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乐迷对陈韵劼这位钢琴家还不太了解,但他在专业圈内已有相当的名声了。2020年,他在上海大剧院举行了两场独奏音乐会,演奏斯克里亚宾的钢琴奏鸣曲。钢琴家由从容攻克繁重的技术关碍开始,将每一层面的技巧都提升至具有崇高品位的层面进行表现。感受陈韵劼指下变化丰富且极具质感的发音、出色的层次把握、复节奏的清晰纹理以及对乐句、线条的细腻处理,或许我们会好奇:往日里,他究竟被“藏”到哪去了?
○ _ 张可驹
● _ 陈韵劼
○ 你是何时开始学习钢琴的?能否谈谈你早期的音乐生活?
● 我的家乡在浙江嘉兴,到上海很方便。我从四岁开始学琴,启蒙后不久就师从老一代名家张隽伟老师,他已经过世很久了。后来我又陆续师从了郑曙星老师、王羽老师等。
我爸爸对乐器制造特别感兴趣,他给我做了一架钢琴。大概是1984年,我去上海学琴的时候,有一块被拆掉了的三角钢琴的音板放在路边卖,当时音板卖五十元钱。我爸爸有木工基础,学过两三年的钢琴制作,所以他就买下来了。我学琴用的钢琴就是他做的。那时,我在上海音乐学院附小学钢琴,等我学完,他的钢琴也做好了。我给那架钢琴取名为“肖邦”。王羽老师说这名字不好,因为用音乐家的名字命名的钢琴往往都不是很好的钢琴。但我就想这么命名,肖邦是我当时最喜欢的作曲家,就像日后带给我很大感动的斯克里亚宾一样。后来,那架钢琴卖给了一家酒吧,现在应该还在那里。
○ 你在十三岁的年纪,不仅接受了斯克里亚宾的启示,还早早涉猎众多俄罗斯的影视作品,应该说是很早熟的少年人了。
● 爸爸做钢琴的时候我喜欢肖邦,然后是巴赫,到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我就听二十世纪的作品了。当时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其中对《镜子》印象很深,苏联式的幻想非常独特。普罗科菲耶夫《第八奏鸣曲》的第二乐章也是如此。
○ 你很早就构建了比较成熟的音乐观念,之后是怎样去发展它的呢?
● 在上海音乐学院附中的时候,我其实挺困惑的。怎么弹?怎么学?要学什么?当时并没有一个领袖式的人物能展现给我很美妙的前景,而解决的办法就是多听、多看。我觉得首先要看以什么曲目为基础,这很重要。肖邦的练习曲和李斯特的超技练习曲是我学习阶段的两个支柱,可以慢慢练,但技术要吃透。其次就是古典主义的音乐作品,以贝多芬为主,向周边的作曲家延伸。浪漫主义时期是四位作曲家的作品,舒曼、李斯特、肖邦、勃拉姆斯。直到如今,我都觉得自己当年树立的框架十分有前瞻性,我现在的曲目,依然是那个纲要的延伸。
○ 听了你的演奏,我很受震动。听说你去美国之后很多内容都是自学的,我很好奇,目前舞台上的名校毕业生太多了,各种光环也不少,但我很少遇见像你这样技巧精湛的音乐家,难道这也是自学的结果吗?
● 我觉得现在的结果是二十年前种下的。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上海学琴,这是我做得很对的一件事,基础打得牢,未来就省心多了。手指训练的关键时间点是在四到七岁,过了就是过了,你不太可能说是可以通过努力再练回来。
○ 最初听你在小音乐厅里弹斯克里亚宾《第五钢琴奏鸣曲》,力度爆发的果断、手指力量的均匀,以及在最大力度之下依然从容的声部层次,都让我非常难忘。
● 我觉得这和大量的听是分不开的,在唱片的黄金年代,我听的都是很好的演奏。现在学生很大的一个问题就是他们听的很多演奏并不是最好的。你问学生:“听过吗?”“听过了。”“谁弹的?”“不知道。”这还不如不听。听就要听最好的,比如情感控制方面,米凯朗杰利弹奏的拉赫玛尼诺夫《第四钢琴协奏曲》就给我上了一課,这是任何老师都不可能教给我的。米凯朗杰利的演奏是客观的,他弹的德彪西,法国人肯定有意见,因为他们觉得应当弹得更生动。傅聪更是反感米凯朗杰利的弹法,但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米凯朗杰利是很意大利式的,但他的演奏就是能感人至深,艺术家的本事就在这里,只有听了你才知道。
○ 除了刚才提到的,还有哪些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唱片?
● DG发行的波格里奇弹奏的斯卡拉蒂奏鸣曲,当时是他的顶峰时期,那个是学生不能不听的,听了你才知道声音要怎么控制。听莫扎特,那肯定避不开傅聪,但是只听他的唱片比较可惜,因为他的风采仅在唱片中展现出不到10%。有一次我在科莫湖上课,近距离听傅聪弹肖邦和莫扎特,那一次的收获真是胜过和其他老师上一年的课。奥地利钢琴家海布勒弹的莫扎特也是要听的,因为特别规整,而那些规整的东西,如果要靠老师教,是很辛苦的,还是自己听吧,从中学习她怎么表达莫扎特,干干净净,但又非常有风骨。
贝多芬的作品,弹得好的人很多,我个人觉得巴伦博伊姆目前在乐界仿佛是“世界之王”的地位,但他新录制的全集中很多东西也未必那么严谨,倒是他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EMI录的全集更加严谨。还有古尔德弹的贝尔格钢琴奏鸣曲也一定要听,听了你就会懂声部要怎么处理,我大概就是从那张唱片中慢慢学习的。
○ 在钢琴家心目中,有某位职业楷模吗?
● 大钢琴家都是职业楷模,而大师级的人物,我近距离接触过的只有傅聪。其实上课非常能够反映一个音乐家真实的思想,他愿意说,不愿意说,或者话说一半,都反映出他的个性。傅聪是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不管你能不能做,他是费尽心力地想要让你做到。我觉得德彪西、肖邦、莫扎特……那么优美的音乐,如果没有傅聪的话,我们听不到它们被如此美妙地呈现出来。
○ 能否谈谈你的教学工作,像你这样有品位的“练琴狂”,应该是以身作则的最好榜样了,在你看来什么是理想的钢琴教学?
● 我觉得教学很有意思,主要是学生要听得懂你在讲什么,你需要用他们听得懂的话讲,这两者是互相关联的。我在语言表达方面不弱,但现在对此要有更多的思考,因为有时是小课,有时是讲座,有时是在没有钢琴也没有学生的情况下去讲解一个课题,这都是教学的一部分。至于理想的钢琴教学,借用傅聪先生的话说:老师应该是讲目标。如果一个老师上课教给你的是方法,那就不是最好的老师。老师应该只讲目标,让学生自己去找方法。这就是钢琴最好的教学模式,或者说是最有质量的教学模式。和这样的老师上过课之后,再跟别的老师上课,都会感觉索然无味。
○ 据我所知,傅聪先生上课的时候会要求学生完全按照他的处理来弹,包括自由速度的用法、音色等,都会要求原样呈现?
● 对,他会把这些说给你听。傅聪先生讲课讲得很清楚明确,每个地方应当怎么弹,从来不会说:“我觉得好像应该……”他告诉你该怎么处理,但具体弹出来,你不可能照他的方法。你知道,他一度手疼得很严重,晚上睡觉都有影响。但或许正因如此,他才那么痴狂。当然这是我的猜想,因为手疼你就更要练,否则不就证明自己“不能”了吗?我在科莫湖的时候,傅聪先生是不吃中饭的,他不停地练琴,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七八点钟,坐在钢琴前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