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析北京长峰医院火灾案

4月18日12时许，北京长峰医院住院部东楼发生火情。截至4月19日9时，火灾造成29人遇难。其中，有26人是住院患者，60岁以上有21人。据悉，起火楼栋5楼以上主要住的是患有老年病、临终关怀一类的病人，多数腿脚不便。这起火灾的原因是什么？该如何追责？

火灾逃生

北京长峰医院火灾事故中，起火的樓体是一幢8层楼房，起火楼层在住院部东楼5层，主要住的是患有老年病、临终关怀一类的病人，多数腿脚不便。

4月22日，当时在住院部7层的护工陈丽和患者马欣回忆起逃生的情形，仍心有余悸。“真的全靠（护工）姐姐救了我。”躺在床上的马欣说。

4月18日中午12时许，正值长峰医院住院患者午休时间。陈丽回忆，在她收拾被单打算在旁边小床休息时，走廊传来了疑似护士长的喊声：“着火啦！着火啦！”陈丽吓得站起来，打开病房门一看，有少量烟雾弥漫走廊。

得益于3年照护卧床病人的经验，陈丽手脚麻利地将马欣身上的针头拔掉，尿袋一拿，来不及穿鞋子就把她往外拉。再次推门后，陈丽发现黑烟变得更浓厚呛人，“（烟）速度太快了，一会儿就跑到病房门口了”。

陈丽单肩搀扶着比她重10多斤的马欣，吃力地走到楼梯间。这时，一名女护工从另一侧帮她扶起马欣，三人一步一台阶往下走，在充斥黑烟的楼梯间艰难逃生。陈丽回忆，医院的楼梯间是弧形旋转阶梯，转得她头晕目眩。经过7层的旋转楼梯后，三人终于从长峰医院住院部西侧楼梯口走出来。陈丽回忆，当时长峰医院院内人群一片嘈杂，她们逃出来后开始止不住地咳嗽，她抱着马欣大哭起来。

据长峰医院火灾事故情况通报会披露，4月18日12时57分，北京丰台区消防救援支队接警。13时33分，现场明火被扑灭。15时30分，现场救援工作结束，伤者在火灾后被迅速转运至周边医院。截至4月19日9时，火灾造成29人遇难。其中，有26人是住院患者，60岁以上有21人，最小40岁，最大88岁。截至发稿，在院治疗伤病员仍有39人。其中，危重4人、重症17人、病情平稳18人。

医院改造埋下隐患

长峰医院火灾事故的原因是什么？在情况通报会上，北京市消防救援总队副总队长赵洋表示，经初步调查，火灾原因系医院住院部内部改造施工作业过程当中产生的火花引燃现场可燃涂料的挥发物所致。

湖南中南大学的一篇论文曾指出，中国医院的高层和大型建筑为消防带来了挑战：医院有大量电气设备和可燃材料；拥挤的环境不利于疏散；建筑物内部空间复杂，导致消防救援和人员疏散困难；最困难的是医院那些行动不便的病人，很难从这样的环境中自行逃出。

从业18年的消防人员李合（化名）介绍，医院尤其是成立时间长的医院，面对就医人员增多的压力会选择不断扩建，高层建筑会比较多。建筑外墙和内部部分装修使用易燃可燃材料装修，一旦发生火灾火势蔓延速度会很快。

中南大学消防工程系副主任、博士生导师颜龙表示，一些老旧的医院按照旧的防火设计标准建设，可能存在隐患。近20年里，建筑设计防火规范出现了多次变更，但医院建筑是按兴建时期的防火规范做验收和检查。有些年代比较早的医院建筑消防设施不健全，比如没有自动喷水灭火系统和火灾自动报警系统，而且硬件老化带来的隐患可能比设施不全还要更难处理。

同时，装修也给医院带来了火灾隐患，本次火灾就是长峰医院内部装修过程中引发的。2017年的徐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和2021年的湖南省妇幼医院都发生过装修期间楼顶建筑材料着火的问题，所幸这两次没有人员伤亡。种种因素聚合在一起，使得医院的火灾格外难防，也难以处理。

颜龙表示，医院火灾的难点就在“老弱病残孕”。按照现在的建筑消防设施标准，如果消防设施能够正常运转，对弱势或者失能的群体也有可能达成完全救援。但设施设备不可能完全按照理想状态运行，这就导致了很多人救不过来。此次火灾事故中，长峰医院住院楼分主楼与（东）侧楼无法连通，两边分别只有一处疏散楼梯，这给逃生增加了难度。然而，据住建部发布的国家标准《建筑设计防火规范》，疏散用楼梯和疏散通道上的阶梯不宜采用螺旋楼梯和扇形踏步。确需采用时，踏步上、下两级所形成的平面角度不应大于10°，且每级离扶手250mm处的踏步深度不应小于220mm。

此外，不少医院消防制度不完善。大部分医院虽然制定了消防制度，但没有有效落实。比如，由于住院部病床有限，走道加床致使疏散通道变窄、堵塞的现象经常可见，再加上病床原本就是可燃物，极容易助使火焰通过病床在通道里蔓延，使人员的疏散时间大大减少，甚至没有疏散的机会。而且，一些医院在制定措施时会偏重于火灾损失大、人员密集的住院部、门诊部等场所，而忽略其他也有可能发生火灾的场所，如实验室、手术室等。

关不上的防火门

令人疑惑的是，长峰医院并不是一家老年病专科医院，为何有如此多的老年住院患者？

据调查，至少从2019年起，长峰医院和福康寿失能老人护理中心合作，设置了大量医养结合病床，但这项业务一直游离于监管之外。福康寿中心网站上介绍，医养结合业务的目标是那些“受三级医院床位周转率影响，无法长期入住，存在一定的医疗依赖，医院或养老院很难照顾他们”的患者。这种运营模式就是为了绕过严格的国家标准。

相关人士表示，养老机构想通过消防验收并不容易，单是一套消防设备的投入，至少需要几十万元。此外，如果是医养结合模式的养老机构，还需要养老机构拥有全职医生和救护设备等，因而一些小型养老机构无法达标。

据民政部门人士介绍，由于养老机构的人员行动迟缓，有些人可能存在认知困难或瘫痪，一旦发生火灾事故，疏散困难，很可能造成人员伤亡，因而监管部门对于消防安全有专门要求。比如，非独立建造的养老院，应采用耐火极限不低予2h的不燃烧体墙和耐火极限不低予1h的楼板，并与其他场所或部位隔开。当墙上必须开门时，应设置乙级防火门。养老院的道路和建筑物设计，应当严格执行相应国标。

据现场视频显示，长峰医院火灾发生时，多个楼层的窗户大量往外冒黑烟。消防人士表示，这个烟量不太可能是从窗户外蔓延上去的，很可能是医院的常闭式防火门打开了。常闭式防火门有阻火隔烟的作用，应该是常闭状态。一旦打开，火灾发生时，烟气会不断向上蔓延，高温会灼伤呼吸系统，而气体里的有毒物质则直接威胁生命。

艾力彼医院管理研究中心主任庄一强介绍：“有的医院为了节省成本，垂直升降电梯比较少，容易造成拥堵，一些患者等不及了就走楼梯上去。有时候为了方便进出，防火门还会被东西卡住，久而久之弹簧就失灵了。”

被忽视的消防内部建设

值得注意的是，在发生火灾的两个月前，长峰医院刚刚进行了一轮“消防安全隐患排查”。 “设施没有问题，不代表人的操作没有问题。”颜龙说。

一名火灾调查的专业人士表示，动态隐患的及时识别与消除，一直是消防安全管理中的老大难问题。比如常闭式防火门未保持关闭、疏散通道堵塞、消防车道被占用、消防设施停用、医院走廊占用，都属于随时检查随时都有可能发现，能立刻整改但反复发作的那一类。这需要医院有一个良好的防火巡查制度，落实定期巡查检查，但还有很多动态隐患是很难被发现和排除的。

长峰医院火灾前，其子公司就曾因消防违法行为多次遭到行政处罚。长峰医院2017年1月发布的《主办券商推荐报告》显示：2014年，子公司上海曹安分别因存在搭建临时建筑物不符合消防安全要求的违法行为、存在消防设施未保持完好有效的违法行为，被处以2000元和19000元的行政处罚；2015年，子公司山西长峰因堵塞安全出口被罚款10000元；子公司驰云网络办公室装修改造工程未进行消防设计备案和未进行竣工验收消防备案的违法行为，合并执行罚款3500元。

就在今年2月，长峰医院旗下的贵阳长峰领航医院又因消防设施、器材未保持完好有效，违反消防法，被处罚款4万元。

长期与医院打交道，李合感受到消防部门在综合监管方面有心无力：一是安全工作讲究闭环管理，发现的问题多涉及处罚、查封、三停等，但查封和三停因为医院本身“民生”项目的特殊性，不太可能执法到位。处罚对医院来说不疼不痒，整体对医院的威慑力不足；二是医院建筑体量过大，每一次只能监督抽查，而医院本身对这类问题习以为常。监督员辖区有大量的单位，本身每天面临体能考核、政治学习、火灾调查等多项业务，一周用于检查的时间有限。受限于监督人员数量、经验的不足，也不太可能发现大量隐患；三是很多消防监督员依然把消防监督检查的关注点放在消防设备和疏散走道等显而易见的问题上，对于安全管理组织、安全资金投入、管理制度建设与运行、火灾应急预案制作与演练等少有考察。

在医院消防的内部建设上，要做到真正达标，意味着人力、精力、财力的付出。庄一强表示，拿消防演练来说，演练需要停工停产，大家抬着担架拉病人往下跑，病人不满意，员工也不高兴。因此，有些医院能不做就尽量不做。

此外，医院消防控制值班室的队伍建设也不完备。颜龙介绍，控制人员或消防管理人员都要有相关的中级证书，但实际上有很多人没拿到证书。

如何追责

那么，长峰医院火灾事故该如何追责？中国政法大学证据科学院教授刘鑫分析，长峰医院火灾事故责任主体较为复杂，除医院、施工方外，还需要看有无发包方和承包、分包方等，可能会涉及到多个责任主体。但无论是多少个责任主体，所面临的损失赔偿范围肯定是全额赔偿。涉及到侵权责任，按民法典损害赔偿相关规定计算损失，且属于全部责任，具体赔偿分为死亡赔偿金、医疗费、伤残费、误工费、生前抚养人的抚养费、精神损害赔偿费等，由确定的责任主体来承担赔偿责任。

在刑事责任上，刘鑫表示，医院领导、分管相关工作的部门领导、承包方、施工方等跟此事件有直接责任关系的，以及当地政府中负有领导责任、管理责任的相关人员，都可能涉嫌重大生产责任事故罪、玩忽职守罪等。

根據最新通报，北京长峰医院院长王某玲（女，44岁）、副院长汪某（女，37岁）、总务科主任王某阳（男，50岁）、施工公司负责人王某峰（男，47岁）、现场施工人员程某君（男，33岁）等12人，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目前，上述人员已被公安机关依法刑事拘留。

资料显示，北京长峰医院隶属于北京长峰医院股份有限公司，是一家新三板挂牌企业。4月19日，全国中小企业股份转让系统发布公告，长峰医院因发生重大风险事件，且未申请停牌，据《全国中小企业股份转让系统挂牌公司股票停复牌业务实施细则》等相关规定，现决定自2023年4月19日起对其股票实施停牌。

除了此次火灾，“长峰系”本身的问题早已引发关注。早在2019年，央视新闻就曾发出“长峰医院的运作模式曾涉足医托骗局”的质疑。

根据当时的报道，一名患者通过搜索引擎求医，搜索引擎为其推荐长峰医院子公司长沙长峰医院。进入医院网页后，即出现对话框，自称医生助理的客服极力推荐患者去该医院就诊。但在长沙长峰医院花费1.3万余元后，患者病症不仅没有好转，还出现异常反应。

警方侦查发现，前述所谓医生助理实为医托，幕后出资人成立公司，以每月10万元的价格承包长沙长峰医院精神心理科，由医院提供科室的使用场地，科室的医生、护士、设备等均来自医托公司。医托公司利用搜索引擎竞价排名，通过一对一跟踪联系、夸大病情等手段，吸引患者到线下医院问诊。

此次突如其来的火灾，让“长峰系”面临公众更为严苛的审视。截至发稿，相关调查还在进行中。

（《成都商报》 2023.4.23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