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梦
姥姥
我给姨娘打电话,告诉她我换新座机时。姨娘说:“你姥姥不在了,晚上吃了三碗剩面条,天亮你外老喊她吃饭,人已经不在了。”
姥姥没有痛苦,离开了我们,享年八十三岁。姥姥驼背,小脚,还抽烟,母亲对姥姥说了好多次,姥姥还偷偷抽,后来母亲就不管了。
外老的母亲,我的老姥太脚也小小的。在我的记忆中,老姥太长得好看,皱纹密密的,没有牙齿,满脸的慈祥,什么时候都是温柔的。我生病出院,小舅把我直接拉到姥姥家。白天,外老把我抱在桃树下的床上,外老家有好多果树,桃子可以吃了,我一伸手就可以够到。有一天,为了够一个大桃子我从床上摔地下了,老姥太抱不动我,没办法把席子铺在我身下,我躺在地上等外老回家,老姥太给我摘桃子哄我。
后来老姥太过寿,小姨全家从新疆回来给她祝寿。父亲给老姥太包了三天露天电影,不管何处的人都可以来观看。也许是过寿太隆重,老姥太过于激动,三天后老姥太完美谢幕,家里开始操办丧事。二十多年过去了,老姥太的样子还在我脑海中,遇到什么过不去的事,我就想老姥太的小脚和她温暖的笑脸。
我瘫痪的时候,住在外老家,医院没查到我得了什么病。大人讨论后定义为阴风刮的。外老在他家的东屋挖了大坑,座了口大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树叶,还有在别的地方找来的石头,传说那儿的石头有灵气,大叔、大姐和小舅就去搜回来,放在锅里煮,再放上篦子,把我的腿放在上边蒸。一开始,我的腿是没有知觉的,外老怕烫坏我的腿,用手在篦子上一遍一遍试温度,烫他手的时候,用布包起来继续蒸。直到包很多层布,锅里没有水为止。有一天,又开始蒸,我开始轻轻哭,后来变成鬼哭狼嚎,我的腿竟然有感觉了,知道烫皮肤了。一家人开心地不行,经过讨论,让搜寻三人组继续找不见阳光的石头。外老家的那棵树的树叶也折光了。外老开始揭树皮,又怕它死。那是一棵什么树呢?我不知道名字。多年后回老家,大姐带我到那棵树下,折了一把树叶说回家治疗关节炎。那棵树有小腿粗,笔直地站在很多树中间。大姐说:“你可知道,你的腿就是用它的叶子蒸好的。”我摸着粗糙的树皮,它小的时候,用它的枝叶、树皮拯救了我的腿。现在我人到中年,它还是小少年。大姐说这种树长得慢,这一片只有这一棵树。如今树在继续成长,老姥太、外老和姥姥却不在了,人活不过一棵树,人不在了,树依然完好地在世间行使使命。
七十年代,家里穷,我能走路后便回了家。但是一到吃饭的时间,我和弟弟总是刚好站在姥姥家锅台前。我们没有表,也没大人叫我们去,每次到姥姥家都是刚做好饭。姥姥喜欢擀绿豆面条,擀得细细的,下到锅里有点绿,好吃又好看。等母亲多年后做给我们吃时,我和弟弟都不吃,还害怕母亲再做,把绿豆面偷偷藏起来。
我和弟弟有个“白眼狼”的外号,每当我们过了小桥,姥姥家的邻居就喊“白眼狼”又来吃饭了!我们吃饱饭,嘴一抹就走,谁也留不住。有时吃完饭姥姥把我抓住,给我梳头。我头上有好多虱子,姥姥用篦子给我篦。每次我都哭,姥姥还爱用唾沫给我梳头,篦完虱子用唾沫把我的头发弄湿,给我编辫子,编得结结实实的。我过了小桥就把辫子解开,把我的头皮拽得疼,有时解不开,弟弟还要帮忙。
虽然我怕姥姥给我梳头,但为了肚子我们还天天照去不误。有一次我们都在锅台前排队,小舅不愿意了,说我们天天到他们家跟他争饭吃,怎么也不愿意让我们排队。姥姥用勺子敲他的头,问他还敢不敢。小舅捂着头哭着端着碗走了,我们很得意,感激姥姥把小舅打了。
等到我们上学没时间去吃饭,姥姥就把好吃的留到我们去的时候吃。那时家里也不穷了,姥姥习惯了我们一去就做饭,好像我们还在挨饿。姥姥家还有好多枣树,枣熟的时候我们就去摘枣。有时我们不去,姥姥就自己爬到树上把枣打下来送到家里,等我们回家只见枣不见人。姥姥没有在我家吃过一次饭,连口水都没喝过。
后来舅母给我讲姥姥八十二岁那年还爬树打枣。没有小孩吃了,她拿到街上卖了一百元钱,还是假钱,姥姥哭了好几天。我不知道哪个缺德鬼给姥姥假钱,让姥姥哭了好几天,八十二岁的人了,自己上树打枣容易吗?
姥姥的脚小,是小时裹的,那时小姐都裹脚,我想姥姥也是位小姐吧!穷人家的孩子是没工夫裹脚的,把脚裹小了怎么干活呢?没事的时候姥姥就把长长的裹脚布解开,修脚趾甲。姥姥的脚趾甲厚厚的,像石灰巖,姥姥每次剪脚趾甲都要费好长时间,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灰指甲。姥姥并不知道,还要把那长长的布裹上再穿上袜子,穿上自己做的小鞋。姥姥的小脚走起路来也和别人不一样,要把双手背在身后,保持身体平衡,加上姥姥驼背,看起来竟有些伤感。人家都大步流星地走路,姥姥还在挪步。虽然姥姥走路慢,但还到地里干活,大活干不了,只能拔草。我大点儿的时候,姥姥开始割草,割得多了,就让弟弟用自行车驮回去,姥姥缓缓挪回家。我想姥姥肯定没有快乐奔跑的体验,但姥姥会爬树,什么树姥姥都能爬上去,连外老都羡慕。姥姥爬树的技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八十二岁上树打枣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不知道姥姥如何面对母亲先离她而去的事实,也不知道姥姥的一生想些什么。就在姥姥离去的期间,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位老奶奶拄着拐棍坐在桥头。老奶奶对我说:“我活了九十三岁了,也该走了……”
姥姥走后,我写了一篇短文纪念姥姥。
姥姥把我们喂养大,我们大了以后都各自高飞,连看她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我不知道离开的这十几年,姥姥是怎么过的。为了生活,我离亲情越来越远,只有亲人的离去,才勾起我的良知,但为时已晚。除了回忆,除了苦痛,还有深深的思念……
二叔
一
大年三十那天,弟弟打来电话,二叔刚刚离世了。我感觉像是晴天霹雳……二叔才三十八岁,儿子还没上学呢!可是弟弟不会在这个传统的日子跟我开玩笑。弟弟让我打电话问候一下家里的人。结果电话那头传来大叔、五老的哭声。
二叔在风华正茂、官场得意的时候走了,而且是在大年三十,让人不能接受。五老哭得说不出话,悲伤中夹带着说不出的酸楚。听到他们的哭声我说不出话,放下电话,对老公说:“我怎么老想哭,心里堵得慌。”老公说:“想哭就哭吧!别那么多讲究!”
我眼泪汪汪出了门,走在雪地上热泪纵横。又是一年新的开始,年轻的二叔却没迎来大年初一,就这样走了。我已十年没见过他了,二叔上次来电话还说夏天到新疆来避暑,主要是来看看我,那么多年没见过我了。
每次我打电话过去,二叔都说让我挂了,他再打过来。二叔怕我浪费电话费,他知道我在外边过得不容易。他也知道我想家,每次都细细地把家里有什么变化一一告诉我,还年年哄我说要和大叔来看我。我等了这么多年也没等到,却在大年三十给我当头一棒,让我的心又一次破碎,又一次绝望。家对我来说是那么遥远。为什么要把我置于孤儿的境地,不给我一点家的温暖,让我在冰封的北国泪雨纷纷,感觉不到活着的希望。亲人啊,怎么就这样一个个走了,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看你们一眼?冷冷的雪,冷冷的人群,那么陌生,我爱的人、爱我的人抛弃了我,把我留在这个荒凉的人世独自受苦。
如果真的爱我,就陪我一路风雨,让我在人生路上有一点依靠,让我想家的时候有一丝安慰,让我孤独的时候拨起你的电话,你会在那头说“憨儿,想家了?想小爸了?”为什么大家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容而我却是那么苦涩,一个电话就把一个人的一生否定了。
老家人骂架的时候,最恶毒的话就是你活不到大年三十!对于我来说,这个日子是灰色的,除了离别,就是死亡的道别。二叔在离去的瞬间,想到你漂泊在外的孩子了吗?想到你的诺言了吗?想到你的电话以后再没人接,她会悲伤吗?想到她受苦的时候无人倾诉吗?想到她想家的时候,亲人一个个离她而去有多残忍吗?想到她写你的时候一次次泪流满面吗?爱我,就为我停留,别让我一个人在世间游走,让我的希望在你的肩上,让我的梦在你的胸膛,让我的思念不是一场空,让我想你的时候你在电话那头说“憨儿,我在”!
二叔是我五老的儿子。五老有四个儿子,最小的儿子和大叔的儿子一个月出生,比我小十岁,是我小十叔,我常常抱他。家里人口多,小时候都认不清,我和二叔的关系比较好,是因为我喜欢养花,他也喜欢。我们家的院子大,到處都是花,夏天,我和弟弟提水浇花就要用一中午,往往累得要命。当然我干得少,弟弟干得多。我家光菊花就有二十多种,还不算别的花。夜来香开的颜色就数不清了,太阳快落的时候,浓郁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让人很舒服。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写了一篇关于夜来香的作文,老师把那篇作文在班上朗读,说是优秀作文,贴到墙报上,这让我更热衷写作文。
有一种小叶吊兰,长得特别快,叶子密密的,像米粒,还发着亮光,我特别喜欢那种吊兰,栽了好多。弟弟拿回来四个大竹桶,我栽上小叶吊兰,挂在我家门两旁。小叶吊兰开金黄的小花,甚是漂亮。有天我回家,发现少了两竹桶最漂亮的。母亲说:“你二叔拿去了,他说挂几天就还给你!”
我跑到二叔家,看到两竹桶吊兰老老实实挂在他写字台的窗户上,比在我们家还好看。也是啊,我家那么多花,它们在我家也显不出来。我想把花拿回家,我小声说。等我看够了就给你送去啊,你不是还有两桶吗,要那么多干什么?二叔正在调黑糊糊,然后用牙刷把黑糊糊抹在头发上,我才注意到二叔有那么多白发。我问他多大了。二叔说十六岁。十六岁还不老呀,咋那么多白发?还不老,我儿都这么大了,能不老吗。二叔爱耍贫嘴,我永远也说不过他。我帮他把后边的头发染了。二叔说,看看,儿子都给老子染发了!
二叔染完头发,用水汞往屋里抽水,放了半屋子水。我们站在水里感觉凉快多了。现在想想那时好像有点傻,没把房子泡塌真是万幸!二叔上初中时,留级好几年也没考上高中。我上初一的时候,二叔也许是不好意思,不再和我一个学校熬,回家帮五老看轮窑去了。后来五老的轮窑破产,二叔和别人把轮窑承包了。二叔干什么都认真,和家里人打照面,冷脸,只有见了我才笑,家里人都说二叔阴。姑姑送给我一张素描,画的是鲁迅,他们看了都说是二叔,二叔看了,也说我把他偷着画那么老,还真像回事。
就在六埋的那几天,夜里下大雨,雷电交加,二叔不放心窑上的砖坯,一个人冒着风雨闪电去查看。后来他对我说,他走过六的坟地头皮发麻,后背凉飕飕的,吓得不敢回头看,为了钱他都忍了,也没什么事,都是自己吓自己。我劝二叔以后走大路。二叔说大路太远了,反正都是一个村的,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吧!
有一年,大年三十夜里,我们都在三老家看联欢晚会。家族里的人习惯在三老家守夜,等到零点,放完鞭炮就可以回家了。每年我们都是在零点迎来新年的第一天,那天也不例外,放完鞭炮,二叔走了。后面传来母亲的呼唤:“来人啊,老二掉井里了。”我们跑到别人家的井口,看到二叔在井里穿着黄军用大衣,四肢撑着井壁,快撑不住了。大家把二叔从井里弄上来,二叔冻得直哆嗦,赶快回家去了。
第二天,二叔满血复活,他说掉到井里脑子很清醒,脑子里想到距离他最近的是我,就开始喊我,后来没人理他才想起我还在看电视,换成喊大嫂(我母亲),母亲顺着声音在井里找到二叔,不然可怜的二叔不知要冻到什么时候。那口井在我家东边,附近没有人家。人们都说二叔大难之后必有后福,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二
我初中毕业时,二叔已是场长了,那个窑场是公家的。二叔把我弄去看离合器。那活简单,不累人,就是要铲皮带底下的土,我是干不动的。开始几天二叔让别人干,后来大家都有意见。二叔从我工资里拿出五元钱给帮我干活的人,一个月五块,现在想想那么少,帮我干活的人很高兴,认为找到了平衡点。
大姐超生了个男孩,在姥姥家满月后,母亲才把孩子抱回家。母亲没时间照看,这个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了我,喂奶粉,洗尿布都是我。孩子很乖,不哭也不要人抱,喂过就睡了。这也给我带来方便,小姐妹来找我上班的时候,我把他喂好,放在床里面,把被子放在床边,怕他滚下床,再去上班。过两个小时回来看看,换尿布,喂奶粉,然后再去。有时孩子不高兴我就在家抱他,去不了。我回家的时候,二叔帮我看离合器,有时我不去了,他有事就临时找别人看着。时间长了,大都对我就有意见,说我光拿工资不干活。
二叔说,不要在意他们怎么说,小孩得照顾好。每次时间一到,二叔就过来帮我看离合器,让我回家看孩子。母亲天天到集上卖菜,等中午回来还要做饭给我吃,我们的日子繁忙,但也幸福。
中秋节发福利,窑厂没有大办公室让大家坐下来挨个发,只能在放砖坯的空地。二叔拎着糖果,大家高兴地又推又搡,把二叔挤得站不住脚。笑声从我耳边直穿云霄。我默默地靠在墙角看他们开心。二叔不经意从人群中发现孤寂的我,大喊:好了好了,大家别争了!他挤出人群大声喊:憨儿,给,都是你的了。他把剩下的糖果塞给我,回头对众人坏笑:都说我偏心,有好吃的我憨儿什么都没有,还不都给了你们。
大家放肆地大笑,我羞得无地自容,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二叔意识到失口,他只有在家里才喊我“憨儿”,在这么多人面前,他红了脸,对我说,回家看小孩去吧!我也不管别人怎么说了,偏就偏吧!
我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逃回家。
仔细想想,是我把他们惯的,连比我大两岁的四叔也喊我“憨儿”,以后再不让他们叫,以后再喊,我就装聋不理他。我的抗议有了成效,他们改口喊我“憨子”。
在二叔的场里混了几个月,上冻的时候窑停产了。二叔说,既然人家都可以办厂我们也可以啊!于是我们就在宿县联系了一家绒绣厂,把我们所有的人都召回了家,自己干了起来。当时有七十多个女孩,厂址设在二叔家。二叔已经结婚,有个女儿。远路的姐妹晚上回家,中午拿食材在二叔家做。二婶开始还给我们做饭吃,后来一早上就回娘家,天黑才回来。我和另一个厂长派来的女孩住在二叔家,二叔依然在窑厂上班。
夏天的晚上,二叔的朋友来找二叔,他们去抓青蛙,抓了一蛇皮袋子。他们连夜做了出来,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现在想来,也是我这半生吃到的最好的美味了。第二天早上,二叔说:“以后再不抓青蛙了,昨晚我没看他们怎么弄的,刚才到后边一看,吓死了,一堆青蛙头。可惜了,都是命啊!”我听后竟然有恶心的感觉袭来。那些青蛙头在我记忆中闪现了很多年,后来听到蛙叫都有血淋淋的恐惧感。有时人的恐惧来源于生活的茫然。
等到我们干了一个月,去交货算了一下账,只挣了一百七十元,还不够电费和生活开支,我们都不知如何是好。二叔忙于窑场的事,我们一群人成为他家的主人。二叔回家也给我们做饭吃,好让我们有时间多绣点工艺品。这期间有一件让我难堪的事,我有个赵园的同学,她和我初中是好朋友,我们毕业后还经常来往,她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是他们庄上开商店的。那天逢集我们见面。
当我看到他的时候,忽然发现天黑了,活着也没意义了。我站在夏天的阳光下,眼前一片黑。同学问我愿意吗,我不敢回答。等二叔回来我哭了,我对二叔说:“他们给我介绍了你同学,就是那个戴厚眼镜片的天天上自习和某某头对头眼镜对眼镜的那个。”
我上初一上晚自习的时候,天天晚上趴在窗户上看他们谈恋爱,以为男生和女生说话就是谈恋爱。看到的却是他们两个眼镜对眼镜,亲密无间的样子。
二叔笑了,我给他说一声,你哭什么啊,介绍又不是只让你说愿意,也可以说不愿意。
老天啊,我还以为只要人家说了就得愿意呢!我还是想哭,居然看到那么个人。后来,二叔把他那位同学打发了。
三
女孩子多了,会有居心不良的男人前来窥视。二叔和二婶经常不在,有些痞子没事就往屋里跑,挑逗小姐妹。二叔把他的朋友叫来看了一个礼拜,才止住那些发疯的男人。
一个月后又去结账,挣的钱也不多。我和那个技术员商量,不如解散了吧,天天教人绣花,耽误我们挣钱,我们绣出的工艺品少,又没额外的工资,加上二叔和二婶的矛盾也在加深,二婶整个一张冷面孔,让我们心里很不舒服。二叔忙于窑厂的事,无暇顾及我们,怎么开口是个问题。
正在这时候,开始流行“出血热”,是通过老鼠传染的疾病。人吃过老鼠爬过的食物,身上开始出现出血点,后来会不治而死。这当口,我们放了几天假,清除老鼠。在二叔的惊呼声中,我看见自己的胳膊上起了密密麻麻的血点。二叔把我带到医院。医生仔细检查后说不出什么名堂,我的胳膊上有小小针尖大的出血点,鲜红鲜红的,挤了还有,也许是皮肤白的原因。医生说不是出血热。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出血点依旧,也不知是哪个系统出了毛病。
我朋友可没那么幸运,巧儿的妈妈得出血热死了。一夜之间又瘦又黑的她成了没娘的孩子,母亲说要认她做干女儿。人们每天都活得心惊胆战,都怕一夜醒来不在这个世界。我也时刻生活在恐惧中,尤其我有出血的征兆,我们的厂子在出血热的风潮中自然地解散了,大家没有不好意思。为了活命,我们不吃剩饭。现在我还是不吃剩饭。
出血热的狂潮过去,我和几个想工作的女友到了宿县的总厂,在那里开始了新生活。走的时候,二叔给我备好行李,给了我毛毯,吃饭的缸子,把我们送上车。我不知道解散了厂子二叔怎么想,之后和他联系少了。二叔给我的东西也被人偷走了。
那天周末,也不知什么原因,就我一人出去转。我在宿县市区走累了,坐在路沿休息。一个烫花头的女人主动和我说话,她说她逃婚从河南跑到我们这儿,我们离河南不远,我所在的地方就有通往河南永城的长途汽车站。那个女人说她是商丘的,一听说商丘,我放松了警惕。
小时候,家里来了好多商丘人,在我们家住了两年,有三个姐姐我特别喜欢。他们和我父亲合伙烧轮窑。只干了两年,不知什么原因就不干了。他们走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三个姐姐说等我毕业长大了到她们那儿玩,还把她们的地址留给了我。我都想了她们那么多年,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了她们的老乡。
她说人生地不熟的,也没钱,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安慰她说,我们厂里招人,她可以到里面上班。她说和我去看看。走在路上她对我说,别人要问你我是谁,你就说是你姐姐。那我们口音都不一样啊,我提到这个严重的问题。就说是远房的姐姐啊,她这样教我。我同意了,还带她吃了顿饭。
这个“姐姐”在我那儿住了三天就消失了,還把我们宿舍的东西偷了,包括我的毛毯和吃饭的缸子,还有室友的鞋子衣服。我就倒霉了,必须给她们赔钱,我的工资不够赔,幸亏技术员说和我一块承担,说有难同当。我后来再没想过那三个商丘姐姐,我离开了厂子,只拿了三十元的工资。那个骗子再也忘不了,她让我无颜去和二叔告别……
二叔的白发在他三十岁那年慢慢黑了,黑得一根白发也没有。那天大叔打电话高兴地说:“憨儿,你猜你二叔的头发怎么样了?”
我问:“是不是白完了?”
“一下子都黑了,真是奇怪。你二叔在我们乡里当个小官,头发也跟着黑了,也许以后就好过了。”
我走后,二叔又开了面粉厂,生意也很好。后来买了辆挖掘机到合肥找工程干,弟弟还给他开了一年的车。就在他事业和官运都腾飞的时候,一场秋收把他拖入了深谷……秋收时,二叔帮乡亲们把粮食往磅秤上扛,就在快结束时他昏倒了。
拉到上海的医院检查说是肝癌。大家都不相信,又到权威医院再检查还是,就按照医生的建议做了手术。做手术还是很幸运的,正好有外国的专家在那里开研讨会,临走的前一天把二叔的手术做了,手术很成功,只是每年要吃药控制,防止复发。二叔在药的控制下生活了三年,等到复发时已没有希望治疗。
我不知道这三年的日子二叔怎么过的,只知道他每次给我打电话都说要来看我。可等到他离开人世,我也没看到他。我为什么不回家看他呢?为什么我在乎那些虚的,因为没钱没脸回家,脸面是什么东西,可以舍弃亲情、舍弃人世间的爱吗?活过,来过,又不断地失去,是一个过程。活着就要承受离别的痛楚。
杨姑父
二叔离去后,杨姑父因食道癌也辞别了人世,他三个儿子都没成人,两个正在上大学。我不能做什么,只能在清明的零点,在十字路口燃起五堆篝火,把纸钱送给亲人们。我在心里默念:亲人,等我,在另一个世间,我们还是一家人,我们都远离痛苦,没有离别,没有疾病。
杨姑父是家族中最好的女婿。连我那不负责任的父亲都说,这么一个好人也死了。说明姑父在他心里占有一定的位置。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每到春季播种的时候,杨姑父会赶着他的三头牛和两匹马,犁地、耙地的工具准时出现在南园。杨姑父把三老家的地犁好,再犁我家的,然后是四老家的。犁完地再播种,把我们三家的种好,杨姑父就赶着他的牛马部队回家了。
杨姑父总是咳,好像嗓子里有什么东西老咳不出来。大家认为他有病,可是他那么能干,不像有病的人。姑姑说他那是老毛病。那个年代就一个字,穷!没办法。三老家有五个上学的,要不是杨姑父每年来帮忙种地,真不敢想象。
我们村以种菜为主,以卖菜为生,地少人多,又靠近西淝河,一年发几次大水,把庄稼一淹再淹,蔬菜肩负养家糊口的重任。种菜的地不是机子犁的,也不是牛犁的,是我们用三叉一下一下挖,再用耙子一下一下耙出来的。因为村里没有开发的地方,也没有可利用的多余土地,大人小孩都在贫困中挣扎。
村里只有香儿家有匹骡子。骡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个雾雾的玻璃球,大而无神。虽然它瞎眼,在我们村里却是富裕的象征,小孩大人都喜欢逗它。它有特殊的本领,可以进到我家厨房把面粉、猪油等可以吃的都吃一遍。这让母亲很是心疼,但又不好说什么,毕竟它瞎了眼,能走到我家厨房也不是容易的事,况且它还是稀罕物。
村里能算上人物的是三老家的驴,那个驴可真烦人,每天天刚亮一点,它就开始长叫,声音嘹亮,村里人都被它吵醒。有时弟弟被吵得心烦了,就去打它,它一边躲一边狂叫。每当杨姑父把他的牛马部队带来,村里人便围拢过来,好像有什么重大新闻似的,有这么多牲口就是特富有的人家了。杨姑父的牲口后边有时还跟一到两头小崽子,那更是奇妙,远远地有人跟着到家里看稀奇,这也让我们脸上增添了许多光彩。
楊姑父的牲口享受的是人的待遇,吃的是三奶把黄豆炒熟磨碎的豆面。趁大人看不见,我们就偷偷抓上一把塞进嘴里,吃得美滋滋的。我经常幻想自己是一头牛或是一匹马,这样就能放开吃豆面了。杨姑父话不多,到家不停地收拾牲口,饮水,喂料,还要给它们梳理皮毛。那些马匹也不踢他,老老实实地任他摆弄。每当这时,杨姑父都会露出满足的表情。要不然杨姑父就叼根烟,蹲在地上,满足地看着牲口吃草,即使这样也没停止过咳。
杨姑父在咳声中,一年又一年把岳父家的地播种好,然后回去种自己的。家里人没有一个去帮他种过地。
在生与死的过程中,活着就有许多的故事,不管是幸福还是苦难,面对日复一日的日落月起,什么都可以挺过去,就像俗语所说:没有过不去的坎。
真正过不去的坎是死亡,有时可以预见,有时不可想象,人就这样走过一生。这个终结的过程,留下的生活痕迹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亲情也一样,淡去的不只是时间,还有那有意和无意的遗忘。我们在生与死中漠视,生是幸福的,而死,何尝不是幸福?
栏目责编:李颖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