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刺史陆亘大夫问南泉:古人瓶中养一鹅,鹅渐长大,出瓶不得。如今不得毁瓶,不得损鹅,和尚作么生出得?泉召大夫,陆应诺。泉曰:出也。陆从此开解,即礼谢。
——(宋)普济《五灯会元》卷四
船在迷雾中静静地呼吸,吞吃着沙粒般的空气。晦暗不明的天空,像即将见底的墨水瓶。坐在轮渡公司的简易长凳上,一阵熟悉的虚无蓦然从心底升起。单衣发冷,困得要命。他赶在意志松动之前,点着了一支烟卷。火星闪烁之间,他看到不远处的河街上,有几家店铺已经卸下了门板,生起门前的灶火,几乎听得见柴火毕剥燃烧的声音,一度想到那里去吃一碗云吞或一碗面,却又实在懒得动。后来,他想,如果去了,不仅饱暖了身体,也许一切都会随之改变了。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竟成了他一生中最后的悔。
很久以来,思琪沉浸在一种似梦非梦的幻觉中。她渐渐相信,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棵树,一只鸟,一朵云,一首歌……那天早晨,她对着并不存在的一个人说,我是一本书,你是一首诗。当她自言自语着下楼时,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身子踉跄了几下,便如一只花瓶摔了下来。
没有任何预兆,船突然开动了,像一头莽撞的水牛,嚯咧嚯咧地向前。船舱里,零零散散坐着几名旅客。家宝随便找个位子,斜倚着靠背闭上眼睛,旋即陷入半睡半醒状态。他恍惚看见父亲在去往后园路上,接住了楼梯上摔下来的思琪。思琪的腿冰凉,没有穿袜子,腿上有许多磕碰形成的疤痕。她走路总是跌跌撞撞,常常把自己绊倒,方向感也很差。她只喜欢穿旗袍,从十三岁穿上第一件旗袍起,就再也不想穿别的衣服。她喜欢阴丹士林布柔软、清凉的蓝,就像她母亲生前喜欢幽暗的墨绿一样。
那天是小雪。果然下了那一年的第一场雪。小雪,宜赏梅,宜温补……几口汤药喂进去,思琪苏醒过来,眼睛突然一亮,说:“宝哥哥回来了!”
家宝的身子猛地一颤,迷迷糊糊中他感觉似乎有人在拽自己的衣服,一下,两下,三下……朦胧中瞥见两团白生生的物什在身边晃动,不禁一惊,顿时坐直了身子。竟然是两只大白鹅,在不紧不慢地啄着他的裤管。两只大白鹅一边啄,一边以冷眼觑他。
天已经亮了。对面是一张农夫的黝黑的脸,旁边还有一个生得浓眉大眼、体格壮硕身着海青的和尚,紧挨着和尚的则是一个面目清秀着一身素衣的女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家宝感觉非常诡异。他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陆药夫显然早已习惯思琪的谵言妄语,转身向身边的丫鬟道:“梅香,带你姐去赏雪吧。”
梅香并不像通常的丫鬟那样粗糙,她长相跟思琪一样姣好,个子甚至比思琪还高一点。梅香虽然没念过多少书,但气质仍较寻常人家的女儿端庄。倒是思琪,像觉着梅香有点抢了自己的风头,对梅香少不了颐指气使。有时梅香连叫几声思琪姐,都不见思琪答应。刚才在梦中,家宝就听见梅香一直叫着思琪的名字。他下意识地想起自己在一首诗中写到的梅花,难道就是梅香?
也是多愁多病身,
梅花心迹雪精神。
河山尽入花中笔,
世界空呼镜中人。
“陆兄,陆兄!”家宝循声望去,才注意到船尾坐着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子。他清瘦,肤色偏黑,单眼皮,眼神极亮,留着一圈时兴的短髭。
“阁下是……”家宝迟疑道,同时在脑海中飞快地搜寻自己的记忆。
“陆兄贵人多忘事,我们一起听过大麟先生的演说呢,还记得吗?”
“哦,记起来了,是你啊!”家宝虽然这样说,但他并没真地认出对方来。
“是我,记起来了?那天东京下着好大的雨!”那人说。
“是啊,好大的雨……”
那年夏天,大麟先生访问日本,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发表了一场著名的演说。现场有两千多名学生冒雨聆听,大雨倾盆,浇不灭群情激昂。刚到东京读预科的陆家宝跟着早两年来日本的表兄卞子选一起参加了欢迎会。当时有两个中国学生跟子选打招呼,子选向表弟介绍说:“这是本省老乡邹氏兄弟。”就是在那次演讲现场,他认识了作为翻译的宫野兄妹。他们同在神田町锦辉馆屋檐下避雨。宫野樱子朝家宝微微一笑,家宝也笑了笑,就像他在自传体小说《瓶中鹅》中所写的:“他们彼此还不认识,就互相致以微笑了。”
家宝对宫野兄妹的印象之深,远远超过了对邹氏兄弟的印象。后来,很多留学生陆续回国,各自在大江南北投入革命。子选也因一封家书被召回了故乡,但他却没有投身革命,而是奉父母之命,娶思琪为妻,过起了深居简出、岁月静好的日子。家宝却成了大麟先生的入室弟子,跟随其左右,也因此与宫野兄妹成为朋友,这时他才知道宫野兄妹的父亲就是大麟先生的好友宫野常无教授。
“邹君,你现在哪里?”家宝试探着问道。
那人回答:“我在S中学做化学教员。”
“哦,化学?神奇!”家宝有些惊异,居然不是文学。
“神奇且危险,我在课堂上做实验,曾经爆炸過,因此学生们都怕我。好在没伤到人,只是把我的胡子和眉毛燎着了。我才知道,眉毛和胡子一样,自己还会长出来。哈哈!”那人说着,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爆炸,炸药?”家宝下意识地想,“炸药属于中药还是西药?”
“中药不能救人,炸药却能救国。”那人似乎猜透了家宝的心思。
家宝心中一凛,又听见那人说:“实不相瞒,家父就是被中药耽误了病情。退一步讲,就是患者能耽误,时代也耽误不起呢。”
家宝觉着他话中有话,不知所云,遂不再言语,低头看向船舱外的河面。几艘渔船并排泊在江边的浅滩上,船头立着一排鸬鹚,脖子上都戴着脖套。捕鱼人正用力挤鸬鹚的脖子,让鸬鹚将卡在脖子里的大鱼吐出来,然后随便扔了几只小鱼作为奖赏给它们吃。家宝想:“这就是广大劳工的命运啊!”
苦涩的药香将陆药夫带回十五年前那个秋天的傍晚。他从城门口经过,看见几颗头颅还悬挂在城楼上,像血红的灯笼映照着门楣上镌刻的“宣化”二字。他心头猛地一紧,不觉加快了脚步,带动脚下的落叶旋转。走过四眼桥,绕过狮丘,沿着古藤大街到了延龄巷巷口,徐家的院门大开着,仆人们全都跑光了。阵阵婴儿的哭声仿佛清凉的溪水漫过花园深处的小径。
思琪的父亲徐无毁是陆药夫的好友,也是子选的老师。子选是他最器重的学生,子选去日本留学也是他亲自写信向东京大学的朋友宫野教授推荐的。陆药夫半生悬壶济世,与人无争,徐无毁却追随共和,热衷革命,最终杀身成仁。
“没有任何方子可以起死回生,”陆药夫望着老友血淋淋的头颅止不住叹息,“死是真正的不治之症。”
一个不到一岁的女婴躺在游廊中的摇篮里,兀自轻声啜泣。不远处,她的母亲徐夫人一身墨色牡丹暗纹的旗袍,静静地躺在草地上,露出一截白皙的双腿和双臂。陆先生看了看死者紧闭着的黑色嘴唇,知道已无力回天。
“非如此不可吗?非如此不可吗!”陆药夫痛苦地摇了摇头,这句话近年来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
据《戌县志》记载,本地山川跌宕,生民峻烈,产药材、茶和丝绸,出死士、浪子与烈女。徐无毁生前曾与他讨论说,这跟水土有关,跟pH值有关。无毁信奉科学,认为只要科学改良土壤,文化性格亦將随之改观,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陆药夫只觉其过于天真,阴虚其里,外药无济于事。
陆先生抱走了思琪,将其视同己出,悉心抚养成人。
“有些事,思琪不知道,你也不要让她知道。”他曾以岳父的口吻向子选谈起思琪的身世。
子选点点头,表示明白。他想,思琪的病根很有可能是因为目睹了母亲的死,受到的心灵创伤,尽管她当时还远不懂事。他暗自发誓一定好好照顾她,对她负责。因为父辈之间的世交,因为思琪是烈士的女儿,这背后有他看重的“义”,当然也因为他爱思琪的美,她的痴也美。
船舱里,那农夫担着一副挑子,一边放着半担子黄豆,另一边是两只鹅。鹅被绑着腿,半卧在浅筐里,脖子像蛇一般挺起,似随时准备射出。
“这鹅是卖的?”问话的是那名素衣女子。
农夫木木地看看她,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卖到哪里?”女子又问。
“不卖,”农夫突然说,“给我家孩子姥姥家送去。我孩儿他小舅要结婚,娶的是邻村的女子,也算是青梅竹马,好人家,知书达理!我要杀鹅给他们吃!”
“豆子呢?”
“是磨豆腐的。”
那女子与和尚嘀咕了几句,和尚突然说:“这鹅卖给我们吧!”
声音洪亮,瓮声瓮气,家宝一下子联想到《水浒传》中的鲁智深。
“呦,出家人也要吃肉的?”那农夫却是嘴不饶人。
和尚眼睛一瞪:“这有何干系?”
家宝愈加想起了鲁智深。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是我……”家宝心中不禁重复起鲁智深临终前作的这首偈语的结尾,忽觉苦涩。
他看那女子有几分像梅香,又不敢确定。毕竟十几年没见了,那时候他们还都是孩子。不是梅香,又似乎有些面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也许是梦里?他想。
“我们买来自然是放生的。”那女子和颜悦色地说。
“我们……”家宝不由得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多给钱。”那女子继续说。
可是农夫却突然后悔了,不肯卖给他们,最后很勉强地只卖给他们一只,价钱显然高出市面价格许多。
“我也要行善的,”农夫尴尬地解释,“我也是好人。若不是不得已,我也不卖的。我有个儿子在城里读书,我家祖上也是读书人,只不过后来家道中落了。我老娘到现在九十多岁了,吃斋念佛,从不杀生……”
乱世活到九十多岁,也是殊为难得,家宝禁不住赞叹,但转念一想,恐不足信。
大约航行了三个小时后,船终于抵达终点戌镇。临下船时,农夫剩下的那只鹅不知怎么到了船尾那个年轻人手里,家宝完全没注意中间发生了什么。
“陆君,送给你!”他说。
“这……如何使得?”家宝还没等反应过来,那人已经上岸了,挥挥手,消失在人群中。
家宝大愕。江水平白如纸,刚才一幕,宛如一梦,可他的怀里赫然抱着一只白鹅。
家宝跳了起来。
家宝走上码头,想把这只鹅丢掉,但又觉着似乎有些不妥。犹豫不决间,他只好拎着这只鹅出现在戌镇的码头上。时间是那一年的十月二十五日。真是一只引人入胜的鹅。后来许多目击者在接受警察调查询问时都提到了这只鹅,说它浑身没有一丝杂毛,纯洁得像一只羊羔。好事的记者进而借题发挥,说那只鹅象征着诗人的纯洁,仿佛不是家宝提着那只鹅,而是被那只鹅带到了戌镇。
戌镇是Z省西部一座小小的山城,位于一条著名的江河的上游,镇子的格局与一般江南市镇并无二致,都是小桥流水、枕河人家、白墙灰瓦的标配。家宝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色,一种到乡翻似烂柯人的感觉尤为强烈。他走上码头时,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九点四十。雾气已经散去,但天气并不好。老天似乎没有想好是该下雨还是放晴,就那样乏善可陈地干耗着。家宝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鹅怎么一直没有叫,想到这里,就听见“嘎嘎”两声,仿佛回答“在呢”。那声音有金属发条般的清脆。
街道上人不多,路两边有一半店铺开着,一半关着。时局不稳定,生意也就时断时续。凭借记忆的指引,他走进沿河后街的一条小巷。黑漆木门紧锁,锁头锈成一团乌铁,他绕到后门,院墙已经坍塌,院子里的野草密密麻麻有一尺多高。池塘中只剩些残荷,低垂着头,挺着长长的茎,宛如一群吊脚野鹤。一只硕大的黑猫蹿上烧焦的房梁,蹲伏下来,一动不动地看他。家宝怅然伫立良久,恍惚中见那院子的一切恢复了原貌,重归洁净和秩序。子选的身影自水榭中浮现出来,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在读。
思琪从外面买药回来,笑容僵在脸上,手里的药包掉到了地上。
她站在院子里的桂树下,可以清晰地看见树干上的蝉蜕,眼神分明在问:“你从哪里来?”
他笑着用眼神回答:“我从来的地方来。”
“我正在读你的诗,”子选走到他们中间,扬了扬手里的《新文艺》杂志,“邮路越来越不正常,从上海订阅的报刊到得越来越晚,现在才收到春季号!不过,这首《镜我》甚好,我读了多遍,感觉就像是我自己的所思所想。”说着,便念了起来:
镜中一个我
镜外一个我
我把镜打破
纷纷多少我
……
这是上一次他回家时的情景。父亲去世一个月后,他闻讯从日本赶回家。
陆药夫死得很突然也很平静。那天午饭后,他像平常一样上床午休,睡前还在读《伤寒论》,不想这一睡竟再没醒过来。书页还停留在他睡前折角的地方:“举世昏迷,莫能觉悟,不惜其命。若是轻生,彼何荣势之云哉?而进不能爱人知人,退不能爱身知己,遇灾值祸,身居厄地,蒙蒙昧昧,憃若游魂。哀乎!”
子选从书房里取出一封信件,说是陆先生去世前叫他寄给家宝,结果还没等寄,人就没了。家宝打开信封,发现里面并不是一封信,只是一张泛黄的旧药方。子选愣了,一时搞不清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老爷子当时的脑子出了问题。
“没关系,”家宝笑笑,“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听子选讲,近年时有不明来历的人到家中调查,对陆先生说,若他能将儿子召回家,不但既往不咎,反而会委以重任,不要再在外面写不合时宜的文章,做不合时宜的事情。陆老答复来人道,陆家宝虽是我儿子,但更是一个独立之人。他写了什么文章,做了什么事情,统统与我无关。你们要通缉就通缉,要抓捕就抓捕,我不会叫他回来,他也不会听我的。
家宝将那张药方抓在手中,忍不住呜咽起来。他第一次意识到父亲是那样理解他、尊重他,他们如此亲近,却已阴阳两隔。
子选说,自从那来调查的人走后,陆老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随着时局进一步动荡,陆府也被各种势力蚕食、侵占。三分之一做了兵营,三分之一成了庙宇,仅剩三分之一的残山剩水。常言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几番战乱之后,军阀和庙都跑了。倒是那和尚流连不去,晨昏常在巷子里敲钵,声似经文坼裂。
这时,就听见思琪自顾自道:“记得有一年元宵节,白玉兰已经开了,而今年,要迟到三月中旬。春寒料峭,总是没完没了。还有迎春,往年积雪中迫不及待地吐出花蕊,而现在,还没有开败。天空中总是飘着微云,看不出阴晴,不知道晨昏。”
“这是我前些日发在《申报》副刊上的随笔,她怎么能够背过?”
家宝呆住了。思琪耳际的一缕发梢令他怦然心动。
子选年龄比思琪大不少。他俩一直没有孩子,家宝下意识地想,会不会是子选那方面不行?
平时我想你,七日一来复。
昨日我想你,一日一来复。
今朝我想你,一时一来复。
今宵我想你,一刻一来复。
子选既然读到了《镜我》,一定也读到了下面紧挨着的这首《想你》吧。
家宝似乎突然想起自始至终忘了一个人:“梅香呢?”
子选凄然道,那个和尚整日在巷子里敲钵,敲得梅香心神恍惚,直欲出家。终有一日,拜别而去,听说现在江南哪座庵里。家宝闻听,亦是久久不语。夜里他听见隔壁思琪的啜泣像春雨一般响起,隐忍而细密,如婴儿般无助。他在黑暗中抓过枕边的钢笔和纸,匆匆记下了脑海中閃现的两行似诗非诗的句子:“有人精通无情,有人精通哭声。”
第二天一早,子选和思琪陪着家宝去给陆老上坟。陆家祖茔位于离城十五里的西乡,路边田埂上长满了女贞和紫云英,无数的灰喜鹊掠过巨大的香樟树,一群鹅游向水中萧索的沙丘。他们在一个渡口坐船渡河,又走了一段山路。回望层峦叠嶂,家宝突然向子选笑道:“此处可以埋我!”
待他两天后再次离开戌镇,至杭城寓所写下了一段关于此行的回忆:
至交庐庵登岸,时旭日初升,宿露未晞,野花送香,意欲留客。揖山灵别去,即下舟由故道返,频顾来路,不忍舍去。赴站登车,电击雷阵瞬息间,身在红尘十丈中矣……
那天早晨,家宝拎着鹅走进一家毫不起眼的茶食店。因为不是饭点时间,店内别无客人。他要了一碗云吞面,边吃边向店主打听旁边那家的事情。
“你问的是陆府?”店主滔滔不绝起来。
陆家祖上曾为京官,后辞官经营漕运,财产积累甚巨,成为豪富。陆府前依运河,后依狮丘,院墙高筑,雄伟的大台门上镌刻着“光禄第”三个大字,门前竖着汉白玉功名旗杆。陆家的后园名为贲园,取《易经》中“贲如,濡如,永贞吉”的寓意,乃江南造园大师卞园老的收山之作。卞园老的妹妹便是陆药夫的妻子、家宝的母亲,单名即是一个“贲”字,因肺痨早逝,陆药夫眷爱亡妻,特请大舅哥造园纪念,终生未再续弦。卞园老膝下儿女众多,子选为其幼子。又,卞园老、徐无毁、陆药夫三人相交日久,往来酬唱,《戌县志》援引时人话语,美其名曰“戌镇三友”。
“贲于丘园,束帛戋戋。”园有十亩,方塘如鉴。小时候,家宝常带思琪在贲园玩耍,采野果,捉促织,也摸树上的树猴。树猴死后,爪子仍能牢牢抓住树枝或树干,身体已经羽化而去,空余透明的壳,称为蝉蜕。听陆先生讲,蝉蜕可入药,医目赤翳障,急慢惊风,破伤风,小儿夜啼不安。思琪常常彻夜啼哭,园中的蝉蜕因此几尽入药中。
有一天,他们正在园中玩耍,见管家领着一个女孩去见陆先生,没多时陆先生又将那女孩领到他们身边。
那女孩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
“这是梅香。”
家宝脱口而出:“这妹妹好像在哪里见过!”
思琪揶揄道:“就你读过《红楼梦》?忙不迭地显摆。”
梅香捂着嘴,笑而不语。
思琪有一天遍寻梅香不见,却见她从池塘那边翩翩而来,边走边用双手梳理头发,腮畔挂着一抹红云。树移风动。
“是谁?”
家宝在假山后面闪现,神色亦不自然。
“你们……”思琪不由发怔。
“宝哥哥是医生,在给我看病。”梅香说。
“是的。”
宝哥哥的手抚摸她少女的身体,如同外面春风的吹拂。在园子的深处,树荫斑驳。她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梅香知道思琪的病,她跟小姐患着一样的病,只是她不能吐露。她的身上长满了细密的羽毛。在家宝不无情色的想象中,她们在夜里像两只天鹅交颈而眠。有时,他也为自己的想象感到深深的可耻。
小雪那天,梅香在后园问思琪:“你说少爷真的要回来了?”
思琪笑而不答,却给她出了个谜语,是《红楼梦》里的一首诗谜:
前身色相总无成,
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
性中自有大光明。
梅香冷笑道:“我没念过书的,自然猜不出。”
思琪道:“看来你真没读过《红楼梦》,宝哥哥欺负你了。”
“怎么欺负我?”梅香茫然。
“他说你只是袭人。”思琪扔下这句话,转身而去。
梅香的眼圈红了。
不久后,果然有人从外面归来,是子选,不是家宝。
镇上的人们都说,宝少爷天天被他父亲逼着背《汤头歌诀》,后来实在受不了,才跑到了日本留学。真正的原因,则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再后来,家宝在日本做起了小说,他在一篇名为《我怎么也做起了小说》的文章中自述,写小说是受了同宿舍的一位富阳人影响,模仿日本的私小说,以第一人称讲述一些或真或假的故事。其中,有一篇名为《瓶中鹅》的小说,虽是未竟之作,但被后世研究者视为家宝文学生涯的代表作之一。小说中写到了“我”和一个名叫“樱子”的日本女孩之间的爱情故事,人物原型疑似宫野樱子。
家宝回国前,宫野樱子曾送他一张自己的照片。从照片上看,樱子有一张圆圆的鹅蛋脸,皮肤纸白,挽着高高的发髻,上面横插一只簪子,看上去就像一个瓷俑而不是真人。樱子在照片背面写了一段话,算是临别赠言:“若夫大厦将顷,必先拯生民于水火,死生犹不足恤,遑论我我卿卿?”家宝明白她的意思,他知道地球对面另一个岛国上有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一切伟大的人物,没有一个是因爱情而发狂的人。因为伟大的事业抑制了这种软弱的感情。”《瓶中鹅》中写道:“我由此知晓了自己绝不是伟大的人物,只是偶然误入了历史的剧本。”临别时,他向这位“东洋秋瑾”深鞠一躬。
家宝回国前后,以越西笑笑生、江南散人、齐乐山等笔名为《礼拜六》《玫瑰》《大都市》《俏佳人》等杂志翻译、撰稿,亦没少作诗,颇受东南都会里有闲阶级的喜爱。但是,真正改变他命运的却是他无意间转译自日文的一本小册子,那本书原是樱子的哥哥宫野拓哉送给他的礼物。翻译它,只是因为拓哉送他书时说了一句:“陆君,或许你可以把它翻译成中文。”当时拓哉神情颇为郑重。
家宝把这桩译事视为对自己与宫野兄妹友情的纪念,未做他想。翻译完工后,他将译稿寄给了避居沪上的大麟先生,大麟先生大加赞赏,将其列入自己主编的一套进步丛书中出版,一時洛阳纸贵。随后不久,大麟先生即在上海火车站遭遇不明势力刺杀,开启了一系列随之而来的历史转折中的一环。当家宝从日本回国后,惊奇地发现国内的进步青年几乎人手一本他翻译的那本小册子,他几乎是身不由己地被推到了时代舞台上,也从此置身于挥之不去的危险中。
“这些现在都看不到了。”茶食店老板说着,又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陆府被报复了。他少爷年纪应该跟你差不多吧,在外面不知干什么,得罪了厉害的人物。去年日本飞机轰炸了戌镇,贲园从此也成了敝园。”
“那家的人呢?”
“人倒没事,只是不见了。”
“哦,怎么说?”家宝不由得竖起耳朵。
“先是那女的有一天自己走丢了。那女的这里不太灵光,”店主指指自己的脑袋,“经常迷路。后来,男的便出门寻她。结果一去好几年,女的没找回来,男的也不见了。”
家宝停下手里的筷子,呆在那里。
“咦,你打听这个干什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店主变得好奇又有几分警惕。
少小离家老大回。家宝说话早已完全脱离了当地方言,而是夹杂着南腔北调,甚至日语、英语的腔调,让人完全听不出他是哪里人。
家宝笑笑,说:“我是做茶叶生意的,想租那个宅子。”
“那可是一座凶宅。”店主吓了一跳,神情凝重起来。
“哦。”家宝面无表情,他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令他激动不已直至心潮澎湃:我要修复贲园,恢复它的生机。守着它,等他们回来!
透过窗外的河流,他看到了自己曲折的人生,像无数条飘浮于空中的歧路。他行走在明亮与幽暗之间,仿佛是自己的影子。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最羡慕的人就是子选。两个人似乎是冒领了对方的命运,互换了人生。被革命义士最为看重的弟子,选择了隐居故里终老一生,而浮浪如己,却走在临深履冰的险途。
事后,有人猜想,家宝知道杀手已经追踪而来,只想死在故园,所谓“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记得他初回国时,曾应邹氏兄弟推荐在京华大学短暂教授《楚辞》,有学生回忆其“每吟至此,辄双泪流”。也有人说“杀手”只是隐喻,是代指某种难以启齿的疾病。家宝留下的日记和医院的病历显示他同时患有慢性阻塞性肺病、高血压、冠心病、肠胃炎等多种疾病,他也曾不无夸张地开玩笑说自己“百病丛生,只欠一死”。更有研究者指出,彼时陆家宝已经被各方势力所抛弃。事实上自从大麟先生被除,他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一枚弃子的命运何去何从?结论可想而知。”
不少人坚持认为他是汉奸,与历史上销声匿迹的宫野兄妹暗通款曲。也有人说他是因为拒绝了与日本人的合作,才引来杀身之祸。日本人去年对戌镇特别是贲园的轰炸,就是对他的警告。近年来海外的学者研究则倾向于认为,陆家宝的遇害使一场随后有可能发生的农民抗租运动胎死腹中,戌镇的茶商、药材商和丝绸商人联手策划了这场谋杀。尽管有种种猜测,但他返回故乡的原因迄今仍是一个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码头上的故乡像一只张开嘴巴的鳄鱼,等待着一无所知的主人公走入其中。
他把鹅放在桌子下面,鹅并不叫。他喂了它一碗米汤。那只鹅用善良的目光注视着他,眼神中甚至有对他的怜悯,至少是同病相怜的共情。鹅把米汤喝完,抖了抖羽毛,空气中散发着动物身上暖曛曛、臭烘烘的气味。
吃完饭,付了账,家宝转身出了茶食店,走上通往码头的高高的石拱桥。茶食店老板突然从后面追了上来:“先生,你的鹅!”
“哦,谢谢!”家宝伸手刚要接,突然灵机一动。
“送给你了。”他说。
“这个不好吧?”
“没关系。”家宝说完,转身就走。
“那要多少钱?”那掌柜的在后面说,“我给你钱。”
当地民风淳朴,果不其然。家宝回过头去,向他笑笑:“不要钱。”
茶食店老板似也不觉多么意外,道声“好嘞”,将双手送出的鹅又收了回去。
这时,他突然看见那只鹅动了一下,瞬间膨胀了几倍,像一只吹足气的气球。接着,“嘭”的一声巨响,绽放出一团大红花。花瓣四散,茶食店老板的身子随之晃了几晃,倒了下去。家宝的脑海中“嗡”的一声,影影绰绰瞥见自己胸前挂着一样东西,低头一看,那只鹅头尖尖的喙死死咬着自己的衣领。他下意识地将手一拂,那鹅头如一只钟表坠到了石板路上,发出金属般清脆的响声。家宝大脑中有瞬间空白,但立即转身狂奔起来,一些尖叫声在他耳边响起,继而将他托举起来……
那篇名为《瓶中鹅》的小说至此意犹未尽,继续写道: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地铺上。他抚摸着地板的缝隙,渐渐明白过来,是船舱。他听见咯吱咯吱的摇橹声,却看不见人。他挣扎着爬起来,小心翼翼地爬到舱口,掀开布帘的一角。只看了一眼,彷佛被蜇中了。
外面的舱板上,立着一只白鹅。
“这是在哪里?”
有个声音带着笑意回答:“冥河。”
笑声熟悉。波光潋滟。
瓦当,作家,现居山东烟台。主要著作有《到世界上去》《多情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