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忠民
一
下午姚二跑来找林子宽时,林子宽正在高高的梁架上指挥几个施工人员安放最大那根横梁。这时,北风撕扯着清澈的江水,撕成一张大网。河滩边的柳树林被北风撕扯得与河堤下的芦苇一样摇曳,让初冬天气更显寒冷。
虽然周围有其他房屋,梁架上风势依然不小,林子宽胖胖的身躯却不为风所动,灵巧得像只胖乎乎的老鼠。姚二站在一边喊,林子宽摇摇手,让他等一等。安放横梁,对于传统木工而言,是大事,分不得心。
林子宽左眼微眯,侧着脸贴在柱子上,瞄來瞄去好一阵,才点点头,举起手中的木槌作势敲击已经安放到几根柱子卯眼的横梁。甲方的监工打个手势让林子宽等等,拿出水平仪,横放竖放,鼓捣好一阵,点点头,对林子宽竖起大拇指。
林子宽心里哼哼,也不看看是谁的徒弟,不相信我的眼力?林子宽初中没读完就跟着跛脚师傅在老家做木工,主要是帮人修新房子时竖屋架安大梁。一座桂北传统民居五柱三进两排屋架,每一根柱子每一根横梁每一个卯口都凭眼色打上墨斗线,用斧子凿子刨子,手工砍削雕凿刨光而成,全部准备停当,吉时竖架安梁,五根柱子、五根横梁,彼此结构不差分毫立在那里稳稳当当。老家一带方圆百里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村寨,每一座房屋几乎都出自师傅的手。
跟着师傅,林子宽很快练就了不亚于常规测量仪那般精准的眼力。屋架横梁,只要屋主提出高度宽度要求,并备好料,基本不需要动用卷尺、水平仪这些东东,林子宽眯着左眼,瞄几瞄,就明白怎么办。
近些年,村民开始兴起修建砖混结构的楼房,林子宽师徒的生意渐渐萧条。每年春节,回寨子过年的那些小伙伴眉飞色舞地谈论着城市里的热闹,林子宽渐渐心痒,终于离开师傅,到江边的这座小城来开开眼。
林子宽举起木槌,嘴里念念有词,梆梆梆地在横梁一头敲击几下,那头敲击几下,并大声问,有人么?其他人答,有人!林子宽将木槌丢下,安梁工序告成。
姚二面带不安,说猫丢了。
什么?下午上工时它不是好好地关在笼子里么!林子宽将木槌捡起来,别在腰上,那还磨蹭什么,赶紧找猫去!
项目经理部里,那只猫笼孤零零缩在一个角落,空荡荡的,只有一只盘子里散乱放着鱼刺和碎饭粒,以及几块猫粮。
猫粮是林子宽将这只猫带来项目经理部时,丹桂硬塞给他的。圆圆把猫宝贝得什么似的,怕猫不吃别的,买了一大堆猫粮。丹桂唠叨着,又咳嗽起来。圆圆是丹桂离婚后与另外一个男人生的。那个卷了丹桂辛苦多年做生意积攒的几十万元跑了的男人压根不知道圆圆的存在,好强的丹桂将女儿生了下来,独自抚养到现在。
丹桂每到秋冬季节就会咳嗽,一个老中医说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这种毛病忌讳家里养宠物,说动物的毛里隐藏着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小虫子,像她这样的病人禁受不起。可是丹桂对女儿真是百依百顺,就算女儿要天上的星星,她也会拼了老命去摘下来。因此,当女儿将黑金刚带回来时,丹桂没有表现任何不快。为了让女儿安心住校,张罗着买这样买那样,尽力给黑金刚创造舒适的生活环境,全然忘记了自己不能接触猫狗这类小动物的问题。于是,每年秋冬咳嗽的毛病,随着黑金刚的到来而提前发作了。
林子宽为此与丹桂争执了好几回。读书就好好读书,弄只猫回来养。自己没时间管,只知道让母亲受累。林子宽如是说了几次,每次丹桂听到脸色就不好看,最后干脆来一句,不是你自己的女儿,你不懂!林子宽哑口无言,怔怔地望着在笼子里躁动的猫。两人沉默好一阵。林子宽说,你的咳嗽,是受不了猫的毛呢,要不,我把它带到工地上的项目经理部去养?
那行吗?圆圆说是同学寄养在她那的,过完年,要还给同学的。
那有什么不行,不就是关在笼子里,每天喂给它吃的?!
这样啊?还是不太妥吧。万一你把猫弄丢了怎么办?圆圆那里怎么交代?要知道,她还有一个学期就要高考了。
有什么不妥!本来猫就是野惯了的东西,生来要捉老鼠吃。就是你们这些城里人,闲得慌,把猫啊狗啊当宠物养。林子宽不以为然。在我们那里,山上有猫,家里养的猫成天跑出去跟山上的野猫耍在一起,根本不需要喂什么东西。
呵呵,那是你们那里。城里不同呢。
说了这句,丹桂突然闭口,林子宽也不再吭声。他看着丹桂经常显得忧郁的眼睛,突然感觉自己这段时间对丹桂的追求,或许根本是错的。
林子宽刚想放弃带走黑金刚的事,丹桂突然就松口了,只不过千叮咛万嘱咐,要林子宽好生对待黑金刚,千万千万不要让它跑丢了。
我又不是没见过猫!拎着猫笼子离开丹桂屋子时,林子宽保证了又保证,你就放宽心,丢不了,丢不了!
那只猫刚带到项目经理部时,林子宽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安顿好猫笼,还专门叫帮项目组做饭的刘嫂,将吃剩下的肉啊鱼啊挑选出来,弄干净再给黑金刚吃。刘嫂就是汤家村人,家里也养了几只猫。她笑林子宽如此紧张地对待黑金刚,林子宽说你不懂我为什么紧张。刘嫂笑得更起劲,你那点花花肠子,哪个不懂!不就是要讨好那个丹桂么。我跟你讲,你们终归不是一路人。
二
那天,丹桂陪一个朋友来民俗村买房子。在老板的策划下,民俗村除了自己运营的表演项目和部分餐饮项目,其余铺面和住宅都对外销售。老板请到的营销公司业内有点名气,居然牛气哄哄地面向全国发售这里的民俗宅子。丹桂的这个朋友就是专程从鹏城赶来看房子的。两人在销售处看了半天模型,听售楼先生解说了半天,不过瘾,一时定不下,便踅转到了工地,想实地看看吹得天花乱坠的这个项目的实际建造布局。
丹桂和朋友在显得杂乱无章,到处是建筑材料和垃圾的项目工地走来走去。那些竖好了的屋架让两人赞不绝口,说眼下像这样的手工实在不多见了,单凭这一点,这个民俗村的老板就算得上有眼光。丹桂深有感触,说这些木架子房屋让她想起了老家,想起了奶奶。一个扛着木料的民工似乎听见他们的议论,得意地迸出一句,那是。这样的屋架,我们林师傅做出来的,世界独一份。
是么?丹桂和朋友不约而同撇撇嘴,显出几分不屑。不过,她们很快被前面不远处竖架上梁的场面吸引了。
两人仰着头,看林子宽在竖好的屋架上面指挥民工安放横梁,听林子宽安放横梁时神神道道地念叨,一时入神,乃至那把木槌扔下来时也没注意躲避。
林子宽吓出一身冷汗,丹桂左脚被从地上弹起来的木槌砸伤,当即蹲下,痛得直吸冷气。工地负责人将林子宽狠狠训斥一顿,作为安全事故从他工钱里扣罚金。
后来的故事有点俗套,一来二去林子宽与丹桂熟络起来,两人联系便多了。
但是,姚二和刘嫂他们对此并不看好。姚二不止一次说,哥啊,莫看那个女人有事无事发个微信,打个电话给你,哪次不是喊你帮做这样帮做那样。都这么久了,你得到了什么难道自己心里没数?
刘嫂说,林师傅啊,人与人不仅讲缘分,也讲八字呢!夫妻过日子,要合得来,讲得来,光是好看,光会撒娇,过不得日子的。
自打项目开工,刘嫂到项目组做饭,她就对林子宽格外照顾,不仅做菜尽量对他的胃口,他换下的脏衣服,经常不声不响地帮洗干净。林子宽每次都是感谢感谢,刘嫂每次都是说自家人自家人,客气什么。
姚二说,哥呀,我看刘嫂好像对你有点好感!
去,想找打!林子宽不准姚二乱说。
姚二说,我是认真的。刘嫂以前可是我们汤家村一枝花,可惜老公死得早,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带着一双儿女,撑起一个家。
可是,对于刘嫂,林子宽似乎来不了电,用时髦的话讲,那就是没感觉。自打那个下午木槌砸伤了丹桂的脚,林子宽的心思就开始活泛。将丹桂送到医院,丹桂出院又把她送到家里,只要能见到丹桂,他就觉得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
他不曾向丹桂表示过什么,也没问过什么。林子宽本来就不善言辞,关于老家还有师傅的事,都是挤牙膏似的,被丹桂一点一点挤出来的。丹桂主动告诉他自己曾经的婚史和圆圆的身世。她和前夫生下的大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在滨海市工作。眼下读高三的女儿,是后来那个骗财骗色的骗子的种。这一点,这个女儿自己不知道,大人一直都瞒着她。
从丹桂陆续透露出来的信息,林子宽知道这个女人比自己年长好几岁。早些年,因为各种原因,林子宽在老家娶不上老婆,热心的媒婆倒是介绍了几个,无不嫌弃林子宽长得黑,性子木讷,家境贫寒。
一晃,林子宽四十大几了,依然单着。
他感谢那个下午,感谢那只木槌。让他与丹桂有了交集,看到了脱单的希望。
对于林子宽,丹桂没有明确表示拒绝,但认识差不多一年,两人的关系,也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亲密。
林子宽再三要求将黑金刚带到项目经理部来喂养,也是想进一步推进与丹桂的关系。
可是现在,他再三保证好好照顾的黑金刚,丢了!
三
项目经理部租用的是汤家村一户村民的旧楼房,附近有几个废弃的菜园子,有几株古樟树。近几年,因为靠近漓江,汤家村村民在江边开农家乐,生意红火,又有老板投资开了一个木材批发市场,大多数村民都搬到环城路边修建新楼房。老村子被一个老板买下,计划修建大型民俗文化村,村子里空着的老房子不少。
林子宽领着姚二,从经理部附近废弃的菜园子找起。菜园子荒草丛生,断砖头碎瓦片混杂在久无人至的菜地上,何首乌、牵牛花之类藤蔓爬满了残缺的围墙。一个菜园子没有猫,另一个也没有猫,那几株古樟树上,猫应该爬不上去或者不屑于爬上去。
终于在一座空房子的厨房发现了黑金刚。它正跟在一只村民养的灰猫后面,瑟缩地寻找着什么。
看你往哪跑!林子宽兴奋地追过去,两只猫一前一后,跳上窗台,再跳上后墙,蹲在上面,示威似的,瞪大了猫眼看着他。
就这样,追来追去,土猫跑到屋顶上去了,黑金刚被追进了那条一头堵死的窄缝里。
北风冷雨,人与猫对峙着,大眼瞪小眼,颇有点互不相让的架势。
这是两座农家小楼房中间的窄缝,至多一个两三岁小孩能够侧身挤过,稍微转身就会被卡住。窄缝并非平行,越往中间越狭窄,到最后干脆重叠成为两堵彼此独立砌上去的墙。
钻进窄缝里的黑猫,要想出这条长长的窄缝,非得回头不可。林子宽就守在窄缝宽口,尽管看得到,可是对于蜷缩窄缝深处的猫,同样无可奈何。
林子宽尽量压制着自己不罵娘。不就是一只猫么!不信自己连一只猫都对付不了。他叫姚二找来施工围网,从屋顶挂下来,将窄缝围得严严实实。
我看你跑啊,好你个黑金刚,一只臭猫。明天再来收拾你!林子宽抹去头上湿漉漉的雨水,走,姚二,喝酒去!
那这只猫?
哼,和我斗!先不管它,就让它缩在那条缝里,不信它还能飞上天!
没想到,头天夜里蜷缩在窄缝里的猫,还真就“飞”了。
半夜临睡前,林子宽特意拿着手电筒去窄缝那里照看,强光照射下,窄缝里看得清清楚楚,那猫蜷缩在最里边,一对眼睛在电筒光下闪乎。
没心没肺活几十年,穷也好苦也罢,林子宽好像从来不犯愁,记忆里也从来没做过梦。可是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恶梦。
此时林子宽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去看了黑金刚回来,躺在地铺上,迷迷糊糊正要睡去,忽然听到师傅喊他,墩子,墩子,快起来。
墩子是师傅给林子宽起的小名,因为他心宽体胖,就像一个厚实的树墩子。林子宽揉揉眼,师傅你半夜三更地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师傅说,你看看这是哪里?林子宽发现不是在自己眼下做事所在的汤家村,而是在老家马头寨后山上。
黑黢黢的,冷飕飕的,师傅你喊我做什么啊?呵呵,师傅不会害你的,你跟我来,我们去捉野猫!
捉野猫?
是啊,寨子后山石岩里,有好多盐老鼠(意指蝙蝠),也有好多野猫。你不晓得,如今城里人,不仅喜欢养那些什么外国品种的宠物猫,也喜欢吃我们山里捉来的野猫!
突然,好多猫在黑夜里逃窜。黑金刚也在这些野猫中间,而且好像是一只领头的猫,带着几只猫朝着石岩深处飞窜而去。
林子宽拔腿就追。可是无论怎样使劲,恨不得使出吃奶的劲,就是跑不动,双腿就像陷在老家寨子前泮田里,越用力越往下沉。
黑金刚在岩壁下看着林子宽,满脸狞笑,好像在说,你来追我呀,来捉我呀!怎么跑不动了呀!林子宽正着急上火,突然冲进来一队人马,手里拿着的工具对准那些猫,一网一猫,那些野猫只能乖乖就擒。丹桂和她的朋友还有圆圆都在那队人马中,一个个手舞足蹈地兴奋得不得了。黑金刚见势不妙,朝黑暗的深处窜去,丹桂的朋友大喝一声哪里逃,看我的!黑金刚无奈地在她投射出去的大网里挣扎。一队人马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
此刻的他们像恶魔,对着这些弱小的猫痛下杀手!
林子宽头痛欲裂,感觉喘不过气。正在挣扎,忽然听到刘嫂和姚二在喊,吃猫肉了,吃猫肉了。好香的猫肉哟!
那队人马呼啦散坐开来,每人手里抓一坨滴着血的肉大快朵颐。旁边墙壁上,钉着一张黑色的猫皮!
黑金刚!林子宽大喊一声,坐了起来,浑身汗渍渍,恶心想吐。他靠在枕头上,使劲摇摇头,想将乱七八糟的梦境甩掉。
天刚放亮。林子宽匆匆穿好衣服,他跑到那条窄缝前,防护网没有明显的撕扯痕迹,但是黑金刚不见了!
林子宽打着手电左照右照上照下照,窄缝里哪有黑金刚的影子。
呸!真见鬼,关得好好的猫,真的“飞”走了?林子宽把姚二拎起来,你不是说封得严严实实了吗,不是说鸟仔都飞不出去了吗?
姚二嘟哝着,明明封好了的,怪鸟叫,怪鸟叫!
林子宽想来想去,给丹桂发微信:猫不见了!
四
你不说猫没事吗?猫呢?猫呢!丹桂轻轻地追问,几乎带了哭腔,现在,到哪里去找黑金刚呢?
林子宽知道这是丹桂着急且失望时的表情,说话声轻,实际上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蕴含着压抑着差不多爆炸的情绪。
汤家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由于大部分人家都搬出村外新楼房居住,村里老房子空了好多。在这样的村落里,寻找一只逃跑的猫,难度可想而知。
丹桂不依不饶,抓着林子宽一路寻找过去。每一座无人居住的楼房,楼上楼下楼顶地下室,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从早晨找到晚上,林子宽觉得脚酸背痛,而身子骨单薄的丹桂反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劲头十足。匆匆吃了几口晚饭,又叫林子宽准备好手电筒,继续寻找黑金刚。她的理由是,白天也许黑金刚躲起来了,夜晚保不住会出来。
姚二说,黑黢麻搭的,把人跌伤了划不来。丹桂不搭理姚二,只顾瞪眼看着林子宽。林子宽说,好啦,吃过饭,我们一起再去找一阵子。说好,找不找得到,你必须在十点前回家。刘嫂说,小猫会不会跟村里那些野猫乱跑一气。林子宽说,不会吧,黑金刚带过来,一直关在笼子里。刘嫂笑了,有几只野猫经常来我们这里,围着笼子转来转去呢。是吗,之前怎么没听见你讲?林子宽口气里有几分埋怨。
村中楼房彼此缺乏规划,巷道忽宽忽窄,好些由于很少人迹,路面不平,而且有的地方湿滑。林子宽与丹桂一组,姚二与另外几个工人分成两组,三路人马以项目经理部为中心,辐射着寻找出去。
刘嫂冷笑。你们这样能找到那只猫?都搞了那么大阵势了,它还会冒冒失失跑到你们面前来哦?
在村中众屋前的小菜园边,丹桂说分明看见两只猫跑过去了。林子宽按照她的指引,两人一路追赶,追的气喘吁吁。丹桂一边追一边喊着黑金刚,全然不在意穿着皮鞋,一脚深一脚浅,全是泥水了。
追到村头正在施工的给水管道附近,丹桂言之凿凿地说,肯定钻进水管里去了。林子宽不得不俯下身来,趴在地上,用手电照向水管深处。
哪里看得清楚?
两人就在水管口蹲下来。蹲了一阵,林子宽脚麻,问丹桂,你脚麻吗?丹桂嘘一声,别说话,你听,那边是不是有猫叫?
林子宽耐心听了许久,哪有猫叫哟,远处南州大桥上倒是不时有汽车驶过的声音。
站起身时丹桂突然朝一侧歪倒,林子宽一把扶住。蹲久了,脚麻,头有点晕,丹桂的声音透着无力。林子宽说,何必自己找得累呢,好生生的养什么宠物猫嘛。你不懂的,不是圆圆自己要养,是帮同学暂时养一阵。这下倒好,答应了人家的,丢了,你喊圓圆怎么和同学讲?
怎么讲?直接讲,告诉她那个同学,猫是我拿到工地来的,是在我手里丢的!林子宽说起猫,就有几分气来。
你说,这猫能找回来吗?丹桂叹了一口气。
不好说,应该,也许,看运气了。林子宽不知如何明确回答。
它会不会被其他猫欺负?
不好说,这种宠物猫都被你们惯坏了,好多本能都已经丧失了,猛然闯进其他猫群,受欺负那是肯定的了!
啊,我可怜的黑金刚!
哼,这有什么可怜,要是被人煮来吃了,那才叫可怜呢!
我呸呸!丹桂一双小手不停地捶林子宽肚子,林子宽高大胖墩丝毫不像南方山区的人,倒有点像北方大汉,身材娇小的丹桂只齐他肩高。
好啦,吓唬你呢。那种宠物猫,哪个爱吃哟。本来吃猫肉的就不多,都说吃了猫肉怕冷呢!
林子宽,你说,我可以信任你吗?丹桂走的时候,眼里满是失望。
你看你,说什么话。回家好好休息吧。这事,别告诉圆圆,她还有几个月高考呢!
丹桂还是忍不住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消息:“我家的小猫丢了,小猫没有家了,好可怜,好伤心!”她还附了一张黑金刚的照片,照片上的黑金刚憨态可掬,但一双大眼睛显出几分茫然。
回应声一片。
在家好生生的,怎么可能丢了呢?
可怜,可怜的小猫!
既然不能好好照顾,何必虐待宠物!
肯定是你们家那个胖墩惹的祸!
发春了吧!也不对啊,猫发春是春天的事啊!
时代不同了,冬天也能发春呢!
天寒地冻,猫咪本来就怕冷,会不会冻死哟!
……
丹桂想象着黑金刚的不妙处境,迷迷糊糊到天放亮时才睡着。当她被手机铃声闹醒时,已经上午九点多钟了!
看看上面十几个未接电话,她急忙起床,披上衣服,首先给圆圆的班主任回电话。
班主任说圆圆一大早就请假离开学校,说妈妈突然生病需要照顾。圆圆妈妈,是不是这样啊?班主任关切地问。
丹桂支吾着,说是的,突然血压高,心慌。
哦哦,好好休息吧,好转了就让圆圆尽可能快回校,她的成绩比去年有所上升,可不敢大意哟!
好的,好的,她去帮我买早点去了。谢谢刘老师!
丹桂火急火燎地穿好衣服,下楼。她知道女儿为何请假离开学校。昨晚她不在朋友圈里发那条消息就好了。
她没有拨打女儿的电话,直接开车去了汤家村。
五
丹桂赶到汤家村时,林子宽正从项目经理部出来。他看见丹桂有点意外,你不在家好好休息,一大早又跑来这里了!
你看到圆圆了吗?
圆圆?她不是住校吗?
别啰嗦,你看见她没有?
没有,我打算今天再发动几个工人帮我寻找黑金刚呢!
哼!丹桂脸上挂着霜,圆圆从学校跑出来找猫了!
我不是叫你别告诉她吗,我们自己找到再说!
就你?丹桂扭身朝村子里去。
圆圆一直与林子宽不对付,说丹桂再怎样也不至于捡到碗里就是菜!好几次丹桂以各种借口让林子宽去家里,都被圆圆搅了局。想想为了不让圆圆受委屈,十多年都熬过来了,丹桂也就没有怎么责备圆圆。
但是圆圆似乎知道丹桂心里那份不痛快。现在的女孩子难道都成精了?丹桂搞不懂圆圆到底想要什么。她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将圆圆送到本市最好的高中住校就读,可是圆圆找了各种理由向老师请假,就想回家来住。走读了大半个学期,每天清早丹桂开车送圆圆去学校,下午六点接她回来。晚上不是联系这个同学就是找那个朋友,不见好好读书做作业。老师说圆圆成绩下滑,再不刹车,就不要想读大学了。丹桂好说歹说总算说服了圆圆,让她继续住校,总算松了口气。可是没多久,圆圆将那只黑乎乎的小猫抱回了家,说这是黑金刚,是同学梅梅委托她帮照看的。梅梅父母突然辞职到深圳那边去了,举家搬迁,黑金刚来不及带走,带到学校老师不允许,没人照顾,可怜兮兮。
我就知道老妈心肠软,能帮我照顾好黑金刚!圆圆好话一句接一句,听得丹桂都起鸡皮疙瘩,打住打住,这还是那个大大咧咧的圆圆吗?你好好住校读书吧,成绩上去了,比什么都金贵!你可是老妈的希望哟!
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不就是考个大学吗,多大个事。
林子宽将黑金刚带到汤家村来,圆圆知道后好几个星期没有理丹桂。
丹桂急匆匆朝村子里去,一路思忖,自己与林子宽交往是否合适。闺蜜曾经说过她和林子宽不是同一世界的人,即便因为某些原因暂时走到一起,那也是一次美丽的错误而已。不用看,用膝盖想想,两人之间的差距都是天与地,这是闺蜜的原话。
汤家村村民这一天见识了什么叫做热闹。圆圆拿着手机,屏幕上是黑金刚的照片,挨家挨户找去。见到年纪大的喊爷爷奶奶,或者叔叔伯伯婶婶姨妈,年纪稍微小点的喊哥哥姐姐,那张小嘴甜得不要不要的。她将手机伸到他们面前,问看到这只猫没有。问一户人家,摇摇头,没见过;再问一户,还是摇摇头,没见过。差不多问了大半个村子,没有人说看见过。
她的眼里含着泪,她强忍着,坚决不让眼泪掉下来。一大早从妈妈的朋友圈里看到黑金刚不见了,她的心那一刻突然空荡荡的,比小时候妈妈告诉她自己的父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还要空荡荡。
黑金刚是同学的托付,她怎么能忍受黑金刚丢失呢。于是起床铃一响,她立即敲响班主任的门,说妈妈突然生病了,需要回家照顾妈妈,打了个滴滴,跑到汤家村来找猫。
丹桂看到圆圆时,她正拖着脚步走向刘嫂家的新楼房。走到门口,也许是没吃早餐饿了,也许是走的人家多,累了,她一屁股坐在门前台阶上,双手托腮,发呆。
丹桂赶紧跑上前,一把将圆圆抱住,我的小宝哎,这么冷,你不好好在学校上课,跑到这里来!
圆圆没有理丹桂。
丹桂从包里拿出包子豆浆。小宝饿了吧,来,还温热呢,赶紧吃点。吃饱了好继续找黑金刚。
圆圆瞪了丹桂一眼,迟疑了一下,接过包子豆浆,大口地吃。
丹桂拍拍圆圆的背,小宝慢点,别噎着,不急不急。
三下五除二吃掉包子,喝完豆浆,圆圆站起来,指着不远处的几家饭店,会不会有人捉了,卖到这里来?会不会被人吃掉了?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不会的,不会的,林叔叔在这里人缘好,人家知道是他带来的猫,不会吃掉的,不会的。丹桂安慰着圆圆,自己觉得这个安慰是多么苍白。
刘嫂恰好走出来。圆圆拿出手机,准备给她看。
刘嫂说,不用看,我知道你们是来找猫的。
圆圆兴奋地说,啊,你这么神!你见过我的黑金刚?
不就是一只黑猫,还黑金刚呢。不过我见过的猫不是你的,是那个人的!刘嫂指着圆圆背后。
圆圆回头。林子宽站在不远处,咧开嘴,尴尬地笑着。
圆圆回过头来。你认识他?那当然,我帮他们做饭,还帮他洗衣服,怎么不认识,我还喂过那只猫呢。
猫在哪里,在哪里?圆圆不管不顾地拉着刘嫂的手,摇晃着。
咦,你这个小妹仔,怎么这样心急。我是见过,不过是昨天下午,后来,后来,那只猫不见了。你不信,问他。刘嫂又指向林子宽。
圆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你们都欺负我!转身就跑。
丹桂一把抱住圆圆,不哭小宝,小宝不哭。猫会找到的!
林子宽指着刘嫂,你呀你,还嫌事不够大!
六
折腾了大半天,圆圆还是没能找到黑金刚,丹桂好说歹说,并且再三承诺一定找到黑金刚,才把圆圆送回学校。
她和林子宽没有再联系,林子宽也没有联系她。
三天后,刘嫂告诉林子宽,说她儿子在村外那片芦苇丛里捉到了黑金刚。
林子宽冷笑,我们恨不得挖地三尺,都没见黑金刚一根毛,就凭你儿子,毛都没长齐的小家伙?
刘嫂也冷笑,爱信不信!她把手伸出来,要信,拿钱来赎。不信,今晚就请你吃猫肉。
你讲点别的!林子宽说着拿出手机,赎金多少,我转给你!
唉,谁叫我天天帮你煮饭呢,如果是那个女人来,不少于一千,至于你么,稍微意思一下就得了。说到这里她赶紧刹车,脸红了。
等下去我屋里把猫拿走吧,还给人家。说完她补了一句,我一直看你和那个女人不合适,你们走不到一起的,别做美梦了。
林子宽给刘嫂转了三百元,刘嫂没有点收。
當天晚上,林子宽将装有黑金刚的猫笼,放到了丹桂门口。他举手欲按门铃,想了想,放下。而是按响了丹桂邻居的门铃,请邻居叫丹桂将猫拎进去。邻居认识林子宽,说,你自己拎进去不就得了,又不是没来过。林子宽摇摇头,轻轻叹口气,不了,还是麻烦你吧。
第二天,丹桂跑到汤家村,项目组的人告诉她,林子宽突然请了长假,说回老家了。丹桂拨打林子宽手机,传来的一直是该用户无法接通的冰冷的电子提示声。
刘嫂目送着丹桂沮丧地离开,脸上挂着莫名的微笑。突然,她似乎想起什么,笑容变得苦涩,最后整张脸都变得漠然,冷冰冰的,就像天空突然下起的雨夹雪。
(编辑 吴翠)
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有文学作品在各级报刊上发表。退休后居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