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湘(美国)
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
——王家卫《花样年华》
1
滴滴专车经过学校南门,乔希看了眼那条林荫大道。二十几年前,她第一次入校的时候,大道两旁摆满了迎新生的台子,大红的横幅挂在两棵国槐树之间,上面用黑色粗体字写着“热烈欢迎新生入学!”最后面那个叹号不像是表达热烈,倒像是在发脾气。她是晚上到的,签到后有男生踩着三轮车把她送到31楼的门前。那个瘦小的男生问她,要帮你把箱子拿上去吗?她想了想说不用了。
她住的酒店就在离南门不远的地方,滴滴专车拐个弯就到了,她每次回国都住在这,倒不是对学校多有感情,只是这些年北京已经变得太大了,别的地方她都不熟悉,唯有海淀这个角落还勉强有些概念。酒店往西走五分钟有直通机场的大巴,周围有商场,地铁站也在附近,她图的是方便。
她用微信支付,听到一个平板直愣的AI女声说“二十八元,已支付”,然后她下了车,站在秋天的北京街头,周围灯火绰绰,树叶簌簌作响,空气中隐含着一种秋凉的况味。她的头发很短,耳朵露在外面,有一丝寒气顺着耳朵根钻进她的身体。
2
何岸给出租车司机付了二十二元,然后站在楼下的连翘丛旁抽了根烟。成都的秋天有点潮,空气中有一种粗粝,他觉得有些闷。他在成都租的是个高层,是公司给租的,房子旧,十多年前的装修,飘窗上的乳漆有几处已经剥落,露出深褐的本色,像是经年已经无法愈合的伤疤。
何岸不嫌房子旧,他图的是清静,况且也方便,出门往东走三分钟就是地铁站。他早些年在另一家公司的时候,被公司派到不同城市做销售,乌鲁木齐,西宁,兰州,都是西部的城市。周末开车不多久就到了荒原,灰褐色的沙砾一望无际,一簇簇像伞样的骆驼草遍布其中,除了偶尔听到的一两声野雉鸡的鸣叫,天地间荒无人烟,他觉得挺自在。唯一不爽心的是新疆的很多道路限速很低,他吃了好几张超速的罚单,扣了好多分,之后就不太敢开快车。
时隔十多年,他又被公司派出,又是长驻西部的城市,还是做销售,只是推销的东西不同。时间似乎在河岸里打了个绕,又停在了同一个码头。
他站在深秋的夜里,盯着连翘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一些惘然,然而烟已经抽完了,他转身进了楼,在电梯按钮上按了20,电梯门开,他走了进去,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松了口氣。
3
乔希睡得不好,她梦见她一个人走在一大片金色的麦田里,又累又渴。她在麦田尽头看到一眼泉水,忙蹲下,想捞起水喝,然而她的手一触碰到泉水,水就瞬间消退,她的手一缩回,水又从地下汩汩而出。如此试了几次,终归是喝不到水。她心里烦躁,就醒了过来。看看手机,快早上五点了。她想,原来有时差不是睡不着,而是醒得早。
她习惯性地翻到微信,还没有他的来信。前几天,他说北京到成都,坐高铁比坐飞机好,飞机总晚点,还要提前几个小时去机场。他给她买的高铁票,她说她自己可以买的,他说我来吧,你还要装App,又不常用,就回国用用。她没说什么,心里有个软软的地方被碰了一下,她觉得他变温柔了,比很多年前的那个他更温柔了。
他们不同年级不同系,如果不是宿舍联谊,恐怕很难有机会认识。她记得他们第一次约会也是在秋天,周六的傍晚,她的室友都出去了,她听到敲门声,打开门,他站在31楼昏暗的楼道里,嘴角上扬,眼睛弯弯的,那么温和地笑。她也笑,你是怎么骗过传达室的阿姨混进来的?他有些羞涩,说,就是低着头往里走,她也不能每个人都盯着。她和他下楼的时候,她站在靠传达室的那边,他在她另一边,她用余光看了一眼传达室,小辫子阿姨果然低着头忙着什么,也不看他们。他们走出31楼,禁不住又大笑了起来。那晚的月亮是不安静的,月光是薄薄的,月亮之下,水泥的路、路边的树、飞檐的教学楼都镀了一层溶溶的月光的清晖。他们走在这月光地里,他拉起了她的手,她感到一种麻酥酥的细细的电流从手指尖传过来。她任由他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指有些嶙峋,但她觉得温暖。然后,他吻了她,初吻和月光一样温柔。秋天原来是适宜恋爱的季节。
乔希看了一会儿微信,更睡不着了,索性就起来。早上9点22分的火车,从酒店到北京西站,坐地铁半个小时,他说提前半个小时到车站就好。她总不放心,早早就出发,8点就到了北京西站。火车开动的时候,她给他发了条微信。
4
何岸收到她的微信的时候,她已经上了高铁。一路平安,他说。他闭上眼,听到她的笑声,往事从时光深处浮出水面。她的笑是浅的,但她的眉毛是弯的,长发是柔软的,这便让她的笑也柔和起来。他总捉摸不透她的心情,就总希望她能笑,但她又是个不爱笑的人。她比他低几个年级,都是西语系的,有一次系里搞新年晚会,她负责一个游戏,套瓶子,就是给几个塑料套圈,套地上的汽水瓶子,套中的有奖品。他那天晚上玩了好多回这个游戏,最后两回总算套中了,她说行啊,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有点讪然地笑了,她也笑了。他第一次拉她的手时,她很快地缩了回去,他鼓起勇气又一次拉起她的手,这一回她没有再缩回去。她的手小小的,滑腻的触觉让他想起水绸的缎子,有点清冷。他没有勇气吻她。
5
乔希的火车到达成都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酒店就在地铁站旁边,她在酒店办好入住手续后换了双鞋就出去了。酒店是个高层,以前是公寓,最近翻修的。旁边也有几家同样结构的高层。酒店附近有好多家小店。她在一家麻辣烫的店子前停了下来,隔着玻璃她看到临窗的那一桌上摆着各种食材,豆腐,莲藕,鱼丸,海带,都串成了串,红辣辣地在火锅里翻腾着,应该就是这家吧,她走了进去。她等了不久就看到两个老人走了进来,她从那个高高的老妇人的脸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她没能忍住眼角的泪。
6
何岸晚上回家从地铁站到公寓要经过几家小店。有奶茶店、东北饺子店,还有一家麻辣烫店。这天晚上他路过麻辣烫店的时候看到里面生意很好,坐得满满当当的。他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转身走进了旁边的东北饺子店,他上大学在东北,最喜欢吃食堂的饺子。饺子味道不错,但比起学校食堂的饺子总归少了点什么。是什么呢,他也说不上来。
7
乔希还是早早就醒了过来。她打开窗帘,几只尖头鸟从树梢飞起,树叶簌簌而下,她觉到了几丝凉意。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间,好在就要见到他了,她心里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微信加上不久后,她曾经要他把照片发过来。他犹豫了一会儿,发了张照片过来。她心跳几乎停止。照片上,他坐在沙发上,很随意地把手搭在沙发的后背。还是那张脸,弯弯的眼睛,很温和的笑,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他的头发没有年轻时那么茂密,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鬓角怎么就白了呢?她把照片放大看,甚至他的胡子也是白的,然而他的目光还是如此深澈,他看着前方,但她觉得他是在看着她,看着微信对话屏后面的她。他像是看透了她会细细地上上下下把他看个遍,就像她也深知,他会同样把她朋友圈少得可怜的几张照片仔仔细细地看来看去。他们都想从现在的照片中找寻出昔日恋人的旧痕,找寻出当年青春的记忆。她觉得心中有一种热的东西在向上翻滚,然后迅速抵达她的眼眶,变成了眼角的一滴泪。她心底的温柔和心悸将她环绕,那是一种多么熟悉的感觉!她有些不敢相信,多年前初恋的感觉沿着时光的河岸又逆流而来,这怎么可能呢?她没有让他知道她心里的千回百转,只是很淡定地回了一句,你变了,但是又没变。
是吗?他似乎也很淡定,怎么可能没变,老了。
他的朋友圈一片空白,设置的是三天可見,但是加上微信后从未见他发过信息,她怀疑他从来都不发。他们并不常聊天,经常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有时候是她问他技术上的问题,他是学计算机的,似乎没有什么不会的。有时候是他问候她,常常是他看到报道说美国又有山火了,或者哪里又有枪杀了,就会发微信过来问她没事吧。她说没事啊,山火离我们远着呢。没事就好,他说。她心里有细细的暖流,隔着一整个太平洋,她都能感知到他的温柔。
她翻看着他们之间长长的微信对话,再也无法入眠。退房,上地铁,然后进高铁站,和从北京到成都的程序相似。站台、火车似乎也都是一个样子,只是此时的站台雾气浓重,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科幻小说《一个叫莫比乌斯的地铁站》,整部线路按照莫比乌斯带方式扭曲,走入这部线路的火车都会消失不见。这列从成都开往重庆的高铁会把她带到哪里?从美国到北京,再到成都,再到重庆,她这一路风尘仆仆。
8
只住一个晚上,何岸心里想着,就只挑了简单的几件换洗衣服,塞进他黑色的斜挎包。这个包够结实,也能装东西,电脑衣服统统都塞进去也不显臃肿。他下了电梯,上了地铁,然后换乘高铁。他坐的是成都到重庆的高铁。
高铁准时出发,他的座位在车厢尾部,斜对面坐的是一对小情侣。远远地就能感知到那是热恋中的人。他们也没怎么说话,但那种亲密的荷尔蒙像是酒精,挥洒在周围的空气里。女生手机要充电,线刚拿出来,男生就把线插在旁边的接口。何岸不再看他们,他想到了她,心里的甜蜜和酸涩交错糅合在一起。他想到了他们的很多个第一次,第一次握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他们那天是去植物园。当他们走过一丛连翘的时候,他开始解释连翘和迎春花的区别。但是他笨嘴笨舌的,说来说去也没说清楚,她就笑了,她一笑,他就受不了。那天日头很大,他觉得浑身都燥热,站在连翘枝旁,他亲吻了她,她一开始有点想躲,但他没有给她机会,手用劲地按着她的头。正好有几个民工从他们旁边走过,一个个都盯着他们看,他也不管,只是用力地抱着她,继续他的初吻。他觉得她的唇特别的柔软,棉花糖一样的软。他睁开眼的时候,觉得阳光有些刺眼。
窗外是疾驰而过的电线杆和绿色的山丘,间或有明晃晃的水糖,轻緲的雾霭像炊烟穿绕在天地之间。火车像开进一个找不到出口的迷宫。何岸侧身看着,清灰的天,雾色迷蒙中的山峦起起伏伏,清晰又模糊,他想起了她的胸。他们后来相熟,他摸过几次,每次一摸,就被她扯了下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她严肃起来,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但是下一次,他又忍不住,她一次又一次地制止他。后来她总算同意让他摸,他不清楚是什么让她转变,他总吃不透她的心思。他于是也不想,他觉得她的胸也像棉花糖,他摸着整个身体都硬了起来,他有些脸红。他的手很想继续往下探索,但那之后不久她就提出了分手,他几乎被打垮了。他问了很多个为什么,她只是沉默。他给她打电话,她开始还接,到后来只要一看到是他的电话,就不再接。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绝情。那时候他已经开始工作,从最底层的销售员做起,经常要出差。几乎每到一个城市,他都要给她打电话,因为是陌生的电话,她一般都会接,然而一听到是他的声音,总是会挂掉。有一次他到沈阳出差,给她打电话,她还是不肯和他说话,他放下电话,整个人都虚脱了。他躺在床上,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挫败感,那种挫败感掺和着自卑和颓丧,像巨大的野兽将他整个吞噬,他感到生理上的痛从腹部开始蔓延到全身,他蜷缩成一团,像只虾米在床上扭动。
9
怪不得叫雾都呢,乔希看着火车窗外暗自寻思,迷雾还在山野上弥漫,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到重庆了,雾气也似乎越发浓稠了。乔希想在下车前整理一下自己,就起身向车厢尾部的洗手间走去。她看到靠近尾部的座位上坐着一对小情侣,男生把手搭在女生的肩上,又偷偷地滑下去捏了一把女生的胸部。乔希笑了。那一次在湖边的长凳上,他也是这样,她诧异极了,你怎么这样?你这是不尊重我!她说着就站起来往回走,他耷拉着头跟在后面。她气恼他不追上来,走得更快了,他也只好加快脚步。就这样一路无话走到31楼门前。她说,我上去了,他说,好吧,脸是紧绷着的。她一仰头,转身就进去了,心里是诸多委屈。
第二天,她接到他的信,满纸的懊恼和疑惑。他说这些天,我像是着了魔一样,每天都被希冀和甜蜜涨满,想到能见到你,就忍不住微笑。我想我是真的掉进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就是忍不住要靠近你,抚摸你。我是真的喜欢你,没有一点轻薄的意思。如果你不能原谅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看完信,看了一眼窗外,早春的嫩绿挂在枝头,让人充满朦胧的遐想。她想,明天要去一趟海淀商城,买一件有蕾丝的内衣,最好还是黑色的。
他的触摸越来越向下,她又有些慌张,只许往上,不许往下,她说。她从小身体的界限感就很分明,有些惧怕和人靠得太近。对于恋爱这件事,她的大脑与身体的节奏还没有同步,又或者,她那时候还太年轻。对于男女情爱的这一汪深潭,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走进洗手间,开始对着镜子化妆。她先用粉底,又用眼线,然后是口红。她觉得口红的颜色太艳了,忙扯了张餐巾纸擦掉。她看着镜子里那张有点陌生的脸,心里有些懊恼,还不如不化妆呢,她平常不用这些化妆品,也只知道简单的这几道工序。她只觉得镜子里的人失真,不自然。但她已经在洗手间耽搁得太久了。她把化妆品收进小包,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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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岸在车厢尾部的洗手间外面等了许久,差点就要放弃的时候里面走出一个低着头的短发中年女人。他心里一激灵,她也总是低着头走路。他有时候嘲笑她,地上有钱吗?她很认真地说,我小时候真的捡到过两毛钱,也没交给老师,自己拿去买了一包太阳牌锅巴。
去年春天,他养了一只猫,灰色的细细的长毛,眼睛又亮又犀利,像井一样看不到底,越往里看,光芒越强烈。猫通人性的,他一回家它就过来,蜷在他腿边,他有事,猫就自己退到沙发的一角,安安静静的,他觉得这只猫也是有些孤独的,不太粘人,和他倒是惺惺相惜。但是女儿不喜欢猫,晚上怕猫进她房间影响睡觉,就总关着门不让猫进来。夏天热,也不能总关着门,妻子说,你还是把猫送人吧。为了孩子能休息好,他把猫送人了。猫送走的那天,他有些难过,可是女儿到底是更重要,比起现实的各种难处,失去一只猫好像也没什么,但他那几天都蔫蔫的,想着猫的下个主人会不会对它好,它会不会很快适应,又想到那家原来有只猫,不知道会不会欺负它。想来想去心里总是不自在,甚至还有一丝凄凉,但他心里这些事,也不知道和谁说。
没过几天他就和她在微信联系上了。她通过他的好友申请时,他觉得他失去的猫又回来了。他知道这多少有些荒唐。那只猫对他比多年前她对他可仁慈多了。但人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存在,对于伤痛的遗忘总比他们想象的要快得多。她一句“你还好吗”瞬间就把他深藏心底的伤痛击碎,他的心都化了,他发现他对她竟然还是充满柔情。她毕业后去了南方,结了婚,但是一直没有孩子。他没有问为什么,她不是个轻易吐露自己的人,一直都是,她的朋友圈除了几个转帖,没有一点关于她私人的信息。他其实也是,朋友圈几乎都是空白。有时候,他觉得或者就是她的清冷吸引了他。他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人说不太上话,也总不愿意去说,天知道上大学怎么选了语言专业,偏偏毕业后做的又是销售,而且居然还做得不错。闲了的时候他喜欢做点木工活,或者研究一下他的那个古老的族裔。他的父母都是锡伯族人。他其实早已汉化,但总忍不住去溯源。他在新疆的时候还特意去了一趟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他喜欢那个地方,油菜花出奇地美丽,花秆儿壮实,花也大气艳丽,那些花儿带不回来,他留下了很多照片,那些锡伯族人的良善无法说得仔细,他都记在心底。
他和她的微信交流不算多。他能感觉到她不是很开心,是因为她的工作,还是她的婚姻?他很想跟她说,你心里不爽快的事和我说说吧,就把我当个树洞吧。但这也是不合适的。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轨迹,他这样生硬地想把他们的轨迹再度重叠似乎也说不过去。但他总是忍不住去和她说话,他觉得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空缺,一个被初恋砸出来的大坑,一堆凌乱的藤蔓,初恋对他不仅仅是甜蜜和纯真,更多是困惑、自卑和挫败,他需要理顺它,然后填满它。他看过一些心理学的书,说这叫蔡加尼克效应,说人对于未竟的事情总是记忆深刻,不能释怀。初戀自然属于这个范畴。他觉得这个词太花哨,不就是找补吗?
这一次,她一说要到重庆出差,他就马上说我来看看你吧。她等了很久才回了一个字,好。
她是昨天的飞机,从深圳到重庆,她住在离重庆鹅岭公园不远的一家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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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站在离出站口不远的地方,简单的一件浅色的外套,手里什么都没有。乔希一眼就认出了他。她冲他挥了一下手,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乔希心跳得很快,手里的高铁票试了几次才插进去,票入,门开,她低着头向他走去。他也向她走来。他们在中间碰上了。他看着她笑了,然后他张开了双臂,她也伸开了双臂,他们拥抱着彼此的初恋,在秋天的重庆,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有几个人看了他们一眼,更多的是匆匆前行目不斜视的人群。乔希没有理会那些八卦的眼神,她只是拥抱着他,眼泪差点又掉了下来,她是个善感的人,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变。他是典型的中年男人的样子,皱纹、白发比照片上还显眼,她只是很庆幸他没有秃头。还是那个爱笑的你,他说。不过,其实不化妆更好的。她像少女一样羞涩地笑了,说,怎么会,都一把年纪了。
我们先吃个中饭吧,火锅如何?重庆的空气里都是火锅的香味,他说。她说好。他在重庆已经住了一些年头了。研究生一毕业他在北京做了许多年,换了好几家公司。后来跳槽去的这家公司要在重庆开分公司,很希望他去帮忙筹建。他想了想就答应了,他是重庆人,父母也在重庆,他们年纪大了,很想他留在身边。乔希这次回国是在北京出公差,他本来说去北京看她,但她说正好去成都办点事,顺便就来重庆看他了。他想到还在念高中的儿子,说,那也好,你到重庆来,我是地主,负责给你接风,带你游玩。
他开的是黑色的奔驰,上了车,他问,成都的事办完了?嗯,她说。什么事呢?他又问了一句。她突然沉默了。他别过头看了她一眼。我去看云燕的爸妈了,她轻声说。云燕是她的大学室友,他们认识没多久,云燕就出事了,在妙峰山游玩时不幸摔下了悬崖,那天她跑到他的小屋哭了很久,他一直在宽慰她。云燕去世后,乔希一直和她的父母联系着,善良的老人总是邀请她来成都玩。她这次其实主要是想来看他,顺便就去看看两位老人。
好多年了,他叹了口气,把手伸了过来,搭在她的手上。她心里又是一动,那种麻麻酥酥的感觉又回来了,上上下下搅动着她。车里的空间有些逼仄,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她有些难以自持,暧昧,温热,身旁的男人陌生又熟悉的气味,像是一滴墨水落入了一碗水,蓝色迅速渲染了一大片。她的思绪回到了那一夜。
那天是个周六,是她的生日,她去了他的小屋,他那时已经工作,搬到离学校有一段距离的上地科技园。那天晚上,他做了几个小菜,还买了一瓶葡萄酒。她不能喝酒,喝一点腮上就有两块红云,乡下姑娘那种红。他笑着去摸那团红,然后手又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下游走,今晚就留在这吧。他说。那时他们周末总在一起,北京的博物馆、公园、美术馆,处处有他们的足迹,他们拥抱,他们亲吻,她喜欢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但此刻,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关了灯,笨手笨脚地褪下她的裤子。她的嘴迷糊地回应着他的吻,身体却紧紧的。他也同样紧张,用手掰开她紧闭的双腿,但她很快又合拢。他试了好几次,也试了好几个姿势,她的身体一直紧张得像个蚌,怎么也无法开启。他有些沮丧地躺在床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她有些歉意地把他拉过来,他又想冲锋,但却怎么也不起来了。他们如此试了好几个回合,纠缠了许久,他始终没有办法进入,最后他像一只斗败的野兽,终于放弃了进攻。我送你回宿舍吧,他哑着嗓子说。她机械地说好。他们一路沉默。把她送到31楼,他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她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又兀自流了下来。
那之后不久他就提出了分手。她觉得自己像云燕一样,坠入了悬崖深处,她完全没有准备,初恋的开始和结束都如此迅猛,在你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很奇怪的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这句话。她想说,她有多么依恋他,她愿意全身心地把自己给他,她喜欢他,喜欢他的深沉、他的聪颖,只要他给她一点时间,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会让他完完全全地拥有她。但是她说不出口。她没有去纠缠,她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啊,她只是问他,为什么?因为……他半天说不上话,最后说了一句,也许以后你会明白的。很多年后,她似乎明白了些,但还是搞不清楚那一次之后,自己还是不是处女,她只觉得自己不再是从前那个她了,初恋带来的伤痛和挫败,深深地潜伏在她的身体里。她开始准备出国,她不知道这算不算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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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岸坐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给她发了条微信,我到了。我就下来,她回应得很快。他放下手机,看酒店的客人进进出出。他看到一对夫妻一前一后拖着行李,他看到一对情人轻拥着走进电梯,他仿佛目睹了这个时代所有的世象和秘密,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笑自己也不过是凡尘中最普通的一个,和周围的人全无不同。
她过了许久才下来,从大厅的那一头摇曳生姿地向他走来。她穿了件黑色没有过膝的裙子,下面是高筒靴,上面是件短短的皮夹克外套,她的身段依然窈窕,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生孩子的缘故。他不由站起了身。他很想拥抱她,但那只手掠过她的肩头,停留在她的头上。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长发。你一点也没变,他说。骗人,她说着就笑了,眉毛弯弯的,还是那种淡淡的笑。走吧,我们去鹅岭公园看看,就在附近。他提议。她说,好啊,不过现在真有些饿了。
他们在一家麻辣烫门口停了下来。我在成都的公寓附近也有一家麻辣烫,同一个店名,看来是来重庆开分店了,他说。或者重庆是老店,去成都开的分店,她说。也对,他说,哪个在前,哪个在后还真不清楚,要不就这家吧。他们走了进去。
店子是自助餐厅,白色的大理石台面上一溜儿摆了各种菜蔬肉品,他们一气儿拿了不少,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这顿饭吃得不错,他们两个虽都是北方人,却都喜欢辣的。水汽迷离中,何岸想到当年两个人在学校路边的小摊上吃夜宵的场景,心里生了些感慨,又混合着疑惑,他今天是来找补的吗?这初恋的天空,能补得上吗?吃完饭,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鹅岭公园,何岸说。哪个门?司机问。他点些迷惑,一般从哪个门进?他问。那就正门吧,鹅岭车站那个门。司机说着,从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何岸觉得有些不自在。
进了门,两个人都觉得选對了地方。这公园不是外地游客的必选之地,多的是附近的居民。人不多,树却多,绿意盎然,连空气都沾染了绿色。他觉得这种秋冬的深绿,特别符合现在流行的电影调色。走不多久就是一棵黄桷树,两层楼高,树冠郁郁葱葱,下面树根盘综错节,树根周围一圈石头上长满了青苔。不远处能看到楼阁檐角出没在树林中,倒有几分江南园林的味道。
他们穿过裴多菲雕塑前的绿地,流连在宋美龄住过的飞阁,在开着小碎花的台湾鱼木下走过,参观了澳大利亚和土耳其的大使馆遗址,走走停停,不觉来到揽胜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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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希没想到重庆火锅的辣劲这么足,她不停地喝水,喝了好多水,还是觉得嘴麻麻的。有一下,她拿菜的时候不小心把胳膊旁边的杯子碰倒,水洒了一桌子。他赶紧拿餐巾去擦,一边笑着说,还是那个毛手毛脚的你,笨笨的,可有时候又那么机灵。她也笑了,说,我从小就笨手笨脚,上大学那时简直就是傻白甜。他神情有些黯然地说,其实我们那时候都好笨,甚至有些愚昧。她想想说,是啊,这就是初恋吧,都有些傻傻的,谁能保证初恋就能成功呢?他点头,也是,初恋就像高考时做错的一道题,后来知道怎么做,可也没机会了。好在还保留着你那时候的情书,写得真美。
乔希有些羞涩地笑了,说,你还留着啊,那时候真是特别有热情,隔几天写一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第一次。他说,难道初恋对象不重要吗?初恋的唯一性不只是因为是第一次。那时候,你们好几个女生来我们宿舍玩,可我的眼里只有你。她想了想,说,的确是,你们宿舍几个男生,就你最顺眼。他们都笑了。
吃完火锅,他说我带你去鹅岭公园看看吧,上面可以看到重庆的全景,游人也不多。
奔驰停在山脚下,两人下了车。乔希看着前面的山路,有点发怵,公园在山顶?是要这么爬上去吗?是啊,他笑着说。我可穿的是高跟鞋,乔希说。我给你买了双运动鞋,你换上,咱们爬上去就是鹅岭公园的侧门。他打开车后舱,拿出一个鞋盒。你记得我的码?她有些惊奇。当然,37码。他的神色平静,我一直在心里保留你的位置。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换上鞋,跟上了他的步伐。一开始是沙石的小路,慢慢地有了台阶,一步一步向上延伸。台阶磨损得厉害,中间的边缘已经磨成了圆弧,两侧却还是粗砺,滑腻的苔藓也掩盖不住斧凿的痕迹。天气有些阴郁,深秋的墨绿里,台阶两侧老楼的阳台上红色的男式内裤却很显眼,乔希看得有些缭乱。刚停下步子,一辆轻轨从头上呼啸而过,乔希叫了起来,火车!还是这么咋咋呼呼,他看着她,笑了。乔希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初恋那段时光,满北京到处游玩的快乐日子。他们的手臂似有似无地触碰着,乔希心里一漾一漾的。
走了快一个小时,他们终于到了山顶。乔希看到山上林立的高楼和门口的车水马龙,感觉有点晕。她原以为这山和别处的一样,就是一个尖尖的山峰,只有一条路通达山顶,哪料到山的这一侧其实是平地,直接开车就能抵达。早知道我们直接开车上来就好了啊,她说。但我今天就想带你爬这段山路,他说,这样你才能体会到重庆的奇特之处,往往马路之上是房屋,之下还是房屋。房屋顶部又是广场,说实话,我每次坐轻轨都有腾云驾雾的感觉,一会儿穿楼而过,一会儿过江,绕来绕去。乔希笑着说,是,好神奇,像个魔方。而且重庆和别的城市不太一样,新与旧、繁华和破落交织在一起,他又说。乔希看着眼前整洁的街道和摩登的高楼,想到上山路旁松塌的旧楼和漫漶的梯坎,点点头,说,其实很适合拍电影。
他们在园子里信步前行。他们走过苏军烈士墓,徜徉在日式风格的广岛园,穿过扶栏上布满青苔的石绳桥,走进一片墨绿的香樟树林。感觉有苏州园林的意味,乔希说。其实这里本来就是私家园林,是清末重庆首富的家,他说。怪不得啊,这里好,好多树,她说。据说有八万多棵珍贵植物,他说。她笑了,他还是那个一丝不苟的理科男,数字都记得这么准。风从香樟树的影子里穿林而来,幽深斑驳的绿荫古老又清澈,灰墙青瓦在林子那头若隐若现,她觉得这个园子充满了一种消逝的时光回旋幽微的气息。恍惚的思绪中,他们来到揽胜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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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希两人爬到揽胜楼顶的时候,已经有不少游人了。靠窗的那边堆着不少人。站在那,脚下是青玉一般的江水,水面辽阔又静止不动,河对岸是层层叠叠起起伏伏的高楼,高楼之上是高楼,再往上是丝丝缕缕的流云。水与岸,云与天,相依相连,既实然存在,又缥缈流荡。
长江的水真清啊,乔希说。这是嘉陵江,长江和嘉陵江是在不远处汇合,他手指着东边说,到了春季,两江汇合,两个色系,很清晰。乌江和长江汇合的地方更明显,一清一浊,界限分明,就是没有办法交融在一起。乔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把眼睛转开。离她不远处,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女的是披肩的长发,男的身形笔挺。乔希觉得他们不像是夫妻。那他们是什么关系呢?是和我们一样吗?难道外人一看就知道吗?乔希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
我们合个影吧,他提议。乔希说好啊,她四处看看,走到那对恋人面前,可以帮我们照个合影吗?当然可以,那个男人拿过她的手机。笑一笑啊,他说着,把乔希两人定格在这个晚秋浅灰的相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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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岸站在揽胜楼的一角,看山下的江水如一块青色的水绸,绕着山城不动声色地向前,几只水鸟在江面上盘旋又很快地飞走。她站在他旁边,他们靠得很近。山风阵阵吹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也吹起了她的长发。她用手把长发拢在耳后。他侧脸看了她一眼,很多年前她也是这个动作,他觉得她拢头发的姿势很特别,很动人,情有独钟吗?初恋真的如此有蛊惑力吗?或者,看似独一无二的恋情,在命运的算法里也不过是一次通俗的演算?他注意到楼上另外一对男女,凭直觉,他觉得他们也不是夫妻。正在寻思,那个女人居然向他们走来,可以帮我们照个合影吗?女人问。当然可以,他说着,拿过那个女人的手机。他觉得这个短发女人有一点眼熟,难道见过吗?怎么可能呢,他觉得很无稽。笑一笑啊,他说,那个女人笑了,眼睛弯弯的,有些天真的笑。他心里一动,再来一张,他说。他很认真地给他们照了好几张照片。
或者我也给你们照个合影吧,那个女人笑着说。好啊,何岸不由也笑了,很自然地把手搭在长发的她的肩上,陌生的女人按下了快门。
然后,那对男女走到了楼的那一边,背对着江水。乔希,你看那是什么?何岸听到那个陌生的男人说话的声音。乔希,那个女人的名字叫乔希。何岸心里一动,他拿出手机,把那个叫乔希的陌生女人的背影留在了自己的手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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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希两人从揽胜楼下来,又逛了一圈。暮色渐浓,天就要黑了,还走得动吗?他问。当然可以,她笑着说,没好意思跟他说新鞋子其实有些磨脚,她的右后脚跟磨得有些疼。他似乎是察觉到什么,走吧,我们回去吧。他们又沿着原路下山,到了半山腰,她的脚实在有些疼,她忍不住扶住了他的手臂。他体贴地扶住了她,她又闻到了那种男性的气息,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似乎又对他产生了一种可以触摸得到的依恋的情愫。
他们上了车,我送你回酒店吧。他轻声说。好啊,她没有多说什么,她心里有一种闷闷的难受的感觉,她有些羞赧。他们一路上没有怎么说话,两个人似乎都在思量着什么。她想,如果他提出来,她是该拒绝还是接受呢?她侧脸看他,他眉头紧皱,像是在思考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她喜欢他的侧影,挺直的鼻梁,深陷的眼睛。那一刻,她想,她要把自己给他,她要给自己一个完整的初恋,她要完成这未完成的事情。但是,将来怎么办?她不是个会掩饰的人,如果老公知道了怎么办?她还没有想清楚,车子就到了酒店门口。她下了车,他也下了车。这样,我就不送你上去了,孩子英语辅导课快结束了,我正好赶过去接他,他说。然后,他又一次张开了双臂,来吧,让我再一次拥抱你,我的小姑娘。她像很多年那样,迷迷糊糊地回应着他的拥抱。他的拥抱很紧很紧,像是要把她嵌进他的身体。
他上车,和她挥手作别。隔着玻璃,她看不清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她看着他的车子疾驰而去,就像多年前她在31楼前看着他转身而去,她觉得他和那些旧时光重叠糅合在一起,成为一些看得见、摸不着,不知消失在何处的暗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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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岸觉得她和很多年前一样,是一口深井。他们这一路若即若离,他的手总是若有若无地触碰着她,像是在试探她的深浅,但他一直也没有探出个究竟。没有人的时候,她靠他靠得很近。在裴多菲的铜像前,她甚至让他吻了她,但只要前面有一个人影,她就和他隔了距离。他们回到她住的酒店。下了车,她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你订的也是这家酒店吗?何岸并没有订酒店,那么,他是准备睡在她的房间吗?而现在,她這么问,自然是不允许的。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面临如此尴尬的场景,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倒是反应很快,你是准备现订吧?他忙走到前台,还好,酒店还有房间。他拿好房卡,和她一起上了电梯,他是七层,她是六层。到了六层,她走出电梯,说,我先去房间休息一会啊,她笑意盈盈。他站在电梯里,沉浸在懊恼和沮丧中。
他一进自己的房间就躺在床上。这一天有点漫长,又有点迷乱。他想刷个牙,却发现没有牙膏,他给前台打了个电话,然后颓然地躺在酒店的床上。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睡意朦胧中他听到敲门声。他起身,打开门,居然是她站在门外。他太吃惊了。
他们拥在了一起。他扯掉了她的衣服,她关了灯,这个让他捉摸不透的女人让他变得无比兴奋。但是她并没有特别热情地回应,反而有些僵硬。他伏在她的身上,用嘴亲吻着她的脖颈,但她却把脸转了过去。他有些搞不懂,但还是想攻入她的身体,但她紧紧地把手放在那个三角地。他把她的手移开,她又放回去。如此三番,他有些气恼,用力地把她的手甩开。当他正准备攻城陷地的时候,听到了一阵敲门声。先生,您要的牙膏在这里。好了,知道了,你放在门口就好了。他气恼地说着,下面却软了下来。
他再也无法回到那种亢奋的状态,他想让她帮帮他,但她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有些淡然,又有些漫不经心,像个局外人,他感觉糟透了。许多年前的自卑和挫败感再度袭来,他翻身躺在床上,不再言语。他们平躺在床上像两条被甩在岸上的鱼,厚厚的窗帘透不过一丝光线,外面的声音好像被推到了世界尽头,他觉得他像躺在闪烁着寒意的荒原深处。过了良久,她说,我回房间了。他说好,心底涌起一种悲哀和细细的伤痛。
灰暗里,他看着她婀娜的身姿像轻烟一样飘出房间。过了一阵,他起身,猛地拉开窗帘,重庆的万家灯火闪现眼前。他在窗前站了很久,他看到一列轻轨穿楼而去,迅速消失在一座灰黑的高楼里。他看到酒店后院的游泳池里有一个男人在没有停息地游来游去,他觉得悲哀正在慢慢褪去,现在,他只是感到伤感,一种特别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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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岸在黑暗里昏沉沉地睡去,他梦见一大片田野,像是他在天山深处看到的那种麦田。远处是明暗层叠的雪山,清冷地耸立在冰蓝的天空之下,近处是大片的麦田,金灿灿的,黄得灼眼,像是梵高的画里才能看到的那种纯粹的黄。麦浪滚滚,像无涯的时光,向遥远的天边滚动。他和一个女人在麦田里纠缠不休。他勇猛,亢奋,坚硬如铁,他把自己深深地插进了那个女人。在梦里,他记起那个叫乔希的女人在鹅岭公园给他和他的初恋拍了一张合影。他记得她有一双弯弯的眼睛,短短的头发,笑起来的样子好动人。他和她是完全的陌生人,但是在梦里,他觉得她的身体如此熟悉,熟悉得像童年的腮腺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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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希也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说,来啊,这个瓶子叫蔡加尼克瓶子,是按照莫比乌斯环的原理设计的,你怎么也填不满,你要不要试一试?乔希于是给瓶子灌水,她一直地灌,但瓶子总也灌不满,她能听到清脆的水声,却看不见水,它们消失到哪里去了?乔希搞不懂,她开始哭泣,在夢里,她一直在哭,哭着哭着又睡着了。她进入了更深一层的梦境,在梦里,瓶子里清脆的水声渐渐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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