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擦

2023-05-30 03:44草白
天涯 2023年1期
关键词:老师

时隔多年,我又回到H城。熟悉的街道,糖炒栗子的气味,风在树枝上短暂逗留的声响,法国梧桐愈发枝繁叶茂,显出森严的气象;从前的店铺还藏在浓荫深处,多年来,似乎一直等着过往之人的光顾。

一阵没来由的惶恐浮上心头。

作为自由撰稿人,除了身份证上“姜晓苹”这个名字,我还以晓安、蔺小安、卫安然、安安等笔名写书、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并随心情不时更换,就像不断脱下又穿上的外衣。

一开始,我只知他姓沈,微信名为“北山草堂”。后来,我才晓得那是他祖上一座宅院名。几个月前,他忽然加我微信,一上来,便要我为他写一本书,具体事宜见面聊。我回复说好,等了几天却无下文。就在我快要将此人遗忘之际,他又发来信息,说房间已经预订好,随时可以过去采访。

没想到他就住在H城。微信里设置的地区可是“冰岛”;他还设置了“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那上面自然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到。这些年,我替不少知名企业家写过人物传记之类的书籍,像这样神秘的还比较少见。我了解他们的心思,一旦积攒下足够的钱财,便想着如何收获道德上的美名,好像如此便能在历史或历史的夹缝里留下痕迹……这个沈先生大概也是此类人物吧。

写这种文字,我是有分寸的,该写的写,不该写的一字不留。我知道这些人想看什么。得知沈先生从事收藏行业,涉猎颇广,但以中国古代书画为主,我便去图书馆找相关书籍来研读。一个与“捡漏”“暴富”相关的行业,肯定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单从替代性体验角度而言也值得一写。

从我所在的S城到H城只有一个半小时车程。十年前,有四年时间,我在这条公路上每月往返数次。颠簸的大巴,车窗外尽是舒展的平原与田地,随四季变换风景。夏天稻浪翻滚,一片明亮、涌动的金黄色;到了万物萧瑟的冬却毫无萧瑟之意,几何形麦田一路延伸过去,仿佛就此可以抵达明媚、和煦的春。记得有一年冬天下雪了,我一路擦拭着水汽淋漓的窗玻璃,目不转睛,凝视着外面雪白莹亮的世界,好似那里面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沈先生预订的皇冠大酒店离当年我就读的学校只隔几条街,下了车,拖着行李箱杵在酒店门口,似乎还能闻到那股久违的气味。到了房间,我迫不及待发消息给他,他一再道歉,说临时有事出门一趟。“你先四处逛逛,回来后马上联系你。”他们那种古董商经常到处跑,哪家出了好货,都要赶去看货,这比吃饭睡觉都重要。我决定先安顿下来再说。

酒店对面有家“天籁茶馆”——此名还是借用当年名扬天下的鉴藏家项元汴之藏书阁名——青灰色外墙上爬满凌霄花,红艳、热烈却不失沉寂本色。项元汴正是H城人士,有人考证出天籁阁旧址便在天籁茶馆后的瓶山上。那个写《味水轩日记》的李日华,也是此地著名的画家和收藏家,与项氏有交集。想来这个城市民间收藏之风颇盛,也是其来有自。

第二天下午,我沿着石阶爬到瓶山顶上。一切显得空寂而寥落。八咏亭里,有老者正在对弈,观棋者也是年纪相仿的老人,悄无声息的。秋日的瓶山,大石磊落、空气澄澈,触目皆是香樟、枫杨、松等百年古木,簌簌的枝叶拂动声于耳畔涌现,好似故人私语。当年,学校里有男女老师在此私会,东窗事发后,男方的家属告到校长室,引来一片哗然。那个男老师教过我们政治,冷漠的脸上总挂着很淡的笑,没想到却藏着这般隐秘而激烈的情感。

走在通往山腳的石阶上,沈先生的微信消息来了。

到茶馆时,一位戴深色棒球帽的男人——帽檐压得极低——已坐在约定的包厢里。我心头一阵莫名地揪痛,好似在哪里见过。学校阅览室里的场景在脑海里浮现。当年,那个一声不吭的人也是这样方正、刻板的脸庞,神情严肃到好似只要不吸一口气便会窒息而亡。当然不会是他。我环顾四周,放下惴惴不安之心。包厢有个奇怪的名字——退思堂,狭窄的长方形,里面摆着一张长条桌,桌子两侧是四把硬木椅子。窗户位于视野的高处,是水平长窗,其长和宽却明显缩小好几号,与这个房间并不匹配。

这里很像祷告室啊,如果再放一块地毯那就更像了,我心里暗暗想。面前这个男人五十上下,脸色略有些苍白,神态还算温和——这一回看去,又谁也不像了。我稍稍心安些,多听、少说话,总没错。一般情况下,这种人都有旺盛的表达欲,讲到眉飞色舞时,指不定会将脑袋上的帽子一摘,不管里面藏着的是黑发白发,那才是精彩时刻的启幕。

但他并不像那些受访者,一上来便谈得飞起,他只简单询问了几句我对这个城市的感受,知道我曾经在这里上学受教,似乎有些意外,但也仅仅是“哦”了一声,没多说什么。他甚至都没有介绍自己。有一刻,我们望着对面墙壁上由水平长窗透进来的光束,陷入陌生人初次见面惯有的尴尬境地。

幸亏他给我点的安溪铁观音来了,茶汤金黄,色如琥珀。“你闻闻看,有兰花香。”说到茶叶,他的话才多了起来。他告诉我,秋天最适合喝乌龙茶,而安溪铁观音又是此中极品,这种茶叶所泡制的茶汤,醇厚鲜甜,回甘悠久,就是俗称的有“音韵”。我想着由茶叶入手,他大概可以展开话语的滔滔江河了。我正身,拿出本子和录音笔,做好记录的准备。果然,他掏出一册随身携带的卷轴,缓缓展开。我礼貌地接过来,只见上面画着岩石、树、山泉以及白茫茫的雾气,一位戴斗笠的老者正站在树下。我的目光在山泉和树丛之间穿梭往返,一会儿被白雾挡住视线,一会儿被老翁头上的斗笠吸引。

他似乎在等待我的反应,难道要我夸赞这画画得好?自然,它很不错,即使我这样不懂画的人,也能感觉到画面中那股美妙的氤氲之气,就像一个人走在雨后的山林里,浑身被什么东西充溢着。

他一直斜觑着,含着那种似有若无的笑,似乎在掂量我到底有几斤几两,能否完成对他的全面解读。我尴尬得只想转身逃走。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终于,他收回那种眼神,呵呵一笑:“我看过你写的所有文章,给我朋友写的那本书也看过。”他并没有说哪位朋友,我也懒得问。但那一刻,我突然有了底气——自然是认可我的水平才来找我的啊,何必自乱阵脚呢。只是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有别的想法,不是羞于表达,而是时候未到。这样的受访者还真是少见。

他下意识地将帽檐往上抬了抬,话锋一转:“我还是喜欢你的那些署真名的文章,看起来比较……真实。”这种语气让我很不舒服,好像他也懂文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学,尽管他这么说并没有大错。

“哦,那你要我怎么写你呢?你可以提要求的嘛。”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不像一开始那么拘谨了。

“那不是你的专业吗,我哪里能指点你呢?不过,我一向认为‘修辞立其诚,真诚才是文章之本。”说到这里,他机警地打住,没再往下讲。

难道来此地就是为了和此人讨论何谓真正的文学,可眼前这个人真的懂这些吗?他还不是和这个年纪的其他男人一样好为人师,冒充内行,还说什么真实不真实的话,我看他彻头彻尾就是个虚伪的人,不仅在自己的行业和领域逞能,还要来品评我的工作。我承认自己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但他的神情实在让人很不舒服。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不快,想要转移话题,便晃了晃手中的卷轴说:“这是我前几天画的。当年,我在美院学的就是中国画专业。”

见我流露出诧异的表情,他淡淡一笑:“哦,这是文徵明的《空山夜雨图》。准确地说,是我仿的,我几乎可以仿任何人,一般藏家都看不出。”

“可它那么旧,皱巴巴的,明明就是古的啊。”我叫道。

“那也是我做旧做出来的。”他分明有些得意。

“很厉害啊。”我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他仿這些画是为了拿去卖钱吧?

“干我们这个行当,吃的是眼光和见识的饭,如果自己看走眼,买了不该买的,只能当吃错药,自认倒霉。怪不得别人的。”他开始侃侃而谈。我没有吭声,努力抑制住内心的异议,就像一个人好不容易聆听到不该聆听的话,一点也不敢造次。过了一会儿,他居然说:“我们这个行当和你们写作也差不多吧,都是靠本事吃饭的。”这句话让我诧异到几乎忘了呼吸。看来,他把做假也当本事了——这的确也算本事一桩。

“搞收藏搞了那么多年,到今天也算衣食无忧了,忽然想画点自己的东西,但发现画画这件事情变得很难。”又是一个转折,且如此之快。他看着我,第一次流露出那种微茫的表情,难道这才是他来找我的目的,想与过去彻底告别,重新开始一种理想生活?

“看过那么多古画,难道觉得自己还能超越它们?”我忍不住揶揄道。

“也不是为了超越……我想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不要天天想着卖掉这个,去买那个,实在太累了。”这算一个理由,可“心安”二字实在比任何东西都难获得。

“那你想让我写什么?或者说,你觉得自己有什么东西值得与读者分享?”我的兴趣渐渐上来了。

“有的,有很多。我以极低价格从别人手里买来很多价值很高的东西,也就是捡漏。我捡了很多漏。”他掏出手机,给我看这些年捡漏捡来的东西,当初如何价廉,如今已是稀世之宝,价值连城。说起这些时,他瞬间眉飞色舞起来,是发自肺腑的兴奋。他想分享的是人生中的高光时刻,如何以勤奋、学识、机缘和眼光,短时间内敛到那么多宝物,几百块、几千块买来的东西居然能卖到几十万、上百万,做梦都不敢想啊。

“我想让古玩界的小白们提高警惕,可不要上当受骗啊。”他语气郑重,好像身上忽然担负起某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不禁有些肃然,想着这事要是成了,也算功德一件。

第二天下午,还是在天籁茶馆,他带来一个净瓶、一方砚台、两块田黄、几张宋元书画……这些都是他捡漏捡来的。他给我讲如何在地摊上发现“一眼货”,与店主试探、讨价还价,并捡漏成功。当然,他也会讲如何在惜售的卖家那里千方百计骗取对方信任,最终获得宝物,转而高价卖出。一旦进入状态,他的讲述便很难顾及自身形象。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毕竟承认自己经常性地算计他人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仿过大明宣德炉,它用失蜡法铸造。有段时间,我整天蹲在家里饭也不吃、觉也不睡,魔怔了似的,研制这种古老的制铜工艺。最后,我成功了。它们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一般的藏家根本发现不了。我卖掉这些假炉子,用得来的钱去换真炉子。那种感觉真的很爽,比中了彩票还爽。彩票是命运的安排,求之不得。而我擅长的这件事,全是凭头脑和双手努力得来的。

“早年,我遇到过一个哥们,他用自己的真炉子与我的假炉子交换,这样一来一去,我可赚大发了。当然,他的本事也够大的,硬是把假炉子卖出真炉子的价格。在我们这个圈里,没有朋友,只有利益。你想要获得更好的回报,就要去揣摩人性,永远先讲别人喜欢听的,再讲你想讲的。最终,看谁能骗得过谁——这不是骗,而是本事。

“你说,古物为什么值钱?因为它含有时间的包浆啊,货真价实的时间才是最值钱的。可是,连这个包浆也是可以做出来的。如果是铜钱或青铜器,惯常的做法是,做好后,将它们埋进泥土里,过几年再刨出来。但这样做还是挺费时间,还有更便捷一点的方法。蘸一点点硝酸,将它表面烂一烂,但不要烂得太厉害,尽量整得自然些,再用盐水使其变黑或变绿,放在土里再埋几天,也就有了所谓的包浆。用这种方法做出来的假铜钱,连老行家都认不出。我就是这么做铜钱的,也可以说人生第一桶金就是这样淘来的。后来,他们见我一直卖,一直卖,就慌了,怎么会有那么多铜钱,肯定是假的。

“但我自己买铜钱,从来不看包浆,也不听声音,我只看书法,只一眼便知道是真是假。这个,我还得感谢在美院读书时的书法老师,是他教给我这个本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放弃读帖,也是因为这个。”

说到这里,他声音低哑,神色略有些异样,很快又恢复如常;大概觉得堂而皇之地谈论这些鬻古造假之事,有些惭愧和上不得台面。

“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接触这一行时才二十出头,陪画室里一个朋友去古董街买纸和墨,看到一块红中透黄的小石头,挺别致,就花了二十几块钱买下。我拿在手里把玩,被一个买家看见了,一路缠着,要我把东西转让给他,我随口说出一个价格:‘两百块,要不要?本意是要吓退他,没想到对方二话不说,就把钱掏给我。我很得意,才一会儿工夫就赚了一百多。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寿山石,那个人拿去卖了好几万。我后悔不已。从那以后,我丢了画笔,天天往市场里跑。过去三十年里,我每天都在研究何为真品,何谓假货,真假之间的区别何在,界限何在。我被人骗过,当然也骗过很多人。有人把假货当真,拿真货当假,假假真真,实在因人而异。

“古时候,很多作伪高手同时也是画家,这些人都很有才华,并没有那么让人讨厌。比如本城的朱肖海,这位手段高明的鬻古者伪造了白居易的《楞严经册》,竟骗过鉴赏大家李日华;而他在和李成为朋友后,后者还为他的书画作品题过诗,大大夸赞过此人。要是没有真本事,李日华怎么可能为一个造假者题诗?

“还有一事,据传冯梦祯的儿子竟将其父所藏的王维的《江山雪霁图》请作伪高手临摹为水墨风格的长卷,命名为《江山霁雪图》。你知道这个作伪高手是谁吗?他就是朱肖海。他拆下原图上董其昌、冯梦祯等人的题跋,装裱在伪本上,神鬼不觉,以高价售出。也就是说,在这一行中,鬻古牟利者古已有之,哪怕是冯家这样的大户也不例外。

“对了,还有张大千,你应该知道的吧?就是破坏敦煌壁画的那个人,他也是此中高手,几乎无人不仿,而且仿的都是一等一的名家,董源、石涛、徐渭和八大山人都是他的临摹对象。他仿得有多好呢,据说用一幅假石涛画从黄宾虹那里换来一幅真石涛,可见他的技艺有多高超。真是不得了啊。”

说到这里,他有些得意,为自己的行为找到某种佐证而洋洋自得。连古人都如此,他一个无田无地的现代人又有什么可忌讳的?况且,不是谁都有本事做假,尤其是书画领域,必须得有一定功底。他继而说起整个造假过程的艰难之处,比如要觅得旧绢、旧纸、旧磨、旧印泥,缺一不可。书画完成后,还要经一系列做旧手段,使之变硬、变脆、泛白,进而产生自然裂隙与纹理。一旦过程中某处做假不到位,就会露出破绽,也就毁了全画。

“某种程度上,做假是对时间的模仿,就像一条著名广告语所说的“给我一天,还你千年”,一个人要在一天时间内制造出上千年的时间,还要让人信服,这就是本事和修为了。再说了,世上之物,真真假假,哪有什么最终定论。比如在古时候就做旧的画,到了今天是不是算假的?比如你买到一张晚年吴昌硕的花卉图,虽然有画家本人的落款,但它可能是吴昌硕的弟子赵子云代笔,这算不算造假?我认为只要自己喜欢,看准了,就不要后悔。”

“连国家法律都认为出售假古玩不算诈骗,除非被出售的古玩有一份假的证明文件,且卖家将此作为兜售手段。可时至今日,这世上并没有一款机器能够检验出不同条件、不同时代下文物的真伪,更没有所谓的鉴定专家可以信任。”

说来说去,他好像都在说古玩是特殊商品,不像金子或银子可以进行成色鉴定、真假鉴别,既然你在买的那一瞬间认定它是真的,那就一直将它当作真的好了。真与假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心态。

某一刻,我似乎被这样的逻辑说服了,可一想到电视新闻里那些被骗后倾家荡产的人,心里还是有些发怵——那些人实在太惨了。

“现在想想,一个人最珍贵的还是时间。古物为什么值钱,而赝品或仿作却一文不值,说到底还是时间的魔力。前者的时间是日积月累,一天天促成,是水滴石穿,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容不得篡改和做假。后者是什么呢?连一个屁都不是。”说到这里,他分明有些激动,似乎那个抛掷帽子的行动马上就启幕了。我等待着,但没有。他还在犹豫纠结什么?

“可你为了利益,还是在时间上动了手脚。”我停下手中的笔,看着他。

他尴尬地一笑:“你说得对,我应该感到羞愧才是。无论如何,造假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即使再成功、赚再多的钱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这次,他倒没有反驳我,但我也没察觉出他有丝毫羞愧之意。

“可你知道吗?真正让我感到羞愧难当的是另一件事。我们麟溪沈氏在明朝也算是当地屈指可数的望族,这么说,并不是我有门第等级观念,要去攀龙附凤。我也是无意中得知此事。自入这一行后,我经常翻读当地乡贤留下的文字。有一天,我翻读李日华的《味水轩日记》看到‘北山草堂这几个字,突然想起小时候家中阁楼上的大红灯笼上就写着这几个字。问了家人,由于年代久远,谁也说不清。那大红灯笼也老早不知去向。后來,我才知道我们沈氏先人曾造过一座赫赫有名的草堂——北山草堂。我的微信名就来源于此。那本日记,记载了李日华一行去北山草堂访问我们先祖的故事。那是万历三十八年十一月初三的上午,李日华偕同儿子及两位友人前往麟溪。他们在北山草堂喝茶、观画、摩挲历代法帖,先不说他们喝了什么茶,用的是什么茶器名瓷,光是那个场面,那种格调和气氛就让人羞愧不已。那才是真正的生活。如今,我们过的算是什么日子哟,无聊、粗糙,尔虞我诈,猪狗不如。”他脸上陆续浮现出悲哀、恍惚、愤慨、绝望等神色,让人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关于那次访友和谈艺活动,《味水轩日记》足足记了三张纸,我也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与那几张纸比,我那一屋子真真假假的古物,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一声长叹。那一刻,我几乎以为他悟道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我:“你可想去那个地方看看?”

“去哪里,北山草堂吗?”难道那个地方还在?

他点点头:“我们去找找看。”

我巴不得离开这个局促如告解室的房间,去外面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便欣然应允。

第二天下午,他开车到酒店门口接我,导航指向一个叫“沈家浜”的地方。去之前,我查了资料,说是垒石为山,依山结屋,面麟湖,并草木环绕、蔚然深秀,还有九松干霄。可一路上,平原广袤,连矮小的山头也看不到一座。更没想到会有两个沈家浜,分属不同县域,却相隔不远。我们决定先去导航所指最近的那个,乡村公路两侧,水杉林立,满目橙红;村庄就在沿途拐弯进去的地方,有路标。远远地,我们看见桥边一株枯死的老银杏,躯干、枝丫均呈铁色,仍僵直地站立着。他说用不着去看另一个沈家浜了,有银杏树的这个肯定就是。他告诉我,在古代,银杏是名门望族的标配,传世名画之一《洛神赋图》里就有银杏树。我们下车,过桥,走到那株死去的银杏树下,拍拍干枯的树干,就像拍打着某件遗世独立的古物。他熟门熟路般,与迎面而来的村民打招呼,走到一座废弃的小院外查看动静,最后将我领到那座约两三米高的土墩前;上面荒草离离,好像自古以来一直如此。

他指着那片野地,这里应该就是北山草堂旧址了。

秋日阳光下,柔和的风,万物荒凉而岑寂,眼前所见与古书里记载的“叠石作岩”“连峰积翠”毫无关系,至于那著名的九棵松树——“山有四洞,外植九松,荫广数亩”,眼前更是一棵也无。

趁他站着抽烟的工夫,我爬到那座土墩上。当年,他们在此堆土为山、凿池造山,并建造华屋美舍。如今,一切只化作一座隆起的小土墩,连瓦砾、碎石都荡然无存。有时候,时间的真相并不是浑然的包浆,而是废墟,是道畔死去的古树,是一大堆废铜烂铁。

在现场,他找到一只近两米高的石狮以及一块平卧的巨石,说凭此足以推测北山草堂曾有过的宏阔与俨然。“可这些有什么用呢?从前的日子再也没有了,永远地消失了。你说我收藏的那些旧物有什么用?那个产生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再也没有它们附着的土壤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滔滔不绝,充满悲愤,说着哲学家才说的话。好像他的前世就是那个叫沈棐的名士,轻财任侠,于北山下养鹤、招鹤,日夕伴鹤自娱,只与林下高士、名缁野叟相与往还,如今却沦落到鬻古造假的境地。

之前,他还告诉过我,家中很多地方都上了锁,藏贵重物品的地方更是上了不止一道。除了锁,家里四周,包括院子外面的小路都装了监控摄像头,可在手机上随时查看。“市场上每推出一款新锁,我都要去买来试试,从钥匙锁、密码锁到指纹锁,什么都有。我现在只用指纹锁,只录入我一个人的指纹。”

我总是很难看清他,一会儿清高自傲,一会儿淡泊名利,一会儿守财如命。或许,这些难分难舍的形象都是他。

从沈家浜回来的当晚,我整理采访记录到深夜,突然手机一亮,他的微信消息来了。他要去母校看望病重的书法老师,明天一大早就走。另外,他让我再想想,这本书以什么体例出版比较合适,既要做到真实和真诚,又不能暴露身份信息,以免遭同行指摘甚至咒骂。“我想了想,还是慎重一些为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使得他突然顾虑重重。

“书写贵在真诚和勇敢,遮遮掩掩可不行。要不,这事情还是……以后再说吧。”我犹豫再三,短信发出后,顿感如释重负。

我准备在H城再逗留一两天。他们每三年举办一场同学会,最近那次还是一年前。大学时最要好的朋友玲打我电话,说想见一面。说着说着,她在电话那头哭起来。她想知道我为什么躲着所有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从来没有人和我说那样的话——有一种从人群隐身处被揪出来的感觉。那件事发生在毕业前一个月,我想忘掉它,就像忘掉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时间过去那么久,我差不多做到了。我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现在,十年过去,我第一次回到这里。

那天晚上,熟悉的梦境又出现了。我跌跌撞撞地从爬满凌霄花的宿舍楼下来。黄昏的广播室里传来一个消息,我几个月前写的文章获奖了,播音员开始朗读正文,同时有背景音乐响起;是笛子,也有可能是箫,就像从那篇文章内部流淌出来,那么优美,充满洁净的芳香,让人想起雨后的树林。可我的五脏六腑都在烧,脑袋轰鸣,脚底发飘,从宿舍楼的楼梯上一路滚下来,路边草丛里四处坠落的凌霄花一地猩红,就像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所有的耳朵都在聆听,试图发现破绽。只有我知道破绽在哪里。学校阅览室的书报架上,某张报纸的副刊上登着一篇文章,想象未来十年后的自己会身处何地,做着何事。那正是老师布置的期末作业。我看着眼热心跳,那些句子如此贴切,就像是自己写的。我抄了几句,又抄了几句。我哪里知道,他们要将它拿去參加什么征文比赛。一步错,步步错,我又不能说这个不能参加比赛。还好,题目是自己写的,开头结尾也是。上天保佑,千万不要获什么奖。广播里的消息把我彻底震垮了。那个神情刻板的图书管理员一定发现了什么,他几乎每张报纸都看,连广告也不放过。此刻他一定在赶去广播站投诉的路上。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度过那段播报时间,浑身发烫、四肢颤栗,在操场上奔跑起来。我像疯了似的,步态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我恨不得全世界的耳朵就此聋了,没有人能听到那可怕的声音,连播报它的人都听不见,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从那以后,记忆的橡皮擦不断重复着,试图擦去那一页。但白天擦去的,会在夜晚的梦里回来。那些年里,一个叫“姜晓苹”的人,不断躲在晓安、蔺小安、卫安然、安安等人身后重复讲述那个故事,版本就像翻滚的雪球一样越来越多,让人眼花缭乱。

第二天早晨,我从皇冠酒店所在的晨曦路走到听松街,这个城市别的道路都被不同程度地拓宽了,只有这里仍保持原样。当年我就读的院系已经搬走,变身为成人教育学院。校园里进不去,只好隔着铁门张望几眼。街上明显冷清许多,找到那家常去的奶茶店,居然还开着。像从前那样,我找个临街的位置坐下,掏出随身携带的书摊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望着窗外来往车辆以及马路两边的梧桐树发呆。脑海里无数次想过这个场景,但当真的来到此地,一切都显得平淡无奇。马路对面,未扫尽的梧桐树叶被过往车辆碾得粉碎,有一些则被气流顶到半空,盘旋几圈,又轻轻落下。不会再发生什么了,连那样糟糕的事情也不会有了。

根本没有人在意那些,即使知道了也无所谓,兵荒马乱的,马上就要毕业、找工作……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古往今来,真正与自己有关、念念不忘、无法抹去的事又有几件,又有多少值得被记录下来?

那些痛苦和纠结,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并永远存在下去。悔恨、逃离都无济于事,连时间都无法完成的事,我居然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从奶茶店出来,穿过十字路口,便来到那片密密匝匝的树荫下。光影在头顶上摇曳、晃动,发出窸窣、细碎的声响,人在其中,就像站在阴影与光亮并存的舞台上。若干年前的场景又回来了。这次,我不用任何笔名,老老实实、毫无遮掩地袒露一切,就像诉说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事。

一年后,那天清晨,我在家里写东西,接到一个属地为H城的电话。原来是沈先生。从H城回来不久,他付给我一笔差旅费作为那几天劳动的补偿。从那以后,我不再接那方面的活,有种解脱之感。

“我不是来找你写书的。”电话接通后,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来S城办事,想找我聊聊。这一次,他没有戴棒球帽,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与记忆中判若两人。我有些吃惊,不过一年时间,怎么老成这样了?或许,这只是错觉,头发给人的错觉。不知道他有没有开始画画,我记得当初他还为此焦虑过。

“也画一点,但总是画不好,哪有那么容易啊。一画就画成山寨版的董源、石涛、徐渭和八大山人,统统不是自己的东西。”

“看来,我还是适合临摹。朋友们都这么说。”他一阵苦笑。

“只有把临过的忘记……重新找感覺,重新开始。”我知道这么说说是容易的,做起来太难。

“是我以前仿太多了,自作孽不可活啊。”他一个劲地摇头,似乎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

我大吃一惊。以前,从未见他这样过。“西方很多画家不是靠临摹卢浮宫的名作成为大师的吗?比如古斯塔夫·莫罗,还有他的学生亨利·马蒂斯,他们就经常这么做。”我这么说,倒不完全是为了安慰他。

“那个不一样的。他们是虔诚地学习,而我是为了赚钱。”他倒是坦率,“那段时间天天画,有时候一天画一张,根本停不下来。很多人等着要呢。我是画伤了,就像小孩贪吃一样东西,最终吃出毛病来了。现在,一拿起笔,脑子像是被什么控制住了似的,全是当年的画面,如果不按那个画,就什么也画不了。”

写作时,我也有类似的感觉,很多词句如果不经脑子思考自动滑出来,很可能就是“陈词滥调”。为了阻止“陈词滥调”的蔓延,我强迫自己忘记外面的世界,只专注于此时此刻……一样很难办到。

“当然,我也不是非要画什么画,只要能忘记曾经画过的东西,哪怕画点烂大街的也行。”他的神情茫然而痛苦,好像这是一个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那一刻,我们似乎有了某种罕见的共鸣,共同面对古往今来最难的事;对这种事情的谈论尽管毫无用处,却永远充满必要。或许,他也意识到这一点,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那件隐藏已久的事就此被抖搂出来,如果换作别的时间、场合,根本不可能发生。

他的叙述简短而潦草,删去细枝末节和零星对话,只对事实轮廓作必不可少的陈述。我很快弄明白那是一件怎样的事。

有一天,他美院里的书法老师,就是上学时给过他深刻教益的人,买到一张署名为“雪衣寿平”、钤“白云外史”印的没骨花鸟画。对方告诉老师,这是明末清初著名书画家恽南田的真迹,家中老人与恽家后人交情匪浅,属私人馈赠物,绝对货真价实。那人还将老师请去家中品茗论书,给他看家人与恽南田后人的合影。这位老师尽管书法上造诣颇深,但作为圈外人,并没有鉴藏书画方面的实战经验。因实地探访过,又有伪造的合影为证,老师深信不疑,遂花去大半生积蓄买下那幅画。除供自己平日赏鉴外,他还准备传给后世子孙。

那年,他应邀参加百年庆典,回母校拜访师长,书法老师家自然是首要一站。老师取出那幅恽南田的没骨花鸟画让他鉴赏。他一看傻眼了,那就是自己画的啊,怎么会在老师这里?但他没敢说出来。回来后,他谁也没告诉。那几年,他格外留意书法老师那边的动静,托人打听,或亲自登门拜访。老师总是乐呵呵地,与他海阔天空地谈书论道。他半颗心似乎放下了,但另外半颗始终悬着。直到一年前的深夜,他接到同门师弟打来的电话,说老师生病住院了。他匆匆赶去。老师病得不轻,他鞍前马后陪了一段时间,也没见好转。他始终不敢过问那幅画的下落。老师过世后,他去看望师母,假装无意中提及,没想到师母淡淡地说,那幅画不见了。她也不知老师将它如何处置,只说退休后那几年,老师几乎每个星期都去博物馆,在古代书画展厅一待就是大半天。后来,他又问了几个老师的得意门生,他们都说不知那画究竟去了何处。他本来还想找个借口将它买回来,如今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

“我怀疑老师知道这件事……知道我……”他好似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为什么这么说?”我一阵发怵。

“我也说不上来……只是猜测而已。”

说到这里,他声音颤抖,脸色惨白,好似刚从噩梦中惊醒,连坐在边上的我也忍不住一阵颤栗。

草白,作家,现居浙江嘉兴。主要著作有《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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