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双
【摘要】 咏史诗发展到建安时期,作家、作品以及诗歌艺术成就都取得了很大进步,对咏史诗发展成熟也起到承上启下的关键性作用。题材内蕴较前代,有很大扩充,涉及人生主题、政治主题、隐逸主题等题材的书写。叙述技巧也变得多样化,不再只是叙述史实,出现了夹叙夹议,以议论,比兴发端等表达技巧,这对阮籍、左思咏史、咏怀诗创作有很大影响。此时的咏史诗风格还较为单薄,古朴诗风仍占主导,但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审美尚悲,风格悲壮苍凉。总之,建安咏史诗是咏史诗歌发展史的重要一环。
【关键词】建安咏史诗;题材内蕴;表现技巧;艺术风格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0-003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0.012
咏史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重要体裁,咏史诗是叙述历史人物、事件表达见解与感想的诗歌体裁类型。中国的咏史传统由来已久,文学源头大约可追溯到《诗经》《楚辞》。东汉班固首次以《咏史》命名创作咏史诗,此后咏史诗这个体裁便正式进入中国古典诗歌领域。咏史诗发展至建安时期,作家、作品明显增多,而且质量和文学性显著增强,颇具时代特色。较之汉代咏史诗在题材内容、表达技巧以及诗歌风格方面有很多新变的成分,本文将从以上角度来论证建安咏史诗的创作成就。
一、题材内蕴
咏史诗发展至建安时,作家、作品显著增加。据《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统计有:曹操的《短歌行》《善哉行》2首;曹丕的《煌煌京洛行》1首;曹植的《丹霞碧日行》《豫章行》二首、《怨歌行》《灵芝篇》《精微篇》《二良诗》共6首;王粲的《咏史诗》1首;阮瑀的《咏史诗》二首和《隐士诗》一首,共3首。综上,建安时期的咏史诗作家有5人,共创作咏史诗13首。相比汉代,在数量上是一个大跨越,因此在题材、内蕴方面较为丰富。
(一)人生主题书写
建安咏史诗中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出现了对生命意识主题的咏叹。联系汉魏时代背景,战乱频繁,百姓生灵涂炭,人的寿命普遍不长,文人们便纷纷咏叹生命可贵。正如钱志熙所说:“汉魏时期,整个社会开始关注人的生命,诗人们对生命有了更多的体悟与感想,生命意识在不断萌发,积聚。”①如曹植的《三良诗》,除诗歌前几句赞扬功名、舍身取义外,其余诗句“谁言捐躯易,杀身诚独难。”写出了“三良”的纠结状态,忠义虽重要,但生命也实在美好,显然他们对生命是留恋与渴望。“揽涕登君墓,临穴仰天叹”,写三良在临终之际登临秦穆公痛哭流涕,仰天长叹的情形,这不仅是对君王生命的惋惜与怀念,更有对自己将要诀别人世的无可奈何与叹惋,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他们对生命的热爱与不舍。末尾四局“长夜何冥冥,一往不复返,黄鸟为悲鸣,哀哉伤肝肺”,写在世之人对三良失去生命的惋惜以及对他们深切的怀念之情。末两句以黄鸟悲鸣来烘托渲染,更加深化了悲剧色彩与感染力。“长夜何冥冥,一往不复返,黄鸟为悲鸣,哀哉伤肝肺。”世人对“三良”牺牲的惋惜与怀念,鸟都为其哀歌。曹植以饱含深情的笔调写出了对三良忠义精神的赞扬,但更多的是他对三良献身的惋惜,可以看出他对人的生命的态度是热爱、珍爱的。
建安咏史诗中,也时常有感叹人生无常,穷达、福祸难图的主题。建安时代风起云涌,天灾人祸频仍。政治的混乱与动荡,很容易让产生人生无常、祸福难料的感慨。一些文人士子们虽怀揣着建功立业、拯救苍生的政治理想,却始终不得重用,难以施展才华。表现在文学中便有“遇”与“不遇”的议题。如曹植《豫章行》(其一)“穷达难豫图,祸福信亦然”发出人生在世,穷达与祸福都是我们无法掌控和预料的,只能听天由命的感慨,表达出了他有志不获骋、穷达不由己的愤懑与无奈,只能归结于天命。后八句用虞舜、姜尚的发迹与孔丘的穷困,周公礼贤下士的史实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古往今来,“遇”与“不遇”一直是失意文人热衷于探讨的问题,但以咏史体裁抒写失意之怀,在建安时代是较有新意的。
(二)政治主题书写
受时代影响,建安咏史诗也洋溢着浓厚的政治理想与感慨。如建安时代出现最早的咏史诗,曹操的《短歌行》和《善哉行》,言辞质朴,境界开阔,蕴含着极大的政治豪情。《短歌行》(周西伯昌)赞颂了周文王、齐桓公、晋文公这三位德威并施、称霸天下的英雄人物,同时引用孔子的话称赞管仲能够始终遵守礼制。《善哉行》“古公亶父”分别咏赞了古公亶父……孔子等人,历史上这些人物都是以仁德和崇礼被后人所推崇的贤臣达士,这表达出曹操对那些以德行行事的明君贤臣的敬佩与颂扬。以政治历史人物为歌咏对象,述说着崇高的政治理想,使诗歌充满了高昂的基调。曹丕的《煌煌京洛行》通过对韩信、张良、苏秦、吴起、郭魄、鲁仲连等历史人物生死存亡的书写,赞美有政治才能,、功成不爵、长缉而去的明智之人。以史为鉴,为戒,表达了曹丕的政治观。可以说曹丕的这首诗开启了以咏史言今、鉴今、讽谏时政的先河,拓展了咏史诗的书写范围与表达功能。
曹植的咏史诗,也多以政治为主题来书写。如《怨歌行》以周公辅佐君王的佳话以及周公忠而见疑的遭遇的历史事件为例,表达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希望能够像周公辅佐成王那样,辅佐曹睿治理魏国,希图国家强大起来。另外,还有自己忠心耿耿却被怀疑,不被重用的无奈与苦恼。正如张玉谷《古诗赏析》所评,这是一首忧谗之作,借周公的历史事件,委婉的表达出自己忠而被谤,信而见疑的无奈与苦闷之感。②《豫章行》则主要写自己空有政治才华和抱负,不得重用,不能施展政治才华的苦恼于愤懣。《丹霞蔽日行》以周朝建立、秦汉灭亡等历史事件为题材,反讽魏统治者疏远宗室的政治现实,暗示曹魏将因此覆灭的政治危机。
(三)其他主题书写
建安时期,文人士子的个性意识和文学自觉不断发展,为咏史诗题材的拓展提供了充足的空间。如首开咏史诗咏荆轲题材:阮瑀《咏史诗》二首(其一)和王粲“荆柯为燕使”诗,都是赞颂荆轲,叙述了荆轲刺杀秦王整个悲壮的过程,表达了对荆轲大义之举的敬佩,效仿荆轲誓死效忠曹魏的决心,苍劲有力。除此,首开古代咏史诗书写隐逸主题:阮瑀“四皓隐南岳”诗中“何患处贫苦,但当守明真”二句,写出了诗人的心迹甘守贫贱、安贫乐道,希望隐居的高尚情操。此诗对后世此种咏史主题之作起了一个先导作用。
二、叙述技巧
曹魏之前,咏史诗写作技巧单一,仅叙述史实,鲜有诗人观点,曹操与曹丕咏诗如是。但曹植的咏史诗,就呈现出新的局面,表现技巧有很大扩充。
(一)直接叙述
诗歌全篇叙述史实,不表达自己观是咏史诗的最初状态。班固的咏史诗,就是此类代表,全篇诗句都在叙述缇萦救父的过程。发展至建安的咏史诗,这种写作方式依然保留着。曹操的《善哉行》(其一)、《短歌行》(周西伯昌)诗的全篇都是对史实的直接、朴素的叙述,没有添加任何修饰与议论性的语言。又如阮瑀《咏史诗》(其二)咏叹荆轲刺秦王失败的历史事件,全诗都是对历史场景的还原。这种直接叙述的表现方法虽不需高超的技巧,但它代表了汉魏一代古朴诗歌风,境界开阔,气象宏伟,一直为后世诗歌运动所提倡。
(二)夹叙夹议
咏史诗发展至建安,出现了一些夹叙夹议的诗篇,在叙述史实中也时常发出感慨、议论与见解。这类咏史诗集中体现在曹丕与曹植写作中。如曹丕《煌煌京洛行》诗的开篇:“夭夭园桃,无子空长,虚美难假,偏轮不行。”发议论,认为桃花虽美,无实就无用,偏斜的车轮经不起颠簸。“淮阴五刑,鸟尽弓藏,保全名声,独有子房。”
举张良与韩信正反两方面的例子进行对比,来说明功成之后,明智之人应该选择身退得以保全身名。“大愤不收,褒衣无带,多言寡诚,抵令事败”发议论:说大话、话多的人缺少诚意,只会使事情失败。接着品评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多角度证明自己的观点,高度赞扬鲁仲连,与诗文上片颂扬张良形成了呼应,重申观点,给读者一种回环往复的感觉,也更加突出强调诗人的价值取向。又如王粲的咏三良之作《咏史诗》首二句:“自古无殉死,达人所共知。”道出自己的观点,认为自古以来所有的有识之士都是摒弃殉葬制度的。“人生各有志,终不为此移”发议论,说明三良的坚守,舍身取义,也是诗人为自己表明心迹,振臂高呼,誓死效忠国家与君王。这种夹叙夹议的表现方法是咏史诗发展的一大进步,不拘泥于史实的叙述的固有模式,在叙述过程中,借史实来抒发自我的志向与怀抱,作者的个体情感和主体性有所增强,使咏史诗的审美内涵有了进一步的拓展,对后世咏史诗、咏怀诗的发展有很大的启发性意义。
(三)以议论、比兴发端
建安时期,以比兴和议论发端的咏史诗,曹咏史诗最具有代表性。如《三良》以“功名不可为,忠义我所安”的议论诗句发端,表明自己心迹:即使功名不可求取,也要坚定的终于国家、君王,开篇提出论点,点明主旨。
接下来叙述史实来论证自己的观点,结构严谨,逻辑清晰。《精微篇》以“精微烂金石,至心动神明”的比兴发端,意在提出精诚所至,金石未开的论点,总领全诗。后举杞妻哭夫梁山倾倒、燕太子质于秦马角生、邹衍被诬陷,五月下霜、提萦、女娟救父等历史事件来说明诚意有感天动地的惊人力量。《怨歌行》以“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的议论发端、《豫章行》其一则以“穷达难豫图,祸福信亦然。”的议论发端、《灵芝篇》以“灵芝生天地,朱草被洛滨。荣华相晃耀,光彩晔若神”的比兴发端,接下来叙述历史上闻名于世的孝子的故事来呼应开头,赞扬孝道之人,是天地之间的精华,灿若神明。《豫章行》其二则以“鸳鸯自朋亲,不若比翼连。他人虽同盟,骨肉天性然”的比兴和议论发端,表达对亲情骨肉的重视与珍惜以及血浓于水的道理。综合来看曹植的咏史詩,虽然议论和抒情的成分还是比较少的,叙议较为割裂,没有达到水乳交融的程度。但他的咏史诗创作对后世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如阮籍、左思的咏史诗创作都很大程度上受其影响,这为西晋咏史诗发展成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三、艺术风格
建安咏史诗总体风格较为单一,因体裁限制,咏史诗本是以咏赞历史事件为主,只能是叙述事件。再者,咏史诗发展至建安只是初期,并不成熟。它主要继承东汉咏史古朴风格,而受其时代影响,建安诗人的咏史诗诗歌风貌也呈现出悲壮风格。
(一)质朴自然
建安咏史诗的鲜明特征是质朴,主要表现在运用不加修饰的语言来创作诗歌。例如曹操的咏史诗,只是对历史事件作简单质朴的叙述,没有自己直接的观点,自然率真中透漏其情感倾向。又如王粲、阮瑀的咏史诗:咏荆轲、三良、商山四皓,都是用朴实无华的语言来叙述历史,风格也是较为古朴。从体裁的角度讲,咏史诗本就区别于抒情和写景的诗歌,它注重对历史事件的歌颂,力求客观真实。正如萧涤非先生云:“技术拙劣‘质木无文,乃咏史之体宜尔也。原为性质不同,并非由于时代之先后。”③另外,建安咏史诗,一般都以乐府旧题命名,而汉乐府民歌的语言不加修饰,古朴自然,呈现出刚健清新,朴素自然的艺术风格,所以咏史诗的语言也就相应的平实无华,再加上叙述技巧单薄,诗歌中很少有抒情、议论性的内容。综合作用下,建安咏史诗总体呈现出质朴自然的艺术风格,这在后世咏史诗的诗歌风格中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
(二)悲壮苍凉
建安咏史诗还有尚悲情的一面,正如刘勰《文心雕龙》所说:“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哀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慨而多气也。”④其中“风哀俗怨”说的就是建安诗歌“悲壮苍凉”的一面。这一风格的形成,一方面受其时代动荡,政治混乱,生灵涂炭的社会环境的影响,诗人们的心灵较为敏感。另一方面与那个时代的整体审美风尚继承了汉乐府中的伤感与悲情有关。最具有代表性的是曹植、王粲、阮瑀三人创作的同一题材的咏史诗,即曹植的《三良诗》,王粲、阮瑀分作《咏史诗》咏赞三良为秦穆公殉葬的历史事件。三首诗都详细的描写了三良在殉葬前夕的场景,亲人的不舍,三良内心的挣扎和对生命的留念,最终还是不违君命,舍身取义,何等的慷慨悲壮。三首诗歌都以黄鸟悲鸣做结,渲染气氛,回声阵阵,不绝如缕,诉说着三良对生命的企求与渴望,苍凉之感油然而生,闻者哀痛伤肝肺。又如阮瑀《咏史诗》(荆轲为燕使),叙述了荆轲刺秦王不中的悲剧过程:身为上宾,长驱入秦,易水悲歌等。此诗较浑然有力,“收法极有气势”⑤英雄没落,壮烈牺牲,感情哀婉凄恻,意境开阔,有着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使其呈现出悲壮苍凉的诗歌风貌。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尚悲情怀由来已久,而建安咏史诗正是传承了汉乐府中的伤感与悲情,但是它与汉乐府又不完全相同,有着自己鲜明的时代他色。即建安诗歌受到建安时代的精神浸注,建安诗人一方面接受着汉乐府和汉末文人诗的审美趣味和艺术原则,另一方面,他们也凭着自己的文艺素养建立了反映他们时代精神的审美理想,呈现为尚悲的诗风。
综上分析,咏史诗发展到建安时期,相较两汉时期,有其明显的时代特征,新变、新言随处可见,艺术价值有了很大的提高。创作咏史诗的作家,以及作品数量显著增加。题材内蕴扩大,极大地扩展了咏史诗的写作范围,扩宽了诗人们的创作空间,基本奠定了后世咏史诗的题材内蕴。表达技巧更加成熟,对比,烘托,叙议结合、以起兴、议论发端,这些都使建安咏史诗的格调进一步提升,促使咏史诗的发展成熟。在风格上,建安诗人创作出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尚悲壮审美风格,这被后世咏史诗很好地继承与吸收,左思、阮籍的咏史诗,咏怀诗可以很好的体现。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建安咏史诗有些诗篇,发展成了一事咏多人或多事的体式,这也是咏史诗发展的一大进步。综上,建安咏史诗不仅吸取了前代的创作经验,更创作出了很多新变的成分,在咏史诗歌发展史上,起着过渡性的重要作用。当然,建安咏史诗的艺术价值绝不止本文所分析的这些,依然有很多可待挖掘的空间。
注释:
①钱志熙:《唐前生命观和文学生命主题》,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231页。
②河北师范学院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组:《三曹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10页。
③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9页。
④(梁)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78页。
⑤郭绍虞编选:《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8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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