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启星
摘要:在整个华人离散历程中,有一种割舍不去的经验,既内嵌于、又游离于离散事实,既被裹挟在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之内,又阶段性地与官方话语相颉颃,那就是近一个世纪以来,始终处于华人离散文学视野边缘的“侨乡”经验。陈河的《布偶》是目前华人文学中,极为少见的正面、集中书写“侨乡”经验的作品。《布偶》书写了上世纪五十至八十年代初,隐蔽在当代中国历史外沿,被宏观历史叙述所忽略的浙江温州特殊社会圈层——华侨、归侨和侨眷——的一段秘辛。陈河关注到近代西方基督教传教活动与温州侨乡之间的复杂扭结,并将叙述视点聚焦于革命和“公有化”浪潮之下的归侨、侨眷社群,书写了这一特殊群体的悲剧命运与畸形生态。
关键词:陈河;《布偶》;温州;“侨乡”;畸形生态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3)1-0036-07
华人离散文学,一直以来偏重于以离散者的视角,书写移居经历、移民生活,即便是以离散之后的眼光回望故国,也往往习惯于以跨文化的视角,来重新审视我们所熟知的国族历史。然而,在整个华人离散历程中,有一种割舍不去的经验,既内嵌于、又游离于离散事实,既被裹挟在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之内,又阶段性地与官方话语相颉颃,那就是近一个世纪以来,始终处于华人离散文学视野边缘的“侨乡”经验。“侨乡”经验是近代中国走向“现代”的一道沟壑,却也是一条通路,它代表着中国民间沿海的小部分群体,由被动到主动、或非法或合法,走向现代世界的逶迤摸索,也包含着政治翻覆的时代里,游走在体制边缘的一类族群,隐秘而畸形的生态。
在“侨乡”相关的社会学研究中,广东四邑、台山、潮州,福建泉州、厦门等地的成果较多,对于作为清末较早开埠的侨乡之一温州,关注度相对较低。温州开埠始于1876年《中英烟台条约》的签订,开埠以来,温州共出现了三次移民海外的高潮,分别是上世纪初,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和改革开放以后。温州人素以“其货纤靡,其人善贾,其诵读弦歌近乎邹鲁”闻名。与其他侨乡相似,长期的海外交往改变了温州侨乡的社会结构和价值观念。借助“姻亲关系”和“雇佣关系”,海外温州侨民和国内的侨眷编织起了一张社会关系网络,形成了较为稳定的侨汇资本、劳动力、国内外产业链条,同时也构建起了区别于国内其他(无海外关系)民众的社会圈层和内在秩序①。
陈河的《布偶》是目前華人离散文学中,极为少见的正面、集中书写“侨乡”经验的作品。《布偶》以作家本人青年时期的亲身经历为蓝本,书写了上世纪五十至八十年代初,隐蔽在当代中国历史外沿,被宏观历史叙述所忽略的温州特殊社会圈层——华侨、归侨和侨眷——的一段秘辛。耐人寻味的是,陈河关注到了近代西方基督教传教活动与温州侨乡之间的复杂扭结,并将叙述视点聚焦于革命和“公有化”浪潮之下的侨眷群体,书写侨眷社群内外,青年一代的命运悲剧,以及这一群体在公共社会话语与内部价值观之间的伪装、观望、退守和溃败。
一、侨眷社群内外的个体命运悲剧
《布偶》最初是陈河1988年创作,1989年发表于《东海》杂志的一篇仅七八千字的短篇小说。小说以第一人称“我”为叙述视角,讲述的是1960年代后期温州一个“教堂工厂”中,“我”没有海外关系,但凭父亲侨办主任的职权之便,进入了以厂医裴达峰为领袖的“华侨公社”(后改为“华侨纺织厂”),并与其中一名华侨子弟女工柯依丽产生了朦胧的恋情。但柯依丽已经与一位远在欧洲的华侨有了婚约,因此这段青春萌动的感情无疾而终。整篇小说以“教堂工厂”为主要叙事地点,以裴家花园里神秘而狂欢的中秋聚会为另一叙述推动力,笼罩着阴森、诡异的氛围。小说蕴含着作家对七十年代侨乡遗事的哀挽。
短篇《布偶》以第一人称叙述,是以陈河本人十六七岁时(1974-1975年间)在一家教堂纺织厂中当保全工的经历为原型的②。时隔二十年,陈河重写《布偶》,将一个情节简单、叙事模糊,仅有三个人物的短篇,构织成书写整个侨眷社群、多重线条、人物丰满而情节动人的长篇。时隔二十年,作家陈河从一个侨眷社群的“外来者”,到自己也成了“海外华人”。出国经商十五年之后,身份的转变,让作家对那段记忆有了不同的感受,能以更加深入的理解关照侨眷社群,使小说有了全然不同的面貌:短篇中的“我”变成了吕莫丘,限制视角改成了全知视角,叙事重心也从青年朦胧而禁忌的恋爱,转移到了侨眷个体的命运波澜,及整个社群在政治动乱时代的畸形生态。
长篇《布偶》中的命运主题,主要表现为吕莫丘、柯依丽的畸恋悲剧,和裴达峰的伦理悲剧。
凭借父亲侨办主任的职权,吕莫丘进入了这个“由一群归国华侨、工商界人士及他们的子弟凑钱办起来”的工厂,他像是一个闯入者,尽管有“政府”的背景,却仍然与这群“没落的贵族”格格不入。吕莫丘在上阁楼修电灯泡时,结识了纯真懵懂的少女柯依丽。在1988年的短篇《布偶》中,“我”(即长篇中的吕莫丘)和柯依丽的感情一开始酝酿,就被裴达峰掐断。裴家花园的聚会,更让“我”明确了两个社群阶层之间的界限。
而在长篇中,作者将事态扩大,让二人偷尝禁果,女主人公柯依丽怀孕,由此牵涉进两个阶层的碰撞。起初只是侨眷一方的介入:裴达峰在暗处窥视、制造袭扰,邀请吕莫丘参加裴家花园的聚会,以暗示身份的差距,柯依丽的母亲将女儿禁足在家直至生产。但效果却适得其反,柯依丽的消失让吕莫丘魂不守舍,因此摸黑去了柯家。裴达峰发现息事宁人不成,决定要借用政府的力量,“把这个外来的少年狠狠教训一顿”。柯母带着柯依丽去了政府保卫科,原本只是请“组织出面”阻断吕莫丘与柯依丽的往来,但市公安局一方的介入,却背离了母女的初衷。这件涉及华侨事务的案件被从重处理,负责“企事业内部保卫”的江处长越权拍板,将此事定性为刑事案件,性骚扰被坐实为强奸罪。在小说中,无论对于以裴达峰为首领的侨眷社群,还是代表政府的市公安局,这一事件都不仅是针对吕莫丘和柯依丽两人而言,而是被叙述为两个阶层的主事,为了维护泾渭分明的两种社群秩序,联手绞杀了这场跨越阶层壁垒的恋爱。陈河以吕莫丘在裴家花园的所见所感,说明了横亘在两个阶层之间巨大的社会差距:
我干吗要来这里呢?这里是他们这些人的世界,他们和外国的城市有着密切的关联,和该死的葡萄牙里斯本有着关联。而我却是一个不相干的人。③
吕莫丘的感受,正是在華侨工厂工作时期的作家陈河自己的感受:“华侨在那个年代政治上虽然受到一点排斥,可经济上的优越感是显而易见的。我总是感觉到和他们有一层隔阂,我能深切地感觉到自己和他们不是一类人”④。华侨以其海外关系和经济优越性,与其他社会群体存在着明显的阶层差别,而陈河以分属不同阵营的青年男女的恋爱悲剧,突出了这种差异和距离感。
小说在吕莫丘和柯依丽之外,设置了另一条支线。跛足,个矮,且患有梅毒的冠良,爱上了另一个华侨子弟大美人雨燕,而雨燕已经有了才貌双全、情投意合的男朋友。在雨燕“追夺战”中,冠良利用他的海外关系(巴黎大华侨金柏松的侄子),首先得到了未来丈母娘的偏袒,又凭借从裴达峰处获得的文化资源(外国名著),以及侨眷的经济优势(最高配置的自行车),赢得了雨燕的芳心。在小说中,冠良追求雨燕节节胜利,与吕莫丘和柯依丽悲剧收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不同的结局,根源在于是否属于同一个社群阶层。
陈河的《布偶》以两对青年的恋爱,尤其是吕莫丘和柯依丽的畸恋悲剧,揭开了一直以来被主流文学叙述所忽视的历史现实: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背景之下,社会阵营对垒不仅存在于“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红五类”与“黑五类”之间,还有一种次级阶层防线,圈禁在侨眷社群周围,使其与其他社会群体相阻隔。而这道防线是在特定时代下,由侨眷社群与其他官方、民间群体共同构筑起来的。
小说要着力书写的命运悲剧,不仅仅发生在试图跨越阶层阻隔的青年男女身上,同样发生在侨眷社群的核心内部。裴达峰是从短篇贯穿到长篇的灵魂人物。短篇中的裴达峰只是一个带着神秘面具的“大家长”,“人们只知道他现在独身,但不知他是否结过婚,是离婚还是丧妻,他的年龄、经历、家族、个人爱好等情况人们一概不知”⑤,而长篇中,裴达峰的身世、经历、内心被逐一揭开。通过对裴达峰这个人物的改写和充实,陈河打开了另一个书写空间,即“归侨子弟”的成长和人生,存在着由于族裔混杂、家庭破碎、国族改换、启蒙缺位等因素,所造成的创痛与不幸。
裴达峰的家族有着离散海外的传统,其父辈和祖辈都是青田籍移民欧洲的华侨,靠着青田人独特的石雕手艺侨居德国。二战时期,裴启桐与一个德国女人因一段露水情缘生下了裴达峰。出生几个月后母亲就出走了,裴达峰自小被送到孤儿院,在对父母的渴望中生活了五年,唯一与母亲的关联就是藏在襁褓中的“布偶”。直到中国赢得战争,裴启桐怀着老一辈华侨衣锦还乡的观念,带着儿子回到故国隐居。一夜之间,裴达峰的姓名、语言、身份、生活同时改变,但被排斥、歧视的处境却一如既往,只是从德国保育员口中的“黄猴”,变成了青田人眼中的“番人仔”、“约克猪”。由于血统混杂带来的恶劣处境并非困扰裴达峰的最大因素,母亲的缺位在裴达峰的心灵、性格中造成了一种潜在的精神创伤,一种俄狄浦斯情结。但裴达峰的情况并非“恋母”,称之为“寻母情结”更为恰切。
多少年来,裴医生一次次地追寻着这个源头,那是一段段奇怪的经历。他有时会让自己进入休眠状态,同时心里会有一只眼睛一样的东西醒着,捕捉着那深不见底的记忆深潭里的光影。⑥
在那个记忆的尽头,在无法追忆的地方,他能感到还有一个女人存在,那像是一团光芒,他就是从那里来的。那一次的出逃可能就是和他心底那团光明有关系的。⑦
婴儿时期以来母亲的缺位,使裴达峰自幼对另一种性别格外好奇。在他的潜意识中,女性的身体连接着他生命源头的秘密,最终通向他的母亲。“母亲”作为最初缺失的“源头”和“光芒”,发展成了困扰裴达峰一生的“情结”。以荣格的精神分析学来解释,这种情结,作为裴达峰的“心理因素”或“心理片段”,在某些特定的生命阶段,跳出意志的压制,扰乱了他的意识秩序,驱使他做出违背世俗伦理道德的行为,且在更深的意识层面,同化了他的“自我”,导致其人格发生“无意识的改变”⑧。
裴达峰总是注视女浴室的“磨砂玻璃窗”,观看玻璃窗上的女性身体“投影”,通过这些“投影”,在心中关联着“出生的秘密”,幻想着自己“生命的真相”。“寻母情结”在裴达峰建构自我意识的青年时期,同化了他的部分意识,形成了他人格的重要组成。“回到他最初的地方,回到母亲生产出他的地方去”,找到生命的本相,成了他迫切的心理需求。西医的人体构造学,让他以为找到了自我“拯救”的方向。他因而放弃了祖传的石雕手艺,疯狂阅读西医书籍,强迫女友让他检查身体,以非正当的途径伪装成医生到产科病房观察孕妇的下体。种种“变态”举动,是“情结”冲破意志的压制,驱遣个体做出反社会行为的表现。裴达峰的变态行为自然不为世俗所容,他被五花大绑捆起来示众。来自社会的惩罚,尽管暂时压制了,但未能彻底治愈裴达峰的“情结”。直到柯依丽的怀孕,再次激发裴达峰的“寻母情结”。
裴达峰为柯依丽接生,是改写之后加入的章节。陈河将柯依丽的分娩,隐晦地书写成了裴达峰接近“母亲”的神圣仪式。房间里“紫红色的玫瑰花”、模样古怪的“布偶”,柯依丽的幻觉和想象,营造了一种神秘而诡异的氛围。从短篇《布偶》中,可以得知,陈河的创作灵感,来源于弗雷泽所著《金枝》里的“交感巫术”⑨。这场巫术仪式上,浸透了产妇柯依丽鲜血的“布偶”,连通了1939年在德国莱茵河边的另一个产妇,裴达峰的母亲。生产让裴达峰解开了“自己出生的秘密”,却致使柯依丽难产而死,他自己也因“私设医院接生”致产妇死亡而入刑。“寻母情节”造成了裴达峰的个人悲剧。母系伦理的缺失是产生这一情结的根源所在,造成了裴达峰人格缺失,悖反社会道德、触犯法律,酿成一尸两命的后果。而在华侨、归侨子弟中,破碎的家庭结构、缺位的启蒙教育、被主流社会忽视的边缘状态,是司空见惯的社会现象。尤其在十九世纪六十至八十年代,乃至二十世纪上半叶,华人出海务工的高峰时期,父系伦理的缺位其实更为普遍。陈河以“裴达峰”个人的歧路,揭开了侨眷子弟的精神创伤。《布偶》从跨越社群和阶层壁垒的畸恋悲剧,和侨眷内部的伦理悲剧两个侧面,表现了华侨、归侨、侨眷群体荒诞而悲怆的命运。
二、从“教堂”到“华侨纺织厂”:
西方殖民与华人离散的历史隐喻
在侨眷社群命运悲剧的内里,小说指向了一个历史性的源头,即晚清以来西方殖民勢力在中国沿海侨乡地区的沁染。这种影响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军事、宗教入侵,而是与华侨、侨眷社群的整体命运和生态,有一定的内在扭结关系。
早期的短篇《布偶》以一个外来者“我”的视角观察这一特殊的群体,叙述仅限于浮光掠影,致使小说中的“神秘”形式大于内容。这篇小说当时引起了作家林斤澜的关注,犹对其中“神秘的物质”印象深刻,以致在二十年之后,仍然一见到作家就提起小说中的“教堂”⑩。改写之后,陈河将小说中的人物、情节都作了大量扩充,但小说的主要叙事场景没有变化——“教堂”仍是整部小说展开的基础。哥特式风格的大教堂,为整部小说确立了幽暗、隐秘,充满悲剧的基调:把纺织女工映衬得像“蚂蚁”一样,“高得令人六神无主的白色穹隆”,绘满圣经故事的庄严石壁,时常涌出凉飕飕神秘气流的走廊通道,像是通往深邃洞穴末端的环形回廊,由告解密室改成的布幔低垂的医务室,通往尖顶的、光线昏暗的阁楼……这一切的氛围营造,都吸引着读者产生一种对离奇和秘辛的期待。
在延续短篇里神秘、阴森的背景渲染功能之外,长篇中的“教堂/工厂”更作为见证近代以来温州民间抵抗欧洲殖民侵略斗争,以及整个侨眷社群由出现到终结的历史隐喻而存在。
1884年中法战争开始不久,W州发生“甲申教案”,民众在泽雅人柴岩荣的带领下,焚烧周宅祠巷天主堂、城西基督堂、花园巷耶稣堂等六所教堂。1888年,由神父傅貌禄监造,在城西街重建天主教堂,历二载落成。11
陈河在小说中对“城西天主堂”12做了以上历史介绍,这段介绍牵连出晚清温州一个重大民教斗争事件“甲申教案”,其背后是近代欧洲列强对中国进行军事殖民,伴随着欧洲基督教会(法国天主教遣使会、英国天主教循道公会、新教内地会等)在浙东、浙南地区传教的复杂历史。13而这一背景,殖民与传教,正是近代以来华人大规模离散历史的肇端。
华人出海务工、经商,早在明朝就有,但有赖于一套中国人自己形成的商贸模式。直至鸦片战争后,西方列强逼迫清政府签署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在中国沿海地区开设通商口岸,建立殖民据点和转运港。此后,西方的公司招聘—轮船运载—契约雇工模式,颠覆了中国传统的民间招募—帆船转运—移民模式,建立起了由西方人主宰的移民网络14,开始了近代以来华人(华工、华商)群体离散的历史。而另一方面,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教活动,则开启了晚清以来中国留学生离散海外(知识、技术移民)的历史15。
这段历史,在小说中仅作为“教堂”的背景简要介绍,而自晚清至当代中国历史见证者也是承载者——“教堂”——却作为一种隐喻,贯穿了整部作品。这座曾经发生过“甲申教案”的教堂,曾是代表侵略者和传教士的标靶,承受了温州民众的怒火,焚毁于一夜之间,重建后,又成为温州地区的中心教堂。这座教堂,可以说是近代温州殖民与反抗、民与教斗争的历史遗迹。
在动乱时期,归侨、侨眷躲入教堂,改为“华侨纺织厂”,成了他们游离在“革命”浪潮边缘的特殊社群的“避难所”。这一情节,勾连起了近代以来中国历史上,西方基督教传教与华人华侨之间切割不断的扭结关系。而席卷全球的第一次工业革命,以及中国的近代资本工业,正是从纺纱业开始的。陈河这一不论有意无意的情节设计,在时间的纵深处,影射了封建中国被西方资本与科技的力量拖入现代,及进步人士师夷长技以自强,推动中国真正迈入现代文明的艰难历史。
在由教堂改办的“华侨纺织厂”内,以裴达峰为精神领袖的侨眷社群,尽可能维持着社群内部的纯洁和秩序。在全国上下向工业化高歌猛进的时代,办厂之初仍以古朴的“作坊”模式生产,并以“连年亏损”为由,防止“政府部门”渗透。“当初他们这些人创建这个工厂时,只是想给自己建造一个避难所。”16教堂工厂百年前曾是温州民众攻击的对象,在社会动乱时期却是帮他们挡住外界的屏障,成为了这群不愿跟随社会主义“革命”风潮的特殊群体的乌托邦。温州经过上世纪初叶、三十年代两次出国移民的高潮后,归侨、侨眷社群已然建立了独立的侨汇资本、劳动力、产业链条,以及受到西方文化影响的价值观念。陈河将这种群体特殊性,集中表现在以厂医裴达峰为精神领袖的侨眷社群身上。他们为了在历史的变动中保持群体内部的纯洁和稳定,拒绝外部势力的渗透,龟缩在这个西方宗教殖民的遗迹中,坚守内部的社群结构、秩序和价值观。
从“教堂”到“工厂”,其功能之转换何其荒谬,却又可在源头找到潜在的历史依据:晚清时期,“奉其教者一切捐需皆免,邑之逃赋者,抗佃者以及亡命不法之徒,以为教能庇身,相率遁焉。有犯事者自承为教中人,官亦不敢问,其为官所系者,得教士一纸书即纵之”17。“奉教”是晚清温州民众躲避官府的免责牌,教堂就是“逃赋”“抗佃”“不法”者的庇身所。从晚清到当代,“教堂(工厂)”延续了它凌驾于一般民间和官方力量之上的性质,为那些被西方殖民力量影响了的小部分群体,提供了另一重身份和保护,在穿越时代的功能转换中,接续了它的隐喻意义。
西方殖民及后殖民对侨眷社群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为这一社群提供了构筑护盾的力量,但也在另一方面,为他们的悲剧命运埋下了种子。来自西方的影响,使他们从主观上疏远社群以外的多数群体,无法顺应中国社会整体的潮流,也让他们在客观上被区别对待,难以真正融入现代化的进程。
颇有意味的是,传教士傅西科在1949年后试图“融入红色的力量中间”,他“号召信徒为抗美援朝募捐、和梵蒂冈教廷划清了界限、取消布道改学‘毛选”18。尽管如此“改头换面”,傅西科仍在动乱时期被驱逐,却又被侨眷社群收留,回到教堂当了一个仓管员。发生在傅西科这个人物身上的戏剧性转变,意味着历史角色的翻转,殖民者成了受难者,被庇护者反成庇护者,也寓示了西方殖民力量,在很深的程度上,与近代以来华人华侨群体的错综扭结。
三、“侨汇经济”与“公有制”之间:
群体性的畸形生态
“华侨”的相关问题,自清朝以来就与国家制度、意识形态、社会经济繁荣与稳定紧密相关。官方对“华侨”的态度和政策,经过了从忽视到重视,从放任到逐渐纳入政策管辖的历程。我国历史上官方正式回应“华侨”问题,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开始。1860年清政府与英国签订的《北京条约》中,就包括了允许中国人到外洋别地承工的条款,1866年清政府与英、法两国签订《续定招工章程条约》中规定了华人越洋务工的工资、年限、旅费、监理、船只条件等,尽管这些条件并不具有实际约束力。1868年清政府与美国签订的《蒲安臣条约》,被孔飞力认为是“中国政府对于国人出洋政策的一道分水岭”,意味着清政府对待“华侨”观念和态度的转变——视之为“资源”,而不再是“问题”19。从晚清到民国,使领馆及涉侨事务机构的建立,也推动了海外华侨与内陆侨乡通道的形成和发展。
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土地改革和社会主义公有化运动对侨乡经济网络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但国家对华侨及侨乡的政策也几经变革,在宽松与收紧的道路上摇摆、摸索,与中国整体的社会主义曲折发展大历史相一致。1950-1952年,土地改革运动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国家为让侨眷“融入集體经济体制”20,消除不平等现象,将许多侨眷划为“华侨地主”,没收了大量的房产、土地21。1953年,可观的侨汇收入被认为是社会主义建设必不可少的“外援”,尤其在冷战背景下,打击侨民可能会破坏社会主义的稳定大局,因此政府出台了较为宽松的政策,直到1957年形势再次紧缩。1960年代初,国家再次出台部分侨乡地区对外开放,及照顾华侨的政策22,至60年代中期,政策随社会秩序一同打乱。在广东、福建、浙江侨乡地区的社会主义改革,是在同拥有跨国网络和资源的华侨、侨眷不断协商中进行的。23华侨、归侨、侨眷始终是一个特殊群类,他们阶段性地被裹挟,又游离在社会主义发展建设的各个历史阶段。
陈河的《布偶》将存在于侨眷群体身上的矛盾,放置在社会大变革的背景下进行集中表现,历史的因袭与时代的错乱、荒谬,在这一特殊群类之中得到强化。小说中,侨眷社群躲入教堂的契机是一次群众革命运动,该运动以发生在温州的“火烧五马街”事件24为原型。本不在“同志”之列的侨眷社群,利用时代的混乱,巧妙地将他们自己隐入了另一个社会分类之中,巧立名目,为自己争夺避身之所。陈河将历史真实与小说创作相融合,取消了虚构与非虚构、特殊与普遍的界限,以“华侨造反派”这一特殊群体,触及了极其隐蔽的历史背面。躲入教堂之后,以裴达峰为领袖的侨眷社群建立了一座孤岛,借着发展生产的伪装,将上帝的房产改为“华侨纺织厂”,与世隔绝地继续着他们的“资产阶级”作风。
大部分时间带装甲的铁门关得密不透风,连门外震天响的批林批孔口号也传不进来。于是,在这封闭的世界里,他经常听到一些词儿的声音:小姐、太太、早安、Goodbye、Thank you。一位解放前在上海开纱厂的老先生,每天一上班就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一位新加坡归来的太太,有一回居然教小女工们怎样描眉涂红。但是当下班铃声打响铁门敞开之前,那个开过纱厂的老先生就飞快地扒下西装,套上一件退色的旧军衣,急匆匆混在一群同样神色紧张的工友中间向大门外的世界走去。25
小说将这群“没落的贵族”描绘为铁门内外的两面派,他们表面上融入了社会主义大生产,私底下做着“小姐”、“太太”、“公主”、“骑士”的梦,向往着西方的生活。侨眷们有海外亲属的侨汇收入,在物质条件上有着显著的优越性,纺织厂的工作只是伪装。他们在暗中与公有制经济体制,作着一场“根本利益保卫战”26。他们排斥,同时又恐惧着外部“红色”的力量。但小规模的侨汇网络根本无法与整个社会的经济模式相抗衡,他们费尽心机仍然难以阻挡外部生产模式和权力的渗入,只能顺应公有制和工业化的大趋势。侨办官员子弟吕莫丘的进入,就是“红色”力量锲入这个社群的一颗钉子,最终导致了整个乌托邦的溃败。传统的作坊,必然也要改进以适应工业化大生产,但小说却将产业升级,描写为裴达峰等人的“出埃及记”,这一强烈的反差甚至苦涩,突出了这个群体内在的畸形样态。
陈河在《布偶》的后记中提到了他的思考:“华侨、归侨和侨眷在解放后成为一种和体制有所矛盾的特殊的群体。而这个特殊群体在公有制的压制下,会呈现出一种略显畸形的生活形态”27。然而,陈河看到了“公有制”对“华侨、归侨和侨眷”群体的压制,却忽视了更为重要的另一面,即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国家对侨汇经济的重视,附带着对这一群体的“照顾”,以及相关政策在侨汇经济与公有制,物质优越的归侨、侨眷与普遍贫穷的广大社会群众之间的艰难调和。因此,归侨、侨眷社群最根本的矛盾,是他们处于两种经济模式之间:他们所依赖的侨汇经济网络,及倾向于西方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与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公有化制度之间的冲突,让这一群体处于社会经济体制改革和阶级对立的风口浪尖。而国家出于社会主义建设整体利益的考虑,又阶段性地予以特殊照顾,使“华侨地主”没有像普通的地主或资产阶级那样彻底地接受改造,因而造成了他们的畸形生态。
四、结语
陈河在《布偶》中所描写的上世纪五十至八十年代初温州侨眷社群的畸形生态,代表了一个更为广泛的社会历史:广东、福建、浙江等地的华人离散,在内陆侨乡形成了以宗亲关系为纽带的“寄生阶层”及衍生物,西方经济、文化观念的长期输入,让侨眷群体与外界社会产生了割裂,在当代中国政策摸索时期,因侨汇经济与社会主义公有制的阶段性整合、冲突,显现出其畸形的群体性生态。
这样的题材目前仍未充分进入文学叙述的视野,仅有少数作家作品涉及了这段历史。郑霭龄的自传性家族小说《妾的儿女》,书写了一半在广东中山,一半在加拿大温哥华的陈氏家族三代人的颠沛流离。丈夫陈山与小妾梅英在加拿大做工,供养大陆的原配妻子黄波及三个子女生活、读书,并用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钱,在中山盖花费不靡的楼房。五六十年代,田地和楼房成了黄波等侨眷的罪证,原本是为了让亲人过上更好的生活,结果给他们招致厄运。郑霭龄的小说,以记录家族变迁为主,缺少陈河作品中矛盾与斗争的铺展,却也以传记的形式,为当代侨乡叙事提供了一种较为可信的文本参照。张翎在去著名侨乡广东开平采风时,被当地建筑“罗马式的窗楣里,镶嵌着岭南特色的灰雕”,女人“绣花夹袄”里藏着的“玻璃丝袜”震动28。中西结合、半土不洋的碉楼,古典与新潮诡异结合的服饰,正是华人离散与国内社会的复杂互动,在侨乡留下的荒诞缩影。
“僑乡”叙事是华人离散经验中重要的一个维度。一半在此岸,一半在彼岸,分裂的家是华人离散经验中不可避免的伤痛,也是他们离散过程中某一个阶段的本质。自晚清至当代的各个历史阶段,侨乡始终作为一个中介和纽带,维系着海外华人与中国的联系。重视侨乡经验,将有助于重新理解近代以来中国历史中的某些隐秘环节,及百年华人离散与故土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① 徐华炳:《温州海外移民与侨乡慈善公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7-31页。
②③④⑥⑦⑩1116182526 [加拿大]陈河:《布偶》,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54页,第136页,第254页,第49页,第50页,第254-255页,第18页,第189页,第19页,第256页,第4页。
⑤ [加拿大]陈河:《布偶》,刘文起主编《温州文学五十年:短篇小说(下)》,沈阳出版社1999年版,第4页。
⑧ [瑞士]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心理结构与心理动力学》,关群德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68-69页。
⑨ “交感巫术”是以“接触律”为基础的一种巫术,通过从人体分离出去的部分组织,或曾接触过的某样物体,对他人施加影响。参见詹姆斯·乔治·弗雷泽的民俗学著作《金枝》。
12 城西天主堂,即“周宅祠巷天主堂”,始建于1874年,“甲申教案”被焚,四年后在原址重建,现在为温州天主教总堂。
13 “甲申教案”发生的根本原因是温州民众长期以来对西方侵略者的仇恨及民教矛盾,直接导火索是中法战争。
141920 [美]孔飞力:《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现代移民史》,李明欢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05-106页,第137页,第337页。
15 中国留学生之父容闳,1846年随莫瑞森教会学校(Morrison Education Society School)的教师Brown离开中国赴美留学,并在耶鲁大学取得学位之后,回国促成了晚清两批官费留美幼童的教育之航,开启了近代以来中国留学生离散海外的历史。参见容闳自传《西学东渐记》。
17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温州市鹿城区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鹿城文史资料》(第十一辑),政协温州市鹿城区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1997年版,第19-20页。
21 黎相宜:《移民跨国实践中的社会地位补偿:基于华南侨乡三个华人移民群体的比较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9-33页。
22 据《鹿城文史资料第十六辑》记载,1961年1月27日,温州市委发出“改进特需商品供应的通知”,在统筹兼顾、全面安排的基础上,对少数群体加以照顾,其中就包括“归国华侨”。1963年8月11日,国务院批准温州港对外开放。1964年5月15日,浙江省人委批准温州市对外开放,并设立外事办公机构。
23 Shelly Chan. Diasporas Homeland: Modern China in the Age of Global Migrati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8, p.108.
24 据《鹿城文史资料第二十二辑》记载,1967年和1973年温州发生两起武斗事件,造成严重的房屋焚毁、民众伤亡。
27 谭湘:《陈河〈布偶〉:一代移民的痛苦羽化史》,《文艺报》,2011年3月4日,第4版。
28 [加拿大]张翎:《废墟曾经辉煌》,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57-159页。
(特约编辑:江涛)
Experience-based Writing about a Town of Overseas
Chinese and the Native Dimension of Diaspora
—A Re-reading of Chen Hes Novel, The Cloth Puppet
Zhou Qixing
Abstract: In the process of the Chinese diaspora, there is an experience that refuses to be severed as it is embedded in and drifts away from the facts of dispersal, carried within the history of China since the modern times while vying with the official discourse in stage, which is the experience based on the town of overseas Chinese that constantly remains on the edge of the diasporic literary vision over the last century. The Cloth Puppet, by Chen He, of literatures in Chinese at present, is a rare piece of work that focuses on the town of overseas Chinese experience and that is also positive.The novel is about the secret lives of overseas Chinese, the returned ones and their families, part of a special social circle in Wenzhou, Zhejiang, that is ignored by the macro historical narrative as it's hidden on the outer edge of Chinese history from the 1950s to the 1980s.Concerned with the complex knot between the Christian missionary activities in modern times and the towns of overseas Chinese in Wenzhou, Chen He writes about the tragic fate and deformed ecology of this special group by focusing his attention on the returnee Chinese and the communities of their families hit by the waves of revolution and socialization.
Keywords: Chen He, The Cloth Puppet, Wenzhou, towns of overseas Chinese, deformed ec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