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琳(奥地利)
尤娜要去买一种松露油,只需要几滴就能让一盘蔬菜沙拉充满神秘的香气。这种油普通超市没有卖,只有一区的Julius Meinl超市有。
穿过步行街,一家新开的美式复古风小咖啡店里飘出轻轻的歌声。尤娜放慢了脚步,驻足门口。歌声渐渐清晰起来,男女重唱伴着吉他拨弦: away from home, away from home…Lord, I'm five hundred miles away from home…
鼻尖似乎飘过一股久违的冷冽里伴着落叶气息的味道,尤娜觉得歌声钻进了脑子,咔嗒打开了门。
一
尤娜是秋天里来到维也纳的,最初的小伙伴是倩倩。那年倩倩18岁,尤娜22岁。倩倩来自广袤的大东北,尤娜是终年炎热的南方海边姑娘。留学中介把一群留学生安排在森林边上的一所青年公寓里。尤娜和倩倩一间房,厨房、浴室、书桌、衣柜,一应俱全。只是离市区有点儿远,3号线地铁坐到终点站,还要再转一趟环山巴士才能到。
尤娜带来一张美国民谣精选光碟,天天在房间里放着。这是尤娜大学生活的余韵。弹着吉他坐在海边的夜晚,烟嗓的学长和阵阵海浪都随着这些《five hundred miles》的歌声,陪伴尤娜刚到欧洲的日子。出门散步,尤娜戴上耳机。秋天的黄叶铺得很厚,一脚一脚像落在地毯上,发出轻轻的沙沙响。森林里走几步就会有个小秋千,或者古朴木墩制的跷跷板,尤娜和倩倩爬上去晃啊晃,跷啊跷,玩得尽兴了,累了,就可以回家了。她们都觉得留学是件短暂的事。
尤娜和倩倩的房间窗户正对着一座修道院,修道院的旁边紧挨着精神病疗养院的后花园。她们经常一起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每天下午,疗养院都要进行一项神奇的治疗:护理人员牵着马在花园里极其缓慢地绕圈子,马上松松垮垮地驮着病人,病人就在马上一声声号叫。两个女孩伸长脖子,看得饶有兴味。尤娜绝不会想到,十几年后,每个月的1日,她都会来这里探视一个人。
尤娜走进小咖啡店,有三四个人排着队。店里墙上填满了黑胶唱片和纸外壳,全是20世纪80年代最火的乡村民谣。在四次因为疫情的封城之后,步行街上少了许多老店,小而新巧的店令年轻人雀跃。尤娜站在队伍最后,一边环顾着小咖啡店。排前面的金发女孩在歌声中微微晃动着肩膀,尤娜嘴角浮出微笑,跟着哼起旋律。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前面买完咖啡经过,尤娜一抬眼看到他脖子上戴着一条白底带墨色的围脖,今天气温将近30摄氏度。尤娜转过头目光追随着男人,他走出店,拿下口罩,一手搭在皱巴巴的衬衣上,神情悠然地喝了口咖啡,花白的头发略长,向后梳着。尤娜心想,果然是他,看起来过得挺好的。
这人叫皇甫项南,尤娜很多年前见过一次,印象深刻到看一眼就能想起来。
尤娜是跟着朋友的朋友老牛一起去皇甫项南家的。
尤娜和倩倩在公寓住了两周之后,跟住隔壁的丁丁熟悉了起来。丁丁是个地道的北京女孩,也是18岁。白净秀气的小姑娘,行为举止却特别像北京胡同口的大爷。丁丁能从早到晚说个不停,还故意佝着腰,挎着肩晃荡地走路,两手对着抄进袖口里。她说这样才酷。可她的同屋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孩,根本不愿意搭理她,每天除了去超市就端坐桌前学习德语,杜绝一切闲聊和活动。丁丁天天串尤娜和倩倩的屋子,她那点儿恋爱经历听得两人耳朵起茧。
老牛是丁丁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学长,来维也纳已经三年了。尤娜和倩倩见到老牛之前,丁丁已经吹得天花乱坠。说老牛是他们中音附中管乐系的这个(丁丁竖起了大拇指),刚来就考上了维也纳国立音乐大学,还追到一位当地华侨的女儿。丁丁继续吹老牛的女友,说凤儿老多人追了,欧洲人就喜欢她典型的亚洲长相,细眉细眼的,国际名模都那种长相。可她就看上老牛了,老牛算是在欧洲扎根了。
虽说尤娜和倩倩对丁丁的话都抱着姑且听听的态度,但老牛确实开车从机场帮她们运回了额外托运的100公斤留学行李,四个巨大的箱子。留学中介完全不管这事。尤娜和倩倩对老牛的热心感激涕零,箱子运到的那天,她们特意买了各色水果准备招待老牛。丁丁到楼下迎接老牛去了,门外一阵响动,尤娜赶紧冲过去开门,只见四个巨大的箱子被推了进来,老牛完全被遮住。进了房间,三个女孩七手八脚都要去帮忙搬箱子,老牛大喊别动别动,径直把箱子推到墙角,就那么一翘一抽,四个箱子就利落地摆放在了墙边,老牛两手一拍推车轻轻一拉,大推车就折叠起一半,动作行云流水,很是潇洒。
老牛转过身来挥汗,尤娜才看清老牛的正面。老牛不高,有些黑瘦,戴着眼镜,头顶的发丝用发胶抓过立起来,为他平添了五厘米高度。丁丁招呼老牛洗手坐下,倩倩和尤娜赶紧把苹果、香蕉、橙子摆到老牛面前。老牛捞起个苹果啃了一口,说,奢侈啊真奢侈,你们买了这么多水果!知道吧,这里蔬菜水果比肉贵!买这些要去Hofer最便宜,比其他超市省出一半……老牛不愧是丁丁的师兄,介绍起留学生活经驗来连绵不绝,倩倩和尤娜听得认真且惊叹。旁边还有个捧哏的丁丁,四个人聊得热火朝天。
突然手机铃响,老牛一下蹦了起来,嚷嚷,糟了糟了!凤儿还在车上等我呢!尤娜和倩倩齐声说,叫她上来一起玩呀!老牛摆摆手赶紧接电话,一阵嗯嗯啊啊和几串德语单词,她们都没听懂。老牛挂了电话,满脸惊恐地说,她上来了!不知道是哪个门,赶紧开门。一边冲到门边一边回头说,凤儿不太会说中文,但听得懂。三个女孩看老牛突变的脸色,都肃然起身,感觉要迎接女王驾到。只听老牛冲门外喊了声,凤儿!忽地,门口刮过来一个人。尤娜先被随之而来的怒气震了一下,定睛一看,有点儿不敢置信。凤儿身上穿着件墨绿色的毛线衣,紧紧地包裹着肉感的躯体,腿和胳膊显得格外细长伶仃,肩膀上托着小而尖的脑袋,几乎看不见脖子,像极了端午宣传画里加了手和脚的拟人粽子。她的脸很红,可能是因为生气,冲着老牛又是一连串的德语。老牛身形越发矮顿下去,竖起的头发都颤巍巍的。尤娜和倩倩愕在一旁,只有丁丁堆着笑脸凑上去说了声Hello。凤儿看都没看几个女孩,只盯着老牛,也许是瞥了一眼,但尤娜看不清她的五官,实在太小太挤。
老牛匆匆道别,临出门被“粽子”用力推了回来,原来运箱子的拖车差点儿忘了。老牛一把抓住拖车,一边大跨步往外,一边说,我们一会儿赶着给她家餐厅运货,改天再聊!一阵风似的被“粽子”裹挟着走了。
留下房里三个惊愕的女孩。倩倩眨眨圆溜溜的大眼,说,这就是凤儿?国际名模长相的凤儿?尤娜忍不住笑了起来。倩倩说,真磕碜哪!尤娜没听懂,问,什么?她磕到了吗?那天,尤娜学会了一个东北形容词,砢碜。丁丁嘴里啧啧叹息,摇着头说,我牛哥不容易啊!原来,丁丁也是头一回见到凤儿。
后来,她们再也没见过凤儿,老牛倒是常来找她们玩,大部分都是坐地铁来,很偶尔地开一次凤儿的车,总是帮她们运些重的东西。
一天,老牛說要带三个女孩去参加一位艺术家的大party。艺术家的名字如雷贯耳,皇甫项南。
二
尤娜买好咖啡走出小店,皇甫项南已经不见了。尤娜看看时间,离下午3点的探视时间还有几个小时,可以去教堂点支蜡烛,再买瓶松露油。他最喜欢这个味道了,今天是1日。
维也纳的6月一点儿也不热,阳光照在身上是温和的。不知道皇甫项南是不是还住在老地方。跟老牛去之前,尤娜幻想的大party是像《音乐之声》里演的那样,有弦乐队,穿着蓬蓬的大裙子跳舞。尤娜还问老牛,是不是要注重着装。老牛说皇甫大哥人很随和,不在乎这些。
尤娜、倩倩和丁丁跟着老牛出了地铁站,七拐八绕地找到一栋五层的楼房。天色已经全黑了,几个女孩埋头往里爬楼梯,身后老牛喂喂喂叫了几声,一回头,老牛露出半截身子说,往下往下!几个女孩莫名其妙地折回来往下走,拥进一间灯光昏暗的屋子。尤娜第一感觉气味很不好,人很多,充斥着潮湿、陈年油烟和葱姜蒜的味道。尤娜打量着一屋子的人,大概有20个年轻人,都在热火朝天地忙着。这是个很大的客厅兼厨房,正中间是一张特别长的木桌子,桌子那头坐着个大胡子男人,头发略长向后梳着,穿件短袖T恤,但脖子上围着条围脖,身边围坐着几个年轻人。其他人都分散在这条长桌子两边,或切菜,或擀面,靠墙边的炉子上不断地冒起白腾腾的烟雾,场面十分热烈,虽然不是尤娜想的那种热烈。
老牛领着几个女孩走到大胡子男人面前,喊了声皇甫大哥!尤娜忽然紧张起来,感觉像是入了黑社会,正在拜码头。皇甫大哥很给面子地站了起来,跟她们握了手。他身材高大,声音洪亮:都是新来的?学音乐的?好好好,很好!我虚长你们几岁,有什么事尽管来找大哥!闻言,周围的其他人即刻补充介绍起来,你们还不知道吧?皇甫大哥不是普通人,人家这姓氏从祖上就是世家大族!皇甫大哥原来是鲁美的教授,大画家,他老人家的画时常在联合国展出,已经被维也纳Albertina博物馆收藏……尤娜和倩倩唯唯诺诺地附和赞叹着。老牛领着丁丁跟另外几个人认识去了。皇甫项南拍拍桌子对她们俩说,这地方平时就是我的画室,今天嘛,腾出来给大家办party!你们俩,会包饺子吧?来吧,一起包吧!尤娜有些尴尬,说自己是南方人从来没包过。说着,赶紧拉拉身边的倩倩,她肯定会!她是东北人。皇甫项南看着倩倩很夸张地哈哈大笑了两声说,老乡啊!倩倩横了尤娜一眼,说,在家我只负责吃,我也不会呢。
没关系,没关系,我带你们看看我的画吧!皇甫项南站起来,领着尤娜和倩倩往里面一间房间走。里面的房间和客厅是通的,没有门,放着一张单人床。一扇正方的窗户正对着外面马路的地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窗下有个晾衣架,搭着衣服裤子,还有男人的大裤衩。尤娜瞥了一眼,赶紧转移目光往墙上的画看。皇甫项南朗朗地介绍着,这是我几几年的画作,这是近期的。还有我的围脖,都是自己设计的。一边说,皇甫项南一边解下脖子上那条泼了墨的麻布围脖展示着。尤娜紧紧绷着脸,怕自己不小心流露出不该有的表情。墙上大大小小贴着一些国画,水墨淡彩,有的用宣纸画的,有的就画在A4的打印纸上。都没有裱框,直接贴在墙上,像糊墙纸似的贴满了一整面墙。
幸而没过多久,凑过来另一群人,顿时赞美的语言丰富起来,皇甫项南的声音越发洪亮。尤娜和倩倩不知所措地看着一屋子人各忙各的,老牛和丁丁已经在桌边加入了包饺子的大军。尤娜听到一个女孩对旁边正准备下饺子的人说,有点儿破的、包得不好的下锅,整齐的都放进冰柜冻起来。尤娜疑惑地看看一旁的大冰柜,很少见普通人家里用这种商店里放冰激凌的冰柜。冰柜已经很旧了,发出呼呼的声音。边上又有个女孩拿着一托盘饺子过来,尤娜闪到一边,看女孩把饺子放进冰柜,又碰了碰里面的另一盘饺子,对边上几个男生说,这边的已经冻上了,你们可以装袋了。几个男生手脚麻利地把冻好的饺子分装进塑料袋,在边上的小桌上用封口器一压,再用订书机拿起一张小纸条咔咔两下钉在袋子上。尤娜挪到小桌边,看到有好几摞打印好的小纸条,写着,白菜猪肉、韭菜猪肉、三鲜。尤娜恍然大悟,这不就是中国超市里卖的袋装手工饺子嘛!原来大party,就是手工饺子大作坊。
尤娜扯扯倩倩说,我们走吧。倩倩问,要跟丁丁和老牛说一下吗?尤娜看了眼人群,说算了吧,一会儿给他们发个短信。两人悄悄溜了出去,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地下室太阴冷,暖气必须开得大,一屋子味道被烘得放大了好几倍,尤娜感觉再多待一会儿都要被熏晕过去了。倩倩说,怎么都过得这么惨?尤娜沉默着,情绪有些低落。倩倩接着嘀咕,你看老牛,天天被凤儿他们家当长工使唤。今天这位画家……倩倩停顿下来,叹了口气。尤娜说,咱们赶紧把书读完,就回家吧。
三
尤娜把咖啡杯扔进垃圾桶,走进Stephan大教堂。往铁盒子里放进几个硬币,点燃一支蜡烛,把一小撮火焰放进一片跳动的火焰中。前人的烛火已熄灭,后来的人源源续上,希望总是不灭的。尤娜站在火光边上,仰望教堂的顶。所有教堂的顶都是最美的,无论是曲线还是直线,都在无限延伸,到达你想去的地方。尤娜已经不再为他许愿了,因为她不知道是清醒着痛苦好,还是糊涂着快乐好,对他来说。
尤娜买好了松露油,小小巴掌大一瓶。路过歌剧院对面的一家餐厅,门口贴着招租的信息。尤娜心里的难过忽然溢了出来。这是一家很有名的餐馆,烤排骨、墨西哥卷饼,还有新鲜蔬菜沙拉自助沙拉吧,味道都很棒,最重要的是价格还很实惠。从前,一群朋友买站票听完歌剧出来,又累又饿就都到这家餐厅吃夜宵。一份烤排骨加上自助沙拉,晚上10点以后半价,才9.9欧,正适合这群丰富了艺术精神却饥肠辘辘的学生。他就会在这时候,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松露油,往尤娜的沙拉盘里滴几滴,说,快尝尝!尤娜第一次发现这种传说中贵得离奇,但实际上不知所云的食材原来真的很神奇。尤娜在蔬菜叶子里尝出了神秘的香气,悠长的回味,也可能是因为他灼灼地看着她。他总会冒出些神来一笔的举动,让尤娜永远记得。
尤娜不甘心地在手机上搜索,看看这家餐厅是不是搬到其他地方去了。随着餐厅名字跳出来的新闻都写着,品牌不再存在,餐饮集团倒闭。尤娜贴着玻璃门往里看,隐约还能看到他们常坐的那张桌子,欢声笑语和那些美好的夜晚。欢乐的悸动还在心口,十几年就从眼前溜走了。这座城市消失的历史里,也有了自己难以忘怀的记忆。
尤娜坐上有轨电车,这是她最喜欢这座城市的一部分。刚来的那一年,几个女孩搬到城里以后,最喜欢坐着有轨电车满城逛。车速不快不慢,看到哪儿漂亮,就跳下车走走逛逛。听到当当的响声从远处过来了,又可以追上打开的红车门。如果不是认识了他,尤娜不会搬离那套有斜坡顶、嵌着能看到夜色和星光的天窗的大房子。
在山上的公寓住了半年以后,尤娜、倩倩、丁丁和新来的小薇一起搬进了城里一套带天窗的斜坡顶四居室。搬家那天,四个姑娘兴奋得把地板踩得咚咚响,忽然想起房东好像就住在楼下,赶紧安静下来。四人并排躺在木地板上,看天上云朵慢慢飘过天窗。
搬进这套房子以后,时间过得特别快。最初四人中,只有小薇会做菜。小薇是湖南人,个子小小的,剪着童花头,小圆脸笑起来眉眼弯弯,像个未成年的孩子。其实,她比倩倩和丁丁还大两岁。记得她从行李箱里抽出个直径足有半臂的大圆木头砧板时,其他女孩都惊呆了,她竟又从一个包了三四层的布包里抽出一把巴掌宽的大菜刀。搞饭吃,是最重要的!小薇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们确实都在致力于“搞饭吃”。从早到晚,都聚在厨房里。丁丁喜欢火锅,她们可以连吃好几天。倩倩也做出了猪肉炖粉条,尤娜奉献了她唯一从妈妈那里学会的闽南咸饭。还是小薇花样最多,时不时给大家炒辣子鸡、尖椒炒肉。
过圣诞节、春节,老牛会带着朋友一起到她们这里来聚,又认识了许多学音乐的留学生。兴之所至,一屋子人弹琴唱咏叹调,拉小夜曲,还能吹爵士。人来人往闹了几天,她们也会闭门静静。几个女孩披散着头发围坐在一起,午后的阳光照进来,倩倩慢条斯理地给大家剥橙子。倩倩个子高挑,手指也修长,到指端的部分逐渐尖细上去。尤娜想起书里说的“十指尖如笋,纤纤软玉削春葱”。倩倩吃橙子不用切,她就一点点地扒开皮,再撕掉白色的橘络。阳光点点照在倩倩手上,白皙的皮肤和流转指尖的橘色都像玉一样温润。倩倩把剥得完美可爱的一瓣瓣橙子递到大家手里,再接着剥下一个。很多年以后,当“岁月静好”这个词开始流行,尤娜脑中就会浮现倩倩剥橙子的画面。账户里父母给的钱越来越少了,毕业还遥遥无期。这些青春岁月中被闲掷的时光,在记忆里愈加回味无穷。
女孩们的岁月静好,都是从男孩的出现开始破裂。那个夏天,下课后,倩倩和同桌的丹麦金发男生去吃冰激凌,丁丁又跟着老牛社交去了,小薇赶着回家和国内的男友视频,尤娜一个人逛到了艺术史博物馆。
四
尤娜坐在有轨电车上,看着窗外,遇见他的那个夏天跟今天很像。有轨电车在博物馆站停下,自从他出事后,尤娜再也没进过艺术史博物馆。以前尤娜经常去,每一次进艺术史博物馆都走得很慢,目光所及之处,总想一看再看。踏上大理石台阶,觉得左边右边行走的人,都像被框在巨大的画里,普通人都美了起来。
那个课后闲逛的下午,正是拉斐尔的特展期间,各国拉斐尔的真迹都运送到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来展出。尤娜不太懂画,但很爱看,尤其爱在这座华美的博物馆里,安静地穿行。看穹顶的壁画,坐在红丝绒沙发上对着任何一幅名画发呆。
穿过两个拱门展厅,尤娜远远地看到那幅著名的拉斐尔《自画像》。名画前架着个画架,有人正在临摹这幅画。之前尤娜见过一位老太太临摹《巴别塔》,画了几个月,才画了个轮廓。老太太画画的样子特别悠然,像是自己的日子还有多长,她的《巴别塔》就画多久。可今天临摹拉斐尔的是个年轻人,尤娜看着他的背影,手法很迅速胸有成竹的样子。尤娜悄悄走到侧面,看到临摹的画几乎已经完成了,画画的男生看起来像亚洲人。男生放下画笔,后退了一步审视自己的画,忽然,他转过头看向尤娜。尤娜觉得自己的脸猛地被这目光照亮了,一时待在原地。男生双手抱着臂膀一眨不眨地望着尤娜,似乎打算就在目光中跟她对话。尤娜的手臂都觉得紧了起来,好像他捏的是她的臂膀。
尤娜忽然意识到是自己盯着人家看太久了,有些唐突,脸有些热,小声地用英语说,对不起,我打扰你了吗?男生也用英语回答,没有,你想看可以靠近一点儿看。尤娜走近了一些,很仔细地看他的臨摹画。有些心慌,躲开与那双燃着两簇火苗的眼睛对视,心里斟酌,应该说画得很像?很好?好像都显得很外行。男生也不说话,安静地站着。尤娜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瞪大眼睛再看,竟发现拉斐尔黑色衣服的阴影里有两个棕色的中文字“拉斐”。尤娜问,你是中国人?男生嗯了一声。尤娜有些好奇,为什么不用字母写Raffaello?男生说,因为这签的是我自己的名字。尤娜很诧异地抬头看他,他的眼里有丝笑意,依旧目光如炬。尤娜觉得他肯定在开玩笑,男生侧着头看她的脸色说,你不相信啊?真的!我叫桑拉斐,桑树的桑。他开始掏兜,左边右边后面,掏出学生证递到尤娜面前,你看!尤娜一下就看到了那所维也纳最著名的美术学院的名字:Akademie der bildenden Künste Wien。尤娜趁机仔细地看证上的照片,刚刚被他的目光笼住,竟觉得没看清他长什么样。照片上的他浓眉大眼,长相端正,只是那眼中的热力和璀璨穿透而出,让人除了那双眼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尤娜正思绪纷纷,耳边有人悠悠地说,还从没有人这么认真地看过我的学生证呢!尤娜觉得自己的心跳浮到了每一寸肌肤上扑腾扑腾,慌乱地扫了一眼名字,真的写着Lafei Sang。桑拉斐的口气有些自嘲,说,我爸给我取名字的时候想得挺好,以后出国了就叫拉斐·桑,跟Raffaello Santi多像!谁知道,学校非让我用拼音,说是跟护照统一才行,就这么不伦不类了。尤娜很认真地回应,你爸爸对你的期望可真高!桑拉斐说,你相信啦?别呀,这么容易相信陌生人可不好。要不,我明天再给你看看我的护照吧?那上面有中文名字。尤娜忍不住捂着嘴笑出声。那是尤娜生命中最奇妙的一天,她在拉斐尔的画展上认识了正在画拉斐尔的拉斐。
尤娜从小就是个恬淡的人,她妈妈说,我的女儿心真大,什么都不在乎。小时候,同为教师子女的孩子们都比拼学习,比拼才艺。尤娜也学钢琴,人家比赛,她也比赛,邻居姐姐得了第二气哭了,尤娜得了优秀奖,吃着妈妈给的棒棒糖就挺高兴的。长大了一些,她爸爸干脆给她刻了枚闲章:悠然自得。尤娜特别喜欢,每本琴谱都印上。尤娜时常幻想自己的一生就是片悠哉的云,形状可以变化,也无所谓去向何方。平静地生活,看别人轰轰烈烈地发生故事。
可遇见了桑拉斐,尤娜变成了一片火烧云。在留学生圈里拉斐很有名。比维也纳音乐大学还难考的维也纳美术学院,五年来只录取了一个中国学生,就是桑拉斐。学音乐的学生也都知道,这所学校就是希特勒当年考了三次都没考上的美术学院。
尤娜如今回想起刚和拉斐恋爱的日子,全是晕陶陶的感觉。拉斐带她去国家歌剧院听歌剧,两人买4欧最便宜的站票,在歌剧院的最顶层。虽然只能看到演员的头顶,但位置宽敞、人少。他们在咏叹调《为艺术为爱情》里拥吻,在拉斐的肩头睁开眼,尤娜看见歌剧院穹顶上画着的天使微笑。拉斐带尤娜去威尼斯看艺术双年展,他们坐27欧的夜车在清晨到达威尼斯。成群的海鸥嗷嗷叫着飞过,朝阳刚刚从海的那边升起。人随着整座城摇曳在海上,何似在人间。尤娜说喜欢拉斐的眼睛,他就在尤娜的手腕上细细地画上自己的眼睛。两人分开去上课的时候,尤娜时常在课堂上悄悄撩开袖子看一眼,傻笑一整天。
看尤娜神魂颠倒的样子,倩倩跟小薇说,咱们又可以发小广告招租了,看这人的傻样儿,估计也快搬出去了。丁丁在跟着老牛交际一年多以后,似乎看够了留学的苦日子,她说要回国进军演艺圈,收拾收拾迅速走了。小薇很有远见地做起了大房子的包租婆,她用二手的价格买下了大家的床和柜子,再有人想租就可以拎包入住了。多年以后,提起这套有斜坡顶带天窗的大房子,留学生里有一半的人都知道。
五
尤娜下了有轨电车,换地铁3号线。隧道里的照明灯掠过地铁窗格飞快地一明一暗,一明一暗。如果当初没有搬去与拉斐同住,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这个问题,尤娜在这些年里想了很多遍。
刚开始都是美好的,他们俩一起布置小窝,有说不完的话。尤娜弹琴,拉斐就在旁边画画。拉斐在尤娜练德彪西《月光》的琴声中,画了一张很美的画。云朵浮动,色彩柔和而富有变化,线条流动似有若无,最奇妙的是月晕的光影里似乎有张侧脸,不细看会觉得是云飘在月上。拉斐说,那是尤娜的侧脸。这幅画就挂在他们小屋的窗边,尤娜每天都要看好久。
拉斐也不全在家里画画,毕竟家里太小。拉斐带尤娜去美术学院看他们的画室。画室像大厂房一样巨大,在学院的顶楼。层高足有五六米,说话都会有回声。拱形的大玻璃窗分布在四周,采光极佳。画室里分布着长桌、画架,大家都可以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区域。拉斐的画架在一扇大窗户边,散落着一地颜料。尤娜抬头看到画室半空悬着一圈走廊,墙上挂着一些画作,可以爬上角落的楼梯到悬空的走廊上去看画。尤娜正想问能不能上去,听到传来一群男女的声音。
那一刻,尤娜看到了令人震惊的美。走进来的女孩有一头金灿灿的头发,波浪垂及腰间。她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白色小背心,露着一截很细的腰身。她的脸让人疑惑她还是个孩子,芙蓉花般的脸色,雪肤粉唇,毫无脂粉,但一双眼睛却透着丝丝妩媚。走近了,才发现她身量很高,一双长腿似有上身的两倍。她一双宝蓝色的眼睛看着拉斐,用德语说,Raffaello, 你这幅画快完成了吗?拉斐嗯了一声,跟后面几个男生打了招呼,介绍了尤娜。尤娜震惊于女孩的美貌,一直看着她。可她就像没看见尤娜一样,继续问拉斐,这是你的女朋友?拉菲说是啊。女孩和几个男生一起站到拉斐旁边,看他正在画的那幅画。说了几句,女孩说,我们晚上去R教授家,你来不来?拉斐摇摇头。女孩微微撇了撇嘴角,抬腿就走,几个男生也匆匆道别,跟着她走了。
尤娜探头探脑看他们走远,抓着拉斐问,这是你同班同学吗?好漂亮啊!我听他们叫她莎洛?拉斐转头捏了捏尤娜的鼻子,你怎么对人家的名字那么感兴趣?不过她的名字是挺怪的。他们叫莎洛是昵称。她的全名叫Salome,就是莎乐美。尤娜傻眼了,她叫莎乐美?!随即一想,又觉得很配,少女的清纯与成熟的诱惑集于一身,她叫莎乐美真合适。尤娜意犹未尽,说,她这么热情邀请你,你怎么不答应呢?拉斐转过来看着尤娜,一本正经地说,我对她可没兴趣!尤娜开玩笑说,我看她对你兴趣很大。拉斐脸上露出讥讽的神色,她对不向她献殷勤的男生都感兴趣。尤娜觉得挺能理解的,她那么漂亮,献殷勤的男生当然多啊!拉斐说,不只是因为漂亮。她的外公是我们学校的院长,指环路上那座雕塑就是她外公的作品。她外公算是奥地利活着的艺术家里最有名的了。所以,那些人天天围着她。尤娜听着,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莎乐美和桑拉斐,这两个名字多般配啊!也许天马行空的胡乱牵搭,就是女人神奇的第六感。但尤娜很快就把這个念头抛在了脑后。
拉斐拿了张请柬回来,说是他们学校唯一毕业的一位华人画家的画展。尤娜特意穿上了高跟鞋,头发梳了个芭蕾髻,看上去成熟多了。拉斐交代要带上护照,因为画展在联合国里。两人一路去一边聊着,拉斐说,这位师兄很厉害!在欧洲,一个中国画家要进入正规画廊有多难,也就他了。他以前是鲁美的教授,后来又是第一个考上维也纳美院的华人,Albertina已经收藏了他的画……尤娜听着听着,忽然觉得这履历怎么好像听过似的!一下想了起来,脱口说,皇甫项南?拉斐有些吃惊,嗯?你知道他?尤娜都结巴了起来,不不不,不可能吧?皇甫项南真的是个画家?拉斐哈哈笑了起来,说,是皇甫项北,不是项南。你记错了!尤娜拿过请柬打开一看,真的印着皇甫项北。
尤娜突然对画展兴致勃勃起来,没想到这个故事还有后续,异常兴奋。她问拉斐,你这师兄是不是家里兄弟好几个?东南西北各一个?拉斐很无奈地说,我不知道,我只了解他的画。
经过安检和护照检查,才进入联合国的展厅。画展规模很大,挂着几十幅大大小小的画作。展厅中间分散立着盖白桌布的高脚小圆桌。穿白衬衫打领结的侍应生,端着香槟、果汁和小点穿梭在人群中。拉斐很入神地看画,尤娜跟着,时不时向四周张望一圈。终于在人群中看到皇甫项北,大家都去跟他握手、说话。皇甫项北没有项南那么高,也没有大胡子,但长相有七八分相似。忽然听到一张高脚桌边上围着两男一女在说话:皇甫项北如今的画风有赵无极的影子了嘛……这未必是好事……你看人家这排场哪里不好。女人的声音在说,最近你们见过项南吗?过得真是不太好。男的说,人家亲弟弟都不管,你管什么。另一个男的说,怎么管?皇甫项南整天打着他弟弟的名号招摇撞骗,也就是亲兄弟才忍了。尤娜背对着他们假装不动声色地看画,心里其实精彩得都要演起来了。原来,竟是个现实版的裘千尺和裘千仞的故事啊!
回家的路上,尤娜繪声绘色地跟拉斐说她们去皇甫项南家的经历。拉斐异常沉默,尤娜说得正来劲儿,拉斐打断她问,你怎么对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么有兴趣?你自己打算在那个私立音乐学院混到几时?尤娜被突然一问,有点儿傻,讷讷道,私立音乐学院……怎么了,私立也没那么容易毕业的。那一刻,尤娜才突然意识到,拉斐是不是觉得自己不够好。心里有一针小小的刺痛扩散开来,逐渐清晰。
六
尤娜从地铁站出来,巴士站就在地铁口。环山巴士十五分钟才有一趟,尤娜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靠近森林的空气格外沁人肺腑。
和拉斐住在一起半年左右,尤娜就发现,拉斐其实并不想过安稳平静的生活。有时候,尤娜跟他说点儿生活上的琐事,他会很不耐烦。他尤其反对尤娜做中餐,他说浪费这么多时间就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何必呢!他喜欢买一长条的面包回来切片,沾松露油吃。尤娜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松露油?他说,松露的味道就像灵感的味道。尤娜陪着他吃过几顿,受不了一顿饭就这样冷冰冰地配点蔬菜沙拉就解决了。拉斐振振有词,冷才能令人头脑清醒,太暖、味道太好都会消磨意志力。尤娜经常溜回倩倩和小薇那儿吃吃喝喝,和女孩们偷偷逛街、看电影。拉斐长时间地待在画室,尤娜总在他回家前跑回家练琴,心里感叹,对父母都没这么怕过。
那年圣诞前,拉斐在学院比赛中没有拿到名次,不仅没拿到奖学金,还失去了学院向画廊推荐的机会——这是拉斐最看重的。尤娜发现拉斐的情绪越发焦躁了,他更认真地盯着尤娜练琴,其余时间都盯着空白的画布发呆。
他们第一次爆发激烈争吵的那一天,尤娜跟父母视频了两个多小时。为了不打扰拉斐,尤娜躲到了厨房,一边做菜一边跟父母聊天。拉斐一直坐在画布前没动过。聊完出来,尤娜把菜端到饭桌上,跟拉斐说,吃饭啦!拉斐冷着脸头也没回地说,不吃!尤娜哄着他说,吃一点儿吧,我都做好了。吃一点儿再画吧!拉斐突然像点燃的火球呼地腾了起来,对尤娜大声说,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来这儿是干什么来了?来玩来开心,来跟家里视频聊天,你干脆回国算了!尤娜也觉得自己的忍耐到了极限,大声回他,我跟父母视频你不高兴什么?你真是奇怪了!你自己不跟父母联系,还不让别人联系了!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巨响,拉斐一手推翻了画架,把画布砸在地上,满地的颜料到处滚。拉斐冲到尤娜面前大吼,闭嘴!你闭嘴!尤娜惊恐地看着眼前扭曲的面孔,那双这世上最明亮的眼睛正布满血丝、冒着火光。顷刻间,拉斐摔门离开了。
尤娜贴着墙,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看着房间里乱糟糟的一片,她不知道拉斐心里隐藏着什么。这一年里,拉斐很少提及自己的父母,也从没见他联系过。收拾好屋里的东西,尤娜想起拉斐说过,父亲叫桑文,也是画画的。尤娜坐到电脑前开始搜索。桑文,现代著名画家,中央美院教授。最新作品《云涛》在香港苏富比拍卖……查了好几页,才看到一条:桑文第二任太太,系其学生。尤娜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实情是什么,已经开始担心拉斐。外面下雨了。
尤娜等了一夜,拉斐没有回来。尤娜打算去学校找找,一开门,发现拉斐抱着头坐在家门口。零下十摄氏度的冬天,他就这样坐了一夜。尤娜赶紧拉他进屋,人已经滚烫。拉斐抱着尤娜不撒手,哽咽着说抱歉。人都烧糊涂了,尤娜心里最后一丝气也没有了,给他喂药、拿被子包住他,一遍遍地给他擦拭额头。拉斐含含糊糊地说着,我爸他瞧不上我,他说我成不了气候,他就给我这几年时间,画不出来让我回国。我为什么要让他安排!我不需要他安排!我自己可以……可我,没考上奖学金,没选我。尤娜絮絮地安慰他,你别急,明年还有比赛,你肯定可以的,你那么有才华,别急。拉斐紧紧抓着尤娜的手,你不懂,尤娜,你不懂,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是个没家的人。尤娜心酸极了,只能拥着他的肩膀轻轻摇晃着。尤娜很想问拉斐,你妈妈呢?但实在不敢再触动他脆弱的神经。
后来的几个月,尤娜全心全意地陪着拉斐。冬去春来,拉斐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来的神采,又开始为下一次学院比赛积极准备。尤娜也报考了国立音乐大学教育系。虽然拉斐对她没有报考演奏系颇有微词,但尤娜对自己的水平很清醒,演奏系是肯定考不上的。
七
环山巴士来了,尤娜上车,坐在了最喜欢的右边靠窗的位置。车上很空,只有几个人。车子沿着森林边上的路往山上开,尤娜又想起那首《five hundred miles》。
Not a shirt on my back
Not a penny to my name
Lord, I can't go back home this a way
我衣衫褴褛,我身无分文,上帝,我如何能这样回故乡?尤娜想着歌词,无限哀伤。衣锦还乡的到底有几人?最后,在外过得好,过得不好的,都不知道何处才是归宿。
和拉斐在一起的最后半年,尤娜小心地保持着拉斐情绪的平衡。她一直想,等到学院比赛完了,拉斐考上了那个奖学金就好了。只是她没敢说,拉斐画的作品越来越看不明白了,混沌的画布上,尤娜难辨好坏。自己就是个外行吧!
如此小心翼翼,还是没能撑过那个夏天。也许夏天开始的故事,就要在夏天结束。导火线是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那天,倩倩给尤娜打电话,说冯晓出事了,被人骗得分文不剩。
冯晓、倩倩、小薇和尤娜都是出国前就在音乐大师班认识的,冯晓和倩倩一样是女高音,比她们都晚来维也纳一年。她不像尤娜她们几个都是中介办出国的,她是男朋友帮忙办的。刚来的时候,冯晓就请倩倩和尤娜去过他们家,也见到了她那个台湾男友。
冯晓住在老城区一所很大的三居室房子里,地上铺着繁复的欧式地毯。两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挺奢侈的,尤娜心里想。就听到那个台湾商人男友在很夸张地跟倩倩说,哎哟!我很倒霉啊,行李就这样丢掉了!钱包、电脑一大堆东西,都在箱子里!要不然,今晚我肯定请你们出去吃大餐啦!尤娜第一眼就觉得这个男人太浮夸了,而且有几个人会把钱包放在行李箱里呢?
可冯晓笑吟吟地端菜出来了,冯晓号称“单眼皮的崔智友”,自有一股韵味,也是个很漂亮的姑娘。这个台湾男友又矮又胖,还给人一种很不可信的感觉。但尤娜转念又想,台湾男友帮冯晓办理出国上学的事情都很顺利,也许是多虑了。后来的几次见面,台湾男友都在夸夸其谈自己的跨国大生意,每次都不巧没法请她们去外面吃大餐。
接到倩倩电话,尤娜赶紧去了冯晓家。倩倩扶着哭得都快昏过去的冯晓坐在沙发上。原来,台湾男友最近跟冯晓说有个生意要入股,几个月之后就能翻倍,不仅拿走了冯晓账户上所有的钱,还说动了冯晓的父母一起入股。他从国内给冯晓打来电话,说与她父母已经见过面,还让父母也跟冯晓说了几句话,然后让冯晓第二天到维也纳机场接他。谁知,冯晓在机场空等了好几个小时没接到人。回到家发现,他的东西已经收拾干净,人去楼空。冯晓打电话没人接,他留给冯晓台湾的号码是空号。此时,冯晓才恍然大悟,自己的男友是个骗子。骗子做得非常绝,连冯晓押在房东那儿三个月的押金都拿走了,一分没留下。房东已经上门让冯晓立刻搬走。
同来出主意的老牛和几个男生都说,还是应该报警备个案,他对冯晓的一切了如指掌,得以防万一。尤娜和倩倩都见过他,可以做个证。几个男生陪冯晓先往警局去,倩倩和尤娜回家拿护照。
倩倩跟尤娜一起到家门口,说,你进去拿吧,我在门口等你。尤娜无奈地说,你们都不喜欢他。倩倩哼了一声,是他瞧不上我们,他觉得自己是天才,我们都是扶不起的阿斗。
尤娜开门进去,拉斐正一笔一笔往画布上甩颜色。她跟拉斐说,要拿护照陪冯晓去趟警局。拉斐闷闷地问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尤娜翻开抽屉一边说冯晓的事情,顺口问了一句,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问完,其实尤娜就后悔了。果然,拉斐很用力地把画笔扔开,说,我像你们一样闲着没事做吗?不知道你们这些人一天天都在忙什么。那个冯晓,要不是自己贪,会上这样的当吗?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尤娜突然怒火中烧,受够了拉斐的阴阳怪气,很不客气地说,对,我们都无聊得很,就你一个人在做伟大的事业!那你继续,别管我!拉斐霍地站起来,声音更大了,你什么意思?你考上个破教育系很了不起吗?以后不就教小孩子唱唱跳跳吗?有什么出息?尤娜看着拉斐简直不敢相信,再也忍不住大喊,你一不顺心就贬低我,你还是男人吗?门外的倩倩已经听到了争吵,忽然听到什么砸碎的声音,一脚踹开门冲了进来。看到一盏台灯七零八落地碎在地上,墙上尤娜最爱的那幅云砸破了一个大口子。倩倩跨过去一把拉住缩在墙角的尤娜,对着桑拉斐横眉竖眼地说,你可真有本事,桑拉斐!艺术作品没出几幅,艺术家的脾气倒是挺足的。三天两头砸东西,你怎么不去做行为艺术!拉斐被倩倩损得红了眼,你们懂什么艺术!倩倩拉着尤娜一边往外走,一边甩下一句话,是,我们不懂艺术!但我们有自知之明!
尤娜跟着倩倩快步走到街上,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头晕,尤娜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举步艰难。倩倩看不下去,说,你还留恋他什么?你看不出来他控制不了情绪吗?尤娜低声说,你不知道,他其实很可怜的。倩倩夸张地仰头长叹说,我可不想陪你也去次警局。
八
还有一站就到疗养院了。尤娜以为那个夏天和拉斐分手之后再也不会见他了。没想到,如今每个月都来看他。
那天去完警局之后,尤娜回到家,以为拉斐还会像以前一样回来道歉。谁知他竟两天没有回家。尤娜不知为什么很笃定,他肯定在学校画室。尤娜在去之前就有预感,女人的第六感就是如此神奇。莎乐美金色的长发铺满了他的胸膛,他们在画架前相拥。尤娜远远地看到这一幕,竟觉得很唯美。心沉得落了地,不知是碎了,还是如释重负。尤娜竟觉得是自己错了,本就该是个看故事的人,怎么闯了进去。
尤娜什么也没说,回去就开始收拾行李。装了几个纸箱改天再找人帮忙运,给倩倩打了电话,说,如你所愿,我要搬回来了。拉着行李箱出了门,拉斐站在门口。尤娜抬起头深深地看他的面孔,拉斐回避着她的目光。尤娜什么也说不出来,转身要走,只听见拉斐有些嘶哑的声音喊她,尤娜!尤娜看向那双她曾经心动不已的眼睛,如今只有焦灼与挣扎。尤娜不忍,说,我理解你,再见,拉斐。
尤娜和冯晓同时搬回了斜坡顶大房子,一个被骗光了钱,一个伤透了心。那段日子,从小很少去医院的尤娜频繁生病,一会儿肠胃炎,一会儿低血糖眩晕,还好有倩倩和小薇陪伴。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尤娜的刺激,倩倩找了个爱玩游戏、极不上进的男友,还小气抠门。尤娜在背后没少翻白眼,反正她们看彼此的男友都很不顺眼。小薇最有意思,谈了四年的异地恋,男友天天网络视频陪她聊天,唱歌哄睡。谁知道某日,有个女生的越洋电话打到小薇手机上,才知道,原来是男友在国内的女友。那个女孩也是刚发现的。几个女孩坐在一起分析了半天,这男生是如何安排时间,如何做到四年瞒过两个女孩的。几个人的伤痛凑在一起,就变成了安慰,原来你比我还惨。
接下去的一年,尤娜很认真地读书,能考上国立音乐大学,也是拉斐为她留下的礼物。那些美好的时光,尤娜还是会经常想起。也许很多年以后,拉斐成了一个著名的画家,她会去看他的画展。尤娜的心又恢复成一朵悠哉的云,恬静地生活。流星划过,它的光芒和璀璨,云都记得。
就在尤娜觉得与拉斐从此就要各自安好的时候,莎乐美找到了尤娜。莎乐美那头长金发剪得极短,但依旧是摄人的美丽艳光。莎乐美一看到尤娜就开始落泪,尤娜的心一下揪紧了,问,怎么?他出什么事了?
原来,学院毕业前最后一次比赛,拉斐排名第二,还是没有争取到与画廊签约的机会。第一名是莎乐美的表兄,拉斐觉得不公,直接闹到了院长那儿。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就在院长办公室动起手来,拉斐直接被送进了医院。莎乐美哭着说,我表哥和他就是互相推了一下,Raffaelo就晕过去了。真的!尤娜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会这样?去院长那儿打架?莎乐美说,尤娜,你不知道,他是病了。他有遗传病,控制不了。
拉斐被送去医院后,发现他有脑血管血栓并发症。学校通知了他的父亲。莎乐美說,尤娜,Raffaello的父亲好冷酷。他说Raffaello的妈妈就是这个病,住在中国的疗养院。我外公跟他说,Raffaello是很有才华的,只是太急躁。他竟然说,他根本不想让Raffaello画画,就希望他少妄想。莎乐美瞥了一眼尤娜,继续说,你们中国人,说话都没有表情的,他爸爸就是。冷酷!尤娜心想,难过到了极点,也是没有表情的。
拉斐属于遗传性的脑血管疾病精神障碍,发病前的反应就是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莎乐美问尤娜,你愿不愿意去看看他?他爸爸说他,还是留在这里的疗养院比较好。我看,他也就你一个朋友了。
九
尤娜穿过修道院,3点的钟声响起。护士说,他在后院。尤娜把松露油递给护士。他好像真的挺喜欢的,护士笑笑。
尤娜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声叫他,拉斐,最近好吗?他转过头看看尤娜,很温和地笑着。好多年了,尤娜还是不太习惯拉斐这样温和地笑。桑拉斐是如骄阳般热烈的,他的双眼能照亮一切。尤娜照例跟他絮絮地说话,说自己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也习惯了他从不回应。他好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与他人再不相关。
尤娜看着拉斐仰望着旁边那栋楼,忽然发现那正是当年自己和倩倩住的那栋公寓楼。尤娜又轻声问,拉斐,你在看什么呢?
拉斐依旧仰着头,忽然开口说,看,那是我家。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