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的遗产:嘉庆朝官修图书与文化事业

2023-05-30 03:24颜子楠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2期

[摘要] 嘉庆朝完全继承了乾隆朝的官修图书编修机制,持续产出大型官修图书,维持朝廷对于文化事业的引领。在乾隆朝趋于完善的《御制诗集》编修机制规范着嘉庆皇帝御制诗的创作行为,使其成为中国历史上存诗数量第二多的诗人。从嘉庆朝臣子们宫廷献诗的情况来看,嘉庆皇帝对于朝廷的文学活动并没有展现出足够的主动性。嘉庆朝的文化特色正是其在整体上受制于乾隆朝文化统治的“惯性”;当时士人风气的整体转变与嘉庆朝的文化政策之间形成了较为明显的断层。

[关键词] 武英殿;御制诗;《皇清文颖》;《皇清文颖续编》;宫廷文学

[中图分类号]  I206.2[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8-1763(2023)02-0100-09

The Legacy of Emperor Qianlong: the Official Publications

and Cultural Enterprise During the Jiaqing Reign

YAN Zi-n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100875, China)

Abstract:The Jiaqing court completely inherited the mechanism of official book compilation of the Qianlong reign and continued to produce large official publication, maintaining the courts influence in cultural endeavor. The mechanism of publishing Imperial Poetry Collections, which was perfected during the Qianlong reign, dominated the poetry production of Emperor Jiaqing, making him the second most prolific poet in Chinese history. However, as shown in the tradition of contributing poems by his officials, the emperor did not show enough initiative in those courtly literary activities. The unique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Jiaqing court are the “inertia” of Qianlongs cultural governance; but the scholarly atmosphere has already changed during that time which created a strong disconnection from the cultural policy of the Jiaqing reign.

Key words: the Hall of Military Heroes; imperial poetry; Refined Literature of Imperial Qing; Sequel to the Refined Literature of Imperial Qing; court literature

一引言

乾隆時期,朝廷鼓吹“文治”,在大型图书编撰、御制诗文创作、宫廷文学活动等方面都显示出了相当积极的态度,引领了当时的文化风气。然而在此后的嘉庆朝,皇帝引领文化风气的状况是否依然存在,抑或是存在何种变化,实际上尚未有清晰的论断。历史学家习惯上认为,清朝的文化政策在《四库全书》成书之后便宣告结束,甚至断言嘉庆朝廷主导的文化事业彻底走向衰落,“已不再从各地征召学者汇集北京搞标准化的学术工作了”[1]139。而艺术史学者则提出了完全相反的观点,强调嘉庆朝在各个方面都继承了乾隆朝廷的文化传统——从支持官修图书、御制诗文创作、艺术品收藏的角度来看,嘉庆朝廷的文化事业依旧繁盛。[2]314-329嘉庆朝文化事业的具体状况到底是像历史学者所描述的“衰落”,还是像艺术史学者所描绘的“繁盛”?

针对这个问题,恐怕并没有“一言以蔽之”的答案。为呈现嘉庆朝文化事业的复杂状况,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进行讨论。第一,嘉庆朝继承了乾隆朝遗留下来的官修图书编修机制,这是嘉庆朝维持文化“繁盛”的根本所在。第二,继承自乾隆朝的编修机制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嘉庆皇帝的文化行为,最直观的案例就是其御制诗的创作与出版——嘉庆皇帝“被迫”成为中国历史上存诗数量第二多的诗人,仅次于乾隆皇帝。第三,尽管某些官修图书在表面上延续了文化引领的姿态,然而一旦仔细探究其具体内容,却又揭示了嘉庆朝“衰落”的宫廷文学生态——从《皇清文颖续编》可以观察到,在日常的宫廷文学活动中,臣子们依旧遵循着乾隆朝进献诗文的惯例,但嘉庆皇帝已然“退席”。

二被延续的编修机制:武英殿修书处

乾隆朝极力标榜“稽古右文”的文化政策,皇家对于文学、文化的发展起到了较为明显的引导作用。与这一政策相呼应的,便是官修图书事业的繁盛。在60年间,武英殿修书处刊刻各类官修图书268种,其中史部书籍多达177种。嘉庆朝的官修图书同样是由武英殿修书处负责的,其延续了乾隆朝的运行机制,但官修图书的规模有所缩减,在25年间刊刻各类书籍67种,其中史部书籍48种。[3]92,103

嘉庆朝的官修图书基本上都是乾隆朝相关图书的续编或增辑,选题或内容大多继承自前作,例如《钦定天禄琳琅目录后编》《钦定秘殿珠林石渠宝笈三编》《钦定八旗通志》《钦定续文献通考》《钦定续通典》《钦定大清律例》《钦定大清会典》《钦定学政全书》《钦定全唐文》《皇朝词林典故》《皇清文颖续编》等等。[3]519-526这些官修图书或是具有特定的功能性,或是凸显朝廷的文化盛况,与此前乾隆朝的作品一脉相承。另外,乾隆十四年(1749)后重新设立的方略馆是一个相对特别的修书机构,与军机处的联系颇为紧密,负责修撰一系列与战事有关的《方略》《纪略》类书籍。[4]66-67在乾隆朝,方略馆总共刊行了11部图书,而嘉庆朝延续了乾隆朝的惯例刊行了3部,即《钦定平苗纪略》五十二卷、《钦定剿平三省邪匪方略》四百卷、《钦定平定教匪纪略》四十二卷。[5]78

在嘉庆朝的官修图书中,最具盛名的应属《钦定天禄琳琅目录后编》,其与《四库总目》一样对后世的目录学有极大影响,甚至“有不少善本书目,表面上看是遵用《四库总目》体例,分经、史、子、集四部,但对每一部书的介绍则侧重于版本特征,就其本质来说,仍属于《天禄琳琅书目》一派”[6]92。另外,《钦定全唐文》与康熙朝编修的《钦定全唐诗》在文学领域的价值早已被认可;尽管错误很多,《钦定八旗通志》依旧是研究清代八旗历史必不可少的参考;《钦定秘殿珠林石渠宝笈三编》则是清代艺术史研究的首要文献。整体看来,嘉庆时期由皇家主导的文化事业依旧颇为繁盛,其政治目的也较为直观:

嘉庆皇帝,延续乾隆时期皇室典籍文物的整理与出版,就文化意涵来看,是完成皇父未完成的工作,但嘉庆则使其更趋系统化,把阙遗的收集得更为完备;就政治层面观之,无疑是在宣示其传承继统的法理性。[2]305

不过,与乾隆朝的情况相比,“嘉道时期的武英殿修书处管理体制渐趋松懈,往往造成校勘书籍不精的弊病”,且嘉庆朝官修书籍的数量比乾隆朝少了许多,刻印数量也有所下滑。[3]101-105

从编修图书的主动性来看,嘉庆皇帝似乎远不如其父乾隆皇帝,比较依赖已有的编修机构和惯例。嘉庆朝的官修大型图书大多是由臣子奏请按例刊行,似乎只有十三年(1808)的《钦定全唐文》与二十年(1815)的《钦定秘殿珠林石渠宝笈三编》是皇帝自己主动提议编修的。但即便是主动提议,嘉庆也在上谕中强调了这两部作品与此前《钦定全唐诗》《钦定秘殿珠林石渠宝笈》正续二编的传承关系;[7]30:688-689,32:21而且嘉庆更不像其父乾隆那样屡屡下诏干预图书的具体编修过程。总之,嘉庆朝官修图书的基本状况是,一个健全完整的编修机制延续着乾隆朝设定的惯例在继续运转,而皇帝本人对于图书编修工程则呈现出了相对“被动”的姿态。

三被规范的创作行为:嘉庆《御制诗集》

既然嘉庆朝官修图书的编修机制完全继承自乾隆朝,这也就意味着,当编修机制足够健全时,某些本应具有自主性的文学创作行为,或许就因此转变成为从属于编修机制的附加行为。最具代表性的案例便是嘉庆皇帝的四部《御制诗集》:虽然嘉庆皇帝名义上是掌握文学创作主动权的“作者”,但这些诗集在内容、体例、刊行方式等方面都尽可能地模仿乾隆《御制诗集》,甚至预先规划好了刊刻的日期、体量,以及每年应该创作的具体卷数。从嘉庆《御制诗集》可以观察到,乾隆朝既定的编修机制几乎完全主导了嘉庆皇帝御制诗的创作行為。

乾隆皇帝是中国历史上诗歌创作数量最多的诗人,存诗总数为43786首,其御制诗也是彰显乾隆朝“文治”的一种方式。乾隆皇帝在位期间连续刊行其《御制诗集》,编修机制已经非常完善。乾隆元年刊行的《御制乐善堂全集》四十卷收集了其皇子时期的诗文,但这部诗文集于二十三年时被收缴毁弃,取而代之的是《御制乐善堂全集定本》三十卷,其中十七卷为古今体诗,共收诗1029首,比前版少了223首。[8]93-98乾隆十四年刊行的《御制诗初集》收录了其统治前十二年间所作诗4166首,此后《二集》《三集》《四集》《五集》依照此例,每十二年编成一集,收诗数量依次为8473首、11629首、10002首、7737首。乾隆皇帝死后,嘉庆皇帝整理刊行了《御制诗余集》,收录了乾隆皇帝在嘉庆元年至四年之间的诗作共750首。

嘉庆皇帝御制诗的数量高达15267首,是中国历史上存诗数量第二多的诗人——这是很令人感到意外的,因为与乾隆相比,嘉庆的诗名并没有广为传播,而文学史上几乎也没有对于嘉庆御制诗的任何评价(甚至连负面的评价都没有)。嘉庆皇帝几部《御制诗集》的编修机制完全效仿乾隆的先例,仅在细节上略有调整。嘉庆五年刊行的《御制味余书室全集定本》四十卷采用了乾隆《御制乐善堂全集定本》的体例,收录其皇子时期的诗作3200首,文章百余篇。出于效法雍正《世宗宪皇帝御制文集》体例的目的,乾隆《御制乐善堂全集定本》是文在前,诗在后;而嘉庆《御制味余书室全集定本》相反,诗在前,文在后,这是因为乾隆皇帝更加重视诗歌创作。嘉庆八年,嘉庆皇帝的《御制诗初集》编修完成,收录嘉庆元年至八年所作3384首诗。同时,嘉庆皇帝在序言中确立了今后每八年编修一次《御制诗集》的机制:

敬思皇考高宗纯皇帝学集大成,奎章富有,每十二年为一集,编至《五集》,尚有《余集》,实为古来诗人所未有。朕游艺篇章,曷敢上同圣制?意欲以八年为一集。今既据内廷臣工合词奏恳刊颁,著照所请,交庆桂等将元年至八年御制诗编为《初集》,缮校刊刻。[9]1-5

此后,十六年刊行的《二集》收诗4199首,二十四年的《三集》收诗3861首。嘉庆皇帝于二十五年去世,继位的道光皇帝整理刊行了《御制诗余集》,共收诗623首。四部《御制诗集》共收录嘉庆皇帝诗作12067首,表1展示了嘉庆皇帝每年诗作的具体数量。

嘉庆皇帝继位前三年的诗作数量最多,正是因为当时乾隆身为太上皇训政,嘉庆皇帝需要完全模仿乾隆此前的行为以示恭孝,认真地完成诗歌创作的任务。嘉庆四年至六年间,即乾隆皇帝薨逝后的守孝期间,嘉庆皇帝依惯例减少了诗歌创作。此后,嘉庆皇帝每年的诗歌创作数量基本维持在500首左右(乾隆皇帝每年平均创作诗歌数量为700首左右),而最后一年数量陡然增加。总体看来,这样平均分布的数据是极不自然的。

相比之下,乾隆皇帝每年的诗作数量起伏极大。譬如在乾隆朝前期,皇帝每年诗歌创作数量在逐年递增,从乾隆六年的322首逐渐增加到二十七年的1016首,二十七年至四十一年间维持在每年900首以上,而四十一年之后,由于年龄增长,精力消退,御制诗数量逐年递减,于六十年恢复至444首。乾隆皇帝每年诗作的具体数量表2所示。

有起伏的数据证明了乾隆皇帝对于诗歌创作行为掌握着主动权,而嘉庆皇帝这种每年平均分布的数据,恰恰证明其诗歌创作是按照已经制定好的计划来完成的,甚至是秉持着“完成任务”的心态来进行创作的。

另一个能够佐证嘉庆皇帝是按照计划写诗的现象,就是皇帝每年诗作数量与卷数的比例(除了以上提及的四个特殊年份)。乾隆朝中晚期,御制诗编修机制日趋完善,《三集》《四集》《五集》为了达成“百卷”的整数,无论皇帝每年写了多少诗,都要被归为八卷(仅有几年例外),这就造成了诗作数量与卷数不平衡的现象:例如乾隆三十四年,1040首御制诗被归为八卷,而乾隆六十年,444首御制诗也被归为八卷,很多诗下都附有篇幅极长的注释文字以填充页面。由此可以推断,乾隆皇帝是“隨性”写诗的,每年没有为自己设定必须完成的诗作数量,完成之后再由臣子将一年的作品按照体量来分卷。当然,这种“随性”也是有限度的,很多作品也是预先规划好的,譬如每年在固定日期要写的节庆诗、题画诗、咏物诗等等。然而当这一规则被嘉庆皇帝继承时,诗作数量与卷数变得非常平衡。这就意味着,嘉庆皇帝知道,每年诗作数量维持在500首上下,刚好等同于八卷的体量。换言之,在每年的开始,嘉庆皇帝就定下了要完成约500首诗的任务。

一旦意识到嘉庆皇帝是秉持着“完成任务”的心态来进行诗歌创作的,那么其《御制诗集》中一些看似不正常的现象便可以解释了。

乾隆有时也会秉持着“完成任务”的心态进行创作,但整体而言,乾隆皇帝写诗的主动性要远远高于嘉庆皇帝。对比可知,乾隆皇帝于嘉庆四年正月薨逝,因此乾隆《御制诗余集》收录的其生命中最后一年的诗作仅有2首。嘉庆皇帝于嘉庆二十五年薨逝,但嘉庆《御制诗余集》中却收录了多达623首诗作,远远超过其每年平均的诗歌数量——难道嘉庆皇帝在二十五年薨逝前的八个月里发奋写下了623首诗?这很显然是不合常理的。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些作品是预先写好的,并且原本准备要算作是嘉庆二十六年、二十七年,甚至是更晚发布的作品。嘉庆皇帝薨逝之后,原先制定的《御制诗集》刊行计划被打断,因此只得统一归入《余集》。

由此可以推测,《御制诗集》的编修机制导致嘉庆皇帝需要每年持续创作,而嘉庆皇帝则会提前准备好一部分御制诗,等待合适的时机发布——某一首诗在嘉庆《御制诗集》中所归属的年份,未必是这首诗创作的年份。至于这些预先准备好的御制诗是嘉庆皇帝自己所作,还是有臣子代笔,虽然缺乏文献实证,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而且,嘉庆皇帝这种预先准备御制诗的状况,到底从何年开始的,更是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或许在乾隆皇帝薨逝之后不久,嘉庆皇帝便已经对于按照惯例创作御制诗一事产生了倦怠感——因为嘉庆皇帝只有在继位的前三年,也就是乾隆太上皇依然在世的时候,其诗歌创作数量是最高的。

被乾隆皇帝的先例所规范的,不仅仅是嘉庆御制诗的数量要保持一定的水平,其《御制诗集》的篇幅也需要保证。简单说来,就是嘉庆与乾隆《御制诗集》的“薄厚”程度不能相差太多,否则无法体现嘉庆恭敬严谨地效法其父的态度。然而使用500首左右的作品归为八卷,诗歌数量是偏少的,每卷都会显得较为单薄,因此最为便捷的方式便是使用长篇注释来填充页面——参考乾隆中后期的《御制诗集》,其滥用注释填充页面的问题就已经很明显了。[10]286翻阅嘉庆《御制诗集》也可以观察到,越是中晚期的作品,诗句下的注释越长,且出现得越频繁。

最能有效占据篇幅的是两类作品:大型联句诗和大型组诗。每年正月例行的重华宫联句活动,从乾隆朝开始便已经普遍由臣子代笔,演变成了纯粹的宫廷文学表演。[11]123-130这些大型联句诗的每句之下均有极长的注释,每首联句诗会占据接近一卷的篇幅。此外,嘉庆皇帝于十六年开始,每年夏季都会创作大型组诗,而这些组诗也都附有较长的注释,因此也会占据很大篇幅。如嘉庆年的十七年的《嗣统述圣诗》67首,十九年的《续读〈通鉴纪事本末〉》100首,二十三年的《皇考圣德神功全韵诗》106首,每组诗各占据了两卷;而二十年的《读朱子〈宋名臣言行录〉》100首则足占据了三卷。[12]461:370-400,581-614,462:26-59,347-396这些组诗的内容大多比较平实,往往只是线性叙事加上感叹式的评价,应该都是为了应对编修机制,填充诗集篇幅而作的,而且臣子参与代笔的可能性极高。

从乾隆朝遗留下来的《御制诗集》编修机制,不仅在实践层面规范了嘉庆皇帝的诗歌创作行为,甚至对于诗歌的写作原则和具体内容都有所限制。嘉庆皇帝曾言,“朕素不喜风云月露之词,亦不欲以此擅场”,正是乾隆皇帝“不屑为风云月露之词”的翻版。[13]15-25这一原则在嘉庆皇帝的作品中也有很明确的体现。嘉庆皇帝的诗歌选题几乎没有超出乾隆皇帝选题的范围,除了在固定节庆和地点的常例写作,其诗歌涉及最多的依然是有关天候、农事、民生、治河、赈灾、平叛等政治题材。此外,他还会以乾隆诗为范本创作题材类似的组诗,如《皇考圣德神功全韵诗》与《御制嗣统述圣诗》——《清实录》中对嘉庆皇帝的盖棺定论就有“踵《全韵》以纪盛,述《嗣统》以扬徽”两句,可见这两组作品被算作是嘉庆皇帝的重要文化功绩。[7]32:941还有一些具有教化意义的组诗,也都效仿前朝惯例,被单独编辑成册并在全国颁行。例如《钦定授衣广训》是重新刊刻了乾隆朝的《御题棉花图》,旨在宣扬棉花的种植与纺织,其中集合了康熙皇帝的序文、乾隆皇帝的御制诗,以及嘉庆皇帝的和诗;而《清宁合撰》则是嘉庆皇帝所作两组御制诗《咏二十四气》与《皇舆图乐府》的合集,意在宣扬嘉庆皇帝对于天地民生的关切。[2]320-325《钦定授衣广训》正是源自康熙、雍正朝的《御制耕织图诗》的题写传统,而《清宁合撰》与乾隆的《月令七十二候诗》有着相同的教化意义。

表面上看,嘉庆皇帝的御制诗数量巨大,无论是体量还是题材均继承了乾隆皇帝的先例,这或许会让读者误以为嘉庆皇帝也像其父一样热衷于诗歌创作。但实际上,这只是《御制诗集》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而且仅从数量上根本无法看出嘉庆皇帝对于诗歌创作的真正态度。如果说嘉庆皇帝的《御制诗集》是在恪守乾隆朝编修机制的前提下“被迫生产”出来的,这基本上就否认了嘉庆皇帝作为“作者”所掌握的文学创作的主动权。翻阅嘉庆《御制诗集》也可以很容易地发现,他诗歌模式化的程度极高,主题、内容、句法、措辞层面的重复比比皆是,足以让人怀疑其背后存在着固定的代笔团队。[14]143-174然而无论嘉庆皇帝是否有作为诗人的自觉,已有的编修机制依然能够帮助皇帝建立诗人这一形象,只不过这种被动建立的形象与乾隆皇帝那积极主动的诗人形象相差甚远。

四被隐匿的宫廷献诗:《皇清文颖续编》

乾隆皇帝拥有文学创作的主动性,虽然很可能是源于其个人爱好,但在官方的说辞中,往往会用“文治”概念进行包装。皇帝通过诗文创作来引领文化风气,臣子们则需要呼应皇帝的引领,积极地参与到宫廷文学创作中——这就是“文治”概念在现实层面的运作方式。在乾隆朝,由皇帝主导的宫廷文学活动是极为繁盛的,而且臣子们非常積极地为皇帝进献诗文,这就导致现存乾隆朝的宫廷文学作品的体量极大——但这些作品并没有统一的载体,而是散布于不同的官修诗文总集、特定的史部文献,以及官员们各自的别集之中。

《皇清文颖》和《皇清文颖续编》是专门选录宫廷文学精品的官修诗文总集。《皇清文颖》的编修历经康雍乾三朝,完成于乾隆十二年,其100卷正文收录了从康熙朝开始到乾隆九年截止,总共八十余年的宫廷文学之作。而《皇清文颖续编》刊行于嘉庆十五年,其108卷正文收录了从乾隆十年到嘉庆十五年截止,六十六年间的宫廷文学之作。此外,这两部总集在正文之前均设有数十卷的“卷首”,总共选录了康熙御制诗文6卷,雍正御制诗文4卷,乾隆御制诗文52卷,嘉庆御制诗文18卷。

《皇清文颖》收录的康熙初年的作品极少,乾隆初年的作品反而较多,这是因为乾隆朝的编者在刻意凸显乾隆皇帝的文化成就。《皇清文颖续编》收录的绝大多数作品是乾隆年间创作的。《皇清文颖》前有“卷首”24卷,按文体分类收录康熙、雍正、乾隆三位皇帝的作品:“卷首一”至“卷首六”是康熙皇帝的作品共6卷,“卷首七”至“卷首十”是雍正皇帝的作品共4卷,从“卷首十一”开始的14卷则全是乾隆皇帝的御制诗文,存录作品数量远比康熙、雍正的多。《皇清文颖续编》前有“卷首”56卷,按文体分类收录乾隆、嘉庆两位皇帝的作品:“卷首一”至“卷首三十八”是乾隆皇帝的作品,“卷首三十九”至“卷首五十六”是嘉庆皇帝的作品。

《皇清文颖》和《皇清文颖续编》正文中所收录的臣子们的作品,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甚至是只有那些曾经进呈御览的作品,才有被挑选的资格。正如《皇清文颖》凡例中所述:

……铺张扬厉,篇轴纷陈,以及应制、纪恩、考试、馆课,一时多至数十百人,一题多至千有余首,兹集或节取于连章,或别裁于侪偶,甄录綦严,所存从略。

……是集原奏,惟取进呈、应制之作,先据大内交出册页,及名人文集刻本,现为内府所收,与康熙年间遵旨,“以平日著作进呈、缮本进御者”,方行甄录。其寻常酬应之篇,虽著作如林,裒然成集,而未经乙览,概不入选。[15]1449:6-7

《皇清文颖续编》则依照先例,也在凡例中提到了相同的收录原则:

是编臣工诸作,除进呈、应制外,全集曾经奏进者,方行选择,其未呈乙览者,均不入选,以杜滥收。[16]1663:10

总之,臣子们进呈御览的诗文,在经过严格挑选之后,依旧还有两百余卷的篇幅,那么未经挑选之前的作品,其体量已经无法估计了。表面上看,由于时间跨越了康雍乾嘉四朝,《皇清文颖》和《皇清文颖续编》所展现的是延续不断的宫廷文学盛况。然而一旦仔细阅读这两部总集所收录的作品,便会发现其中乾隆朝臣子的献诗要远远多于另外三朝——这不仅仅是由几位皇帝统治时间的长短差异造成的,而且是由他们对于文学活动积极性的差别造成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皇清文颖》凡例中提到的臣子们同题献诗的情况,即“一时多至数十百人,一题多至千有余首”。这种情况在乾隆朝确实发生过许多次,在其他三朝则较为罕见。例如乾隆四年,皇帝在南苑举行大阅,《皇清文颖》中收录了34位臣子以《圣驾南苑大阅恭纪》为题的127首七言律诗。[15]1450:703-723乾隆九年,皇帝临幸翰林院的活动结束后,创作七律4首,《皇清文颖》中则收录了46位臣子以《御制驾幸翰林院赐宴分韵联句后复得诗四首并示诸臣原韵》为题的184首献诗。[15]1450:736-767鄂尔泰《词林典故》中只是记录了这一事件,但并没有收录任何和诗,也没有记载多少臣子创作了和诗;[17]430反而是嘉庆十年在《词林典故》基础上增订的《皇朝词林典故》中记录了38位臣子的152首和诗,相比《皇清文颖》少了8人32首。[18]694-706按当时参与宴会的臣子总共有165人,如此计算则臣子献诗的总量应该更多。

《皇清文颖》中收录的同题献诗较多,而《皇清文颖续编》则尽量避免收录过多的同题进献之作,更加严格地选录了臣子们的作品。探究其目的,一是为了保证收录作品在题材、体裁方面的多样性,进而彰显宫廷文学的繁盛面貌;二是为了控制《皇清文颖续编》的整体篇幅,维持与《皇清文颖》相近的体量。因此仅从《皇清文颖续编》来看,“一时多至数十百人,一题多至千有余首”的情况似乎并不明显;不过结合乾隆朝的其他官修图书,依旧能够观察到类似的现象。例如乾隆四十一年,平定两金川之后,朝廷各级官员创作了大量的庆祝诗文;《皇清文颖续编》中选录了27位臣子的相关作品。[16]1663:111-197再考察乾隆四十四年成书的《平定两金川方略》,其中收录了26位臣子所作的各类艺文共八卷。[19]78-193除去重复出现的16人,两部书籍中共收录了37位臣子约200篇作品,而且当时理应还有其他臣子的作品没有被选入这两部官修图书。更多关于“平定两金川”的诗作并未被收录在这两部官修图书中,而是散见于清人的诗文别集中,其数量暂时无法估算。又如乾隆五十五年,皇帝庆祝八旬寿典,《皇清文颖续编》中仅选录了13位臣子的祝寿诗文。然而参阅乾隆五十七年成书的《八旬万寿盛典》一百二十卷,其中足足选录了四十卷臣子们创作的各类祝寿诗文。[20]256-882除此之外,乾隆皇帝在每次东巡、南巡期间,以及固定节庆之时创作御制诗,臣子们都会主动进献诗文;但《皇清文颖续编》秉持着严格筛选的原则,仅收录少数作品,其他进献之作大多是保留在臣子自己的别集中的。如此一来,乾隆朝到底有多少同题进献之作留存于世是无法准确计算的。

当然,还有一些在乾隆朝颇为轰动的宫廷文学事件并没有被记录在《皇清文颖》或《皇清文颖续编》中。例如乾隆七年,张鹏翀进呈其画作《春林澹霭图》并六首《纪恩诗》,乾隆皇帝即用张鹏翀诗韵和诗6首,此后朝廷中的57位臣子创作了342首和诗共同庆祝此事,这些作品被张鹏翀结为《金莲荣遇集》刊行。[21]25-46又如乾隆十四年,沈德潜致仕南归,乾隆皇帝赐诗5首送行,当时包括果亲王弘曕在内的101人创作了总共233首赠行之作(其中92首是和韵乾隆皇帝的作品),这些作品被沈德潜结为《归田集》刊行。[22]2143-2199像张鹏翀、沈德潜的这类集子未必会进呈御览,因此《皇清文颖》和《皇清文颖续编》之中不会留存相关作品,但这些作品的原始创作语境依然是由皇帝主导的宫廷文学活动。

相比之下,嘉庆朝臣子进献诗文的数量和频率远不如乾隆朝,而且由皇帝主导的宫廷文学活动远比乾隆朝少得多。虽然《皇清文颖续编》的“卷首”依然放置了18卷嘉庆御制诗文以凸显皇帝的文化引领,但其正文中所收录的臣子们的进献之作是非常有限的;而真正形成规模的同题进献诗文现象,似乎仅有三次。规模最大的一次是嘉庆九年,嘉庆皇帝仿照乾隆九年的先例临幸翰林院,并组织宫廷唱和活动。尽管《皇清文颖续编》仅收录了2首和诗,[16]1667:424然而参阅嘉庆十年成书的《皇朝词林典故》可知,当时共有205人参与了此次盛典,最终汇集的臣子所献诗文“凡二百有六册”;不过《皇朝词林典故》仅选录了38位臣子以《恭和御制幸翰林院锡宴礼成复得长律二首命诸王及分字诸臣和韵元韵》为题的和诗76首。[18]679-680,707-714在此之后,嘉庆朝再没有如此大规模的宫廷献诗活动。嘉庆十三年,皇帝在拜祭东陵之后巡幸淀津,《皇清文颖续编》仅收录了5位臣子所作题为《圣驾巡幸淀津》的进献诗文;嘉庆十五年庆祝皇帝五旬寿典,《皇清文颖续编》收录了11位臣子的进献诗文。[16]1663:111-197以上一为巡幸、一为整寿,如果参考乾隆朝的先例,则当时进献诗文的臣子应该更多。不过除了《皇清文颖续编》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官修书籍收录了与这两个事件相关的进献诗文。

以《皇清文颖续编》为主要材料来发掘嘉庆朝的宫廷文学的状况,看到的是一个颇为“衰落”的宫廷文学生态。尽管在《皇清文颖续编》的“卷首”58卷,乾隆皇帝与嘉庆皇帝的御制诗文比例约为2:1;但在108卷的正文部分,乾隆朝臣和嘉庆朝臣进献诗文的比例则约为9:1。这也就意味着,《皇清文颖续编》的编选者依然在刻意地标榜嘉庆皇帝的御制诗文,但嘉庆朝臣子们对于御制诗文的呼应是根本无法与乾隆朝的规模相提并论的。不仅如此,嘉庆朝臣进献诗文的契机,往往都遵循乾隆朝的成例。嘉庆皇帝则很少主动要求臣子创作“应制”诗文,抑或是创造出新的宫廷文学活动的机会。

除了《皇清文颖续编》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官修图书会记载嘉庆朝的宫廷文学活动。嘉庆朝臣子们的宫廷献诗则很有可能依旧隐藏在数量繁多的别集之中,抑或是以抄本、副本的形式留存于翰林院的档案。虽然《皇清文颖续编》的刊行在表面上延续了乾隆朝“文治”的盛况,但从细微之处依旧可以看出,嘉庆朝宫廷进献诗文的状况已经远不如乾隆朝那样繁盛。而宫廷进献诗文是否繁盛,恰恰能够印证皇帝对于宫廷文学活动的实际态度,进一步揭示出嘉庆皇帝在效法乾隆“文治”方面,是缺乏主动性的。

五结语

综上所述,嘉庆朝延续了乾隆朝的官修图书编修机制,这使得嘉庆朝维持了文化“繁盛”的表象。由于这一机制非常健全,因此无论从刊行图书的选题还是形式,嘉庆朝的官修图书并未跳出乾隆朝既定的框架。而且,正是被图书编修机制所限,嘉庆皇帝几部《御制诗集》的编修也完全遵循乾隆皇帝的成例,甚至嘉庆皇帝的诗歌创作行为也受限于诗集按时出版的压力——嘉庆皇帝自己“被迫”成为中国历史上“写诗第二多”的诗人。然而与乾隆朝不同的是,御制诗的创作已经不应被看作是嘉庆皇帝主动的个人行为,而是一种以“完成任务”为目的、被动的机构性创作。仔细分析《皇清文颖续编》收录臣子诗文的状况,则看到了一个远比乾隆朝“衰落”的宫廷文学生态——臣子们依照惯例进献诗文,但嘉庆皇帝对于宫廷文学活动参与程度则远不及其父。

虽然从乾隆朝延续下来的图书编修机制有助于朝廷维持“文治”的盛况,但实际上,嘉庆皇帝已经“退席”,“被动”地参与各种宫廷文学活动。而乾隆朝遗留下来的图书编修机制依照“惯性”继续运行,替皇帝维持着文化统治。如此“惯性”甚至在道光九年成书的《御制诗初集》、十年成书的《平定回疆剿擒逆裔方略》、十一年的《御制文初集》与《御制巡幸盛京诗》中均有体现——这些书籍的内容和形制均模仿乾隆朝、嘉庆朝的先例。而且道光皇帝的诗歌总数竟然也达到了4173首,且诗歌的题材、措辞、风格均与乾隆皇帝、嘉庆皇帝极为类似。

道光皇帝在皇子时所写的诗作总共有2165首,收录在《养正书屋全集定本》中;其《御制诗初集》收录1499首诗,《御制诗余集》收录了509首诗。虽然此后咸丰、同治、光绪皇帝的《御制诗集》并没有完全按照乾隆朝的出版机制运作出版,但其多少都受到了前朝的影响,尤其是乾隆皇帝的影响;且清代《御制诗集》出版的延续性和稳定性与此前任何朝代相比都是非常罕见的。

由于乾隆朝设立的图书编修机制非常健全,甚至可以在皇帝不主导、不参与的情况下,依旧为嘉庆朝制造出文化“繁盛”的表象。不过,嘉庆朝的特殊状况是,虽然朝廷在表面上还维持着文化统治,但宮廷文学不再具有明确的引领功能,士人的文学风气已然在实质上发生了改变。已有许多学者认同,嘉庆朝的诗学风向已经整体转向“性灵”一派;而《乾嘉诗坛点将录》的出现,更能凸显出士人文学的再度崛起,以调侃的方式消泯了乾隆皇帝对于诗坛的影响。

清人不能直接否定乾隆皇帝御制诗的影响,但排在《乾嘉诗坛点将录》前几位人物,除了袁枚之外均为宫廷文学侍从之臣,如沈德潜、毕沅、钱载、王昶、法式善、阮元,这多少证明乾隆朝文学风气对于一般士人的引领。更重要的是,南方士人在乾隆朝中后期逐渐形成了更具专业精神的学术团体,并且在嘉庆时期拥有了更为广泛的士人基础。[23]417-418士人风气的转变,正是由于嘉庆朝的历史背景较之乾隆朝已然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官僚制度僵化、白莲教叛乱、人口增长、粮食短缺、资源匮乏、贸易衰退等各类社会矛盾和经济问题逐渐凸显出来。[24]313-323总而言之,虽然嘉庆朝廷并未放弃文化引领的意图,但由于时局的变化,“文治”政策在士人之间似乎已经不再能够产生预期的功效,嘉庆朝廷的文化统治与士人风气之间形成了较为明显的断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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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I:10.16339/j.cnki.hdxbskb.2023.02.014

[收稿日期] 2022-10-21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都城文化与古代文学及相关文献研究(18ZDA237)

[作者简介] 颜子楠(1982—),男,北京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明清詩文、海外汉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