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现代性”视域下的《泥流地带》

2023-05-30 13:05谢嘉悦
今古文创 2023年1期
关键词:婚恋观女性意识现代化

谢嘉悦

【摘要】《泥流地带》是日本北海道女作家三浦绫子发表于1977年的一部长篇小说,于1987年由陈喜儒翻译至国内。小说描写了居住在十胜岳山脚下日进村的石村、曾山两家,在城里大肆卷财的深城一家,围绕三家两代人的纠葛,以及在1926年火山爆发后村民的生活叙述开去。三浦绫子本就以朴实、自然的笔触著名,这部《泥流地带》同样取材于普通农民的日常生活,如衣食住行、日常的劳作等等,也在字里行间流露着作者的人文关怀。如不深挖,只会将其看作一部普通的叙事作品,事实上,在对文本中人物进行考察时,会发现人物本身也代表着不同的立场和意识形态,这就形成了二元对立的矛盾与冲突。

【关键词】现代化;女性意识;婚恋观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1-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1.003

大正时期的日本,经历着动荡、剧烈起伏的时代变化。由于明治维新带来的积极效应,日本被迫打开国门,资本主义冲击着这个封闭、保守、陈旧的“不毛之地”,西洋与日本在精神和物质上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冲突,当然,这对日本来说可谓是甘之如饴。欧美国家的资本主义经济文明席卷着日本的国土,西洋文化为封建腐朽的日本社会带来了另一种新生。

一、原始的农耕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

资本主义初期,其动力来自征服并殖民“处女地”——把生产者和生产资料分离。把商业活动和家庭经济分离,从而把非现代化的生活带入市场经济的轨道。1868年后,明治政府派遣开拓史前往虾夷之地,于1869年将虾夷地改称为北海道,之后制定了对北海道进行改造的十年开发计划,政府增加對矿山、铁路、工厂的投资,北海道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也导致其出入口贸易的繁荣。政府鼓励个体农民集体向北海道移民,初期由于本州农民阶层分化不明显,所以移民人数并不多。直到明治后期,首任北海道长官岩村通俊主张大量引进资本,当地的地主贵族瓜分到无偿土地,大肆实行地主租佃制。19世纪末20世纪初,移民人数大幅度增长,到1913年达到了134多万人,其中多为没有生产资料的贫民。

书中的石村市三郎一家,在三十多年前从福岛移民到北海道,市三郎怀着栽果树的理想来到广袤的富良野,可孙子孙女都长大了,至今还只是个佃农。石村家整日耕作的土地并不是为自己所有,土地是地主柄泽与吉的,他们只是被地主所雇来种地的雇农。小学生拓一和耕作每日要早起晒萝卜和打豆子,“庄稼户的孩子,一到小学三年级,就和大人一道干活了”。由此产生了贯穿全书的一对主流矛盾——地主阶级与农民,这种冲突并没有明显地产生实质上行动的交锋,因为石村一家为代表的广大村民并没有反抗的意识,即使经济及其拮据,没有什么能获得财富收入的方式,他们还是平淡地接受过着这样的生活。但这种冲突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就是非常不和谐的。然而深城为代表的生产方式却是更符合时代潮流的,他在本书中是一个被划为反派、负面的形象,他在市里开了一家饭馆,名义上是饭馆,实则打着这一招牌,做着“花街柳巷”的生意。除此之外,他还放高利贷,借贷给有赌瘾的曾山卷造,而曾山为还债竟把自己的女儿福子抵押给深城,深城又把福子送到自己的深雪楼强迫其卖淫以牟取暴利。二者从道德角度上看,为了一己私利采取如此恶毒的手段,深城值得万人唾骂,石村家却是本本分分辛勤劳作地拿着不够一家人吃穿住用的微薄收入。虽然石村家的人比深城在各个方面更加突显人道主义,而在生产方式层面则是以深城为代表的比较先进,显然个体户经营、资金流动更为符合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制文明的发展。

在《泥流地带》第二部中,这种冲突又加剧了,泥石流的爆发是引爆点。泥石流灾害过去后,山脚下的日进村面目全非,到处是残败的破屋和从山上刮下来的木桩、石块,并且田地全被毁于一旦,土地变成了掺着硫磺的土地,很难在这样的土地上面重新种出庄稼。这时候,拓一与深城关于生产方式的争论便又加剧了。拓一代表保守传统、重建家园、复兴耕地的农民,深城代表反复兴,认为这会损害其利益,在那片被硫磺毁坏的土地上投资意味着冒着巨大风险,并且采用的是村债的方式,如果复兴不成功,到时候要全村人来还债。这么看来,虽然深城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考虑,但还是理智的,而拓一则为了看似全村人的家乡情结一根筋地固守这片土地,他这样的精神当然是好的,却像个莽夫一样不知变通。

但作者却始终站在主人公一面,作者赞美农民的辛勤劳作、严肃认真的生活态度,主张传统,坚守所谓的人道主义情怀,虽是如此,但不可否认作者固执愚昧、陈旧落后的思想。在这里,对作者持批判的立场。

二、女性意识的压抑与体现

《泥流地带》中女性角色众多,性格各异,以深城节子为代表的女性有独立的思想,勇于追求自己的权利;以曾山福子为代表的女性将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压抑自己内心的诉求,这体现了大正时代日本女性意识的压抑与觉醒的两个极端。日本社会从古至今一直保持着“三从四德”“良妻贤母”的儒家女性观,明治“文明开化”以来,西洋男女平等以及提倡女性教育的女性观受到大热追捧,而儒家女性观受到挑战。大正二年,平冢雷鸟主编的《青踏》四月号中,平冢雷鸟以《给世上的妇女们》为题,提出对“良妻贤母”主义的怀疑,提倡女性接受高等教育,走出家门谋求经济上的独立。

大正后期,如火如荼的资本主义经济在日本的国土慢慢湮熄,走上衰退之路。日本社会底层劳动人民以及广大农民陷入一种整体贫困的局面,很易得知,这西方资本力量有利有弊,若一国之国情不适宜发展资本主义,必将会带来弊端。当时的日本正是初出茅庐、牙牙学语的婴儿,处于对资本主义的初期摸索阶段,再加上劳动工人和农民占据大正日本人口的大多数,他们缺乏购买力,导致日本对内需求不足。政府又征收货币税,农民必须设法获得货币,进城打工就卷起一股热潮,特别要说明的是农村的青年女性。随之而来的,妇女的权益也得到了很大的提升,随着女性教育的普及,教师、事务员、打字员、护士等职业女性进入社会。

拓一和耕作的母亲佐枝,在丈夫去世后,为补贴家用外出学习新技艺理发,这在当时是比较新奇的职业,佐枝饱受非议走出家门,并且乐于接受新事物,之后得病寄宿在白人基督家庭,而且受到了基督文化的影响。女主角节子更是小说中新女性形象的集中体现,她敢于反抗父亲为她安排的婚事,对封建的父权社会“家”制度说不,她无视阶级之分,勇于追求自己的理想和幸福,坚强又独立。在她为自己的权益与父亲斗争时,节子说出对父亲深城的看法,“对我来说,真正的不幸是父亲的存在。”她从小厌恶父亲,对父亲的种种恶习嗤之以鼻。深城给她安排婚姻,让她嫁给一个旭川的医生,节子被逼无奈之下离家出走。深城要赶走自己的妻子阿初,节子为了继母与父亲大吵,指责深城,导致深城动手打了节子,节子再次与继母出走。这里,节子的做法又与其兄金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父亲要赶走继母时,金一目瞪口呆、默不作声,突出节子勇于与父权抗争的不屈品格。节子为了福子的赎身问题与父亲进行争论,深城又对节子动了手,觉得节子丝毫没有为自己着想,明明是自己的女儿却总在帮别人,说节子不孝。可以说,从小两人的冲突就一直存在,不过是小时候的节子没有表现出来,深城对女儿只按自己的方式,认为那是对她好,在吃穿住用等方面满足她,但到了一定年龄又按自己的方式为其决定婚姻,节子在忍受多年压抑终于在这件事情上释放出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女性意识的压抑则体现在小说中福子和富的身上。从反抗封建公娼制度的角度分析,在第二部中体现更加明显,如解救福子。福子被自己的父亲卖作妓女,妓女这一身份在那个时代的地位不言而喻。日本近代公娼制度规定,从事妓女这一行业需要获得国家权力的公认和许可,领取营业执照并缴纳税金。她们只能居住于游廓地带或者营业者经营的妓院里,基本上没有外出的自由。这些女性大都是被家人送到卖淫场所工作的,妓院的人通过“预付金”的方式限制了她们的人身自由,她们需要卖淫进行分期偿还这笔丝毫没有作用在自己身上的钱。这是在封建家长制下赤裸裸的人身买卖,女性被物化,丧失了人权和自由意志。

通过国男的口可知:“福子这号女人要是死了,就扔进庙门前专门埋人的坑里。扔进去就不管了。”“还听说开妓院的就像是享受着治外法权似的。”“旭川也有妓院,街门很大。据说妓女们只要走出一步,就被当做逃跑了,受到酷刑,又踢又打,倒着吊起来。”妓女不被看做是人,被奴隶主随意对待。拓一发现了日本已经颁布过《艺妓娼妓解放令》,但这实际上无任何效力,只是一纸空文。耕作一行人决定把福子从深雪楼带出来,早晨趁深城熟睡时,带她坐火车去旭川投奔一个医生。再来看当事人福子的态度,任人摆布、任人宰割,对于父亲把自己卖到深雪楼这件事情默许,不敢有任何反抗,在深城的威逼之下也是唯唯诺诺,懦弱,甚至在最后要逃脱掉的时候还在犹豫。在伙伴们的共同帮助下,福子成功逃脱深城的魔爪。这当然是反抗这种毫无人道的封建公娼、买卖女性制度的一次成功尝试。

石村家的大女儿富,在没有主见的情况下匆匆嫁给硫磺矿业所的武井,过门后忍气吞声受婆婆一家的虐待。本以为结了婚就会获得幸福,却坠入了深渊,丈夫默许父母和五个弟弟对富吆来喝去,在这个家里,富处在食物链的最低端,任何人可以随意践踏她的人权。但富生性胆小懦弱,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她不懂也不敢为自己发声。

此外,在上述两种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之中,混杂了一中间派女性——阿初,即节子的继母。阿初是节子的继母,却一点不比生母对节子差。她本是一个妓女,由于深城为她赎身所以嫁给了深城。她被深城污蔑偷了一百块钱,想来不禁感到疑惑,夫妻之间怎么会存在谁偷了谁的钱呢?这只是深城为了赶走阿初而找的一个借口,阿初在这时却表现得极为镇定:“你叫我出去,我就走。可是赖我偷了钱,逼我走,我可不干。”虽然阿初表现出这种不畏父权强权的态度,但还是出走了。她在意社会上人们的看法,总是退让言听计从。作者显然支持女性的觉醒与独立,她在文中投注了诸多笔墨塑造着熠熠发光的节子。

三、耕作与节子不同的恋爱观的冲突

在这一对关系中,耕作始终保持含蓄、内收的形象,相反,节子活泼开放、自然大方。无论是前期还是后期,即使是在两人已经确认心意之后,看上去节子依旧是主动的一方,耕作是被动的一方。从两人的背景看,耕作一家是农民,虽他通过努力当上了小学老师,但由于原生家庭影响,他的思想还是不免落后保守。即使对节子有了好感也闭口不说,在接受了节子的表白后,只陷于自己的复杂想法辗转反侧。节子生长在一个开放的环境中,随着深城到处搬家,同不同的人打交道,在城里上学,自然能接触到各种新鲜事物,眼界也是比农村孩子开阔的。她总是主动接近耕作,并不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好。这势必造成两人在对待恋爱婚姻的冲突,他自卑自轻,认为像节子这样的姑娘不可能对比自己年轻的穷庄稼户小子倾心,即使有,也只是心血来潮。

另外,节子主动的行为有时会让耕作感到为难,比如节子在晚上耕作值班时来看他,耕作却担心别人的眼光,怕人家说闲话。节子则是大大方方的,“已经到了昭和年代,咱们也该改变改变。”这也看出两人骨子里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从明治宣扬西洋文化,倡导“文明开化”之始,“爱”这一观念便也随之广泛传播,知识分子们抛弃与打破之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捆绑式婚姻,追求自由恋爱,对于婚恋观的态度也由单一向多样化形式转变。节子受女性解放意识的影响,她的婚恋观开放前卫,不服从父亲为其安排的婚姻,一心坚定地向着心上人耕作,同时并不为了爱情丢弃自己的理想。耕作却在与节子的感情上犹豫不安,他过度重视两人的身份差异,门第观念太重,身为新一代接受着教育的知识青年,大多时候还是会拘泥于传统落后的农民意识中,很难接受西方大胆平等的婚恋观念。

四、结语

从总体来看,《泥流地带》中体现了传统与现代两种极端的状态,人物不同的价值观造成了二元对立的冲突。石村家与深城家关于生产方式理念的碰撞,拓一和耕作两兄弟反映人类正直不服输、抵抗恶势力的正面价值的冲突,节子与福子背道而驰的女性意识,耕作和节子相悖的婚恋观,甚至是节子与父亲乃至家庭之间也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可见,书中人物不同的价值观相互交织编成一张破败不堪的渔网,各种矛盾一触即发。毫无疑问,占据小说中主流的是传统人物代表与现代人物代表之间产生的各种化学反应,但三浦绫子一直寄身于耕作这一传统人物形象中诉诸心中“大爱”即人道主义,出发点不可否认是好的,但着实较落后。作者在石村两兄弟上煞费笔墨,歌颂其勤劳吃苦、兢兢业业的农民品质,想在人物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里都体现着其广大的人道主义情怀,导致小说太局限在这种桎梏中无法自拔。事实上,小说中有更值得关注的话题,那就是这些小人物身上所折射出来的正面价值的光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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