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瀚洋
【摘要】 《诗经》农事诗《小雅·甫田》《小雅·大田》①均有“以其妇子”句,关于其中“妇子”的所属对象,历代聚讼纷纭,诗经学史上形成了以郑玄为发端的“曾孙说”和以王肃为发端的“农夫说”的论战。以“郑王之争”为时间截面论析,可知郑说自有其经学立场与语言根据的支撑,其经学性虽有不足取之处,然其文义清晰、训诂晓畅,确为可用;而王说则流滥于错用古史默证,以及过分张扬学术观点的“意气之争”,失之最基本的语言逻辑,不足取信。
【关键词】《小雅·甫田》;《小雅·大田》;妇子;曾孙;农夫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0-008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0.027
《诗经》农事诗《小雅·甫田》《小雅·大田》两篇均载有“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四句,关于这四句中的“妇子”之所属对象,历来有认定“妇子”从属于“曾孙”的“曾孙说”与“妇子”从属于“农夫”的“农夫说”之学术争论。本文根据夏传才主编的《诗经学大辞典》所载牟玉婷《现存中国历代诗经著述书目》②,统计得知:宋代之前诗经学涉及“以其妇子”句义解释的著作则仅有五种,分别是郑玄《毛诗传笺》、王肃《毛诗义驳》、孙毓《毛诗异同评》、陈统《难孙氏毛诗评》、孔颖达《毛诗正义》,而在其中,仅《郑笺》《孔疏》两种著作保存较为完整,其余三种均出自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以《孔疏》为蓝本的辑佚,且其中陈统《难孙氏毛诗评》是否存在以《孔疏》原文为陈统所做的误辑,有较大争议,洪湛侯、曹建国即对此提出质疑③。严谨起见,我们认为在宋以前涉及“以其妇子”解释的学者仅有郑玄、王肃、孙毓、孔颖达,而“曾孙说”与“农夫说”的矛盾及双方论证模式的形成均发端于诗经学史上的“郑王之争”,他们这一争论影响颇深。
一、郑玄“曾孙说”之提出及其成因与影响
“成王来止,谓出观农事也。亲与后、世子行,使知稼穑之艰难也。又以饮食而行馌,饷彼在南亩之农人,设食以劝之,使其乐事也。田畯之官至,又加之酒食之饎以慰其典田之勤也” ④,此为郑玄对《甫田》中“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四句话作出的整体解释。其中涉及到“妇子”的所属问题的“以其妇子”句,郑玄解为“亲与后、世子行”,郑玄把“曾孙”定为“周成王”,把“妇子”说成“王后、太子”,从历史源头上说,应是最早的把“妇子”解作“曾孙的妇子”的著述,确为“曾孙说”的发端。
(一)郑玄提出“曾孙说”的原因。第一点,郑玄赋予了西周初年王族的人文主义色彩,对传统社会投射出深厚的人本关怀,《小序》所谓二诗“刺幽王”的社会功能亦借此通过反衬的形式表现出来,正所谓“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这其中包涵了郑玄的儒家温情思想,这蕴含了郑玄经学维护儒家社会正统的立场。钟泰曾说:“康成之学……虽无常师,而敷宣理道,颇能极其深奥,固不仅在训诂之详确也。特散于各书之注,不易综观其全耳。” ⑤进一步说,郑玄对圣人之道的认识就在于他从根本上把握住了儒家礼制规范背后的仁体思想。以郑注《礼记·中庸》“仁者,人也”为例,郑玄说:“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之言” ⑥,所谓“相人偶”,即言人与人之间相亲相敬,所谓“人意”,就是讲“以己度人”的体谅与体贴的精神,所谓“相存问”就是相互慰问,又《小雅·角弓》“毋教猱升木”笺:“以喻人之心皆有仁义,教之则进也” ⑦,郑玄解释“以其妇子”为“成王携妻带子到田间慰劳农人”,就体现出了礼仪制度背后隐喻的“人意”温存。上博简《孔子诗论》第25号简:“《大田》之卒章,智(知)言而又(有)豊(礼)” ⑧,晁福林解为:“所谓‘知言指曾孙率妇子‘馌彼南亩时的慰劳之言;所谓‘有礼非指此章所写的禋祀之礼,而是指曾孙对于劳作者的彬彬有礼” ⑨,晁氏对《诗论》的解读应当是郑玄解读“妇子随王馌耕”的精神内涵。
第二点,郑玄的女性观具有较强的独立性,《邶风·日月》“日居月诸,照临下土”笺:“日月喻国君与夫人也,当同德其意以治国者,常道也。”又“日居月诸,出自东方”笺:“言夫人当盛时,与君同位。” ⑩郑玄把后妃与国君相匹的说法,实发前人之所未发。郑玄的女性观除了有对后妃地位的相对独立的认识,同样还表现在他对后妃政治教化职能的展望中,比如他在《周南召南谱》中说:“是故二国之诗以后妃夫人之德为首,终以《麟趾》《驺虞》,言后妃夫人有斯德,兴助其君子,皆可以成功,至于获嘉瑞。”?郑玄的女性观对他提出“曾孙说”无疑是有一定影响的,我们认为郑玄就是从前礼制时代的社会关系中挖掘出了古代后妃随天子省耕的教化意涵:后妃不完全是君权的附庸,后妃有其相对独立的政治意义。国储成长于后妃之手、深宫之中,郑玄把“使知稼穑之艰难”作为“以其妇子”的目的,不仅塑造了成王深明事理的形象,这其中还隐含了对后妃教化作用的期望,孔颖达申述郑玄的观点时便说:“以子所亲,莫过于母,使之俱观辛勤,内相规谏,此圣贤明训,可与日月俱悬。” ?可证此论。
(二)郑玄“曾孙说”的影响。郑玄的“曾孙说”尤为注重发挥道德教化的思想,这一点与郑玄的思想性格相一致,同时这种解读“妇子”问题的方式,也为此后的“曾孙说”学者所采用,孔颖达就在经学意义上对郑玄的“曾孙说”有多处发挥,比如他说:“知子唯世子者,以将欲传之国祚,明其教戒尤深,故知非馀子也。” ?这是解释“子”是“王太子”的原因;又说:“王者忧深思远,以世子者生於深宫之内,长於妇人之手,故与之俱行,知稼穑之艰难,欲其重国用而爱黎民、保王业而全宗祀也。” ?这是解释成王携妻带子一道馌耕的原因,可以说孔颖达在此把“曾孙说”的道德教化意义发挥到了极致。从“通经致用”的教化意义上来看,后世的“曾孙说”其实还是沿着郑玄的经学路数展开而没有什么新的见识。郑玄在“以其妇子”和“曾孙来止”语句相连的基础上,对“王后随王省耕”进行了教化功能的发挥,因而构造出一幅理想的先民農耕社会的图景:“王妃、世子从神秘的宫闱中走出来,跟随君王一起慰问田野里的农夫,为他们送去美食佳肴,遇上辛勤的农官,再设宴款待他们。”需要指出:这种解释思维一旦脱离郑玄所处的东汉时期及其所尊崇的“刺幽王”及“伤今思古”的诗旨,“曾孙说”包含的经学化、道德教化的思想内核,往往成为还原文本的经学障碍,而关于“曾孙说”自身,它只要不摆脱传统经学框架的束缚,则将始终面临“于史无证”的质疑——而这关键一点恰由王肃提出“农夫说”的驳难开始。
二、王肃“农夫说”之提出及其成因与影响
曹魏时期,王肃解释“曾孙来止”四句时说:“曾孙来止,亲循畎亩劝稼穑也;农夫务事,使其妇子并馌馈也;田畯之至,喜乐其事,教农以闲暇攘田之左右,除其草莱,尝其气旨土和美与否也。”?这段话目前只见于《孔疏》,王肃自诩“申毛驳郑”,他用“妇人无阃外之事”和“帝王乃躬自食农人,周则力不供,不遍则为惠不普”?作为“农夫说”的证据,实为“农夫说”的源头。
(一)王肃支持“农夫说”的证据。在王肃的解释中,“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被描绘出一幅平和朴素的农耕图景:“曾孙亲自劝农,妇子并馈南亩,田官喜乐其事”,这个解释中没有过多文学化色彩,尤其是“帝王乃躬自食农人,周则力不供,不遍则为惠不普”的逻辑,根本上否定了郑玄“(周王)以饮食而行馌,饷彼在南亩之农人”?的解释,他是直接从原理层面下手,认定“君王不可能馌耕农民”且“王后更不可能参与省耕之事”。
第一点,王后是无法随王驾省耕或省敛的,《甫田》 《大田》出现的“曾孙来止”,有学者认为是在不同季节的“省耕”,南宋范处义云:“《甫田》既言省耕之事,《大田》疑为省敛而作。” ?南宋戴溪云:“《大田》之诗与《甫田》不类者,《甫田》言省耕,《大田》言省敛也。” ?近人吴闿生总结前代说法:“前儒或言《甫田》为省耕,《大田》为省敛,义亦近是。” ?这些说法源头上出自《国语》和《孟子》,《国语·周语上》:“(王)乃命其旅曰:‘徇,农师一之,农正再之,后稷三之,司空四之,司徒五之,太保六之,太师七之,太史八之,宗伯九之,王则大徇,耨获亦如之。”《孟子·梁惠王下》:“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要之,就古典记载而言,只能解读出“天子省耕、省敛”确有其事,而“王后(随王)省耕、省敛”则没有任何根据,清人夏炘即明言:“古来天子有省耕之事,未闻后有省耕之事。” ?
第二点,张节末、张硕曾作过考证,二诗中出现的“南亩”实际上就是西周公田。?从历史文献上看,公田的面积广大,正应“倬彼甫田,岁取十千”的诗句;公田中的劳动力数量众多,在耕期“少者既皆出而在田” ?,《周颂·噫嘻》:“亦服尔耕,十千维耦。” ?以诗证史,亦属确证。由此分析,周王是很难送饭给农夫吃的,“力不供”就说明了周王根本没有亲自馌馈所有农夫的体力、物力,而且就常理来看,在田野间亲躬慰劳农民,根本无法照顾到在场的所有人,然而如果周王不能接触到在场的所有人即所谓“不遍”,则又不能表达出王者的普遍爱民之情,这就是所谓的“为惠不普”。王肃的逻辑非常清晰,而且表达的内容也非常贴近现实,与此后孔颖达申郑“赏一劝百,可使海内从风,何必每地皆往、农人尽赉而云‘力不供、惠不普”?的理想化表达进行比较,则更能突出王肃解经的常识化取向。要之,王肃在此认定天子馌耕农民以“使其乐事”,是郑玄主观的构想,所谓“玄说非也”。
(二)王肃提出“农夫说”的原因及影响。王肃的“农夫说”的提出,比起郑玄的“曾孙说”,更近于现实化的理性讨论,而较少文学化、道德教化的色彩,这既取决于王肃自身的学术态度,同时和魏晋时代崇尚知识的思想风气有密切的关联。王肃在《孔子家语·序》中曾说:“自肃成童,始志于学,而学郑氏学焉。然寻文责实,考其上下,义理不安,违错者多,是以夺而易之。” ?此可视为王肃责难郑玄之发端,重点在于“寻文责实”。这一点相较于宋学家完全文学化的解释思路、清学家注重文献考据的解释思路完全不同,至少在“以其妇子”这个问题上,“曾孙说”和“农夫说”的几个不同阶段的论战,唯有到王肃这里,是既不通过经学框架即纠结于“妇”的称谓问题,又不作诸如“其殷勤恻怛之意,有足以感动人者”?这种充满文学化的解释,反而强调现实逻辑,这一点殊为不易。前文已经指出,郑玄的“曾孙说”具有较强的政治教化色彩,而王肃的“农夫说”则是围绕现实常理展开论证,二者立论很是不同,郝桂敏就曾说过:“郑玄对诗句含义从政治、历史、制度等方面对《诗经》的解释,王肃也坚决反对。” ?
三、结语
自从王肃提出“农夫说”之后,关于“妇子”所属问题的矛盾双方就已经初步形成了,然而“农夫说”相较于“曾孙说”而言,有两大无可避免地错误:其一是训诂学层面上的“增字解经”;其二是古史考据层面上的“默证法”。增字解经是指“农夫”作为“以其妇子”分句的主语,是完全臆造出来的,与《小雅·甫田》《小雅·大田》二诗的原文无涉,如说“以其妇子”的“其”可以指代农夫,于文法学上可通,所谓“有代字而无前词者,则以所指者为共知之事理,读者可默会耳” ?,那么说“以其妇子”之分句主语为农夫,则无任何根据可言;错用默证法是指“农夫说”仅因为“曾孙说”没有“王后随王省耕”的史料旁证而断定“曾孙说”之为不可能,这是有严重问题的。关于默证法,张荫麟说:“凡欲证明某时代无某历史观念,贵能指出其时代中有与此历史观念相反之证据。若因某书或今存某时代之书无某史事之称述,遂断定某时代无此观念,此种方法,谓之默证。”?对于史料文献极度匮乏的西周时期,运用默证法本身在学理上就是不恰当的,刘家和对此亦有确说:“默证法从来就不是一种安全的论证方法,而运用于论证古史时危险尤巨。” ?王肃以“妇人无外事”“王后无随王省耕之礼”攻讦郑玄,恰恰是滥用默证而不自知,故而其说不能成立。惟郑玄“曾孙说”确有王肃反讥的孤证不立之嫌,在这一点上,我们既坚持反“农夫说”的“增字解经”与“古史默证”以保证“曾孙说”文法晓畅之必要性,毕竟“曾孙来止,以其妇子”作为二诗分章的首句,以二句为一完整逻辑,作“周王带着王后省耕”的直接譯文更加通畅。同时,我们也强调等待地下出土文献的发掘之重要性,此于未来或可提供“王后随王省耕”的旁证,以证实此解无误。
注释:
①本文所用《毛诗正义》《礼记正义》《仪礼注疏》皆出自中华书局影印清嘉庆二十年南昌府学刻本《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2009年版。
②夏传才主编:《诗经学大辞典》,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453-1550页。
③洪湛侯:《诗经学史》,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18-219页;曹建国、陈海霞:《孙毓〈诗〉学考论——兼论魏晋时期的经学生态》,《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第104-112页。
④??《毛诗正义》卷十四,第1020页。
⑤钟泰:《中国哲学史》,东方出版社2008年版,第125页。
⑥《礼记正义》卷五十二,第3535页。
⑦《毛诗正义》卷十五,第1054页。
⑧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55页。
⑨晁福林:《诗意礼学:谈上博简〈诗论〉所载孔子对于〈诗·大田〉的评析》,《人文杂志》2008年第3期,第138-143页。
⑩《毛诗正义》卷二,第628页。
?《毛诗正义》诗谱序,第557页。
???《毛诗正义》卷十四,第1021页。
??《毛诗正义》卷十四,第1020-1021页
?(宋)范处义撰:《诗补传》卷二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97页。
?(宋)戴溪撰:《续吕氏家塾读诗记》卷二,《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第43页。
?吴闿生著,蒋天枢、章培恒点校:《诗义会通》卷二,中西书局2012年版,第200页。
?(清)夏炘撰:《读诗札记》卷六,清咸丰三年刻本,第80頁。
?张节末:《〈诗经〉“公田礼”乐歌考——以〈甫田〉〈大田〉为中心》,《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0期,第58-130页。
?(宋)朱熹撰,赵长征点校:《诗集传》卷八,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41页。
?《毛诗正义》卷十九,第1274页。
?(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九十一,清嘉庆浙刻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69页。
?(宋)张九成著,杨新勋整理:《孟子传》卷二,第702页。
?郝桂敏:《王肃对郑玄〈诗〉学的反动、原因及学术史意义》,《社会科学辑刊》2008年第1期,第174-178页。
?吕叔湘、王海棻:《马氏文通读本》,上海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84页。
?张荫麟:《评近人对于中国古史之讨论》,《古史辨》第二册,上海书店1930年版,第272页。
?刘家和:《史学、经学与思想:在世界史背景下对于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的思考》,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8-2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