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简介:胡序同(1923-2020)女,浙江上虞人。1938年7月参加革命工作,1940年入党,1942年参加新四军。抗日战争时期,历任新四军二师政治部组织部干事,军工部工务科工务员。解放战争时期,历任华东军大五大队技术书记、军大家属队指导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先后担任华东工业部会计训练班辅导员、同济大学附属高等工业学校办公室主任,南京机器制造学校教导副主任、副校长,南京汽车制造厂职工大学副校长、南京机器制造学校黨委副书记兼副校长、南京机械专科学校顾问。1984年离休。2020年5月在南京逝世。
1942年冬日,我带着地下党员王仁叔的儿子王克宁,和另两位同志装扮成一家人,由地下交通员带领,从上海乘火车到镇江,继而渡江北上,到达苏皖交界的盱眙一带,进入了淮南抗日根据地。从此穿上军装,成为革命军队中的一名女兵。
1942年,是抗日战争最为艰难困苦的岁月。我们这一批女同志虽然没有直接下到基层部队上前线打仗,但也必须经历从学生到战士的转变,经受住部队艰苦生活的考验:出操、训练、反“扫荡”、夜行军,在敌我反复拉锯的根据地是家常便饭。而根据地的农村生活更不能同大城市的上海相比。起初,我还不太适应当地的贫困环境,得了疟疾发高烧时,还幻想着吃个上海的冰淇淋。训练时,投掷手榴弹,只能扔10多米。当别人笑话我时,我还俏皮地说:“没有我的落后,哪能衬托你们的先进?”在上海时,我母亲认为儿女把书读好才是最重要的事,她和一个保姆包揽了所有家务。平时,除了内裤、手绢之外,衣服都不要子女洗。到了部队后,粗布军装又硬又厚,我学着老乡到河里去洗衣服。在河边,生怕掉到河里,就让另一位战友按住自己的双腿,自己趴在河边洗衣服。老乡看着笑掉了大牙,他们奇怪那么大的姑娘怎么那么笨,既不会做饭,又不会洗衣服。一次,我穿的鞋子踩上了牛粪,因嫌脏就随手丢弃了,结果被老乡捡走,洗净后照样穿着。事后,我深感懊悔,从此十分珍惜一针一线,掌握了缝补涮洗等生活自理的技能,努力克服思想上的小资意识,融入革命队伍的集体生活。从不适应到适应、不习惯到习惯,逐渐走向成熟。尽管生活上相当艰苦,但精神上却感到愉快和幸福。
在新四军二师,我最初被分配到政工队集训。随后又调到政治部的组织部门做文秘干事。当时,部队女同志很少,大多在卫生部门或文工团。两年后,我觉得自己有高中文化,应该去为抗日前线做一些更实际的工作,于是主动要求调到女同志很少、工作又苦又累还有危险的军工部工务科去做技术工作。二师的军工部在新四军中赫赫有名,在军工部工务科长(后升任副部长)吴运铎的带领下不但能修理枪械,还能以简陋设备制造部队急需的枪炮弹药,以及平射炮等重型装备。我和另一位也来自上海的女大学生俞启英初到军工部对军工生产一窍不通,便先跟吴运铎学习机械制图,吴运铎设计出草图,我们再依样画工作图。新四军二师师长罗炳辉送给吴运铎一套英文的机械制造图书,我们凭借在学校学过的一点英文基础,找了本英文字典,在吴运铎的讲解下,进行翻译。就这样,我们初步掌握了机械制图知识。当时画过手榴弹、炮弹和炮的加工图纸,并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车、钳工和淬火的技术,学会了制造雷汞等炸药。我们在学校里学过的数理化、外语知识都能用上,体现了自身价值。
1945年7月,日军的汽艇在淮河活动猖獗,为防止日军从淮河上岸,罗炳辉师长命令军工部一周内尽快试制出水雷,用以封锁淮河。当时仓库里还存有一些地雷,吴运铎便想了个办法,将这批地雷改制成水雷。吴运铎经过亲自试验后,做出大胆决定,将引信帽锯掉一半后,用石棉布和蜡、火漆等将帽口封严,防止进水,这样便改制成了水雷。锯铁帽的危险性最大,引信一发热便会引起爆炸。但不这样干,就无法在短时间内拿出水雷。我和俞启英接受了改制的任务。开始,大家非常谨慎,按照吴运铎的吩咐,把地雷夹在台虎钳上,一个人用钢锯锯铁帽,一个人用油壶不断地向锯口浇水,使之冷却,以防爆炸,锯下铁帽再封口。几天下来都很顺利。心情也放松些。
谁知就在任务快完成时,一场爆炸事故发生了。
那是7月末的一个下午,我在锯铁帽。当时在场的有个从分厂调来的车工徐玉才,他见我慢慢锯,心里着急,便拿了一把榔头想把快锯断的铁帽砸下来,以节省时间和锯条。第一次成功了,第二次引爆了地雷。房顶炸了个大洞,在场的六七个人全被炸伤。徐玉才被炸成个血人,半边脸都掉下来。最后倒在吴运铎的怀里闭上了眼睛。牺牲时,他才20来岁。抱着小徐的遗体,吴运铎泣不成声。
当时,我被一股强大的气浪冲击到身边的一张床铺底下,左耳膜被震破,落下终生残疾。两条腿被炸药炸伤,血肉模糊,至今还有疤痕。别人把我从床下救出来后,当即被送到医院抢救。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不久便迎来了日本鬼子投降的盛大节日。那年我刚满22岁,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在军工部的特殊条件下,危险往往不期而至,猝不及防。我经历了这次生死考验。但是,我并不感到后怕,相反我只会比以往更加珍视和热爱生活。唯一使我感到难过和遗憾的是,牺牲的战友未能看到抗战胜利的到来,在欢庆胜利的前夜他们倒在了战斗的岗位上。至于我自己,能够聊以自慰的是,我也为神圣的抗日战争流了一点血,虽然不是在你死我活的前方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