廪君与板楯蛮

2023-05-30 13:31黄剑华
文史杂志 2023年2期

摘 要:巴国的历史上有廪君与板楯蛮的传说故事,古代史籍对此有颇为生动的记载。关于廪君崛起,以及板楯蛮天性劲勇、能歌善舞,都是绝好的文学创作题材。要弘扬巴蜀文化,不仅要加强学术研究,也要特别重视文学创作的传播作用。

关键词:巴文化;廪君;板楯蛮;白虎崇拜;射虎部族;巴渝舞

一、廪君创建巴国的传说

据文献记载,巴国的创建始于廪君。譬如《世本·氏姓篇》说:“廪君之先,故出巫诞。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曋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当时“未有君长,俱事鬼神,廪君名曰务相,姓巴氏”,与其他四姓互相赌胜,巴氏子务相掷剑中石,乘土船浮水不沉,众皆叹服,“因共立之,是为廪君”。廪君后来又率众乘船来到盛产鱼、盐的地方,射杀了盐水神女,“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世尚秦女”。[1]《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也有大致相同的记述:“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并说“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及秦惠王并巴中,以巴氏为蛮夷君长,世尚秦女”。[2]

后来的一些类书和地理书中,譬如《太平御览》卷七百六十九《水经·夷水注》中,也都引用了此说。这些记叙中的故事内容,有点类似文学描述,颇为生动。虽然传说的色彩很重,但也透露了早期巴人是联络了其他一些部族而建立巴国的史实,并揭示了巴人有白虎崇拜之习俗。崇虎是巴人习俗的一大特点。巴人喜欢双结头饰,因而被称为“弜头虎子”。巴人使用的青铜剑、青铜矛上,常雕铸有双结的人像。[3]自20世纪以来,在古代巴国的区域内有很多重要考古发现,考古出土的巴人青铜于多以虎为钮,就表达了使用者是以白虎为图腾的廪君后裔。

《世本》与《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中的记述,是了解巴人起源与廪君创建巴国的重要依據。但这段记述中的关键情节,颇有疑问,例如廪君的土船怎么能入水不沉呢?泥土做的船不沉,还能乘坐载人,确实有些不可思议。如果加以推测,也许廪君堆放柴火,将土船烧制成了陶质的船?类似于低温烧制而成的陶器,当然可以在水中不沉,而且可以载人了。这说明了廪君的聪明。又譬如廪君与盐水神女的传说,盐水神女主动提出要和廪君联姻。廪君和神女同居了十多天却不同意结婚,并伺机将神女射杀,乘势夺取了盐阳和夷城。这有点像小说中的情节,但也很可能是廪君创建巴国过程中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水经注》卷三十七说,在夷水(清江)下至盐阳的地方,有石台,“疑即廪君所射盐神处也”,但“事既鸿古,难为明征”。[4]由此可知,廪君崛起之后,既有和其他部族的联盟,也有征战和攻取,从而迅速扩张了势力,成了很有威望的巴国君王。

常璩《华阳国志·巴志》说“巴国远世,则黄、炎之支”,又说巴国“其属有濮、賨、苴、共、奴、獽、夷、蜑之蛮”。[5]由此可知,廪君蛮可能是巴人的主体族群之一;此外还有其他一些氏族与部落,比如濮人与賨人等,都是巴国的重要部族,通过联盟形式,尊崇廪君为君王,共同组成了巴国。

二、板楯蛮的射虎故事

据《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记载,秦汉时期嘉陵江流域有善于射虎的板楯蛮,板楯蛮有罗、朴、昝、鄂、度、夕、龚七姓。[6]板楯蛮也是巴国的重要族群之一。《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将廪君和武落钟离山五姓称为巴郡南郡蛮,将渝水(嘉陵江)流域的巴人称为板楯蛮夷,又称为巴郡阆中夷人,说在秦昭王时“能作白竹之弩,乃登楼射杀白虎”,而闻名于世。巴国因为是由多个族群构成的国家,所以既有崇拜白虎的氏族,也有畏惧白虎和射杀白虎的部族。

据常璩《华阳国志·巴志》记述:“秦昭襄王时,白虎为害,自秦、蜀、巴、汉患之。秦王乃重募国中:‘有能杀虎者,邑万家,金帛称之。”当时白虎在四郡伤害了一千二百人,可见虎患情形的严重性,所以秦王才重赏招募勇士为民除害。于是板楯蛮中的几位勇士挺身而出,制作了白竹弩,射杀了白虎。秦王原来悬赏,能杀虎者邑万家、金帛称之,却又因为射杀白虎者是夷人,不欲加封。怎么办呢?为了奖励板楯蛮的功劳,秦王与之刻石为盟,确立了很多优惠规定,譬如免除租赋徭役等。“夷人安之”。秦国的这些做法,微妙而又讲究,既笼络了人心,又强化了对巴人的控制,手段是很高明的。秦汉之际,板楯蛮又跟随刘邦征战有功。刘邦建立汉朝之后,也给了板楯蛮优厚的奖励:“专以射白虎为事,户岁出賨钱口四十,故世号‘白虎复夷,一曰‘板楯蛮,今所谓‘弜头虎子者也。”[7]

巴人族群中的崇虎与射虎,其实并不矛盾,不仅表达了巴人的精神崇尚,也显示了巴人的天性劲勇。从考古资料看,涪陵等地出土的青铜于上就铸有虎;三星堆出土有金虎、青铜虎形器、青铜龙虎尊、遍体嵌饰有绿松石的青铜虎;金沙遗址出土有石虎;四川境内出土的战国铜戈上有虎头的造型。它们都说明巴蜀地区与崇虎观念有着较为密切的关系。《山海经·海外北经》说:“有青兽焉,状如虎,名曰罗罗。”《天中记》说,云南蛮人呼虎为罗罗。[8]彝族称虎为罗,自称为罗罗。《山海经》中所说青虎罗罗即是彝族的虎图腾。由此可知,我国西南地区都有崇虎的习俗。四川出土汉代画像石画像砖上有西王母的龙虎座,都是上古崇虎观念的延续。

三、巴文化的歌舞特色

常璩《华阳国志·巴志》记述:“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著乎《尚书》。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故世称之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武王既克殷,以其宗姬封于巴,爵之以子。”[9]常璩说的“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反映了当时巴人的尚勇之风。这种尚勇之风在汉代仍有突出表现。常璩《华阳国志·巴志》又说:“阆中有渝水,賨民所居水左右,天性劲勇,初为汉前锋,陷阵,锐气喜舞。帝善之,曰:‘此武王伐纣之歌也。乃令乐人学之,今所谓‘巴渝舞也。”[10]其对巴人的歌舞之风做了真实的记述,而且特别说明“巴渝舞”主要肇始于阆中渝水流域。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也记述了渝水(嘉陵江)流域板楯蛮夷的武勇与歌舞特色:“世号为板楯蛮夷,阆中有渝水,其人多居水左右,天性劲勇,初为汉前锋,数陷阵。俗喜歌舞,高祖观之,曰:‘此武王伐纣之歌也。乃命乐人习之,所谓‘巴渝舞也。遂世世服从”[11]。《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与《华阳国志·巴志》的记述大致相似,称谓略有不同,但史实则是一致的。“巴渝舞”在汉代不仅为宫廷所重视,同时在民间也很盛行,在川东和重庆地区发现的汉代画像石(砖)上,就描绘和刻画了巴人刚健劲勇、孔武有力的舞蹈情景。例如綦江二蹬岩崖墓刻画的巴人舞、重庆璧山出土汉代石棺上刻画的巴人舞等,[12]就是很好的例证。

巴人的习俗与民风,由于族群与地域环境的原因,自古以来形成了一些较为显著的特色。传世文献对巴人的人文特点,就有许多如实的记述。一是质朴敦厚,忠诚好义,多出将帅之才。常璩《华阳国志·巴志》说巴国“其民质直好义,土风敦厚……而其失在于重迟鲁钝,俗素朴,无造次辨丽之气”,又说“巴师勇锐”,“郡与楚接,人多劲勇,少文学,有将帅才”,就比较真实地记述了巴人的这一重要特点。二是奋勇争先,有勇武之风。三是粗犷豪迈,有乐观精神。四是天性豁达,不畏险阻,随遇而安,有坚韧随意的性情和吃苦耐劳的民风。自古以来巴地沿江的纤夫,水陆码头的背夫,都以吃苦耐劳而闻名;为了便于同周边往来与贸易,在巴地周围的崇山峻岭之间修筑道路、开通栈道也多是巴人所为。这些也生动地展现了这种民风与性格的特点。五是特别喜欢音乐歌舞,增添了生活中的乐趣,古代著名的“下里巴人”与“巴渝舞”就曾广为流传,在历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文选》刊载的宋玉《对楚王问》说:“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13],“下里巴人”是古代巴、蜀地区的通俗歌曲,在楚地得到了人们的喜欢,可见其流传甚广,影响很大。

四、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并举

弘扬巴蜀文化,需要深入的学术研究,也需要文学创作。

廪君与板楯蛮的故事,就是非常重要的创作题材。选择这方面的重大题材进行文学方面的创作,需要由衷的虔诚与尊重,不能戏说与胡说,决不能糟蹋了重大题材。优秀的文学作品将为巴蜀文化增光添彩。

文学是可以虚构的,包括人物生平与故事情节,都可以通过虚构来加以描述。但作为重大历史题材,所有的虚构必须有所依据,必须建立在真实可信的史实基础上,而决不能不负责任地胡编乱造。这不仅是作者必须具备的责任心,也是起码的良知所在。我始终认为,对创作要多一点敬畏之心,对历史更要多一些实事求是和尊重,这应该是对作者最起码的要求了。

近现代以来,对古代巴蜀历史文化进行学术研究已经取得了比较丰硕的成果,不仅出版了很多有分量的学术专著,更有众多学者发表了大量的学术文章。这些学术方面的探讨与研究,使得学界和读者对古代巴蜀历史文化有了较为深入和清晰的了解。但从文学的角度来描绘巴蜀历史,讲述古代巴蜀的兴衰与人物故事,却是一个空白。正是有感于此,我发挥自己文史两栖的专长,前后构思二十多年,潜心写作五年,终于完成了“古蜀传奇”三部曲的创作。“古蜀传奇”三部曲由《梦回古蜀》《金沙传奇》《五丁悲歌》组成,已于2021年4月正式出版发行。“古蜀传奇”三部曲对古蜀历史上的著名人物、传奇故事、悲欢离合、爱情与阴谋、兴旺与衰亡,做了深入的刻画与描绘,展现了史诗式的宏大画卷。

三部曲主要写古蜀,同时也讲述了古代巴国的历史人物故事。譬如廪君创建巴国的故事,对廪君勇武豁达的性格与坚毅果断的作为,我在《梦回古蜀》中就做了跌宕起伏的描述。又譬如巴蔓子的故事,常璩《华阳国志·巴志》又说“周之季世,巴国有乱,将军有蔓子请师于楚,许以三城。楚王救巴”。当时巴国可能遭到了蜀国的攻伐,巴国的国内可能也发生了动乱,形势极其危急,巴国不得已才派遣将军巴蔓子向楚国求救。因为巴楚两国王室通婚,加上有获得三城的巨大诱惑,所以楚王立即派兵援助,很快就解围平乱,使巴国度过了危难。接下来楚王便要求巴蔓子兑现诺言,割让三城。“巴国既宁,楚使请城。蔓子曰:‘籍楚之灵,克弭祸难。诚许楚王城,将吾头往谢之,城不可得也!乃自刎,以头授楚使。王叹曰:‘使吾得臣若巴蔓子,用城何为!乃以上卿礼葬其头;巴国葬其身,亦以上卿礼”。常璩称赞曰“若蔓子之忠烈,范目之果毅,风醇俗厚,世挺名将”。[14]巴蔓子是巴国的忠勇之臣,当然不会将巴国的领土拱手送给楚王,于是自刎以谢楚使,被称为是巴国历史上典型的千古忠烈人物。

巴蔓子的故事在后世曾广为流传。《宋本方舆胜览》卷六十一就转载了《华阳国志》中关于巴蔓子事迹的记述,说施州(今湖北恩施)迄今仍有巴蔓子庙;又说巴人“士颇尚气”,显示了“巴蔓子代节死义之遗风”的渊源。《大明一统志》卷六十九也转引了巴蔓子的事迹,卷六十六说楚“葬其头于荆门山之阳”,巴国葬其身于施州清江县都亭山。[15]《蜀中名胜志》卷十九也记述说,忠州附近有蔓子冢,“忠之名,以巴蔓子”;又说“巴王庙在州东一里,神即蔓子将军也”。[16]我在《五丁悲歌》中对巴蔓子的故事就做了生动的讲述。

将古代巴蜀作为一个重大的历史题材来进行文学创作,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尝试。诚如李殿元先生在书评《以学术研究为后盾的文学创作——评黄剑华著“古蜀传奇”三部曲》中所述:“古蜀传奇”三部曲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是对古蜀历史的正解;人物生动鲜明,展现了宏大的史诗画卷。“古蜀传奇”三部曲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工程,它将神奇而又云遮雾绕的古蜀历史与文化清晰地全方位地展示在了人们的面前,对宣传四川的悠久历史、中华文明“满天星斗”式的起源,均有重要的启迪意义。[17]

注释:

[1]《世本》第53—54页,载《帝王世纪·世本·逸周书·古本竹书纪年》,齐鲁书社2010年版。

[2][6][11](南朝·宋)范晔:《后汉书》第10册,1965年版,第2840页,2842页,2842页。

[3]参见邓少琴:《巴蜀史迹探索》,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8页。

[4](北魏)郦道元撰,王国维校《水经注校》,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161页。

[5][7][9][10][14](晋)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校注》,巴蜀书社1984年版,第101页、28页,第35页,第21页,第37页,第32页、101页。

[8]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增补修订本),巴蜀书社1993年版,第294页、295页注〔四〕。

[12]《中国美术分类全集·中国画像石全集》第7册《四川汉画像石》,山东美术出版社、河南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图三七、图一六四。

[13]参见(南朝·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中册,中华书局1977年影印版,第628頁。

[15](明)李贤等:《大明一统志》下册,三秦出版社1990年版,第1084页、1030页。

[16](明)曹学佺:《蜀中名胜记》,重庆出版社1984年版,第271—272页、275页。

[17]书评刊载于《文史杂志》2021年第5期。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特约馆员、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