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一出生,我就和他成了玩伴。小学、初中同班,高中邻班,直到上大学才分开,但假期中总会碰面。他性情并不暴烈,甚至有些腼腆,然而大家跟他聚一块,总有些提心吊胆。读幼儿园时,如果有颗小纸丸突然弹到谁的额头、脸颊或后脑勺上,那纸丸又搓得极均匀极紧致,十有八九是他所发射。他从不使用弹弓或弹弓枪之类,以手指弹射,非但准头十足,而且隐蔽。看他安静的模样,手似乎从未动过,所以即便课后找他算账,他也可以一口否认,但在我们这些亲密的伙伴面前,他虽然没有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笑,那笑像玻璃片在太阳下闪烁,简单纯净得让你无话可说。有时小纸弹会变成一颗瓜子或一颗干瘪的花生米,这时他会大方承认是自己所为,而那颗瓜子或花生米是弹过来给你吃的,谁叫你没接住呢?这时他的笑容中闪烁着愉快的狡黠,让你又好气又好笑。一巴掌拍过去,他却躲开了,迅捷灵活如泥鳅。
到了打石头仗时,哪一边都想把他拉过去。现在想来,那真是一种危险的游戏。双方在工厂的篮球场上摆开阵势,互相投掷小石头,直到有一方被打得无法招架退出球场为止。当然,简单的防护还是有的:有的将一把撮箕斜斜举在面前;有的寻来一个烂簸箕戴在头上;还有的直接顶一只塑料脸盆……因为大多采用抛掷式,石头要么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要么直线飞行,手劲小的则掷出一道下行线,这种防护对头和脸还是颇起作用。他却以拇指、食指和中指拈石,抖动手腕,从下往上弹射。石头装在左边口袋,他在奔跑中右手不停地斜插取弹,手腕轻抖,姿势优美,屡屡击中对方的下巴、嘴巴甚至鼻子。尽管他从不往眼睛上招呼,但对方也在奔跑中,难以控制,有两次打伤了别人的眉骨。还有一次更严重,被击中的人眼睛差点瞎掉,在医院惨白的床上躺了足足两个礼拜,他也被父亲吊起来痛打了一顿。从那以后,这种危险的游戏被大人们集体禁止,见到一次便呵斥一次,渐渐地,便退出了我们的童年生活。
然而这并未能截断他对用手发射石头的热爱。随着年龄渐长,手劲渐大,他开始尝试更危险的青石块。这种带棱的青石,在县城随处一个搞基建的工地上堆成了小山丘,在没有搞基建的地方也时时能碰到,系爆破山上的大青石而成,质地坚硬,且有多个不规则棱角,即便小小的一颗,拈起来,仍感觉压手。他的口袋经常鼓鼓囊囊,沉坠欲裂。为了补口袋,母亲多费了不少针线,一边补一边骂,还把能找到的石块全丢出去。只是过不了多久,那些石头又被他一一寻回。他用青石块击树、铁制的蓝球架、跑动中的鸡、冬天从屋檐上垂下的冰棱,有时还包括人家的窗户,依然是独门的三指抖腕法。我曾问过这种手法是不是跟哪个大侠学来的,他摇摇头,带着不无遗憾的表情说,我也想碰到个大侠哦。这意味着这是他自己琢磨而得。他还说自己手劲小,要这样发出去才有劲。这让我感到疑惑,暗自偷偷模仿过,总觉得别扭,远不如抛掷顺手。他却严守自己的法门,最多兼用一下斜掷式,那是打水漂的手法,他运用的时候,不像打水漂的人那样侧身半蹲,而是腰部几乎不动,以腕带肩削出去,照样能把瓦片打得粉碎。那时县城大部分房屋都戴着黑色的瓦片,瓦片像青石块、红砖一样容易觅到。他爱用棉线绑住瓦片,吊在篮球架的横杆或低矮的树枝上,站在一丈外或者更远的地方,静立不动,直到有人走过来观看,手才会探入口袋,微微眯起眼,手腕轻抖,啪的一声,瓦片在半空中炸成几块。整个过程干脆利落,快得不容人眨眼,连大人都忍不住露出佩服的表情。他自然高兴,却也习以为常。若旁边喝彩的是个女孩,他脸上瞬间焕发出的光彩,让熟识如我等也觉得他像变了个人。顺便说一句,他个子小,相貌普通得如同树上众多叶子中的一片,很难一眼辨认出来,不像我,单凭清秀的脸蛋便能俘获女孩们的水果糖和甜得出蜜的笑容。其他方面他也不怎么出众,唯独这一手,让他在小团体中获得了难以取代的地位。
工厂大院几乎每家每户都养了鸡,活动在生产区之外的一切角落。有时蹲在厕所里,也能看到一只鸡悠然从面前踱过或者两只鸡伸展着翅膀一前一后飞掠而去。厕所两头贯通,鸡们通常不折返,至于出了后门有没有又拐到背后的女厕所里,那就不得而知了。男女厕所隔了道墙,那墙却没有封顶,我总是担心有只鸡突然从墙那头飞下,正好扑在我身上。身具此种轻功的鸡并不多,王家那只大公鸡肯定在内。王家公鸡长得特别:脚长而瘦,爪子如粗铁丝绑着小刀片;身上的羽毛非但不像别的大公鸡那样灿烂,还显得稀少,像是被硬生生拔掉了许多;那双眼睛简直不像鸡,而像鹰。当它盯住对手时,连看起来最威武雄壮的卢家大公鸡都会被吓得动弹不得。它是全厂小孩最痛恨的公鸡,不但丑,而且恶。我等从王家门前经过,不管有没有惊扰到王家鸡群,只要被它看见,必然要被追出两三丈远。稍微跑得慢点,腿肚或手臂会被它那钩如同铁铸的嘴啄上一口,痛得眼泪想憋都憋不住。有的虽然没被啄到,也吓得哇哇大哭。我们都住在成一字排列的平房里,王家房子在偏左靠厕所那头,许多小孩想解手,都要看看王家的鸡放出来没有,或者干脆从后门走。厂里小孩苦王家公鸡久矣,我们几个悄悄商议,决定带上各自的独门武器,狠狠教训一下这只恶鸡。我带上的是把竹扫子,由十来根发黄的小竹枝捆绑而成,实际上是母亲对付我的武器,我决心像她抽打我的屁股一样狠狠抽向王家公鸡的头。有人把棍子扛在肩膀上,有人提起一只小板凳,还有人擎着石头弹弓,应该说,这些武器威力都不在我的武器之下。当我们奔向在门口巡视的王家公鸡时,它的镇定却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勒住了我们气势汹汹的脚步。尤其是当看清它那半是阴狠半是轻蔑的眼神时,我们都感到呼吸沉重。那位高擎弹弓的小伙伴的手微微发抖,引来了王家公鸡的长久注目。他的手越抖越厉害,非但发射无望,简直拿都拿不住,似乎前不久额头被啄的疼痛又回来了,而且蔓延到手上。眼看队伍就要后撤,我凄厉地大叫一声,跳了上去,手臂高扬,几乎是闭着眼睛斜扫下去。一点尖锐的疼痛从手腕钻进了体内,我在睁开眼睛的同时转身狂奔,跑出了当时的个人最好成绩,短短时间内竟然超越了那几位先行撤退的伙伴。一口气跑到平房尽头,回头确认它没有追上来,我们才一个个半蹲下猛喘粗气。
这次溃败传到了在乡下外婆家玩了半个月晒得黑如煤炭的他耳中。他倒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嘲笑我们,只是带着不解的表情问,何不等我回来呢?我们这才腾起恍然大悟般的后悔,是啊,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呢?好在他并没有责怪我们的疏忽,而是进屋拎出个布囊。布囊半尺长,乡里土布缝制,用一种植物的汁液染成深蓝色,厚如銅钱,囊口垂下两根带子。他一边将布囊系在腰带上一边说,外婆给我做的。现在是炎天,炎天穿的上衣口袋很少,有的干脆没有,裤袋倒是可以塞石头,但开口朝后,很难将手斜插取石然后反手抖腕甩出去,布囊系在腰带左边,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当他系好布囊后,脸上呈现出大侠般的镇定自若。我们被这种镇定所感染,勇敢地跟在他身后,向王家门前走去。
应该承认,王家公鸡确非凡物,它早早地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不知用什么方法把其他鸡遣散了,独自立在门前路中央。虽然毛尚未炸起,但它已用那种恐怖的眼神锁定了走在最前头的他。我们跟在后面三四尺远的地方,感受到了即将目睹高手对决的兴奋和紧张。见他两手还是一甩一甩的,我忍不住快走几步,把嘴巴贴近他耳边,说,它好快,你要早点摸到石头。他只嗯了一声,看都没看我。这种态度并没有让我恼怒,相反,我觉得这是大侠应有的姿态,虽然平常我并没有意识到他可能是位大侠。年幼的大侠停住脚步,和那只鸡互相凝视。王家公鸡脖子上的毛竖了起来,除此之外,却无动静。我们谁也不敢出声,任他和这只有灵性的简直像人的公鸡站成两截木头。梧桐树上的蝉却等得急噪起来,一声比一声冲耳。我感觉耳膜都快被震破了,正准备扭头去追查那只烦人家伙的方位,他却突然向前动了,跨步的同时手已探入布囊。那一刻,我便感觉他要赢了。王家公鸡随即高高跳起,作势欲扑,却发出一声惨叫,跌了下来,一只眼睛变得血糊糊的。我们立刻发出欢叫声。有人说,再打,全部打瞎!这时木门吱呀一响,王家小女儿探出半个身子来,扫视一下眼前的战况,立刻对着他叫起来,你怎么打我家的鸡?他瞬间丧失了大侠的风范,一边往后缩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替他们……报仇。我跨前两步,把他掩在身后,嬉皮笑臉地说,谁叫你家的鸡啄我们?见我临近,她脸一红,声音降了好几度,丢出句“我要去告诉我妈”,然后往门内撤退。这句威胁,落在我耳中,像是撒娇。他却惊惶起来,说快跑,然后不顾我们的拉扯,转身先自匆匆逃去。
其实我晓得他喜欢王家小女儿,也晓得王家小女儿喜欢我;他晓得王家小女儿喜欢我,也晓得我偷偷喜欢王家二女儿。王家二女儿比我们高三个年级,长得像玉兰花一样漂亮。我站在她面前,头顶都还够不到她下巴呢,但我就是喜欢她那白净的皮肤、尖尖的下巴,还有一双不大但亮晶晶的眼睛。当她穿着连衣裙在门口跳多人绳时,那蝴蝶翻飞的灵巧身姿简直令我迷醉。而她的妹妹,最多像朵小梧桐花。他却在这朵没什么人注意的小梧桐花面前常常腼腆得说不出话来。我问他,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去打她家的鸡?他说,当时哪想那么多?又说,不是替你们报仇么?我拍拍他的肩膀,塞给他一颗珍贵的大白兔奶糖。其他人的犒劳质量不如我的高,但起码在数量上超过了我——有的是两颗衣裳朴素的水果糖;有的是一大捧差不多要发润的炒瓜子;有的是半边酸酸的橘子。看着聚集在桌上的犒劳品,他耸着肩膀,眼中焕发出光彩,激动又有点不好意思。这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他。只要不想到他手中随时会弹射出来的玩意儿,这个忠诚的伙伴还是让我们感到放心。为了替伙伴们报仇,他挨了母亲一顿痛打,因为王家阿姨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告状的机会。至于那只令我们不寒而栗的公鸡,与许多大红枣炖在一起,进了王家姐妹的肚子。王家小女儿还抱怨说它的肉太紧,不好吃,然后打了个饱嗝,释放出令我们流口水的诱人香味。至于厂里其他喜欢啄小孩的鸡,不知从什么隐秘渠道知晓了这一情况,此后见到他都赶忙收敛起满身炫耀的花羽,默默地走到一边。他却并没有因此而骄傲起来,依然是那个不怎么吭声、有些蔫坏的小男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得阴郁。也许是屡屡遭受王家小女儿的侮弄,也许还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原因。那时我们起码已读小学高年级,或者进入初中。伴随着这种阴郁到来,他对石头的热爱转移到了更为危险的铁器。厂区里散落着许多小锯片,车间里外的地上,似乎俯下身去便能捡到一片。完整的小锯片将近一尺长,两端圆头,均有小眼;断裂的小锯片从两三寸到七八寸不等,一端保留了圆头,另一端或钝或尖。有段时间,他狂热地收集这些被遗弃的锯片,当然,也有选择,五六寸是他喜欢的长度,如果捡到一把完整的,也会把它掰成两段。这种一寸宽的锯片质脆易断,有层钢蓝色的镀膜。收集到几把后,他便溜进父亲所在的车间,在飞速转动的砂轮上打磨出刃尖。面对溅出的火星,他的眼睛眨都不眨,那份专注,还有打磨时展示出来的细致和稳定,赢得了大人们普遍的赞赏。有人预言他会成为一个好车工。父亲则瞪大眼睛说,那怎么行,他还是要考大学的。他充耳不闻,全副精神都倾注在那即将按照心愿成型的刀锋上。打磨完后,他便转身快步离开喧闹的车间,似乎走得慢了,大人们会截留这些小飞镖。他的飞镖只对付那些高大的梧桐树,起码在厂里是如此,这让养鸡的人家放了心。没有人告诉他如何配重,当时他连这个词也没听说过,但他无师自通,懂得要使刀飞得平稳,必须添加些什么。起初他动用了母亲抽屉里的碎布,剪成小带子,穿过刀尾的眼。但母亲对那些碎布似乎看得比他还重,发现后又是骂又是打,就差抽出剪刀往他身上戳了。他并没有流泪,而是非常冷静务实地考虑另一种方法:偷窃了父亲的风湿膏布,剪成一小条一小条,均匀地缠绕在飞镖尾部。父亲觉察后,倒没有责怪,而是去厂里医务室又领了些,顺便还给他带回了一卷小膏布。这种膏布是用来固定医用纱布的,不到一寸宽,远比他自己剪裁的要整齐。他望着父亲,眼中再次迸发出那种又感激又腼腆的神采。父亲用宽厚的手掌摸了摸他的脑袋,便出门去寻工友打牌。他非常小心地使用这卷膏布,使得每把飞镖都获得了恰当的配重。虽然他搜集了一堆锯片,但经过挑选和打磨后,只保留了十二把。这些飞镖看上去都崭新,而且长短相若,呈现着略带神秘感的钢蓝色。有段时间,十二飞镖成了他最亲密的伙伴。只要有空,他便站在梧桐树前练习。依然是抖腕反甩式,只是不再用三个指头拈着,而是刀尾顶着掌窝,指尖处只露出那截最锋利的刀尖。飞镖不比石头,只有在飞行中始终保持最正的姿势,才能切入树身,稍有不稳,哪怕击中目标,也会颓然跌在地上。我目睹过许多次这样的颓然,目睹他在颓然中一次又一次捡起飞镖,再度瞄准、发射。我目睹他离梧桐树从两三米远到四五米远,再拉到两丈左右。锯片终究单薄,即使用胶布增加了重量,两丈左右也是极限,再远便难以保持准头。当他站着修炼完了飞镖大法后,我们松了口气,以为小团体的日常游戏从此不会再时时缺少他的身影。然而他搬出了方头高脚凳,练习坐着发射飞镖。他上身不动,手臂频甩,伙伴们围观了一阵后,力劝他去街上溜达。他却不为所动,沉浸在单调的动作中,仿佛正将内心的阴郁一刀一刀地掷出来,脸上也因此渐渐有了光彩。
有伙伴在背后嘀咕,他这么发狠练,到底是为了什么呀?其他人脸上也露出茫然之色。是呀,为了什么?他又不喜欢打架,也看不出努力要成为一位大角的势头。只有我隐隐约约理解到了一些什么,但那时还无法形诸语言,便跳起来去打悬在半空的树叶。那一枝树叶的位置对我来说,还是太高,一次又一次,我的手離它们越来越远,遂引来同伴们的嘲笑,你怕是想练轻功哦?我翻了个白眼,谁不想练成轻功?对方顿时噎得无话可说。是呀,轻功是我们最向往的功夫,谁不想在月光下高高跃起,从一面屋顶轻轻落到另一面屋顶呢?其次是隔空打人的功夫,一掌推出,两丈外的敌人应声而倒,多么潇洒,多么省事。至于暗器,跟蒙面杀手和大盗的形象紧密联系在一起,就算有人暗自迷恋这种形象,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并且,我们也不觉得石头和缠着膏布的锯片是什么真正的暗器。只是出于交情,伙伴们都不忍心当着他的面把真实的想法倾倒出来。想到他还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孤独地挥动手臂,我心里突然有点难过。
这点难过只是一闪而过,那时让我心碎的是,王家二女儿被卢家大崽给霸占了。是的,在我看来,就是霸占。无论王家姐姐怎么翻白眼,怎么啐他,卢家那个死不要脸的,总是黏着她,据说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还骑着单车拦截她。卢家大崽长手长脚,脸上爆着几颗鲜红的青春痘。有人说他长得还算标致,这让我怒目相对,觉得严重侮辱了“标致”这个词。他怎么能算标致呢?他最多算武侠小说里贼眉鼠眼的采花贼。然而就是这个采花贼,不知耍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居然让王家姐姐从了他。有人看见他俩在下班后的翻砂车间前的小树林里抱在一起,还有人说他俩进了仓库后面的小防空洞,过了好久才出来。我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到云南四川去,但每次遇到这个比自己高两个头的技校生,我总不自禁地气沮,只能装作没看到,低头匆匆走过。次数多了,他意识到这种反常,有次碰到,把我挡住,要我喊声哥哥,才肯放行。我抬头瞪了他一眼,想从旁边绕过去。已经有人停下脚步观看,如果我就这么走过去,那他的尊严和名声会受到损害。他揪住我的衣领,竖起眉毛说,哎呀,很久没打你的屁股,你就不认得我是谁了?我终于奋力踢出一脚,没有踢到。我被他提了起来,感觉喘不过气来,但还是努力瞪着他,眼睛却因无力的愤怒和强烈的屈辱开始发潮。旁观的人说,算了算了,而他等着我服软。他问,你喊不喊?我咬紧了牙关。这时旁边有人戳出一句,你放开他!这个正在变声的公鸭嗓在瞬间给我传递了巨大的温暖,还有勇气。卢家大崽一瞟,脸上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一只狼受到了小猫的威胁。他不怒反笑道,不放又怎么样?你放不放,我数一……你数啊,你快数!二、三。我打了个激灵,脖子一松,卢家大崽同时发出一声惨叫。旁观的人都惊成了木偶,盯着那把插在他腮帮上的锯片,不,是飞镖。卢家大崽想拔出它,只碰了一下,又疼得眉歪眼斜。他转身飞跑。卢家大崽顶着万丈怒火,扯开长腿追去,一步抵得他三步。我忍不住高呼,快点跑!他却突然回身,抖出道寒光。卢家大崽连忙往旁边一歪,那道寒光几乎是贴着他的脸飞过去。他没敢再启动脚步,而是呆呆地望着那个迅速拉远的矮小身影。有人说,莫追了,他身上带着好多把小刀,手快得很。还有人劝道,你快去医务室,小心留疤。面对这意想不到的结局,卢家大崽又羞又恼,没再看我一眼,带着脸上那把刀,以一种骇人的古怪形象走远了。
事情是大人出面平息的。父辈们都觉得这事稀奇且好笑。卢家大崽得到了一致的谴责和嘲弄,还被迫作出了保证,不得报复。我,没有任何过错。他,则成为无可争议的少年英雄。这次我从骨子里承认他是大侠,手中飞镖锄强扶弱,是天下一等一的利器。面对我的感激和毫无保留的赞美,他却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说,你还这么客气?是的,这么客气就见外了,我只能紧紧搂着他的肩膀,感受来自好兄弟的热血和情义。其他伙伴的眼神中流露出前后未有的钦佩。我们都发自内心地要推举他成为大角,他却连连摆手,说,我就算了,我还是当个兵。这样的谦逊反而让我们不太自在,却没有一个人敢勉强他。从此我们这个群体再无人争做大角,就连那个最喜欢出风头拿主意的家伙,每次行动前也都要先问问他的意见。他摇头或点头,实际上都是最后的决定。他的光辉事迹被传播到了学校,自然免不了添油加醋,最后难免成为传说。有一种传说是他的飞镖会拐好几个弯,百米之内追着对方跑,躲都躲不掉;还有一种传说是他把眼睛蒙上,也能射中树上的麻雀、喜鹊和墙头的斑鸠。我敢发誓,这些传说绝对不是出自我的嘴巴,但难保其他伙伴兴致一来,便把武侠小说中的场景安到了他头上。实际上,我才是最有资格陈说的那个人,但就因为我亲眼见过,才不会去胡编乱造,顶多夸大两三分而已。看到那些唾沫四溅的家伙拥有越来越多的听众,我感到有些失落和不忿,却没有走上前去纠正。说到底,我乐意他享有这样的盛名。
此等盛名终于招来了几个高年级好汉,他们放学后在大门外截住了我们,提出要见识一下传说中的飞镖。面对这些据说跟社会青年有往来的好汉,我们都有些挪不动脚。而他,现出不太耐烦的神色,摇摇头。那几条好汉鼓噪起来。有人轻蔑地说,还飞镖,只怕是用泥巴坨坨打人吧?他没吭声,一只手伸进裤兜。这个动作让几条好汉顿时紧张起来,往旁边微微退了一退。他就这样走了过去,那几位都盯着他伸进裤袋里的手。我们赶紧跟上去,也不敢往后看,直到走出百来步,才松了口气。我忍不住问他,你口袋里有飞镖吗?他说,在书包里。我顿时冷汗微冒,要是他们动手,那怎么办?他没做声,闷头前行。我追上去说,你起码要在口袋里放一把。他翻了个白眼,要是把衣服扎破,回去又要挨骂。想到他虽然成为大侠,还是不免被母亲揪耳朵或者用裁缝尺抽打,我顿时默然。
在门口被拦截的事一传再传,变成了他没出刀便将几位好汉吓得拔腿就跑。这不比前面那些传说更离谱,甚至还含有大部分真相,但具体到了人,几位好汉便无法容忍,再度找上门来。这次是直接冲进教室问,是你讲的么?他摇头。到底是你们哪几个造谣?面对好汉们怒气冲冲的目光,伙伴们一致否认。最狡猾的那个以怯怯的表情说,只怕是隔壁班的在乱传。这种将祸水引往他处的行为得到了我们的默默点头。好汉们却没有上当,而是重新回到了前两天的议题:飞镖。我说,我们老师等下要进来了,你们要是真的想看,放学后再看,好么?几个好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似乎被这个提议打动了。他瞟了眼站在旁边的女同学(当中有两个是班上公认最漂亮的),突然说,你们想看就看,看完就行,要得么?此言一出,几条好汉都点了头。他快步走到自己的课桌旁,从抽屉里摸出把飞镖,侧身站立,瞄着四五米开外的黑板,一扬手,一道钢蓝色的光激射而出,扎进了黑板上端的木头边框中(黑板本身是水泥刷了黑漆)。望着那把飞镖,好汉们发呆了几秒后,默不作声,接着鱼贯而出。有一个走到门口,转身对他翘了翘大拇指,显示了一下好汉应有的风范。我急忙上台,踩在长条凳上,总算赶在老师进教室前把飞镖从那极度醒目的位置拔了下来。
除非迫不得已,他很少在会有老师出现的地方出风头。我却明白表面上的迫不得已当中还有其他的因素,暗自期盼他能实现内心隐秘的想法,至少,可以向那个想法跨一大步。但经过长达两周的观察,我发现那两个漂亮女生中的某一位并没有因此而对他产生好感,甚至还更加拉远了距离,看见他就像看到了飞镖本身,眼神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畏惧。他看起来不像我这样聪明,其实内心的敏感在我之上,恐怕早已感受到了这点。虽然他习惯了女生们的忽略和冷落,但这仍是一次严重打击。他是个死心眼的人,喜欢一个人会喜欢很久,如果不是目睹王家小女儿跟一个男生手牵手走进城边的油菜花地里,他也不会把感情转移到这个女生身上。当然,这个女生远比王家小女儿漂亮,家里人是县委的。傻子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巨大差距。我只是希望这个女生看待他的眼神能够稍稍友好一点,但就连这一点,也成了肥皂泡,才吹出来便裂成碎影。这位少年大侠更加阴郁,如果单独行走,总是勾着头,尽量拣不惹人注意的地方走。这反而增添了他的神秘色彩,引发了不熟悉他的人更多不着边际的想象。那些想象所产生的传说,只要有一则落到我们当中任何一人身上,都会令当事人激动得半夜睡不落觉,他却在竭力躲避。如果这些东西能够分享,他会毫不犹豫地一人一块,平分给我们。可惜不能,就像我也不能把女生们对我的喜爱分一些给他,尽管我很想这样做。他并不想成为大侠,只想跟几个好伙伴天天玩在一起,再就是能够跟喜欢的女生说上一会儿话,或者更进一步,牵着那只柔软的小手走上几分钟。他始终有几个好伙伴,想甩掉都不行,但后一个愿望,却怎么也实现不了。除了少数几人,学校里有谁会相信身怀绝技的大侠竟有这等庸俗的烦恼?我们都不忍说破,在人群面前,反而竭力维护他超凡脱俗的形象。当然,我们也获得了回报,那就是整个中学时代,都没有人再敢欺负他身边这几个伙伴。至于他,不过是发展出了几种新的暗器,比如把圆形小铁片周围打磨开刃,当作金钱镖发射;比如将小铁棍磨得锋利如箭,藏在袖子里,号做甩手箭。在女同学眼中,他成了一个浑身上下都藏着暗器的可怕人物。有个也偷偷读武侠小说的女生用“暗青子”来指代他,这个外号很快便在女生中叫响了。我们更愿意叫他八臂哪吒,并请他评定两个外号哪一个更好。他讪讪地一笑,我哪里有哪吒那么标致,暗青子就暗青子吧。看着他无奈又微微带笑的样子,我想,这总算是一个来自女生的收获吧。
上大学后我们处在不同的城市,大部分时间依靠通信保持交流。那是最后的手写信件时代,每个班级都有一个集体信箱,信件由生活委员统一收取、发放。信件的多寡、快慢,有时能决定某些人的心情。这些人大多孤单,只能从远方的友人那里获得慰藉。我不孤单,还成了班上最早一批在外面租房住的人,但有些心灵深处的话,只能向他,还有另外幾个发小倾诉。那个身体贴得最近的人,有时半夜醒来,看着却觉得陌生,这样的感觉自然也是只能向远方的哥们透露。他从未提及自己的感情生活,我也不问。我们在信中交流了大量读武侠小说的感想,我崇拜金庸,而他倾心于古龙,对于温瑞安和黄易,我俩则表现出同等程度的喜爱。在信中我称他为小李飞刀,他说自己离李寻欢差得太远,最多算是唐门中一个寂寂无名的弟子。我私下以为,他的阴郁和外人眼中的神秘确实有几分像唐门弟子,但绝对没有那种狠毒,相反,他是一个本性善良的人。他却似乎很怕别人说他善良,时时标榜自己的狠辣。据他说,因为看不惯某宿管会干部以权谋私,严于律他却监守自盗,经常潜入女生寝室,遂用金钱镖划破了那张奸诈的小白脸。他的另一桩杰作是在暗夜伏击了体育老师,使用飞蝗石(即青石块)打得对方头破血流,因为这家伙长了双不老实的手,逮住机会就往女生的腰和屁股上招呼。我绝对相信他的陈述,也毫不怀疑其技艺已接近出神入化。他跟我描述,自己一有空便去学校后山上练习暗器,我却感到了悲凉——到了大学,他还只能这般度日。不过我已学会了掩饰伤感,在信中以调侃的语气问他,山上肯定有谈恋爱的,万一碰上光着屁股搞事的,怎么办?他回信说,还真有。有次碰到,实在想飞去一镖,扎进那男生凉粉一样晃动的屁股,不过还是忍住了,悄悄走远。他说自己已练出狸猫般的步伐,哪怕在静夜行走,也很难听到脚步声,并问我这到底算不算轻功?我说,也算,要是能像狸猫一样跳到树上或屋顶上,那就更厉害了。他显然也做了努力,过了段时间后回信说,那样有违重力原理,没办法实现,不像暗器发射,是符合力学原理的。他学的是机械工程,在这些问题上,我这个混中文系的缺乏跟他争论的底气。我问他是否学以致用,制造出一些古人没有的暗器,他说还是喜欢用手,不愿意借助任何机械,然后又说学以致用,那得等到参加工作之后。
我们都对工作怀有美好的设想,但四年过后,终于毕业,才逐渐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我通过亲戚的关系进了市税务局,被分到办公室写材料,大学里苦心钻研的美文笔法完全作废,头次写稿便被办公室主任板起脸训了一顿。他依靠优异的成绩被市里某国有企业接收,却因为没有任何关系而被发配到流水线旁当工人,美其名曰熟悉业务。对此他并无怨言,觉得理应如此,不像我,满腹牢骚。不能在材料里驰骋文思,便发之为诗歌。当那些分行文字屡屡见诸市报副刊时,我被分管领导约谈了一次,告诫我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我分辨说这些诗都是在下班后写的,领导语重心长的神态顿时转为不悦,挥挥手便让我出去了。回到办公室,我看到主任的嘴角泄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便明白是谁在搞鬼。这仅仅是开始,单位里让人想不明白的事层出不穷。过了一年多,我便不太为此苦恼,而视其为本然的存在,只是尽量回避。KTV、舞厅、咖啡厅和各种美食小店成了我逃避的主要场所。应该说,单位虽然等级森严、气氛压抑,但收入还是不错,足以供我流连于声色之中。
他却将业余时间投入到一项技术改进上,比起我来,可谓积极上进。然而,单位的诡异之处在于,有志气有作为的人往往不见得有机会,而机会往往给了那种不晓得背后干了些什么的人。他的钻研引起了上头的警惕,这个所谓上头其实不过是一个没任何级别的班长。于是,种种刁难像各类奇门暗器一样飞来,让他难以招架。他约我出来喝酒,向我倾诉内心的不解和苦闷。我本来以为企业更看重真才实学,闻之顿觉愕然,但再想一想,他那个大厂有财政兜底,真才实学便不那么重要了。我劝他看开点,多出来玩一玩,并慨然承诺,一定介绍几个漂亮妹子给他。他却说已经喜欢上了车间里的一个姑娘,只是还没表白。这让我大感兴趣,连连询问对方情况,并催他赶快下手,莫被别人抢了去。他却表示,要混出点名堂才好开口,然后话题又转移到了技术革新上,说要是取得成功,肯定会让她刮目相看。我劝他想点别的路径,他摇摇头,看着我忧心忡忡的样子,他惨然一笑,难道还要我给她表演暗器?我心想,那样只怕还有点可能性。这话,我却没法说,只能用酒堵住自己的嘴。
事情的发展证实了我的预感。那个妹子被厂里一个领导的公子相中,确定关系后,便去了财务科当出纳(尽管她压根没学过财会)。从车间到财务科只需走上一里多路,但这一里多的距离,对于厂里许多工人来说,是一辈子也跨不过去的鸿沟。我不忍去想象他那满嘴的苦涩,甚至连安慰的话都懒得说,只陪着他一杯又一杯地灌下五十三度的白酒。他说自己收到了请柬,是那个妹子亲自送到车间来的。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对他另眼相看——车间里每人都收到了一张——她甚至还没意识到他的暗恋,或者意识到了,只是当作寻常事耳,并不在意。他却很在意,纠结了半天后,做出如下决定:礼金要送,婚宴不赴。送礼金是对妹子的祝福,不赴婚宴是向那个依仗权势横刀夺爱的家伙表达鄙视。我以近乎残忍的冷静分析指出:妹子的未婚夫很可能并不知道你的暗恋,所以并不会视你为情敌。而他的爸爸明显是实权派,你不去赴宴,会被视为对领导不敬。所以,要么礼金也不要送,送了就要去。他翻了个白眼,仰脖便是一大口,差点呛到。
后来他不再提技术革新的事,这也许跟无疾而终的恋情有关,也许没有太大关系,因为那个企业效益越来越差。据说一帮领导成天想的便是如何中饱私囊,而中层干部也是有样学样。他从来不谈这些,但我能感觉到他内心越来越深的愤恨。终于有一天,他的单位开始传出奇闻:有人在厂区巡查时被不知从何处飞出的石头打出了轻度脑震荡;有人坐办公室喝茶看报纸时,一颗钢珠穿门而进将桌上茶杯击得粉碎;两个值夜班的中层干部偷情时遭遇了神秘飞镖,扎进男的屁股,惊得他从此再也不能“行事”,被老婆果断地休掉……起初企业高層还想掩盖,只动用保卫科的力量暗查,等到连厂里的两条狼狗都无能为力时,便不得不请公安介入。公安折腾了一阵后也没什么结果,只阴阴地丢下一句“众怒难犯”,便撤退了。不久后,厂里召开职工大会,在千百双眼睛的注视下,一颗普通又神秘的青石激射而出,准确击中某领导的额头,引出一声惨叫和一朵血花,顿时全场大乱。事后调查,许多基层工人都拍着胸脯说,是老子打的,怎么样?这么多人争当犯罪嫌疑人,堪称奇观。一番艰难的调查取证后,再无下文。那个被当众击伤的领导则提前退休,此后没再踏进厂里半步。他素来趾高气扬的儿子在厂里也待不下,辞职下海。至于那个在财务室当出纳的媳妇,因为经常往银行跑,跟年轻有为的营业部主任勾搭上了,趁机提出了离婚。听闻这一切后,我暗自得意,并为他当初恋爱没有成功而暗自庆幸。当然,在他面前我不提那个现实得可怕的妹子,也不提那些传闻,仿佛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他虽然气色好了许多,但仍是这样不起眼,这样沉默,看起来也确实跟那些事情没有丝毫关系。
他过得艰难,我也活得不轻松。尽管我衣着光鲜,总是用最新款的手机,但那不过是以此来掩饰内心的失落。在单位中,没有人尊重你的才华,大家尊重的其实是权力。这意味着,我要么彻底放弃,要么爬到某个位置上,才能真正活得舒坦。我还年轻,能力显然也有,不想这么早就做个边缘人。其实,就算想做,也做不了。做边缘人还得有点资历,为单位服务多年却什么也没得到,最后鞭子抽三遍都抽不动,领导也不好意思再抡鞭。目前我只能走向上一路,干好本职工作之余,尽量跟分管领导搞好关系,虽然也获得了一些表扬,但感觉并没有融入那个圈子。这当然跟主任的极力排斥有关,他是那个圈子的核心成员,久经考验,别人没必要为了我而得罪他。其实我连副主任都不是,他为何要这样死盯着我不放,旁人都看不太明白,我也不太明白。或许因为我年轻帅气,女朋友像朱茵一样漂亮,而他只能守着没有任何女人味的老婆,还得忍受她的全面监管。他老婆是市里某领导的外甥女,这意味着他就算生异心也不敢付诸行动,那满腔怨气总得找个发泄口。这个理由也不一定立得住,可能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我不想把心思花在无穷无尽的猜测上,只是通过思考确认了一个事实:主任是我的障碍,而我目前没办法推倒他。那么,我只能绕着走,想办法调到别的部门去。为此我私下里运作了好一阵,提出的报告理由冠冕堂皇:想熟悉业务,申请去征管科。没想到,上面的领导口头上都同意了,主任却卡着不肯放人,理由同样冠冕堂皇:办公室材料太多,而我已逐渐成熟,正是挑大梁的时候。为此他还跟征管科科长拍了桌子,指出对方不过是想撬挖一个人过去写材料。老子好不容易培养出了一个年轻的笔杆子,这明显是摘桃子行为。他态度坚决,理由充分,领导也没辙,只能说再研究研究。消息传出,我差点没被气晕,还培养呢,就差没用开水浇了。这股气在胸口憋了整整三天,竟不得出。光棍不断人财路,好人不毁人前程,这家伙既不是光棍也不是好人,实在应该剐了下酒。但如今已非水浒时代,宋江等人的做法只能存留于小说中,我甚至悲凉地想起了龚自珍的两句诗:“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吟完后,我心头一震,谁说江湖无侠骨,眼前不就有一位吗?他帮我的恩仇是不可能,但出口气还是绰绰有余。于是我兴冲冲地出门去,连与女朋友晚上的约会也甩到了脑后。
他一边嚼着脆骨一边听完了我的倾诉,又抿了口酒,才半眯着眼问,你想怎么样?我上身前倾,压低声音说,也不要动飞镖,一石头打晕他,最好打出个轻度脑震荡。他说,轻度?我听了都想打他个重度。我跺了跺脚,随便,只要莫被人看到。你放心,路线我先侦察好,相片我下次带给你。说完后,我环顾小包厢,再次确定这里只有我俩,还有一只不知从何时何地钻进来的饭苍蝇,这才放下心来。
事情办起来很简单。他埋伏在主任晚餐后散步的必经之路上,以从小苦练、百发百中的飞蝗石击中其头部右侧,然后从一条岔道从容遁去。主任没有当场晕倒,而是捂住头蹲下去,发出猪被杀时的叫声。血从他的五指间流了出来,和他一起散步的老婆晕倒了过去。等120赶到时,被抬上车的是两个人。第二天局里便传开了,连最木讷的人也加入了长久热烈的讨论中。我及时表达了应有的惊讶和叹息,然后一头扎进堆成小山的材料中。随着怦怦直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我的嘴角逸出了一丝笑意(在材料的掩护下)。就在我开始盘算如何好好感谢他时,公安却板着一脸寒霜出现在面前。我以为是他被抓住了,被带进审讯室后面对的却是直接动手伤人的指控。这让我一时难以理解,甚至怀疑公安同志是不是神经错乱。他们出示了几个目击证人的证词,还有一张根据综合证词画出的像,有力地证明了神经错乱的绝不是他们。我的目光越来越虚弱,那瘆人的尖叫、瞬间炸开的混乱,再次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与此同时,还有奋力一掷时石头与手掌摩擦的涩感,以及掉头狂奔时的血液翻涌。此时,我才醒悟,原来一直以来,他都是内心中另一个我。
马笑泉,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迷城》《回身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