张鹤龄(1867-1908),字长儒,啸圃(据《清代职官年表》第3214页记载,张鹤龄的字还有:筱圃、篠圃、筱浦、小浦、小圃、啸浦等。),江苏阳湖(武进县城,即今常州市区)人,清末教育家、文字改革家。学界关于张鹤龄的研究成果不多,可见到的有袁丙澍《张鹤龄维新变法思想研究》(2008)、王宏斌《张鹤龄变法思想论略》(2010)等。这些研究多集中在哲学、政治、经济、军事、教育等方面,而对其在语言文字改革方面的学术思想等则缺少探讨。1901年,张鹤龄在提倡新学之同时,主张对文字进行改革。其文字改革思想,主要体现在《文敝篇》一文中。张鹤龄之“变法改革”主张,被时任管学大臣张百熙评为“博大宏深,开拓万古心胸,推倒一世豪杰”。关于《文敝篇》一文,1960年参与《汉字简化方案》《第一篇异体字整理表》和《汉语拼音方案》制定的吴玉章先生(1878-1966)在单行本《文敝篇》扉页前有段评论性的文字:
“陈老叔通把他故友张鹤龄所著‘变法经纬通例论中的‘文敝篇送给我,读了以后,觉得在六十年前,便能痛陈文字繁难之敝害,而主张改革文字,这样的思想在当时是由进步意义的。因此,特把它重印出版,以供研究者参考。”
吴玉章先生是语言文字改革的先驱,他对《文敝篇》所持有的文字改革思想给予了相当的肯定,足见其重要性。那么,《变法经纬公例论》卷下七《文敝篇》是如何体现他这一恢宏思想的,又是如何痛陈文字繁难之弊害等,对这些相关问题做深入探讨,显然具有重要的语言学价值。
张鹤龄生平述略
张鹤龄出生于清同治六年(1867),出身于书香之家。其父张慎斋为浙江循吏,其母赵氏,通识礼教,其启蒙教育受其母倾向甚大,13岁即能通训诂辞章之学。
光绪十五年(1889),中举人。光绪十八年(1892),参加壬辰科殿试,中第二甲第2名进士。这年五月,擢升翰林院庶吉士。光绪二十四年(1898)四月,庶常馆肄业,改户部主事。时逢甲午战争,张鹤龄极力主张变法。戊戌变法失败后,告假还乡,创立经世学社及江苏学会(为江苏教育总会的前身)。
光绪二十七年(1901),被张百熙聘任为京师大学堂总教习,曾拟订《学务纲要》等20个系统规则,通称“奏定学堂章程”。
光绪二十九年(1903),张鹤龄提倡新学的同时,倡导对文字进行改革。同年冬,任南洋公学总理。
光绪三十年(1904)二月,日俄战争爆发,张鹤龄就此事与张美翊、已离开南洋公学到商务印书馆任职的张元济及赵风昌、吕景瑞等人紧急磋商,议定由张美翊收集巴黎及柏林和会资料,呈送盛宣怀,并拟请盛约瑞方、吕海寰电告清廷。奏请实行。
光绪三十二年(1906)四月,清廷下令不再举行科举教育和科举考试,实行新学。并任命张鹤龄奉天初任提学使,命其主持东三省新学教育。到任后,在省城筹办学务公所和奉天政法学堂(如下图),创办师范教育。并在奉天成立省教育会并督促各县兴办教育。光绪三十四年(1908),张鹤龄奉天创办全省最早的省城图书馆(今沈阳图书馆),同年七月,图书馆开馆。这年9月5日,因积劳成疾逝世,年仅有42岁。
张鹤龄病逝后,时任东三省总督徐世昌,率各司道府县同仁前往吊唁,并拨款3000金作为治丧之费用。9月23日,其灵榇返回家乡,沿途送行者极众。“送者充塞达衢,既复设位,遥祭致敬,致哀省垣绅衿学子数千人咸莅焉。”(《沈阳县志》)墓在江苏武进县安西乡孙公塘。
张鹤龄的灵榇于光绪三十四(1908)年9月23日上午十一时南返家乡,灵榇由大南门大街至钟楼南大街,再到四平街,奔鼓楼北大街,出小北门,沿大路直行,出小北边门至京奉火车站。沿途送行者极众。总督徐世昌及各司道凡政界中人,皆来送行,各学堂监督、校长等又率全体学生排在路的两侧给张氏送行。“送者充塞达衢,既复设位,遥祭致敬,致哀省垣绅衿学子数千人咸莅焉”(《沈阳县志》)。虽然张鹤龄在奉天仅仅二年,但他对奉天文化教育事业所做的贡献,永远铭刻在奉天人的记忆里。
《文敝篇》的写作背景
“戊戌变法”失败后的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顽固派铲除新政,声势高涨。而那些曾经的“伪维新派”却是噤若寒蝉,唯恐避之不及。在思想领域,清王朝竭力制造恐怖气氛。当时的不少忧国之士有感于国事积弱,多是起因于教育的不普及,而教育的不普及又皆在于汉字的繁难,于是他们群力来倡导汉字的改革。罗常培先生(1930)《汉语拼音字母演进史》(前称《国音字母演进史》)将群倡汉字改革的主张,概括为三派:
“其一,主张废弃汉语汉字径以万国新语(Esperanto)代之。其议论多载于1908年至1910年间巴黎留法学生主办之《新世纪》周刊中:此激进派也。其二,主张仿照西洋教士所创罗马拼音字,制造字母以代替汉文,或辅助汉文:此折衷派也。其三,主张仿照日本假名制制造拼音简字,以改良反切,辅助读音:此稳健派也。”
相关的背景也可见陈望道先生《中国拼音文字的演进》一文中:
“当时所有的‘通人志士都是十分关心语文教育,以普及文字开发民智为号召;以普及文字为提高文化振兴国家的总枢纽。”
《文敝篇》痛陈文字弊病,为中国文字的变革寻求出路。
《文敝篇》所提出的文字改革思想
文字是揭示事物之理,传递人之心志的重要工具(《文敝篇》:“理有精、粗、浅、深,人有智、愚、贤、不肖,而其急需乎文字之著明、传递也从同。”)。张鹤龄向来重视文字之学,在他看来“文字之学,关系国政”,“欲使附丽乎心志,惟文字为之著明焉、传递焉”,可见他对于文字之学的仰赖和重视。他将彼时阻碍我国民智进步之芥蒂,归结为“文字之繁难”,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曰字义难识,二曰律例不一,三曰宗派繁多。张先生的这些概括或分析,偏僻入里,不光对当时中国语言文字的改革事业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便在今天读来仍颇具深度。而纵观学界在这方面的研究明显不足(相关述论可见本文起始文字),所以为更加客观地评定张鹤龄先生于我国文字改革的贡献,我们可将考察点放在其代表性名篇《文敝篇》一文中。我們依文章荦荦之大端,分从如下几个方面作出梳理,抛石引玉,寄往有更深入的文章一同探讨其语言学思想。
1.基于文字之繁难的总问题,提出文字要“易知”“简能”的文字改革思想
针对其所提出的“文字之繁难”,张鹤龄先生于《文敝篇》中明确提出“文字之道,必极乎易知、简能”,在他看来,只有如此,才能起到文字利用之广溥,继而“万族咸赖”的文字改革思想。他将彼时我国民智的“难开”问题,归之于“文字之繁难”,认为事物与心志之途之所以难以相通,正是被繁难之文字给隔开了。在张先生看来,中国六书之文字,如其文中说述“峨冠博带,古物庞然,消耗思力,阻滞事机,既已谬矣,局闭哲理,聋瞽庸众,不益愚乎?”在张先生之细心比照下,西方文字在区分文字的各种形态方面(虚、实、动、静等)各有律例,在开启民智方面远远超乎中国之上。为更好地助推文字育民之进步事业,我们应该改革“最难通晓之文字”,效仿西文简易之法。
在他看来,西方之文字字形简便,足以使国富民强,这是文字上的大势所趋。但是中国之文字可谓特殊性极强,自有其独特的发展之路,若按照西方之文字的改革法,道路只会越走越短。不过,张氏所认为的中国文字只有走“易知”“简能”的改革路线,是能够从一定程度上解决中国文字的繁难问题。
2.基于字义难识的分问题,提出效仿“以音系字”的语言改革思想
张鹤龄从音、形、义三个方面对字义难识的问题作了分解。他的分析往往着眼于事物起始的根源阶段,比如在谈到未入象形居多的问题,在他看来,“古初人民,知觉短少,但识实象,不识虚理”。中国的象形远远不能满足于人们的使用需求,尽管如此,早期之时段,仍然不能“相率而变”,使得中国的文字比不上西方的音节文字(如拉丁文)。在他看来,中国怯于变,所以才有后来的“六书”。但是六书的体式仍然交错复杂,未能摆脱以义系字的格局和特点。比之于西方“以音系字”的特点,中国的文字还显得格外的复杂和固守。因为那些以音系字的文字,如欧、美、非、澳等,以其道简易,突显出拼音文字的优势。和这些“能语言之人,即能文字之人”的语言相比,“以义系字”的繁难文字的确不好为人们所掌握。造成中国文字复杂的原因,张鹤龄先生亦有相关解析:一者这些文字源流繁多,部居分析,音韵有古今之变;二者这些文字的体制有正俗之殊;三者这些文字的训诂有雅变之别。有这些原因存在,使得很多有文化的认识“甫克周知道”“白首茫然”,而或“如涉烟雾”。
张氏后来提出“以字母之法”定中国汉字的思想,的确能解决中国文字之繁难的问题,
3.为解决律例上难以统一的问题,提出要规范语言、统一文法的语言学思想
张先生对语言和文字的界限问题早有区分,他在谈到中国文字“律例之不齐”问题时,提及中国语言和文字向来是相离的,即“语言为四民所同有之事,文字乃为士林所独有之事”。中国文字复杂,影响了很多学者对语言问题的探讨。所以他提道:“言学术者,治文字之不给,何暇复治语言?”相关问题,他也作出了深入的分析,中国方言口语的复杂,很难做到依声来识字,假如能够做到律例上的统一,亦有解决此问题的希望。
在张氏看来,中国的文字历来缺乏整齐和规范,“玉篇”“字林”“正韵”“字汇”等“悉沿旧伪”,比如“四声”,自南朝一段就难为律例一致,即便屡修于唐宋的韵书,也是离初音渐远,相异的地方变多。在难统一的问题上,张氏也提出文字守旧的问题,过去很多的固定词汇不容易为今人所理解,古今难以通略。所以,张氏认为文字之功能,非有遵守之条规,才能够积资诵读。退一步来说,欲达与古律例之一致,即便有绝伦聪明之实,也必须伏案十年,书得雅记,才能得其粗窥。
4.基于门派繁多之敝,提出“有用之学”和“无用之学”的对立思想
文字研究之路,倘有宗派上的繁多,自会影响文律上的一致。这种门派的繁多,阻碍了中国文字改革的公例显现。《文敝篇》一文提出“无用之学”和“有用之学”的问题,张先生《文敝篇》一文,引用了古文字学中的很多经典文字要籍,极具有启发性。如提及刘熙释名,论其“以音求义”;提及孙炎反切,论其“考字定音”,这些方面都标明张鹤龄先生在古文字之学方面的成就。他的关于文字方面“音”和“义”的引论,为我们进一步思考古文字“义”和“音”的问题,提供了不少启发。但张先生对此并未止于探究,在他看来,文字上的“音义之邮,而其道尚隘”。所以,后来他又提及守温三十六字母,且认为三十六字母实能开创中国文字走表音文字的道路,但是后来还是走了一条“信从未广”的未果之路。所以,他的对中国文字本来可走表音之路的看法,开了中国文字由表义为主转而以表音为主的新格局,对语言文字的改革还是有一定启发性的。张氏提出以字母之法可以解决今日文字方音参差的问题,因为字母之法可以将不同方音“绳之一律”。但是他又看出中国文字具有音和义相结合的特点,即“声音之形体,绝不相蒙,恐强作区分,终无条理”,那些以纯音来改制中国文字的做法,恐难实现。
5.借用名、言及事之因循关系,提出“中学绝难”及“西学较易”的现实问题
“文字,名学也”,这是《文敝篇》的开篇起始语。然后引言孔子名句“名正不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强调了文字之于语言之于政事的重要性。在他看来,文字与语言(群体语言)隔阂,这就是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也;若文字艰深,政学人才受其敝,这就是所谓言不顺则事不成也。也就是说文字能否做到与大众语言的相合,对于事物之理的推广和传递,对于政学人才的培养起关键决定之作用。在中西角力的问题上,张氏不担心国人之聪明才力,因为西人之才力并不出国人之上,他所担心的是“中学乃绝难”而“西学实较易”的现实问题,长此以往,只会造成我们“意识术业”每况愈下的不堪局面。
在张氏看来,西学之理以“达用”为主,其学以“专门”为功,之所以“不掷于虚”,正是因为其西文简易且流传广狭之故;而中学则恰恰相反。
张鹤龄于《文敝篇》一文切中肯綮地陈述了文字繁难之弊害,其所寄存且积极进步的语言文字的改革思想不啻可为当时文字改革之路,即便是现在的文字发展之途,提供了不少可行的思考。张氏认为中国的汉文字表现出“字义难识”“律例不一”“宗派繁多”三大难于推广的问题,有基于此,他提出一些较切实可行的改革办法:(1)“字义”盯避难趋简,改变过去“以义辨字为以音”识字,效法“欧美非澳”国家推行的拼音法,强调语言与文字表述上的统一,做到“能语言之人,即能文字之人”;(2)“律例”上主张全国应统一语法,不能因地而异,各自为主,使初学者无所遵循;(3)至于“宗派繁多”的问题,应规定统一格式,奏疏用“立言之体”,并牍以“运典为工”。
张氏《文敝篇》不仅对文字之弊给出了改革之措,而且对“为学之大端”及“人治之宗旨”也都提出了积极遵行之准则。在他看来,“且夫士也者,考求政理,研求学术,上以为国家效用,下以先知先觉启牖万民者也”。《文敝篇》中处处体现了张氏对中国文字之于国民盛衰的担忧,这种情怀驱动着这位学者改革文字之使命,其格局之高,影响深远。
作者简介:
宋峰,江苏徐州人,1980年生,文学博士,现任江苏理工学院文化与旅游学院講师。主要从事汉语史和汉语诗律等方向的研究,主讲古代汉语等课程。在《语言科学》《语言研究》等刊物发表论文十余篇,参与国家社科重大项目、省社基金多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