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芒 张晓庆 余露瑶
[摘 要] 当前,教育技术领域谎言和谬误迭生,浮躁与空想之风盛行,囿于虚假繁荣的原地鼓噪,而教育技术批判却处于低语甚至失语状态。在现今技术发展的历史节点上,为了修正教育技术批判的缺位,以批判之力激浊扬清,匡正学风,改善教育技术的学术生态。文章从学理上分析和探讨教育技术批判的内涵、对象、必要性和基本遵循。教育技术批判包括理论批判和实践批判,其目的是在破与立的对立统一、批判与建构的相得益彰中找寻教育技术的进路。教育技术批判的对象包括无限膨胀的工具理性、全面与传统割裂而反传统的思潮、“唯洋是举”的“全盘西化”倾向、对基本概念推敲不足以及教育商业化等。开展教育技术批判,需持守勇于质疑、秉承理性、自我批判等基本遵循,由此才能充分发挥批判揭露、谴责、鞭挞、纠偏的作用与价值,推动教育技术走向光明前程。
[关键词] 教育技术批判; 价值; 内涵; 基本遵循
[中图分类号] G434 [文献标志码] A
[作者简介] 李芒(1961—),男,北京人。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教育技术基本理论研究。E-mail:leemang@bnu.edu.cn。
一、引 言
否定,在事物发展过程中起决定性作用,新事物的产生是对旧事物辩证否定的结果[1]。正反面的认识能够更好地洞察现代技术的本质与形态,更有利于躲避工具对人的异化控制。批判,是学术发展求真、求深、求精、求新的必由之路,它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辩证否定。世上现存事物的发展史皆是一部批判史,因而在事物发展层面上,批判是实现教育技术理论和实践进步的重要途径。事物都至少具有明和暗两个方面,批判者的才智在于能够从暗中挖掘出更加丰富的内容,所采用的是一种使得思考边界无限开放的思维方式,能够捕捉到别人体会不到的对象,而对暗的体察比对明的体察更为精深与复杂。教育作为一个纷繁复杂的“巨系统”,其发展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而现代技术的加入,更使不确定性与日俱增,因而教育技术批判的价值愈发突出。价值是指客体对主体需要的满足程度,反映的是主客体之间的关系[2]。批判的价值在于对教育技术需要的满足,当代教育技术领域现存的一切,不管其合法性如何,都必须接受能够廓清教育乱象和获得教育真理的批判检验。以批判的态度审视教育技术,不仅能发现和解决当前教育技术问题,还能帮助受技术宰制的师生重获技术自由,对技术进步“大吃一惊”[3],从而举起批判的武器向错误开火[3],让真理显现本真,使教育技术循着“道术合一”之路前行。
二、何为教育技术批判
所谓“批判”,既指对所认为的错误思想、言行进行批驳否定,又指评论是非[4]。简言之,批判是明辨是非得失,是指出事物负面性质并力求改进的思维活动,也是敢于向一切权威发起质疑的勇气的体现。它能够表现出人类彻底的主动性——不愿被塑造,而希望自主地建构合理的内外世界。我们体会,批判定是从怀疑开始。笛卡尔曾创出一种怀疑法。凡是他不曾十分明白的事物,绝不相信是真的。任何事物,只要他认为可以怀疑,就怀疑,直到无可怀疑为止[5]。康德指出,我们的时代是批判的时代,一切事物都必须接受批判,只有禁得起理性批判的事物,才值得我们尊重[6]。马克思则针对社会诸多病态和不合理现象更加明确地指出,要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并进一步指出不仅要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7]。霍克海默说,如果无条件地承认现实的合理性,在理论方面十分危险,会将不正当和不合理的现实予以“合理化”[8]。胡适也指出,“科学之最精神的处所,是抱怀疑态度;对于一切事物,都敢于怀疑,凡无真凭确据的,都不相信。因为这种态度可以使我们不沦为迷信与权威的奴隶。怀疑的态度是建设的,创造的,是寻求真理的惟一途径”[9]。当然,批判不是单纯消极的否定和破坏,它同时包含着积极的建设和创造,是破与立的对立统一。康德就认为,批判是否定中保留肯定,是辩证的。可见,应该真正理解和评价批判对象,使批判成为一种建设性的活动。
在学术中,批判是指对学术对象的事实、知识或理论是否成立和为何成立所进行的考察,主要是在经验意义、知识意义或理论意义上的批判。“只有在找不到摈斥它们的理由时,才把它们作为批判研究的结果接受下来”[5]。但在现实中却总会有论者未能体察事物和理论观点的不合理性和不健全性,认为新的就是好的,洋的就是好的,数字的就是好的,孰不知其中存在着各种的坏,而未能对其加以慎思,甚至采用画饼充饥的虚妄作为行动原则、规制和方向。作为批判者理应正本清源,揭露错误的想法、观点和价值观,使社会了解错误、虚假和谎言。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中,毛泽东尖锐地批判了各种學风问题,体现出具有针对性、实践性、批判性和建设性的思想。例如,缺乏对实际情况的调研,“瞎子摸鱼”,夸夸其谈,一知半解,往往单凭热情,把感想当政策。无实事求是之意,有哗众取宠之心。华而不实,脆而不坚。又如,缺乏历史性的本土化研究,有论者言必称国外,只是生吞活剥,起留声机的作用,而对自己的祖宗,则对不住,忘记了。对自己的历史一点不懂,或懂得甚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10]。毛泽东鞭辟入里的指摘,时至今日依然具有超强的现实意义——没有批判,就没有进步。
参照上述语境,教育技术批判是指以教育技术领域的理论与实践研究成果为对象,批判主体利用理性思维提出质疑,发现谬误并对其进行厘正。错误常常是正确的先导,谬误不仅有反面刺激作用,而且还有正面启发意义。进行教育技术批判,最终目的在于审查目前教育技术中存在的种种舛误和桎梏,遏止偏离教育规律的言行。
教育技术批判包括理论批判和实践批判。教育技术理论批判聚焦于教育技术理论中存在的一切矛盾及不合理性,揭示教育技术规律,预示发展趋势。而绝不是用教条抨击现实,也不是用抽象原则随意指责现实,是以事实和理论为依据,对舛讹的观点、想法、理念等理论要素进行批判。马克思说,人应该在实践中检验自己思维的真理性[3],批判只有落实到实践才能最终解决实际问题。马克思主义批判的根本特征在于实践性,它绝不限于理论批判,而是由理论批判转为实践批判。教育技术实践批判不仅批判实践,更要站在实践的立场上批判理论和实践,以符合客观规律性和因果制约性原则批判现有的理论和实践活动。工具越复杂,教育技术实践越难以捉摸。教育技术实践批判随时准备与教育教学实践中产生的盲动主义、反智主义、物本主义、数据主义、商业主义以及急功近利的实用主义作斗争。只有理论批判和实践批判相辅相成,才能在新的理论和实践中建构合理的、适切的教育技术。
批判意识是进行教育技术批判的前提。批判行为是批判意识作用于批判对象并对其进行能动改造的体现。若是没有批判意识,就很有可能失去定力。习近平强调:“哲学社会科学要有批判精神,这是马克思最可贵的精神品质”[11]。当然,批判与赞美都不是目的,不能只是为了批判而批判,只是为了赞美而赞美。批判只是学者探求真理的手段,需要批判则批判,需要赞美则赞美。
三、教育技术何以需要批判
人具有不成熟性和兩面性。因此,作为人造物的教学工具必然也具有不成熟性和两面性,它既是人类教育价值的携带者,也是摧毁者。而在教育技术领域,多为极端狂热而盲目的空想乐观主义者,而少有实事求是、遵循教学规律的冷静者。在盲目乐观主义思潮的驱使下,教育信息化领域表面狂欢的背后是隐忧的、难分优劣的乱象。资本主导下以逐利为目的而靠不住的技术、未经严格筛查的外来价值观念和文化潮流、专家权威外衣裹挟下错误思想和言论等不断泛滥,污染了本是高尚圣洁的教育生态,使教育变得“物欲横流”、徒有虚华外表,丧失了使命感和实事求是的态度。在教育技术研究领域,频繁发生荒唐事,既不符合规律,又不符合逻辑,更不符合科学,然而却能对教学造成极大伤害。正是批判对象的存在,教育技术批判才有意义。充分发挥批判的价值,使教育技术研究更加趋向真理。
(一)教育技术批判对象的存在
迅速发展的事物,一定包含预料不到的后果。人们还未认识它们,就被迫接受了它们,于是便产生震荡、兴奋或不知所措。如果事物发展对人类影响都是正面的,倒也无妨,但信息技术自带的不确定性和模糊性,必定会给教学带来负面影响。使用信息技术常常会出现十分尴尬的局面,试图使用现代工具解决一个教学问题,随之会产生无数个更加严重的次生问题。因此,如果不具体对一项技术成果的两面效应作出细致分析,那么对这项技术的理解就不会深刻和全面。在使用信息技术时,时刻警惕与小心,就成了一个需要永远延续的心理过程。
第一,教育中的工具理性无限膨胀。所谓工具理性是指为了达到一定目的而精心筹谋手段的理性思维,是人类思维的通常方式之一,为人类自身提供了强大的行动力。然而,科技进步使人类具备了前所未有的生产力,于是,逐渐形成科技万能的意识,将数字工具贴上教育救世主的标签,授予工具最神圣地位,认为一切问题都能用技术解决;一切目标都能用技术手段达到。这种意识遂使人们偏向一种技术决定论,认为物的作用远胜于人的作用,甚至对于不能使用技术之处也以技术的观点对待。由此造成本是人造的工具却反过来压制人的本性,使得现代人将数字技术,特别是数字化转型变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工具”,陷入绝对控制和绝对效率的困境,并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工具的批判反思。如果没有批判反思能力,再有力的工具最终也会演变为绊脚石。
在教学实践中,长期存在单项强调物质投入的倾向,甚至有人认为高投入必将高产出。教育信息化发展常被等同于教育进步,以“唯物质论”规定发展观,总是停留在依仗物质实现教育高质量发展的认识水平上,教育改革总是以“物”为出发点、工作核心和衡量指标,对“物”委以无法承受之重任,致使“物”凌驾于人之上,使人的价值和地位遭受贬黜,甚至出现“信人不如信物”的言论,片面夸大“物”的教育力量。错将教学工具作为教学系统中最重要的发展变量,实际上教学目标、教学内容、教育机制、优质资源和教学主体的重要性远大于教学工具。教学工具受以上各要素的逻辑、结构所制约,在教育这一具有精神属性的人文社科领域里,一切改革怎能只围绕着具有物质属性的工具展开?只是教育工具数字化的单路冒进,无异于饮鸩止渴。教育工作者不可心存乞灵于臆想中尚未达到理想水平的技术之念,由此陷入讹谬的、早已被毛泽东批评过的“唯武器论”。新中国历史已经充分证明,仅仅依靠更换器具,难以使社会获得真正发展,也建不成具有新发展格局的高质量教育体系。开发与使用工具,必先以探究事物原理,获得智慧与感悟为基础。单就设备而言,我国很多区域的教育早已“现代化”了,但实际教育效果如何,是否培养出新时代合格的建设者和可靠的接班人?可见,只实现设备转型是不够的,即使教会了教师使用方法也还不行,教育活动不是单纯的技术问题。将大量经费花于物上,而不用在人上,教育改革终将归于失败。只有遵循教育规律,提升对工具本质和技术与人的关系的认识,瞄准教育现实需求才是正道。值得注意的是,现在的教育技术好似“天桥的把式”,且一出手便露馅儿。空谈意义和作用时都能作为时代先锋、站在改革最前沿、高举创新大旗而很有些气场,一旦遇见真实需求、真正的具体问题则彻底无言以对、束手无策而漏洞百出,并常发表反教育科学和教育规律的言论。
第二,存在全面与传统割裂而反传统的思潮。传统是指世代相传、从历史沿传下来的社会因素。所有人都是从传统而来,全部言行都打有传统的烙印,并被传统铸造,因此,首先需要尊重、理解传统。马克思说,历史在我们背后发生,对历史理解得越深,塑造它的能力也就越大[12]。而越能够把握历史,就越能够把握未来。真正美好的未来取决于能否有效保守已经获得的进步[13]。教学的“通古今之变”是连续性的、积少成多的演变之变,而不是新与旧的断裂与对立。人类教学的今天是由昨天过渡而来,而明天的教学则是由今天和昨天的各种微变而来。这是人类为提防变化所带来的灾难而采取的保险做法。决定历史发展的因素其实是那些不起眼的小事情,因此,凡事一具体就深刻。
习惯是传统重要的组成部分。一般而言,人类能够长期坚持下来的习惯定会有效用。好习惯的有效性在于古老,在于来源于实践经验。经历长期可能被淘汰而没有被淘汰的过程,一定是被大多数人接受的。存在不一定合理,真正合理的一定存在于发展中,留下者一定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眼前时尚的新理念并不与传统或习惯相对立,而是从后者汲取价值内涵,可以说现代教育中的所有先进理念,早已在前人那里出现了雏形,雅斯贝尔斯的“轴心时代”理论已充分说明了这点。只有那些无知愚昧的推手才把人类优秀教育传统视为阻碍教育发展的因素而加以剪除。彻底的教育革命主义,喊着反传统的激进口号,却忘记了历史上新文化运动中过激主义者对中华文明的伤害,更加忘却了要与传统观念彻底决裂的“文革”教育之路。这显然是无视教育传统与现实,并对历史产生巨大误解,割裂了文明发展的过程与根基,陷入了历史虚无主义的泥潭。在教育变革中,面对极其复杂的教育活动,确实不可不加深思地反传统。教育改革发展必须首先基于现有理论、现实习惯、历史传统及长期经验,此四项是教改力量之源。事物发展的质变不是人类主观的突然,而是规律使然。
人们认识事物,总是不能将自己置于传统之外,只要试图进行真正的理解,每一次与传统相遇都有所不同,总有不同的感悟,总是不断地从传统中获得新知,而过去与现在的融合产生相互作用,就会出现创新。新理论往往是在批判现在和过往理论的基础上形成的。其实,“我们就是处身于传统中,无论如此狂妄地以为可以不从任何前提开始,都丝毫不能改变传统对我们的影响”[14]。“我们不能在传统之外展开对传统的批判。”[14]。传统自身也必定会随时代变迁而不断发展,但其发展必定以传统自身为基础。教育技术应首先尊重传统,而后再辩证地研究传统。如果盲目彻底否定或颠覆“传统”,不对人类传统文化作必须的价值判断,将传统作为整体而妖魔化,所导致的“失忆症”会妨碍学术积累和学术道统的生成,学术因而陷入了无根状态。
思潮总是时髦的,也具有暂时性或间歇性的特征,而经典却是绝对不会因思潮的转换而消失,经典总能跨越时空而长存,因为它能够对一切时代说话。由此得知,万不可无知地轻言,以往的教育教学理论已经无力指导现代教育教学活动,无法描述和解释教学现象。
第三,教育技术研究中存在“唯洋是举”的“全盘西化”倾向。有论者已经成为西方学术跟班,做的只是语言翻译工作,并无融合本土教育历史、教育体制、教学文化以及教学实践问题而实现满足本土需求的中国化,在中国大地上的教育实践面前止步不前。如南国农先生、何克抗行者这般耗尽心力于开创中国特色教育技术理论与实践的学者实属罕见,而“言必称外国”的学者却实繁有徒。这种忘记自身文化,对外来东西“照单全收”、囫囵吞枣的做法,本质是缺少文化自信心、缺乏自主学术能力的食洋不化的表现;认为西方之路就是人类唯一之路,对中国教育实践缺乏深切关怀,是“忧国忧民”的使命感和责任心不强的表达,也许是被其他动机所左右。
人类之间理应交流和借鉴。教育技术发展确实需要学习世间一切先进文明,不能被狭隘的民族主义所束缚,敢于“运用脑髓,自己来拿”[15]。但是,不同民族会有不同文化特征,文化具有历史性和相对性。因此,“拿来”的前提是摒弃简单化盲从,既要“引之”,又要“用之”,更要“化之”。必须思忖“体”和“用”的关系,关注师生真实需求。“拿来”的过程关乎思想、价值、理念、规范、意志、愿望等多重文化因素,因而必须从关系性角度看待教育技术问题,而不应简单地将学习技术理解为“纯工具”[16]。在“拿来”时,应具备省察人类知识乃至文化形态多样性的眼光,既要了解世界各国教育技术发展的普遍性,即“共相”,又要谙熟我国教育技术发展的独特性,即“殊相”。只追求普遍性,容易染上作为“唯洋是举”社会历史根源的“西方中心主义”病毒,而不谈共性,则容易走入相对主义的虚无。文明间的互动,需要达到“六经注我”而非“我注六经”的境界。西方的报告或观点作为主观认识只可视为参考之一,而绝非唯一,更非必然。任何借鉴只有通过创造性转换,才能把外在物转化为积极的内在能量。越是具有自信心和自主能力的文明,越是能够创造性地吸纳和同化外来文明。否则,就会失去自主选择和消化外来文明的文化再生能力。不存在一种包打天下的理论方法,而应该根据不同对象、不同领域、不同问题,提炼独特而有效的理论与技术。世间一切文化都是混合体,没有一种文化是单一而纯粹的。必须从单纯“拿来”西方技术,进步到分析批判和正确认识西方思想和奇技,才能不受西人居奇。在人文社科领域,凡是不与中华情况相结合的舶来品都是没有前途的。在教育技术领域存在这样的奇葩现象,在西方并无甚大影响而有明显缺陷的理论,或始作俑者早已不当回事、已经自我修正和扬弃的理论和方法,在我们这里却依然奉为至宝,不问西人所用效果如何而不肯罢手。从拿来的方式看,也只是通过文献阅读了解国外信息,与长期现场体验具有本质不同,难以把握西人真正的教学状况,只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蜻蜓点水式的“了解”,不无歪曲、臆想、失真或夸大之嫌。因此,应该深入、全面、系统地进行长期的实地体验,不可轻浮而随便地发声和追随。总之,西方教育的未来,未必就是中国教育的未来。
第四,对基本概念推敲不足。古语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抠概念”是人文社科研究的第一方法或第一基本功。学者孙冶方曾言,搞理论必须抠概念。因为概念是反映对象本质属性的思维形式,反映不同对象以及对象之间的界限。它是人类思维的基本要素,也是思维活动的起点。人类思维要求概念必须明了准确。可见,人类的思维水平和成果与使用何种语词表达概念具有重要关联。而遗憾的是,在教育技术领域,长期存在忽视对本领域概念进行科学论证的顽疾,有论者认为,使用何种语词表征概念并不重要,这是典型的忽视学术逻辑的表现。“带病概念带病流通”的现象俯拾皆是,很多“创新概念和命题”,不是逻辑不通,就是违反科学常识,或是缺乏学理依据,更是臆想自创,奇缺学术严肃性。众所周知,事物的名称不单是语言层面的指代,还在塑造思维和观点中发挥重要作用。一个耸人听闻又不靠谱的称谓则更能博人眼球,更具卖点。在严肃的学术领域,不能接受自娱自乐,故弄玄虚,盲目追新,唯恐天下不乱地编造杜撰“新”概念,使教育技术领域概念体系混乱,逻辑不清,相互重叠,缺乏相对稳定性。关键是没有新工具的出现,而只是称谓的改变,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下子,炒来炒去,势必产生内卷效应。众人也应避免为概念炒作者买单。不良概念一经存在,最终就连谎言编造者也会逐步坚信不疑。教育技术领域中会存在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甚至就连瓶和汤都是旧的,却指鹿为马、胡编乱造、以旧称新的现象。可见,创造概念的人需抱有历史责任感。当然,这些不良概念迟早会被人们所识破,采取“换马甲”的方式不可能获得真正进步,也就谈不上在真问题面前为教育实践服务了。
第五,教育产业化、商品化和市场化大有将教育作为刺激经济增长要素的态势。在新时代,必须限制作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重要生产要素的资本无序扩张,为资本设置好“红绿灯”。教育作为“德为本,财为末”的领域,如今正遭受资本的争相围猎和啃噬。特别是教育技术领域也出现了有机知识分子[17],他们以学术身份为幡子,与企业直接相连,而这些企业利用有机知识分子获取利益。这些人擅于杜撰惊人之语词,热衷于向社会过度吹嘘技术作用,他们的知名度和影响力越大,对教育造成的负面影响就越大。披着学者外衣的商人使学术领域充满商业味,而学者商人化则加剧了荒废科研、误人子弟的现象。他们只在金钱面前才获得了统一。学校的育术和学术是人类最神圣和高尚的事业,与商术大相径庭,具有极强的互斥性。育术与学术以付出为宗旨,而商术则以获利为至上。商术思维极易污染作为具有社会责任价值和使命感的人类教育活动,与教育的公益属性相对立。新时代教育投资的发展趋势是社会责任投资和社会价值投资,在未来社会发展价值中承担责任,并不以商业价值为准绳。教育志业遵循“做教育事业完全不是为了赚钱”的原则,必须铲除“不完全是为了赚钱”的宣誓。在设计教育事业时,不可设计满足人类贪欲的內容,不给发财以落脚点。否则,一旦商术与育术、学术的关系发生畸变,商术的伪善、前后不一和不道德就会侵蚀育术与学术,就会在教学中胡乱使用技术,将使教育百病迭出,贻害无穷。因此,在教育领域,好产品不可变成商品,一旦将技术作为赚钱手段,好的理念或概念就会变为商业利益的包装,当理念不纯时,即会做滥。而当技术不是为了赚钱,真正满足教育需求时,行动者获得的是可贵的公信力和话语权,发挥着无形能量的作用。教育不是刺激经济发展的摇钱树,不能为了盘活经济视教育为市场而牺牲民族未来,此举是极其短视的表现,所付出的巨大代价无法补救。
(二)教育技术批判的意义
首先,批判是形成良好学术生态的先决条件。批判不仅是促进教育技术繁荣的内生力量,而且作为科学精神的精髓,也是我国教育技术软实力的重要体现。当下教育技术学界似乎比较缺乏争鸣和质疑的学术文化,一方面,很多教育工作者缺乏批判国内外同行的能力和勇气;另一方面,又缺乏接受他人批判的气度与胸襟。学界鲜见既具有理论深度和思想穿透力,又富有主体精神和个性风采的研究成果,致使学术研究失却鲜活、深刻、博学的气质。黄济先生指出,对某一问题持不同观点和态度是常有之事,而且是好事。只有通过讨论与辩驳,坚持正确,修正错误,才能逐渐接近真理,繁荣学术[18]。对话是真理的敞亮和思想自身的实现[19],批判给人带来高境界的欢喜。批判越尖锐、越深刻、越富有挑战性,所激发的思想创新的源泉就越强大、越持久。各种批判观点的对立、较量和切磋,才能突破思维桎梏,拨云见日,淬砺更高水平的思想。否则,教育技术研究无法同“真理”照面。
其次,批判能够帮助教育技术学者觉醒。批判是为了求真达道而展开论争,提升对教育技术的认识。可以说,一个人的非难比十个人的赞美更有力。若批判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由于缺乏批判意识与批判能力,致使有教育技术学者无法把握事物本质与规律,无法明辨是非。教育技术批判将宣告一切所谓终极技术的终结,使人从不切实际的迷乱和癫狂中觉醒。这样,才可能穿透现实表象和迷雾,把握教育技术矛盾的问题实质,揭示笼罩在蒙昧中的虚妄认识和荒谬行为。
最后,批判是教育技术学者的使命。学者不仅属于自己,更属于公众。教育技术学者不仅是某种立场的代表,更应作为公理正义及师生群体的代表。他们在教育领域中必须谨言慎行,作为师生的参谋,客观、正确地传播教育信息化的理念、讯息与方略,说出真理,暴露邪说,本着学术良知用自己的专业知识阐发教学工具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坚决反对无节制的教育数字化或教育技术化。除非放弃过度使用信息技术的态度,否则极易被名利或权势俘获而诳骗师生,“忽悠”不应属于教育技术学者。批判也许是孤鸣的,甚至周边还布满诡谲及未加标示的雷区,然而,教育技术学者必须不断献身于理性探究、道德判断和追求真理,不应拒绝批判或逃避批判。
四、教育技术批判的基本遵循
教育技术批判的基本遵循是批判主体在批判过程中所依据的基本原则和行动基础,基于勇于质疑、秉承理性和自我批判开展教育技术批判,方能更有力地发挥教育技术批判作为“精神武器”之功能,澄明教育技术本质。站稳批判的立场是批判者学术生命的重要方面,也是展现其人格力量、超群学识与深邃见地的前提。
(一)勇于质疑
主动追求真理的学术质疑绝非易事,面对权威或多数派,能够站在学术的立场上,克服一切杂念,动员起最大的主观力量,冷静平和地提出个人观点,需要付出巨大努力与决心。质疑是实事求是的前提,特别是出现新事物及使用新事物时,质疑是趋利避害的明智之举。根据墨菲定律(Murphy's Law),在技术领域,如果坏事有可能发生,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并造成最大可能的破坏。如果做某项工作有一种方法将导致事故,一定会有人按照这种方法去做。简言之,凡事可能出岔子,就一定会出岔子,它体现了一种偶然中的必然性。并且,解决问题的手段越高明,所面临的麻烦就越严重。技术风险能够由可能性变为突发性现实。“错误”必定是世界的一部分,无论科技多么发达,人类一定会犯错误,只要人会犯错误,机器也就一定会犯错误,因为机器是人造的。罗素说,人是容易犯错误的,所以必须减少犯错误的危险,使得错误小到实际上是微不足道的程度[5]。由此可知,使用技术并不是万无一失的解决方案。为了防止失误,人们在事前、事中和事后应尽可能想得周到而全面,那么,质疑就成为教育技术工作者行事的最高贵品质之一。正所谓学贵知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20]。同时,教育技术批判亦不可走向怀疑主义。
(二)秉承理性
人类理性是指个体不只凭感情用事,而是深思熟虑,显示了克制力、自主意识和纪律精神[21]。教育技术批判理性是指所从事的批判不从个人的感情和冲动出发,而是基于具有说服力的论据,通过符合逻辑的推理整体性地纠正谬见,清醒认识教育技术理论与实践。批判理性能够帮助人们设定合理目标和选择达成目标的工具,它能够帮助人们进行自我反思,真正做到“不贰过”[21]。马克思是基于理性对技术进行批判,体现了富有逻辑的理性辩证思想,他既肯定技术对人类发展的重要性,也指出技术导致人性异化的缺陷。如果丧失教育技术批判理性,教育技术在各个环节就会产生迷信或盲从、利令智昏的不正当欲望。只有进行理性批判,才可能在意识形态上重建合理性体系。教育技术领域的理性缺失,体现在使用激情代替理智,以浪漫情怀遮蔽科学精神,以臆想未来堵塞真实性实践之路,以错误观念挑战科学和教育常识。
使用批判理性观照教育技术的目的在于透过外在表象揭示本质。事物的本质是由事物内部的特殊矛盾构成的,只有掌握内在矛盾,才能把握事物本质。如果未触及技术的本质,孤立地认为技术对教育具有决定性影响,这显然不够“理性”。“技术已经变得越来越复杂,产生了对人类及环境无法预测的结果。”[22]人们无法穷尽技术产生的影响,但却可以通过深入认识技术以及技术和人、技术和社会的矛盾关系,合理应对发展方向的不确定性,将技术的未来变成由人作主的未来。当然,教育技术批判也不能步入“唯理性”的歧途,应做到理性与感性相统一。
(三)自我批判
自我批判是指批判者对于自身的知识与理论进行不断的批判,核心是批判者对批判进行批判,即批判者自己批判自己。自我批判是批判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批判本身还不足以发现真理、表达真理和发展真理,只有与自我批判融为一体,才能克服独断论和虚无论。批判者在从事批判之前,如果不对自己的原则、前提、理論、论据、逻辑支点、自身局限进行反思,那么,批判者的批判也就不可能完成真正的学术批判,进而也无法实现对批判不足的扬弃和超越。在康德那里,理性也必须接受批判,从而使理性避免犯错误[6]。马克思主义的自我批判最大的特征在于彻底性,不承认被批评对象拥有不可批判的终极前提,主张对自己也要采取批判的态度。他曾强调,即便是自己所做出的结论也要进行无情的批判[3]。其实,马克思主义本身就是在不断自我审视和修正中发展的,并始终以严格的自我批判为内在动力。
教育技術批判所指的批判目标是完成彻底的教育技术批判。教育技术自我批判意味着教育技术学科不断的自我认识和自我实现,特别有利于尽早形成具有高度自律和高度自觉的自我意识、自我调节能力和学科品格。自我批判的设问、怀疑和探究,能够不满足已有作为而不滞留于现有状况,寻觅到新路径而趋向新的境界和更高的目标。最终由批判走向建设,由批判实现创造,达到真正的自我批判标志着教育技术学科的成熟与自洽,生成有效的质疑理性和强健的奋进精神,所谓“君子必自反也”[23]。
五、结 语
目前,人们既欢呼现代技术给教育带来的无限可能性,又因担忧应用技术可能出现的负面影响而焦虑。实践证明,现代技术对教育已经产生两种截然相反的影响,一是使人异化,二是使人成长[24]。技术批判者不是技术恐惧症患者,教育技术批判绝不简单地反对现代技术的教育应用,也绝非谴责和拒绝现代技术,而意在揭示现代技术作用于教育的基本规律。教育技术批判提醒人们——人类不可能从技术中获得超度。教育技术批判反对一切形式的技术宰制,其目的是赋予人类非强制性选择的权力,实现人的技术自由。批判使人进步,教育技术学者理应以批判作为思想武器,先立后破,破中有立,不断开掘,建构教育技术更加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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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Value and Principles of Educational Technology Criticism
LI Mang, ZHANG Xiaoqing, YU Luyao
(Research Center for Basic Theories of Educational Technology,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Abstract] At present, in the field of educational technology, there are full of lies and fallacies, and
impatience and fantasy is prevalent, which is confined to the false prosperity. In contrast, the criticism of educational technology is in a state of whispering or even aphasia. At the historical point of the present technological development, in order to rectify the lack of educational technology criticism, it is necessary to use the power of criticism to correct the learning style, and improve the academic ecology of educational technology. This paper analyzes and discusses the connotation, object, necessity, and basic guidelines of educational technology criticism from the theoretical point of view. The educational technology criticism includes theoretical criticism and practical criticism, and its purpose is to find the way of educational technology in the unity of opposites of breaking and standing, and in the complementarity of criticism and construction. The objects of educational technology criticism include the infinite expansion of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the comprehensive and anti-traditional trend of thinking, the tendency of "total Westernization", the lack of scrutiny of basic concepts and the commercialization of education. To carry out educational technology criticism, it is necessary to adhere to such basic principles as having the courage to question, adhering to rationality and self-criticism, so as to give full play to the role and value of critical disclosure, condemnation, flagellation and correction, and promote educational technology to a bright future.
[Keywords] Educational Technology Criticism; Value; Connotation; Basic Princip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