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研冲
引言
辋川位于陕西省蓝田县中部偏南,距县城15千米,辋川自古以来就是文人墨客笔下的清风明月,是唐代诗人王维宦海归辞的隐居之地,在此王维创作了二百余首田园山水诗,完成了画史上广为传摹移写的《辋川图》。对于王维山水诗的研究一直是文学研究一个热点,而王维的画作自然也成为了美术史研究的重点。学术界对于王维画作的研究主要以纸本流传《辋川图》为代表,其一为研究王维的画法和风格,其二是从园林景观角度出发考察王维的辋川别墅的文人景观。后者主要见于学位论文,而对“辋川样”的研究寥寥无几,最早提及“辋川样”的是北宋郭若虚(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9页),宁晓萌的《“辋川图现象”——绘画与历史性的建制》一文中提及“辋川样”(宁晓萌:《“辋川图现象”——绘画与历史性的建制》载《意象》第四期“现象学与艺术讨论会专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26-148页)。“辋川样”如何从纸本横跨媒介进入碑学的体系,关于这一点的研究还较为薄弱,且对于蓝田藏辋川图石刻也有没有较为系统的研究,唯一一篇论述辋川石刻的是孙菊君的硕士论文(孙菊君:《万历年间郭世元摹<郭忠恕临王维辋川图>石刻拓本研究》,国立台湾师范大学美术学1993年)。本文以蓝田文管所所藏的历代辋川石刻为出发点,就有关“辋川样”在金石学中的生成做如下申论。
一、“辋川样”概述
传为王维所作的《辋川图》一直流传在中国绘画史上,历朝历代皆有文人对其鉴赏和临摹,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版本,对其评价更是褒贬不一,直至宋人郭忠恕版本的《辋川图》重现画坛,文人推崇郭本,认为郭本是最接近王维真迹的版本,称郭为妙笔([明] 郁逢庆:《书画题跋记·佩文斋书画谱》卷八十二记载:李珏在《宋郭忠恕摹辋川图》题跋中道:“王右丞《辋川图》与余昔在杭、苕故家见者一样。前有集贤院御书印‘内合同印,题摩诘本,后书‘河北郭忠恕奉命复本,则知为江南李后主时临本也。虎贲中郎更无辨处,郭亦妙笔矣”)。自郭本的出现后,后世多以郭本为正本,开始了《辋川图》样式的临摹与复制。
最早提及“辋川样”的文献是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江表用师之际,故枢密使楚公适典维扬,于时调发军饷,供给甚广。上录其功,将议进拜公。自陈愿寝爵赏。闻李煜内库所藏书画甚富,辄祈恩赐。上嘉其志,遂以名笔仅百卷赐之。往往有李主图篆暨唐贤跋尾。公薨后,寻多散失。其孙今为太常少卿,刻意搜求,颇有所获。少卿乃余之祖舅。如江都王马,韩晋公牛,王摩诘辋川样,常得观焉”(《图画见闻志》,第82页)。可见宋人对王维和《辋川图》的推崇,以姓氏或题材命名的艺术风格在美术史上屡见不鲜,称之为“xx家样”,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就有“曹仲达师于袁,靳智翼师于曹,曹创佛事画,佛有曹家样、张家样及吴家样”(张彦远、俞剑华注释:《历代名画记》,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第28页)。“xx家样”的命名,代表了一种艺术风格的成熟,宋人郭若虚以“辋川样”对王维艺术风格的推崇,为明清王维艺术之风的盛行,在理论上推波助澜。
上文中提及以郭本为正本后,开始了规模性的临摹和复制,在此之前,流传有无名画家临摹的《辋川图》,亦或和王维画风接近的画作,自然也归于王维名下。究其原因,无非一是给画作冠以名家之手,二来收藏鉴赏之风的盛行容易卖出好价格。
二、蓝田文管所藏《辋川图》石刻简介
明清时期蓝田辋川石刻刻石次数总共为5次,第一次为嘉靖九年《辋川四季图》,第二次为嘉靖四十四年《辋川游记》,第三次万历三十一年《辋川图赋》,第四次为万历四十五年《辋川真迹二十景》,第五次是道光十七《仿辋川全图》《仿辋川图》。主要以流传《辋川图》和辋川实景为蓝本,以及文人所作题诗刻石,下表对辋川石刻略作统计:
三、“辋川样”从纸本到金石生成的原因
(一)《辋川图》临摹与复制
《辋川图》传为王维创作于清源寺的壁画,最早记录记录王维创《辋川图》的文献是《历代名画记》:“清源寺壁上画辋川,笔力雄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见《画史丛书》第一册,于安澜编著,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第117页)。清源寺传在蓝田辋川,文献记载“清源寺,在县南辋谷内,唐王维母奉佛山居,营草堂精舍,维表乞施为寺焉”(宋敏求:《长安志》载《宋元方志丛刊》中华书局1989年,第169页)。《辋川图》记载的是王维在蓝田辋川的别墅,《新唐书·王维传》记载了王维别墅的景色:“兄弟皆笃志奉佛,食不荤,衣不文采。地奇胜,有华子冈、欹湖、竹里馆、柳浪、茱萸游、辛夷坞,与裴迪游其中,赋诗相酬为乐。”自《辋川图》创作以来,后世的临摹和复制颇多,主要集中在宋、元、和明清,下表略作统计:
《辋川图》历代的临摹和复制,可以看出王维在文人画家心中的地位,《辋川图》随着时代的推移出现了很多的版本,根据上表的不完全统计,宋代7幅,元代4幅,明代8幅,清代9幅,以上统计不包含碑刻。从宋代起对王维《辋川图》临摹和复制以蔚然成风,明清两代大规模的興起,本文认为是《辋川图》从纸本变成石刻媒介的跨越,《辋川图》文本本就稀少。且收藏以私人为主,一般密不示人,其流传的范围也就是文本持有者的交际圈子,加之史书画论对王维《辋川图》的记载,也导致不少粗制滥造的《辋川图》出现,这也是明代蓝田县令沈国华重刻《辋川图》的重要原因。万历十四年陕西提学副使许孚远出游辋川,在《游辋川诗》中说:“画上诗篇虽不改,图中景致已难猜”,同行的潼关举人张维任和其诗云:“探幽谩有神情合,未必王维画里来”。可见许孚远看到辋川真景和他所见《辋川图》大相径庭。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蓝田县令沈国华重修与增补《蓝田志》,发现蓝田县的《辋川图》书面状况简拙粗陋且与真景大不相似,直到找到了陕西三原人士来复收家藏的《宋忠恕临右丞真迹善本》,并将它作为底本,命山西画家郭世元摩作,由此可见沈国华之前的《蓝田县志》记载的《辋川图》并不符合辋川原貌,可能是根据流传其他版本制成的,所以沈国华才令人重新寻求善本,编写《蓝田志》和重刻《辋川图》。从侧面也证明了当时郭本临摹《辋川图》在当时是相对符合蓝田地貌的。此段记载在清顺治年间《蓝田县志》周良翰序论述:“万历年间复修于沈公,而邑之晋绅大夫与多闻之士又复有劳。”该志“循良传”云:“沈国华,字泽臾,山西路安孝廉,万历四十一年(1613)知蓝田,莅政精明,听断如流。公余即延儒论文,于北门外建会文馆,每月朔日躬诣会,所课士馍,具皆奉资。聘其友郭漱六重摹宋代郭忠恕辋川图石刻,续修《蓝田县志》四卷,后调升浙江宁海知州。(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陕西省蓝田县委员会学习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蓝田文史资料》第12辑, 1995年,第27页)由此“辋川样”以金石学的形式基本定型。
(二)王维诗学和画学的影响力
仅凭一幅《辋川图》的影响力是不够的,后世研究王维主要依据王维的诗学和历代画论进行,王维诗歌大约留存400余首,其中200多首主要讲述田园风光和隐居辋川的惬意生活,这就使得王维的诗学成就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文人画家。宋代画学取士的选拔制度,文人不仅知《四书》懂《五经》,还要有以诗入画高雅意境,正如宋人苏轼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所说:“味摩洁之诗,诗中有画,观摩洁之画,画中有诗”。崇拜摩诘诗画的高潮兴起,这也是表2统计图中宋代《辋川图》临摹复制开始兴起的原因之一。除了诗学的记载之外,还有画论对王维的记载,见表3统计:
通过王维诗歌的流传和历代画论对王维画学的建构,《辋川图》在历朝历代备受推崇,它标榜了文人画家对于诗画合一的追求,其魅力不仅以物质方式承载,它也成为了文人构建精神家园的蒙本。
(三)地方官员对辋川文化的建设
蓝田明清两代对于辋川文化的保护和建设一般由地方官员牵头,和文人乡绅共建。由于《辋川图》的滥制和传播,促使许多文人士大夫来到蓝田辋川探寻王维别墅,第一位有文献记载的寻找辋川原址的地方官员是明代蓝田县令任文献(参见简锦松:《现地研究下之〈辋川图〉、<辋川集>与辋川王维别业传说新论》,台湾大学2012年,第131页),其次还有李东(正德 12 年进士,初任镇江府丹徒县知县,召补监察御史,嘉靖三年,巡按四川,后辞官返乡),他编写了蓝田最早的一部《蓝田县志》,可惜未能出版,便已过世,其子李进思继承父亲遗志出版《隆庆蓝田县志》,李东与韩瓒嘉靖九年(1530)合作首次在蓝田辋川刻《辋川四季图》,这是蓝田辋川的第一次石刻。
第二次石刻是嘉靖四十四年(1565)新科进士陈文烛的《辋川游记》石刻,《辋川游记》落款“□□乙丑春日五月山人沔阳陈文烛撰/属县事教官王元吉谨立”年号被凿毁。陈文烛是1525年生人,结合天干地支纪年法,推算乙丑年为嘉靖四十四年,符合其生平年份,且嘉靖四十四年为其高中新科进士之年。第三次石刻是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蓝田县令王邦才两次游览辋川,对辋川美景流连忘返,遂令人刻制《辋川图赋》,碑分两半上赋下图。第四次石刻是最有名的一块碑刻,万历四十五年(1617)蓝田县令沈国华组织进行雕刻,沈国华题:“唐王右丞摩诘《辋川图》,海内想慕久矣。然鲜观善本。癸丑冬,余承乏来蓝田,索图而更觕恶舛戾,与山川真景,绝不相肖,私衷讶之。闻右丞真本在江南阀阅家,不可復得。蓝刻乃谬以丞与薛无隐四景图为辋川,无惑乎。与真景不相肖也。丙辰岁,藩台安平周鹤珣先生命华订政之。华不敏,谋诸池阳之民部莱阳伯公,因得其家藏宋郭忠恕临右丞真迹善本,余捧玩不啻拱璧。即走聘余乡友人郭漱六氏摹诸石。鬚眉毫髮,颇得忠恕之神,旧刻可覆瓿矣。鹤峋先生文章钜公,嘉意古哲。阳伯公博雅君子,与人为善。出希世之宝,而与寰宇共之忠恕家,漱六氏不远千里共成厥事。吁嚱,美人星聚,神物剑合,讵偶然哉。”(胡元煐:《重修辋川志》,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陕西省蓝田县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辑出版,2006年,第48-49页)根据沈国华的题跋“与真景不相肖也”,可知沈国华重刻的目的在于流传的《辋川图》版本与真景不相符,且沈国华对于郭本较为认同,这一点沈国华《题郭漱六重摹辋川图后》也有论述:“按辋川景目有辛夷坞,纠题頞却脱漏,遍寻绎俱涉影响,姑仍旧阙之。今图景尽处,有母塔坟、鹿苑寺,山树更葱蒨崒嵂可爱,乃右丞未之写,写当在其母无恙、宅未施寺之日也,亦不敢僭為之补,以贻貂续之诮云。”今存蓝田文管所《辋川真景图》石刻只有十九景,缺失辛夷坞,可见沈国华对于郭本之忠。
第五块碑是清代胡元煐《仿辋川全图》和《仿辋川图》,参照沈国华《辋川真迹二十景》和王邦才《辋川图赋》刻成,现原碑已毁只留拓片,县令牵头刻制,此外还有关于辋川石刻诗文,本文主要讨论的是“辋川样”的图式,在此不做详论。
总结
本文通过对历代《辋川图》石刻的梳理,讨论“辋川样”跨越纸本的媒介进入金石学的原因,“辋川样”能够进入金石学范围最重要的是蓝田地方官员的推波助澜。《辋川图》石刻的刻制,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对王维《辋川图》的滥造,确立了以郭本为样式的正本。后世许多文人画家来此拓片,拓片对于《辋川图》的以郭本的样式流传提供了便利,确立了“辋川样”在碑刻中的基本风格,韩瓒、沈国华、王邦才、胡元煐等明清两代的蓝田县令,对于辋川真景和《辋川图》考察较为超前,他们曾多次重游辋川,选择和辋川真景最相似的版本进行绘制,这与当今考古学中的田野考察法较为相似,方法也较为科学,为进一步研究《辋川图》提供了较为详实的资料。
(作者:陕西省西安市西安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硕士研究生,邮编:7100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