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岔口”的选择困惑

2023-05-30 13:10宋程航尹传兰
剧作家 2023年2期
关键词:三岔口俄狄浦斯王

宋程航 尹传兰

摘 要: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中,最让人惊心动魄的人物造型,当属俄狄浦斯王。他在命运的泥潭中蹒跚行路,从无知到睿智,从迷茫到坚定。面对一个个不无残酷的人生关隘,俄狄浦斯勇敢地承担起选择的后果,背负沉重的苦难,终获“神恩”。俄狄浦斯的每一次选择亦是对自我的认识,即在选择中叩问“我是谁”,故他的个人意志与命运的冲突过程也是自我价值的体认过程。

关键词:《俄狄浦斯王》;选择的困惑;命运背负;自我体认

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着力凸显的是国王俄狄浦斯的个人行为与命运的矛盾冲突。剧中俄狄浦斯是一位直面自己情感选择的人,他为避免阿波罗的“杀父娶母”神喻,选择独自“出走”;因斯芬克斯祸害忒拜而将其铲除;为消除瘟疫调查老国王死因,最后在得知自己才是杀父娶母的罪人后刺瞎双眼,寻求自我救赎。此剧将俄狄浦斯置于矛盾漩涡的中心,借以观察这个无辜的生命的一生,诠释在无上神威的“命运”下,人的意义之所在。

一、俄狄浦斯的“命运”之择

悲剧《俄狄浦斯王》围绕“命运”这一主题展开,而其中的角色犹如舞台上的牵线木偶,被牵引着演绎自己的命运。如拉伊俄斯抗拒神谕,认为神谕可以被人为改写;伊奥卡斯特认同丈夫的决定,同意钉起婴儿俄狄浦斯的双踵,将其遗弃荒野;仆人心软不忍让婴儿无辜死去,给他提供一条生路;科任托斯老国王收养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俄狄浦斯为逃避神谕,离开科任托斯。他们的共性都是逃离命运,拉伊俄斯、伊奥卡斯特、俄狄浦斯逃离“弑父娶母”的命运,仆人逃离“最终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婴儿”的命运。如此做的动机很单纯,只为在不幸来临之前回避它。

俄狄浦斯出生前,阿波罗降下神谕说:“拉伊俄斯,你渴望一个儿子。好的,你将有一个儿子。但命运女神规定你将死在他的手里。这也是克洛罗斯之子宙斯的意愿,因他听到珀罗普斯的诅咒,说你过去曾劫去他的儿子。”[1]面对可怕的神谕,拉伊俄斯与伊奥卡斯特选择杀死这个无辜的婴儿,以逃避他们要面临的灾难。然而命运的轨迹不是直线,而是弧线,仿佛神明嘲笑凡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笑脸。

起初,俄狄浦斯也如常人一般逃離。当他得知阿波罗“杀父娶母”的神谕后,便马不停蹄地离开了科任托斯,甚至发誓永不再回。他风尘仆仆地走着,不知不觉地来到狭窄的三岔路口,他自认为选择了一条可逃离不幸的岔路,但实为离不幸越来越近。骤降忒拜的瘟疫犹如催化剂,一切因“逃避”而被掩藏的不安与罪孽化为灾难。对于瘟疫,“大神福波斯(阿波罗)吩咐我们,明明白白,消除那污染忒拜土地的病害,若让它留着,我们便无药可救”[2]。这预示着,俄狄浦斯仍会被卷入命运的齿轮。

有人认为,俄狄浦斯和伊奥卡斯特都是无知者,牧羊人还原真相后,俄狄浦斯和伊奥卡斯特才各自做出了断:一个刺瞎双目选择自我放逐;一个羞于见人选择自尽。但细读剧本,可发现二人并非全无预知。如第二幕谈及老国王死因,俄狄浦斯(以下简称俄)与伊奥卡斯特(以下简称伊)的对话。

伊:那地方叫福喀斯,通往得尔福和道利亚的两条岔路在那里会合。

俄:事情发生了多久了?

伊:这消息是你快要做国王的时候向全城公布的。

俄:宙斯啊,你打算把我怎么样呢?[3]

……

伊:一共五个人,其中一个是传令官,还有一辆马车,是给拉伊俄斯坐的。

俄:哎呀,真相已经很清楚了!夫人啊,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4]

从上述对话见出,俄狄浦斯已猜出自己是杀老王的凶手,伊奥卡斯特也意识到自己没有逃脱预言,但俄狄浦斯并未因此放弃追问。

俄:夫人,你还记得我们刚才想召见的人吗?这人所说的是不是他?

伊:为什么问他所说的是谁?不必理会这事。不要记住他的话。

俄:我得到了这样的线索,还不能发现我的血缘,这可不行。

伊:看在天神面上,如果你关心自己的性命,就不要再追问了;我自己的苦闷已经够了。[5]

面对此灾难,伊奥卡斯特仍选择继续逃避,一如当初抛弃刚出生的婴孩。她规劝俄狄浦斯别再追查此事,但这次俄狄浦斯则选择面对,这是俄狄浦斯造型最能体现“人的伟大”的一个举动。其逼问牧羊人的场景冲击力尤为强烈,他像一把决绝的剑,明知砍下去的结局必然是粉碎,但仍一往无前的劈落。牧羊人一次又一次地给出的暗示,都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这是一场激烈的问答,也是“神”对“人”最惊心动魄的一次考核。若俄狄浦斯按牧羊人提供的退路顺势而下,那作为一个“人”,他输给了命运,即放弃以个人意志做出选择的机会,以换取一刻安宁。但他却毅然选择那条已知的,通往苦难的路。用金针刺入自己的双眼,“那血红眼珠里流出的血打湿了他的胡子”[6],同时也染红了阿波罗的神谕。他仍行走在既定的命运轨迹上,但此轨迹已不再是“神”划定的命运,而是用自己鲜血染的刻痕,这恰是《俄狄浦斯王》独有的悲壮魅力。

也就是说,俄狄浦斯并未因预知自己将面临的苦难而逃离,而是选择背负苦难。从此意义上说,他是一个敢于选择,并能为自己的选择“担当”之人。如若没有“担当”他不会离家出走,如若没有“担当”他不会调查老国王死因,如若没有“担当”他不会因乱伦而羞愧,更不会亲手刺瞎双眼自我放逐。在人格层面上的弱小与伟大就此显现,“神”定下了无可违逆的命运,而“人”选择用自己的意志将其负起,这就是为“人”尊严的凸显。

二、俄狄浦斯的“重负”之苦

正如尼采所言:“人生是幕悲剧,最大的悲剧就在于它的没有终极根据,但生命敢于承担自身的无意义而并不消沉衰落,这正是生命的骄傲。”[7]

俄狄浦斯是破解狮身人面兽谜题的智者,在追查老王凶手过程中,他已猜出自己的身世,且断定自己就是那个“弑父娶母”者。但他仍决定召回牧羊人,问询并承担自己的罪责。也就是说,他并非在全然未知中陷入苦难,而是在知晓答案后,仍选择义无反顾地迈向这条荆棘丛生之路。

俄狄浦斯為何如此选择?他已身为国王,可凭此身份中断追查或找一个由头将自己从纷乱中打捞出来,但他为何偏偏选择彻查到底?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纵观全剧,俄狄浦斯从始至终在追问——我来自何方,生于何地,血亲为谁?他像求道者追逐道的本源一样虔诚而狂热。他探寻真相的代价很大,因真相本身就很沉重,更何况获知真相后,要承担起它的重负,可谓重上加重。残酷的真相混合着俄狄浦斯双目中的鲜血流淌而出,他用身体见证自己人格的完整性。正如梭罗所言:“每个人都是一座神庙的建筑师,他的圣殿便是他的身体。”[8]即人在寻觅自我的同时,也在寻觅构成自我庙宇的“砖瓦”,它们散落在过去,也遗失在未来。言外之意,人格需要自我完善,自我完善过程亦是一场苦修。

表面上看,俄狄浦斯是为解决出生之谜,在哲学意义上则显现为体认“我是谁”。在旁观者看来,俄狄浦斯背负的痛苦越来越多。但对俄狄浦斯而言,他查清了老国王的死因,消除了忒拜的疫情。他的脚步反而越走越踏实,足迹越来越清晰,丝毫没有躲闪的纷乱或徘徊的犹疑。俄狄浦斯的人生之路也渐次从晦暗未明变得分毫可见,这是一条在重负下显现出的坚决的道路。其“弑父娶母”的悲剧虽并无改变,也就是说,他最终所走的悲剧道路似与原本既定的命运别无二致,但因其有责任感的选择与担当,又让这条悲剧之路充溢着崇高的光芒。一如西西弗斯将石头推到山顶,石头随即又滚下,他一遍遍地重复着推动重石的动作,一遍遍地承受重负,但“西西弗斯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9]。需说明的是,西西弗斯一次次地推动滚落的石头,不感厌烦反觉快乐,此处之快乐非简单意义上的高兴,而具哲学意味。也就是说,西西弗斯已将推石上山当作自己的分内职责,石头滚落是他的失职,加缪将神话中的外在惩罚转释为哲学意义上的自我救赎,故虽负重前行,但内心安慰。俄底浦斯亦是此意义上的负重。设若西西弗斯放弃推石上山,俄底浦斯任由忒拜城疫情蔓延,拒与牧羊人对质,则西西弗斯内心将不再安宁,俄底浦斯亦成为莫里哀笔下的伪君子达尔丢夫。

法国著名学者帕斯卡尔认为,信仰不是拿来炫耀之物,而是艰难、绝非轻松的重负。意即信仰不是口头上的夸夸其谈,而是用生命去践履,这本身就意味着负重前行。从此意义上说,俄狄浦斯的责任与担当就是一种信仰,他选择离开科任托斯、选择追查老王死因、选择与牧羊人对质、选择自我放逐,都是信仰的具化,更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古典演绎。

三 俄狄浦斯的“人生”之喻

索福克勒斯质疑神是人类命运的实际操控者,而是将神视为“试金石”,故“弑父娶母”的神谕更像是一次考验,是阿波罗对俄狄浦斯的考验。考验内容则是俄狄浦斯不断自我追问的问题:“我是谁”及人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何在?

从上文分析可知,俄狄浦斯在寻求答案的过程中,决然地选择了负重前行。他宁愿在“炼狱”中灼烧己身,也不轻易玷污自己的信仰,苦行僧似的蹚过人生之河。剧中俄狄浦斯自刺双目的行为也是颇有意味的。他呼喊着:“你们再也看不见我所受的灾难,我所造的罪恶了,你们看够了你们不应当看的人,不认识我想认识的人,你们从此黯淡无光!”[10]刺瞎双眼表明他没有看出自己娶的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杀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如之前先知嘲讽他,虽然长着眼睛却与瞎子无异。他的双眼象征着他的前半生和后半生。他的前半生,在命运的旋涡中无意识地飘荡,故尽管那时他的眼睛是可视的,但与瞎子也并无差异;他的后半生,即刺瞎双目后,其内心反而清晰,可直视所有自己选择的苦难。也就是说,瞎与否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背负沉重的苦难过程本身,隐喻了心智成长的历程。

悲剧中阿波罗给俄狄浦斯出了一道“考题”,俄狄浦斯是否能交出合格的考卷,全在他面对苦难的态度如何。经历一次次抉择,一次次重创,俄狄浦斯虽伤痕累累,但却逐渐认清“我是谁”,进而明确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即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找到此答案后,俄狄浦斯身上的不安、浮躁、鲁莽也随之褪去,独留下一个了悟的智者、一个敢于担当的勇士,尤其是自我放逐后的俄狄浦斯表现尤为明显。

俄狄浦斯离开忒拜后[11],又一神谕接踵而至。这次是借俄狄浦斯的女儿伊斯墨涅之口说:“那里的人为了他们的繁荣,迟早要把你,无论是死是活,弄回去。据说他们的权势要依靠你。”[12]俄狄浦斯又被推到另一人生“三岔口”——长子、次子、克瑞翁。他再一次面临选择。与上次不同的是,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不知自己杀了谁,也不知自己娶了谁的迷失者。面对克瑞翁的谩骂中伤,他直面挑衅,承担自己的过错与罪行,拒绝再回到那个已充满战争与贪婪的忒拜;面对长子波吕涅克斯的苦情攻势,他亦未混淆亲情与责任,而是毅然留在科罗诺斯,为这座帮助他的城邦留下福祉,避免了战争与伤亡的再次发生。与第一则神谕考验中迷茫的俄狄浦斯相比,第二则神谕考验中的俄狄浦斯无比清醒,恶意的揣测伤害不了他,苦情的泪水也同化不了他。在承受命运的重压时,他洞悉了人生的真义,此真义不仅在于查清自己的血缘,更在于导向灵魂内视——失去双眼却归于澄明境界。回看自己从出生行至此地的人生之路,他失去了,但同时也得到了。重负带给他深重的痛苦,但也赐给他不再迷茫的内心,从此他不再轻易地被命运的迷雾蒙蔽心神。也正因为敢于承担苦难,才得以从苦难中提升心智。选择苦难—背负苦难,这就是所谓的“欲戴王冠,必承其重”[13]。阿波罗降下神谕,将俄狄浦斯卷入苦难,但俄狄浦斯却因苦难“重生”,即勇于选择,敢于担当,活出尊严,活出气度。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苦难的垂赐。

索福克勒斯设定了俄狄浦斯的悲剧人生,借此思考人的命运与“神”的关系。既然无形的“神”早已给所有人降下名为“人生”的神谕,命运已然定型,“人”的意义又体现在何处?索福克勒斯用悲剧的形式做答,他既扮演了“阿波罗”,又何尝不是另种意义上的“俄狄浦斯”?也就是说,在每个人的“人生”之神谕上,早已经刻好命运的轨迹、痛苦的重压、失意的啜泣。那么,这段“没有终极根据”[14]的人生,不是正如俄狄浦斯一样,在迷茫中随着命运的波涛摇摆吗?但俄狄浦斯的后半生却给出了最好的答案——“人”之所以为人,就在敢于不断地追问自己是谁,并担当起为人的责任,着实悲壮。

注释:

[1]施瓦布:《希腊神话和传说》,楚图南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版,第23页

[2]索福克勒斯:《悲剧二种》,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年版,69页

[3]索福克勒斯:《悲剧二种》,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年版,88页

[4]索福克勒斯:《悲剧二种》,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年版,89页

[5]索福克勒斯:《悲剧二种》,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年版,98页

[6]索福克勒斯:《悲剧二种》,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年版,106页

[7]周国平:《灵魂只能独行》,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版,第5期

[8]梭罗:《瓦尔登湖》,北京:译林出版社, 2018年版,第125页

[9]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 ,2010年版,第115页

[10]索福克勒斯:《悲剧二种》,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年版,105页

[11]出自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主要讲述俄狄浦斯自我放逐后的故事。

[12]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年版,第27页

[13]莎士比亚:《亨利四世》,北京:知识出版社, 2016年版,第89页

[14]周国平:《灵魂只能独行》,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8版,第5期

责任编辑 岳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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