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桃红
摘 要: 美国华裔作家徐忠雄的小说《家园》表现了在地方不断丧失的状况下,华裔族群在美国积极寻觅和融入地方的心路历程。徐忠雄从华裔的感知经验出发,重墨突显了华裔在触觉的、“可见性”的和概念性的经验模式下,突破身体与地方、精神与物质的二元对峙,形成寻觅地方、创造地方以及再栖居地方的生命意识,从历史、地理、生态层面书写华裔对地方担负的责任。作品最终阐明身体具有建构地方的各种能力,将身体与地方在感知经验中关联起来,在全球化时代对个体复归地方、丰富地方意义具有重要价值。
关键词:徐忠雄;《家园》;身体;地方;感知经验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7356(2023)-01-0027-06
美国华裔作家徐忠雄(Shawn Wong,1949-)有着独特的地理情怀。他坚信, “华裔的认同只能在华裔历史和美国地理的交错缝隙中产生或发现”[1]161,华裔生存状况的改善与否取决于华裔对地方的认识和理解。在《家园》 (Homebase)中,徐忠雄巧妙地将华裔与地方在感知经验中关联起来,书写了在地方不断丧失的状况下,以陈家四代为代表的华裔族群经由身体官能积极寻觅和融入地方的心路历程。正如美国亚裔文学学者许如斯(Hsu Y. Ruth)曾指出, 《家园》 “宣告了人与环境之间的紧密关系……小说中的地方绝不仅是一个所在地的名称,更是一种扎根感和传统感,而这与人和地方融为一体的感觉很是类似”[2]。可以说,小说凸显了身体与地方的相融性,将身体的存在性和地方的生命性相统一。
徐忠雄这一创作风格与文学地理学的地方理念相通。地方不同于空间,是个体可以“通过情感依附、社会关系和地理区分而被界化和标记为对人类有意义的空间”[3]145。世界历史本是“一部空间转变为地方的历史”[3]63-64,然而,美国现代史颠倒了这一进程。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美国不仅是征服移民者文化的社会,更是生产大量空间的社会,特别是“1850年以后,空间被去疆界化、被剥夺先前的意义,然后根据帝国管理的方便再重新疆界化”[4],这个过程必然增加了(美国移民者)地方丧失状况的数量和形式[3]64。在徐忠雄看来,华裔既丧失了中国国土的归属感,又丧失了在美国的土地所有权,这种双重丧失使得华裔族群以传统方式创造地方变得难以实现,而只有将身体置于地方之中,经由感知经验寻觅和创造地方,才可以让个体和族群复归地方。鉴于此,本论文拟分析《家园》中华裔族群是如何调动身体官能来积极了解和认识地方,从而完成寻觅地方、创造地方以及再栖居地方的生命之旅,阐明在地方逐渐转变为空间的现代世界里,感知经验对增强地方意识、实现人与地方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意义。
一、触觉经验下寻觅地方和恋地情结
小说的(《家园》)故事背景设置在局势动荡的十九世纪中后期至二十世纪同时期的美国。瑞福斯特及其祖辈在面对地方丧失的危机时,不断发挥身体的存在性,将真实的空间体验,转化为充满个人经验、想象和情感的地方寻觅。他们或用手、胸膛和皮肤触摸地方,或通过漫步地方丈量美国,或以驾车走访、潜水遨游以及抚摸红木树桩等方式来丰富地方体验,在触觉经验下寻觅地方,增强了对地方的依恋之情,具有了恋地情结。
自1850年左右起,大量华人为加入加利福利亚的淘金热踏入美国,然而一抵达美国,便沦为劳工密集型工程的苦力和夫役。1882年《排华法案》通过后,美国社会充斥着对华人的攻击、监禁和驱逐,华人时刻面临地方丧失的危机。小说中,瑞福斯特的曾祖父在《排华法案》实施前后来到美国,随即被安排修建中央太平洋铁路,生活环境异常恶劣,随时面临地方的丧失。第二代移民祖父以纸儿子的身份回到美国后,被囚禁在如人间地狱的天使岛, “几近身陷死亡边缘”[5]81,同样面临地方丧失的处境。后来《移民与国籍法案》的颁布使华人在美获得部分居住空间,但随着华人数量日益激增,抢占地方的情况不断出现,父亲因此面临地方丧失的可能。作为战后移民孤儿,瑞福斯特生长在美国,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依旧被视为异于白种人的中国人:在伯克利读大学时被当作香港留学生、在爱尔卡绰兹岛被视为中国来的新移民、水球比赛上表现优异却被当众讽刺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获此殊荣的中国人”,是“其种族的无限荣光”[5]80。可以说,瑞福斯特及其祖辈流寓美国,无时无刻不陷于地方丧失的危机中。
然而,陈家四代地方丧失的过程亦是其在美国寻觅地方的过程。人是万事万物的尺度,身体是方向、位置和距離的标杆,人们会根据自己的身体接触获得的经验来组织空间[6]27-35,触觉的感知经验成为华裔寻觅地方的首要途径。瑞福斯特及其祖辈为寻觅地方,“创建了——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传统”[5]49-50:在触觉经验下,将身体融入地方,展开对空间的体验和地方的寻觅。曾祖父长期在内华达山脉修建铁路,却很少睡在工地集体简易房里。每当显白的月光和工地上的嘈杂声透入房间时,他便会从有家人陪伴的梦中醒来,随即被孤单感侵袭全身,因为,像他自己所说的,“他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触摸,他“要触摸这块土地再多一点”[5]11-13,坚信触摸美国的夜越深越能找到对地方的感觉。于是,曾祖父走出简易房,时而徜徉在洒满月光的郊野之间,让双脚与月光同行,时而跳入河水溪流中,划手而上,潜伏入底,用身体触摸地方,时而赤裸上身,让胸膛尽情地吮吸湿润的空气和一阵阵厚重的土壤气味[5]9-10。从一回美国就被囚禁于天使岛,到后来终日销凿花岗岩,再到给牧场主打杂,祖父不畏艰辛,毅然决然重寻美国。每当工作结束,祖父便开始了在海边的慢跑之行,用双脚走寻地方。
地方本身为一组复杂的感知对象,地方“能被触摸到”[7]。“触觉的有目的的感知经验为人类提供其所熟悉的由空间上下相干的物体构成的世界”[6]9。正是在一次次的行进和触摸中,华裔以身体为标尺,不断标记和丈量地方,逐渐找到了栖居的地方。父亲坚持寻觅地方,时常驾车将自己置于芝加哥、华盛顿以及中央大平原等地方中,并带着瑞福斯特一起用手抚摸一截巨大的红木树桩: “他让我用我的手,让我抚摸树的年轮,实际上,他让我抚摸的是曾祖父的出生之年、祖父的出生之年、他的出生之年和我的出生之年”[5]19。每当驾车回来,父亲都会大声宣告, “我们找到啦”[5]36。换言之,父亲找到了地方。长大后的瑞福斯特沿袭了祖辈们的传统,热衷于以游泳、驾车和抚摸红木树桩的方式让身体触摸到地方的最深处。住在关岛和加州海边小镇时,瑞福斯特常常花很长时间在邻近的海域边潜水遨游,在张弛有度的划臂蹬腿中用双手和双脚寻觅地方。他还驾车寻觅祖辈在美驻留过的地方, “以每小时100英里的速度行驶时”, “手指总想从方向盘上移开……去触摸正在飞驰的路线、抓住那些褪色的路骨”, “坚持追逐,每六英尺脚触地一次,就像巨人在大地上行进”[5]25-26。
情感存在于经验之中[6]6,触摸地方总能拨弄华裔心头的情感之弦,催发对地方的情感依附,找到连接族群与地方的情感纽带。瑞福斯特及其祖辈触觉经验下寻觅地方的过程尽显了对地方的依恋之情,表现出恋地情结(topophilia),即“人对物质环境的所有情感纽带”[8]136。这种恋地情结主要表现为华裔族群对地方具有一种家园意识上,坚持以身体与地方持续交融的方式,来取代游客般对地方景色沉思式的鉴赏。无论是曾祖父不断用身体触摸美国的夜,还是瑞福斯特通过驾车、游泳和抚摸树桩来寻觅地方,他们通过自己的行动和感知走进和融入地方,表现出主体性的地方经验,而非冷酷无情的空间认知。在瑞福斯特用手触摸红木树桩后,不禁对地方发出美赞, “我重新认识了这令人清爽的地方啊”[5]19。小说以动态的空间移动和有意的地标定位绘制了华人在美的足迹,将美国空间打上了华人生活的烙印,建立了家园的概念。这是在触摸到空气、水、土地等后产生的一种较为持久和真实的意识,是华裔对地方的归属之情。当它变得强烈时,地方与环境成为情感的载体,成为华裔在美国生计的来源和居住的场所,也成为储藏家族历史之地,是记忆,更是家园。曾祖父努力在夜晚找寻家的一片“安稳与平静”[5]9;祖父坚持寓居地方,最终在美国娶妻生子,实现安家立业的梦想;父亲和瑞福斯特是陈家最具有家园意识的人。父亲投身二战,成为一名出色的美国海军工程师;瑞福斯特不断丰富自身的地方体验,在找寻家族地理图册中,宣告了对地方的家园情。
从地方丧失到寻觅地方,瑞福斯特及其祖辈不断用身体触摸地方,丰富自身的触觉经验。他们与外界环境的关系不是机械的反应,而是积极主动、有建设性和构成性的参与,最终勾勒出家族的历史和地理文化谱系,与地方建立了依恋之情。这种依恋之情对华裔走出地方丧失的困局,开启地方创造之旅具有重要意义,也为华裔在美的未来指明了方向。
二、“可见性”经验中创造地方和身份定位
地方是一个动态的连续进程,是一系列身体官能协调作用下的一个“可运作的行为连续体”[9]。寻觅地方后,在美国创造属于自己的地方成为华裔将断续的家族历史重铸、保证华裔在美国生活的连续性的必然要求。而“设想瞻视之于视觉,为从眼睛发出了某些事物,其渺远乃直抵于星辰”[10]197,华裔创造地方的过程依靠视觉经验。瑞福斯特及父亲或登山眺望,或驻足于城市之中,或展开家族活动,在视觉上制造突出之处,即在“可见性”经验中创造地方,从而确定华裔在美的历史和地理之根,建构族群身份。
登高山眺望使地方变得真实可见,成为父亲在美创造地方的首要选择。住在关岛时,父亲经常带着瑞福斯特登上太平洋附近高高的泻湖上,凝视脚下荡漾的河谷。他们还时常驻足于巍峨的大峡谷之上、中央大平原处、加州北部黄金之乡的沙斯塔(Mount Shasta)山顶,时而停歇远望,时而瞻视前方。身体是感知的主体,视觉具有堆砌空间、创造地方的力量。登高远望时, “眼睛会停留在感兴趣的目标上,地方是任何能够吸引我们兴趣的稳定的物体,每一次的停留都让地方变得愈发真实,都有足够的时间创造一个突出的地方形象”[6]133。无论是驻足在湖泊山河之间,还是越上峡谷平原,一次次的视觉经验使得地方在华裔的意识中显得极其突出和真实,益于勾勒出家族在美国的地图册。正如父亲所言,虽然沙斯塔山上的烈风总能使他耳聋目眩,但当他眺望着绵延的山峦, “总能发觉身处地方的真实,感到全身血液沸腾”[5]4。
城市是一个地方,它的各种物质环境形式都极具可见性。为创造地方,父亲不断寻求城市环境的刺激。在瑞福斯特儿时,父亲总是驾车带他观看大大小小的城市街道,参观华盛顿区的林肯纪念堂、俄克拉荷马州市区商店等地方[5]36。他们还时常在尘土飞扬的热带岛屿(关岛)街道上一边开着车缓慢前进,一边欣赏街道两旁的建筑物。城市街道是“可见性”经验的重要组成部分,纪念堂、雕塑、建筑物通过它们自身的物质存在增强人的地方意识[6]134-143。参观全美城市的大小街道、纪念堂等歷程必然给父子二人在大量的“可见性”经验中提供创造地方的物质形式。此外,父亲通过展开家族仪式活动来丰富“可见性”经验。瑞福斯特在关岛度过了一个美好的童年,主要是因为他们有着多彩的家庭活动。去郊区观看火车、飞机和轰炸机、B-47、旧B-29、B-36、拍摄家庭甜蜜影集、每两三天去一次埃梅雷维尔(Emeryville)观看霓虹灯展、去水上公园、驻足在树下招手恭迎或摆手相送来往火车,等活动增加了华裔的“可见性”经验,让地方变得突出和清晰,成为华裔在美创造地方的重要方式。
父母去世后,瑞福斯特成为陈家在美的唯一见证,创造地方、建构家族在美国的地理谱系成为其特有的使命。瑞福斯特重返旧居关岛,多次驻足于山巅平原之上。他还步行、坐火车、汽车、飞机,几乎使用了所有的交通工具去观看祖辈们曾驻扎过的城市,看着一条又一条街道从他身边过去。当走在伯克利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注目着夜幕下汽车缓缓驶过时,他深感地方的宁静和稳定: “一切都在此刻稳固下来,一切都是那么永恒”[5]58。身体是通往地方的要道,它能够以一种动态而稳定的力量组织着周围事物的空间性,把地方的整个有机体从一个点运送到另一个点,不仅使得个体获得与身体体验相关的位置,还保证了地方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持续稳定[11],且视觉感知活动“在更广阔的距离上有更好的空间结构,一国可见的边界,一排排小山或者一段河流,都支持了人的地方感”[6]146-147。瑞福斯特将身体与地方相融,在“可见性”经验中持续而稳定地组织着地方的空间性,认识到了地方的稳固性和永恒性,重接了家族在美国的地理谱系。在他站在泻湖上凝神谛视四周之际,他看到了属于家族的地方。后来,他在写给已逝父亲的信中,道明了他们创造的地方: “有了家了,在我们岛上牧场的家,我们创造的地方——一个基于火车传说的地方,一个中心位于牢固的花岗岩山脉、扎根于坚忍不拔的参天大树之旁的地方”,这个地方的“树根便是我们家族在大地上前进的有力步伐”[5]26-27。
地方是“个别而又灵活的地区,社会关系设置于其中,而且得到人们的认同”[3]63,是人身份认同的主要源泉。地方的完整性确保了我们自身存在的完整性。华裔在“可见性”经验中创造地方,必然带来了对族裔身份的思考和定位。小说的叙事进程在不断变换的地方坐标中推进,反复出现的天使岛、内华达山脉、加州小镇等地方不但使华裔远离那些区分华人和白人的地方界限,从而面向可以自由参与的活动社区,而且承载了华裔的历史和文化记忆,表现了流散的华人对于地方和身份认同感的渴望。段义孚曾将俾格米人(Pygmies)刚果雨林式居住环境与普韦布洛印第安人(Pueblo Indians)居住的美国西南半干旱高原环境作比较。他认为,不同于封闭狭小的刚果雨林式环境,高原空间宽敞明亮,视觉上具有条理,让人具有层次分明的宇宙观和家的概念[8]118-119。瑞福斯特及其祖辈大都在美国各大城市及山川河流等视野广阔之地中丰富“可见性”经验,并由此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地方,他们对家和星空的概念是清晰的,对自己的身份定位是“定居者”,即族群中“义无反顾开辟新生活的人”[1]9。
曾祖父在美国历经磨难,却一直自称为老加州人。瑞福斯特的父亲是陈家第一个在美国有家的感觉的男性,他不仅有能力养活全家,还能带妻儿旅行度假,让儿子享受幸福童年。瑞福斯特的身份认同感最强。他的姓, “陈(Chan)是加利福尼亚的缩写”[5]1-2。而且为了建立完整的文化身份,瑞斯福特不断在“可见性”经验中重访历史印记,确认当下身份。在前往沙斯塔山时,瑞福斯特想象给走过的地方冠之以名:心房、红岸、心碎岭、绝望岭和苦难山。没有感觉到的或想象到的事物是不会被用语言命名的,这些名称代表了华裔与概念中的和其所感知到的地方之间的联系。正如瑞福斯特坦言,“我并无驻留山巅的喜好,也无站在山顶时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我这是对信念和心灵的锻炼,是为了追求一个目标”——“在美国创造一个以‘心命名的地方[5]61-67。概言之,为空间命名的方式不仅创造了地方,也将自己转变为地方拥有者,这体现了华裔扎根于所在之地的一贯立场。
徐忠雄深知华裔很难通过政治、经济等途径定位自己,于是另辟新路,用展现华裔在“可见性”经验中不断创造地方的方式表现其身份。观看即创造,在“可见性”经验中,瑞福斯特及父亲把所到之处建设为故乡、把空间转变成地方,最终完成了自我的身份建构,成为在美国开辟新生活的定居者。
三、概念性经验下个体与地方的可持续——再栖居地方
小说中,除了调动触觉和视觉等直接、深入的经验模式,发展概念性经验,即“通过间接的、概念性的,由文字符号表达的模式”[6]4,成为华裔实现与地方可持续发展——再栖居地方的重要途径。其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通过命名地方、罗列地名和回忆地方来实现个体与地方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可持续;二是在写信和唱歌中实现个体与地方在生态上的可持续。
作为陈家第四代移民,瑞福斯特不断通过命名地方、罗列地名和回忆地方等方式发展概念性经验,将地理上的美国与历史长河中的华裔族群相融合,实现了个体与地方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可持续。长大后的瑞福斯特在寻觅和创造地方的过程中,总是试图给地方授之以名,正如他坦言, “我想命名曾经去过的地方,以此延续生命中所有的时刻,将它们从记忆中提取、抽出并分类,从而找到生活的穩定脉搏,使我的生活在这些地名中扎根永存”,“梦想在这些地名中汇合,就像血液从心房流出的动脉一般,在地名中,他的心才能呼吸”[5]23。瑞福斯特将地名比作维持个体存在的心房动脉,这一从心脏流淌着血液的动脉能让他的生命永葆鲜活和有力。换言之,只有经由大脑思考、抽取概念,并以文字命名地方的方式才能将瑞福斯特与地方、华裔与美国地理渊源和地方历史融合,个体和地方才具有存在的稳定性,二者也就实现了时空上的可持续。正如徐忠雄所言,瑞福斯特以命名山川、城镇、街道的方式证明自己及祖辈在美国的生活与工作[12]。
在关岛水上公园,父亲特意让瑞福斯特观看疾驰而过的火车,并让他罗列出列车驶往的地名。在小说最后一段,瑞斯福特借祖父之口, “像祷告一般嘴里念叨着车站名和城镇名,好像这些地方已经属于他了:锐诺、威尔第、埃塞克斯、布朗克……”[5]97,罗列了近二十个美国西部的地名。名称使认同更合规范并且能使个人在地方关系网中找到自己的位置[13]。在罗列地名的过程中,地方被赋予了活力,具有了现实性,读出地名就是催发认同,使地方进入瑞福斯特的意识中。而且,瑞福斯特还通过整理一封封发黄的信件来讲述祖先的故事,从而提取对地方的记忆。亚里士多德曾指出,记忆和回想归属于灵魂的具有时序感的部分,在回忆中,我们能像析别形状(空间)的大小那样,析别时间的长短[10]236-241。瑞福斯特通过回忆让地名和地方进入意识后,可以说经历了一次新的命名,变成了自己的地方,由此实现了与无数个城镇的再次相联,保证了其与地方在时空上的可持续。
除此之外,在写信和唱歌中增加概念性经验以实现与地方在生态上的可持续成为华裔的必然追求。祖父一回美国便被安置在内华达州的山区充当苦力,严寒酷暑成为其生存的最大挑战。小说中有关恶劣气候的描写篇幅很大,但同时也夹叙了祖父对自然的认识。在给妻子写信时,祖父一边在洋葱皮纸上写下“亲爱的、亲爱的”,一边在心里说起他与自然的故事来: “我不希望四季终年碾着我的背,白天、黑夜和天气总是‘骑在我身上,让我很是无奈。我希望找到一块可以耕耘的土地,在那里我可以静静地过着与四季‘和谐的日子;我会扎根那块地方,我也会哺育养我的地方”[5]16-23。显然,祖父在诉说恶劣天气对他的种种考验的同时,表达了与自然共生共存的渴望,即与地方在生态上的可持续——更加审慎、自足地利用自然;在生物区域内外,都对人与自然之间关系有更好的考虑,以便环境和人类质量同时得到保证[3]84-85。
当驾车横穿美国时,父亲总带着瑞福斯特走进自然,在歌声中表达扎根地方、与地方在生态上可持续的希冀。他们反复唱着《牧场——我的家》,站在泻湖上不断高呼: “我要为父亲歌唱,为我们常年居住的在牧场上的家歌唱、为牧场上我们的朋友水牛和羚羊歌唱”[5]2-3。唱歌、写信以及故事,正如鲍曼(Glenn Bowman)所说,经常是对地方的坚守的重要内容,反复颂唱牧场之歌突显了华裔栖居地方的愿景[14]。值得注意的是,瑞福斯特及父亲称他们的家是“在牧场上”,而不是A社区、B州、C国。根据斯奈德(Gary Snyder)的观点,这种生物区域层面上思考的要点不是重新划分州或国家的边界,而是呼吁人们更加注意自己与地形、天气和非人类生命的互动,指导人们如何与自然生活[15]。换言之,华裔以生物区域层面来定义自己的家,加深了他们与非人类生命互动的同时,实现了与地方在生态上的可持续。此外,瑞福斯特将水牛和羚羊称为“朋友”,与动物建立起了如兄如弟般的亲密关系,此时非人类生命不再被当作是一个简单的描述或认识对象,而是被赋予与人类平等的主体身份。瑞福斯特充分表达了将自然界恢复到原初状态,让所有生命体都能持续发展的生态信念。
然而,人与地方在生态上总是出现了不可持续。在父亲驾车前往马里波萨格罗夫(Mariposa Grove)隧道进入约塞米蒂(Yosemite)时,瑞福斯特第一次看到了西部荒野景观。由于父亲那辆黑色的福特车必须穿进一棵巨大红杉树身上的“窟窿”才能进入隧道,父亲为瑞福斯特的生命旅程树立了精神航标,在他的脑海中为可怜的爱达荷城(Idaho)呐喊,这个声音从落基山出发,直穿连绵山径的万里荒野[5]64。“荒野”是美国文学中最有力的原型之一。“西进运动期间,生态体系遭受破坏,植物群系被大肆开垦,自然环境变成推土机横行之地,被挖的千孔百疮,而这些都被美国的历史惨淡忘却”[16]。父親让瑞福斯特看到红杉树的窟窿,是有意在其脑海中恢复历史和环保意识,试图让其承担起对地方的生态责任。其实在小说扉页有关臭椿(ailanthus tree)的引文便已表达了小说的生态主题。臭椿“(又称‘天堂树)是一种落叶树……因为长得快,常被贬斥为杂草树,成不了材。但是,它必须得到赞扬。它能美化环境,能在干旱、热浪等等恶劣的气候和环境下提供阴凉” (扉页)。显然,臭椿正是因为作为一种可以改善生态环境的植物而被作者所钟爱。因此,也有译者将小说的标题译为《天堂树》,从而让生态主题引领全文。
瑞福斯特及祖辈通过命名地方、罗列地名、回忆地方、写信和唱歌等方式增加概念性经验,将美国地理与华裔历史相融合,让个体与自然共和谐,从历史、地理、生态层面书写对地方的责任,最终实现了个体与地方在时空和生态上的可持续—— 再栖居(reinhabitantion),即当居住在一个具有数代移民者文化的地方,族裔人群应从历史、文化和生态等层面采取行动和发展社会行为,形成生态和社会意义上可持续发展的生存模式,包括生态认识能力和对一个以地方为基础的共同体的投入,从而担负起自身对地方的责任以丰富个体和地方生命[3]146。在小说结尾,瑞福斯特似乎以一名再栖居者的身份道明族群与地方的可持续关系, “我们已经长大,能够像印第安人的鬼魂那样徘徊在这片土地上。老印第安人躺下休息了,他的身体就是地平线轮廓。看,这是我父亲的峡谷。他的头低垂着!那山峰是他的鼻子,那峭壁是他的下颌,那顶峰是他盘在胸前的双臂”[5]98。
四、结语
在《家园》中,地方成为一系列可运作的行为连续体。主人公瑞福斯特及其祖辈充分发挥身体的存在性,将身体与地方在感知经验中相交融,完成了寻觅地方、创造地方以及再栖居地方的生命历程。华裔对地方的认同感从无到有,对地方的认识由弱渐强,实现了复归地方以丰富地方意义、促进人与地方可持续发展的完美蜕变。正如朗格(Susanne Langer)所言,物理世界本质上是由数学抽象所阐释的真实世界,而我们所感知和认同的世界,则是由感官直接参与的抽象所演绎的真实世界[17],当身体融入地方,我们必然走向地方哲学和生态文化,真正地显现出地方所承载的丰富的生命性。
[参考文献]
[1] 李贵苍. 文化的重量:解读当代华裔美国文学[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2] Hsu Y. Ruth. The Mythic West and the Discourse of Nation in Shawn Wongs Homebase [J]. Passages,2000,(2): 222.
[3] Lawrence Buell. The Future of Environment Criticism: Environment Crisis and Literary Imagination[M]. Malden: Blackwell Publishing,2005.
[4] Darvey Harvey. 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 An Enquiry into the Origins of Cultural Change [M]. Oxford: Blackwell,1989: 246.
[5] Shawn Wong. Homebase[M]. New York: Penguin Books USA Inc.,1991.
[6] 段义孚. 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M]. 王志标,译.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
[7] Eugene V. Walter. Placeways: A Theory of the Human Environment [M].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88: 142.
[8] 段义孚. 恋地情结[M]. 志承等,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
[9] Jean Piaget. Perceptual and Cognitive (or operational) Structur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oncept of Space in the Child[J]. Acta Psychologica,1995,(11): 46.
[10] 亚里士多德. 灵魂论及其他[M]. 吴寿彭,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11] Edward S. Casey. Remembering: A Phenomenological Study[M]. Bloomington: Indiana UP,2000: 195-196.
[12] 徐忠雄、方红. 命名、叙述声音与亚裔身份——徐忠雄访谈录[J]. 外国文学,2007(1): 121-124.
[13] Brewster Ghiselin. The Creative Process [M]. New York: New American Library. 1952: 56.
[14] Bowman,G. Space and Place: Theories of Identity and Location[M]. Ed. Erica Carter,James Donald & Judith Squires. London: Lawrence & Wishart,1993: 73-99.
[15] Gary Snyder. A Place in Space: Ethics,Aesthetics,and Watersheds [M]. Washington,D. C.: Counterpoint. 1995: 223.
[16] James C. McKusick. Green Writing: Romanticism and Ecology[M].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2010: 3.
[17] Susanne K. Langer. Philosophy in a New Key[M]. New York: Mentor Book,1958: 85.
Body and Place: On Shawn Wong′s Homebas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xperience
Zhang Taohong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Zhejiang 310058, China)
Abstract: Chinese American writer Shawn Wong′s novel Homebase shows the journey of Chinese-American ethnic groups to actively seek and integrate into place in the circumstance of continuous place-deprivation in America. Shawn Wo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erceptual experience, highlights the fact that Chinese Americans, under the experience modes of sense of touch, of "visibility", and of the conceptual, break the standoff between body and place, spirit and material, and form the life consciousness of seeking place, creating place and re-inhabiting place, thus assuming the responsibilities to place in terms of geography, history and ecology. The work in a nutshell shows body has all kinds of capabilities to construct place, and that connecting body with place in perception experience is of great value in returning individual to place to enrich place′s meanings in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
Key words: Shawn Wong; Homebase; body, place; perceptual experi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