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她决定去一趟G城,离家一千五百公里,坐高铁需要八个半小时,比首都还远。她去过那儿三次,第一次是与母亲同行——那是母亲生平第一次乘飞机,见证了飞机从滑翔、升空、云端平缓飞行及降落等全过程。
她不知母亲在医院的最后时光是否会想起那次空中航行。
三年前,她们去那里旅行,沿街看到某房产公司的广告,怦然心动。那个房子靠近一条著名江河的中下游,此前它奔腾数千公里,沿途跨越不同省份,经历激流险峻、浪遏飞舟,流到此处已是一副安详、幽静的模样。G城被群山环抱,站在房子的阳台上既可眺望江水,也能平视远山。山水之间,地形开阔,有高低错落之美,宛如一幅缓缓打开的古代山水卷轴。
如果以后真的住到那里去,晚饭后去江边走走倒是不错,而在一个没有任何朋友的小城生活,大概也是一种特别的体验吧。不知为什么,无论是河边散步,还是居室独处,她的脑海里都没有母亲的身影。很难想象在那样的时刻,还要与母亲生活在一起,还要顾及她的情绪感受。母亲那边大概也是如此吧。即使在平稳的婚姻生活中,母亲也经常口出狂言,说自己总有一天是要离家出走的,等她和妹妹长大了,就这么做。但母亲又否认要与父亲离婚,好像离家出走与离婚没什么关系,她只是厌倦了一种生活,就像鱼类在水底待久了,需要浮出水面透透气。
那次,在G城,母亲加了售楼小姐的微信,并带回楼盘资料及户型图。她跟母亲说,如果以后真的想去,还是住酒店合算;多占一处房产,多一个麻烦;毛坯房又不能出租;地处偏僻,增值空间极为有限。总之,她列举各种弊端,想让母亲死心。
她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最终让母亲做出那个决定。那还是旅行归来,三四个月后,母亲给她打电话,请她帮忙去办手续。等交了房,母亲要亲自过去。
这次,母亲好像铁了心,她的理由是,拥有一间独属于自己的房子是多年梦想,恰好它的价格又是自己可以承受的,为什么要放弃呢?
“没错,它很便宜,越是便宜货,越容易砸在手里。”她叫嚷着。
“我不管,反正这些钱都是我自己赚来的。”母亲赌气地说。
“你又不会真的去住!”她冲母亲吼道。
“谁说我不会去住,就是为了以后要住才买的呀。”母亲振振有词。
“那么远,你真的打算一个人去住?”
“当然是一个人住。我早就想一个人住一阵了。如果哪天习惯了,就真的一个人住算了。”
面对母亲的固执,她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那一刻,她完全忘了那条河,谁也没有提及它,似乎那并不存在。父亲对此更是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母亲要买房子,更不知她筹备着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家。即使他知晓这些事,大概也只会嘿嘿一笑,根本不以为意,一个逐渐老去的女人能去哪里呢?“她要是想离开我,早就离开一百次了。”他总是这么说。那时候,父亲刚刚退休,天天找各种小鱼塘钓鱼,家中大小事情一概不管。
母亲把房产销售的微信推给她,就是那次在售楼部接待她们的。姑娘姓卢,不像别的房产销售那么急功近利,催促她快快签字,说如果仅仅是投资,并不建议买——这也是她的想法。这让她对那个女孩多了几分信任。
母亲去世后,她给小卢发微信,请小卢找个中介挂一下,想卖掉它。小卢劝她别卖,等边上的产业起来后,或许会好一些。可她不想再等。就在三天前,小卢忽然联系她,说有人看中那房子,只是价格方面,能不能再商议一下。
那时,她的装备都已齐全,准备去登四姑娘山。团队和微信群也已组建好,有人已提前一个星期等在那里。她已经两年多没出门,疫情和母亲的事,缚住了她的手脚。有段时间,她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出远门了。可母亲的丧事一过,她就想出去。最终,她决定带装备去,如果事情进展顺利,可直接飞过去。除了炊具,她把能带的都带上了,冲锋衣裤、抓绒衣、羽绒服、排汗内衣、快干衣裤,还有帐篷、睡袋、防潮垫,一应俱全。
如果去不了四姑娘山,G城附近多的是名山大川,那些喀斯特地貌、岩溶景观,当年母亲见了都连连惊呼,“世上竟有这样美的地方,人好像真的在画中”——或许可以成为她的户外露营地,为什么不呢?
一路上,火车穿山越江,穿过荒野、城市和人群,把世界一股脑儿抛在身后。她沉浸在旅途的恍惚感中,好像过去的时间正以肉眼可见的形式一寸寸后退。她喜欢在路上的感觉,游离于时间之外,不必卷入任何事件与纷争中。
那间只待过十五分钟的公寓房,不时浮现于她的脑海。当年交房时,母亲还是没有去成。她匆匆拍了几张室内照,还在阳台上拍到江岸的轮廓和远山的边缘线,一个没有任何装修的毛坯房,却能看见世上最美的风景。买它的人大概不会在意这些吧,他们在意的只有价格,贫穷让人们对所有含有价码的东西都心存畏惧。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她的母亲又何尝不是如此。这是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她的母亲像个阔人那样一掷千金,最终却被证明只是一场空。
上车后不久,小卢便发来微信,约了见面时间和地点,并告诉她一些注意事项。可她最关心的还是价格。
问过了吗?对方愿意出多少钱?
别急,还在谈。
可不能太低了。差不多就那个数吧。
嗯,知道的。
毕竟我们已经亏很多了。
嗯,知道的,见面再聊。
……
G城以旅游业为主,在疫情冲击下,市场一片凋敝。她的房子位于远郊,更是门可罗雀。事先,她了解过,那个城市很多导游和餐饮服务员都改行做快递员或直播带货了。或许,买这个房子的人,就是某个倒霉的导游,或餐饮服务员,还可能被女朋友逼婚。
她决定处理掉这个房子。这个念头在母亲死后越发强烈,好像它瞬间就成了烫手山芋,变得一文不值。曾经有过的那种强烈的、占有一个实物的念头早已被驱散殆尽。因为不可得,不可能,而彻底放弃了。
这几年,她为生活奔忙,还不曾有白日里的八个小时可自由支配。她打开行囊,准备安安静静地看一会儿书。除了罗伯特·麦克法伦的《深时之旅》《古道》,她还带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这书还是她很多年前買下的,当初从书架上选中它,仅仅是因为书名,里面的内容一次也没读过。她打开书页,就像闯入一个熟悉的旧房间,想起很多年前做过的梦,总是和钱和房子有关,梦见地上掉了很多很多钱怎么也捡不完,梦见自己走进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里,里面有白色窗帘、写字台、床、床头柜、洋娃娃、粉色公主裙,每一样东西都温暖明亮,爱不释手。每次都是相似的场景,都与钱与房间有关。连梦里都知道这是梦,是假的,根本无法将宝藏带到梦境之外,根本无法占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好几次,她在那样的梦中失声痛哭,醒来时眼角还残留着泪水。最近几年,自从带着帐篷,在荒坡和岩石上睡过几次之后,她就很少做那样的梦了。
那次,在医院里,母亲临时换了病房,没有陪客床位了。她找了一张席子铺在地上,倒头就睡。醒来后,母亲看着她,安慰地说,真没想到你在这样的地方,还能睡那么香。那段日子,她连坐着也能睡着。母亲去世后,她第一个念头居然是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了。就算这个世界马上就要被毁灭了,她也要睡上一觉再说。
最后那段时间,他们来医院看望母亲,都不敢看母亲的脸。连父亲也躲在后头,背著母亲偷偷抹眼泪。他们被母亲的模样吓到了,饱满的脸颊硬生生消退下去,骨头从里面戳出来,好似随时可能戳破表皮,露出狰狞的白骨。只有她,给母亲洗脸、梳头、擦身,一切如故。好像无论母亲变成什么模样,她都有办法让自己接受。
母亲唯一一次提及那个房子,是在某次转院之后,远山的轮廓出现在病房前,就像一幅画。母亲扶着窗框,肿胀的双腿不住地抖动着,仍坚持站了好几分钟。没过几天,母亲要求转到大楼另一侧的病房里,宁可对着熙来攘往的门诊大厅。
抵达G城已是晚上八点多。她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想着第二天签完合同,最多再待一天,就可以回去了。这是她第四次来这里了,印象最深的还是与母亲一起来的那次。她们在河上划了船,水波碧绿,清澈见底,宛如幻境。船夫告诉她们,河对岸有一座岛屿,上面也住着人,如果有时间,可以上去看看。后来,母亲每次说起那座未曾登临的岛屿,都觉得可惜,应该上去看看的。她们都是在陆上长大,对岛上的村庄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奇心。那时,她还对母亲说,等你以后住过来,随时可以去看。
现在,替母亲过来的人还是她。G城四季温润,一下火车,那种懒洋洋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她穿行在本地人中间,吃着他们热爱的食物,打量着他们熟悉的一切,“母亲也曾出现在这里”的念头一度占据她的脑海。
来G城之前,她和父亲摊牌了。
他有权知道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也应该知道。她原以为父亲会愤怒、震惊,甚至破口大骂,这属于一个丈夫的正常反应,但他并没有。她告诉他,母亲在G城买了一个小房子,原本打算以后去住的。现在,她要去卖掉它。那一刻,他似乎蒙掉了,是认为母亲没有那么多钱去做这样的事,还是没有这样的魄力,她不得而知。现在,父亲的脸再次浮现在眼前,她仍然一无所知。似乎,父亲并没有那么震惊,他的反应大概类似当年她大学毕业,居然放弃优渥稳定的工作,跟随一个男人去了异乡,许多年后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他就是那样的人,好像只要给他一点儿时间,什么事情都能接受。
穿行在G城的街巷里,她第一次感到母亲不在了,再也不用通宵达旦地陪在身边,看着她挣扎受罪。她是自由身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她又能去哪里?就算走在这个她和母亲共同选定的城市里,又能如何?这陌生的小城并没有母亲留下的痕迹,就算有,也只是作为一名游客的足迹。它们早已消散无踪。
她们并不属于这里。
那天晚上,她没带手机就出门了,原本只想在附近走走,不想居然迷路了。陌生的街巷成了迷宫,鳞次栉比的房屋是迷宫里不断出现和消失的墙体。某一刻,她感到自己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好像酒店在一场大雾中彻底消失了。
回到房间已是凌晨,手机里躺着好几条未读信息,都是小卢发来的。小卢告诉她,看中那个房子的就是小卢本人,因为实在不好意思与她讨价还价,还希望她不要介意,“价格方面如果实在不能让步,我也能理解。”她的脑海里慢慢浮现那个女孩的脸,女孩拥有此地女性颇为典型的长相,小麦色肌肤,高颧骨,眼窝深邃,骨相突出,让人想到严肃、勤奋、克制等词语。出于好奇,她翻看了女孩的朋友圈,但除了工作动态,并无任何私人生活的展示。这个女孩是她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但她对女孩一无所知。
第二天上午,她们在约定的地点见面。合同早已拟好,她粗略看过一遍后,马上签了字。房价在原先拟定的基础上,又主动做了一些让步。她只求快点儿脱手。小卢一脸欣喜,一个劲儿地向她道谢。余下半天,她们由中介领着去房产局、银行、办证中心办理各种手续,很快就全部搞定了。首付款拿到了,剩下的尾款待银行审批通过后,一个月左右也会到账。
手续办妥后,她请小卢喝当地特产——桂花乌龙茶,有如释重负之感。
小卢忽然说:“我妈想请你吃个便饭。”
她感到意外,也有些为难。
“老人家想当面谢谢你,还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和你说。”小卢忽然低了头,好像触到什么隐私或痛处。
她有些疑惑,不知道她们要和她说什么事。
更让她意外的是,她们一家居然住在新房对面的小岛上,中间隔着一条江。她想起母亲当年说过想去江那边看看——上天最终把机会留给了她。
那天,吃过早饭,她早早来到江边。马上就要离开了,或许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她沿着江岸,往下游走去。这世上江河那么多,命运却将她和母亲带到这里,她不知道这其中暗藏着什么玄机。她仍在人世行走,自然无法洞悉事情真相,或许母亲已经知道,正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她的母亲尽管知道一切,却不能告诉她,任何属于死者的荣耀既不能被转让,更不能让生者占有。死者不能回头,就像江河不能倒流,这是万物运行的规律。
清晨的江面异常宁静,流水声极轻,两岸的草树山石时而笼在一团白雾里,时而清风涤尘、云开雾散。她分明感到世界的虚幻,所有事实在流水面前都显得虚幻。她熟悉这种感觉,就像在山野露营,只有星光和弥漫的夜色,山下世界成了另一处人世光景。
摆渡的是一位肤色深黝、胡子花白的老人,戴着一顶破了边的草帽,门牙处留有一道明显豁口,说着她听不懂的南方方言。水波晃动,竹筏也随之颠荡,几次调整方向后,才慢慢向着对岸划去。到岸了,船夫举起手,冲着她嘿嘿直笑。小卢这才告诉她,老人是她舅舅,做了三十几年的摆渡人,“舅舅说,你还是今天第一个上岛的客人。”她注意到舅甥两人身上有某种一致性的东西,但一时无法说清那是什么。她们上了岸,穿过竹林和陡峭的坡地后,来到一条湿漉漉的古道上,两边是密集而丛生的灌木,足有半人多高。古道尽头是一片柚子林,沉甸甸的果实挂在枝上,好似只要伸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村庄位于岛中央,被树木和竹林包围,和陆上别的村庄并无明显区别,不过更为低矮、潮湿、破旧,墙体遍布日晒雨淋的痕迹。她低头走进其中一家,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好似进入幽深的洞穴,片刻之后,才看清桌上摆着的鸡鸭鱼肉,似乎刚刚烧好不久,还冒着热气。她听到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来,凝神细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坐在床沿上咧嘴笑着,其神情与摆渡的老人肖似。她神情讷讷,喊了一声“阿姨”,干巴、短促,舌头像是被什么锁住了。此人便是小卢的母亲无疑,不知为了何事邀请她来。她战战兢兢地在餐桌前坐下,看着她们忙前忙后,为她端上各种事先准备好的食物。白炽灯的微弱之光,在物体表面油一样滑过,并没有反射出多少亮光。屋内昏暗依旧。而一墙之隔的窗外,万物明亮耀眼,如火如荼。有一瞬间,她甚至生出错觉——来这里的人不是她,而是她的母亲,即使面对陌生人,母亲也知道如何把话题延续下去,就像山顶洞人懂得如何保存火苗微弱的光。
这照例是一个没有获得足够传播的故事,它只在少数人之间流传,如今她们认为有必要将之传递出去。她既是被宴请者,更是他人命运的聆听者。她们认为她有权利获得这份殊荣。小卢告诉她,她们属于一个古老的高山族移民后裔,与尊贵的客人分享人生故事是她们族人的传统。过去十几年里,这个家庭经历过太多磨难,九死一生,但一直选择隐忍不发。如今,倾诉和分享的时刻到了,为了将故事中最明亮温暖的部分传递出去,她们决定一五一十,毫不隐瞒。
自有记忆开始,他们的族人就生活在江的两岸。从前住在上游的崇山峻岭里,以猎获野兽和采摘草药为生;如今,逐渐从深山老林里搬出,来到陆地或岛屿上,从事各种与渔猎有关的营生。唯一不变的是,他们只在江的两岸筑屋而居,无论世事如何更迭,从不远离。故事从那年春天开始,这个家庭年轻的父亲为了拯救同族儿童溺死在江里,没过几年,家族的长子在渔猎季节遭遇意外。从此之后,这个家庭开始在离去和留下之间艰难抉择。每过几年,族人中总有以身体喂了江中的鱼,或投江自尽,或意外亡故,或莫名其妙酒后醉亡,都与江水脱不了干系。悲恸欲绝的母亲决定让这个叫卢迎春的女孩摆脱宿命纠缠,远走他乡。初中毕业后,女孩在母亲的授意下跟随江对岸的理发师去了外省市。女孩的离开让母亲如释重负,以为就此可以摆脱命运的裁定。几年内,女孩音讯全无,母亲靠给人缝补渔网为生,并与自家兄弟相依为命。直到三年前某个春日下午,女孩成为女人出现在江的对岸,带回一个更小的女孩,母女俩站在自家舅舅的渡船前,请求渡江。此后不久,女人在河对岸的售楼处找了工作,女孩被安排在岛上的幼儿园读书,放学后独自跑到江边的沙地上搭建城堡。她从小就接受了完整的安全教育,小小年纪便拥有常人不及的警觉性,知道水的世界变化莫测,不能离得太近。从此之后,一股不可分离的力量将这家人紧紧相连在一起。
这几年,她们陆续获悉很多像这样的岛屿正面临被开发的处境,届时钢铁大桥会从江的对岸兀自延伸过来,将两岸相连,岛屿就此成为陆地的一部分。上面的人会让土著离开,把低矮破旧的房子推倒铲平,原地建起漂亮整洁的民宿。那些有花园、看得见江景的房间将被争抢,有钱人愿意花上几千块钱住一个晚上或几个晚上,或者干脆造一个豪华别墅区,专门卖给权贵阶层。届时,他们会分到拆迁安置房,位于某个偏僻、无人光顾的角落,最重要的是远离江边,离这条祖先所眷顾的河流十万八千里。
于是,她们想买下她的房子,“就因为那个房子能看到江面”,而她们不想离开。把这些年积攒下的钱全都掏出来,把能卖的东西都卖掉,包括本民族的衣服和金银首饰——坚持这么做的是家中的老母亲。这些年,她从织补渔网中获得经验,既然事情必将来临,不如当它已经到来,迫在眉睫。
这个故事的主干由母女俩共同讲述完成,母亲为主讲者,女儿负责添加枝叶,她们配合默契,让她相信自己无意中促成了一桩好事。
那天从村子里出来,已近日暮时分。站在通往柚子林的坡地上,她再次看见那个房子。黄昏夕光下,米黄色外墙显得格外明亮,沿河第一幢,五楼,东边套,格子窗户,它那么遥远,此刻又近在眼前。——她忽然想去那里看看,这个念头瞬间变得强烈。她决定这么做。既然明天就要离开了,为什么不在那里睡一晚,反正,她什么都带着——帐篷、防潮垫、睡袋,她在哪里都能睡着——沙漠、草原、雪山,都睡过。况且,睡在一个没有装修的房子里,根本谈不上什么冒险。
她看过一则新闻,一个单身男人千里迢迢跑去东北某资源枯竭型城市,以白菜价买下一个很大的房子——那是他多年打拼后拥有的第一个家,他准备留在那里生活,到处找工作,很难,机会太少。几年之后,不得不含泪离开,而原本就是白菜价的房子变得更为廉价了。镜头里,男人眼泪汪汪地对记者说,那是他此生拥有过的第一套房子,他永遠不会忘记。
她记得,那个人就是把帐篷搭在毛坯房里。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房间里,一根临时拉起的电线上挂着乱七八糟的衣物,生活用品堆在地上,墙头挂着一张《活着》的话剧海报——上面画着一条倒立的鱼骨架。
那是荒凉的洞穴,也是温暖的家。
那天晚上,她把所有行李都搬了过去,她的东西并不多,一旦在那个空荡的屋子里全部铺展开,倒有些日常生活的气息。那些流浪汉就是这么生活的,他们随处安家,桥洞下、隧道里、凉亭中,能有一个可遮风挡雨的顶棚就谢天谢地了。她在客厅里搭好帐篷,铺上防潮垫,取出睡袋,开启户外过夜模式,竟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之感。如果朋友们知道她在这种地方搭帐篷过夜,估计会哑然失笑。这很荒唐,毫无意义。但她就是无法停下,冥冥中似乎有股力量推着她,让她这么去做。她很想知道,在那样的地方过夜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的人生会不会出现某种转机。她对此怀有好奇之心。当初,她和母亲决定买下这个房子,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以这样的方式与此告别。对,就是告别。她很高兴,终于为自己的行为找到理由。这就是一个告别之夜,与遥远的房屋、与母亲、与往事、与过去的自己,她要来个彻彻底底的诀别。
她钻进睡袋,直挺挺地躺着——等在那里。月光从敞开的窗户外面漏进来,照在帐篷前面的空地上。她没有将随身携带的营地灯点亮,这样的夜晚似乎并不需要太多亮光。站在黄昏的阳台上,能看见不远处的江面,但夜里什么也看不见。这个白天,在遥远的四姑娘山,她的朋友们徒步了六七个小时,今晚他们将在山上露营。群里有人上传了照片,营地四周,不是云雾缭绕的雪山,就是触手可及的星空。母亲生病前,她陆续登过韭菜岭、九顶山、武功山和甘肃的扎尕那山。好几次,她都感到自己坚持不下去。在山上,放弃是容易的,生命的灰飞烟灭也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但她和朋友们仍一次次地去往那里。
小卢说得没错,房子里的确能看见江水,它就像一条微微泛白的绿绸缎,流速变缓,与记忆中的模样截然不同。或许水流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改变的是她自己。如果说,人的情感情绪中总有一条基本线,那她的无疑总处于下值——并且还在不断下滑之中。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经想不起来。她宁愿这是暂时现象,就像一个人因外力作用导致的失忆,总会恢复的。她迫切地想要恢复那种能力。迷糊中,她似乎被一个东西摇晃着,一点点睡着了。山顶之上,墨绿的帐篷像一簇簇孤独的灌木丛,沿途排布开去,似乎可与星空接壤。
今晚,她的朋友们都睡在山顶上,而她在江边,就像她在医院里、荒漠中、丛林深处,那都是切切实实的存在,没有一丝虚幻的成分。
那段时间,她总是席地而睡,把席子铺到母亲脚边,好像只有离母亲近些更近些,才能留住母亲。睡梦中,她的手常常触碰到病房冰冷的床脚,手指一阵战栗。
每到星期五下午,母亲都让她回家休息,说想独自待一晚上。后来,她才知道,在那个特殊的时间点,母亲的病床前会迎来神秘的客人。好几次,她发现鲜花、水果和一种特殊口味的零食出现在床头柜上。每次被问及,母亲不是说同事,就是说朋友,有时候干脆胡言乱语一通。显然,母亲根本不想与她谈这个。直觉告诉她,那些东西可能来自同一个人。那个人肯定不是父亲,父亲总在白天出现——她也在场的时候。显然,母亲在隐瞒什么,那是她的秘密和隐私,谁也无权过问。
一开始,她感到愤怒,不可思议,不仅因为那是一个她无法接触到的世界,还因为她的母亲,一向温婉坦荡的母亲居然拥有那样一个充满隐私的世界。最后几个月,她的心态才渐渐改变,甚至觉得感激。至少,那些夜晚之后,母亲似乎平静很多。后来,葬礼上,她留意过,但一无所获。似乎随着母亲的离开,那些夜里出现的人也消散无踪。
河对岸住着的那家人,马上就要搬到这个明亮、整洁的屋子里来。为了获得它,她们付出太多。让她难以理解的是,她们居然把所有的艰难、辛酸,甚至隐私,毫无保留地告诉她这个外人,好像这些隐私、不堪、辛酸,并非不可言说的耻辱,而是宝贵的经验,是尊严与荣耀,值得与他人分享。
本来,她对岛上的村庄充满猎奇之心,以为那是一个与现代社会迥然不同的远古村落,保留着一些神秘的仪式。没想到,事情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为了买房,小卢的母亲养了十几头猪,每天不得不拉着一辆破车,去饭店、建筑工地、学校等公家单位的食堂讨要泔水,夏天气味难闻,让人作呕,还要躲避恶狗的追逐。
她们越是面带笑容,轻描淡写,越让她感到事情本身比能够诉说的部分更为混乱和复杂。整个过程中,她们肯定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但那并不是她们所要诉说的重点,她们似乎有另外的故事要说。此刻,她仿佛仍能感觉到那个东西的存在,昏暗屋子里近乎诡异的气氛,如在眼前。母女俩讲起家族中的成员——母亲生病的大姐,女儿的姨妈,因为不会说好话,不会玲珑婉转地求人,硬生生地错过抢救时间,把自己的命搭上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值得赞美,还是应该感到可惜?她坐在那间屋子里,辨不出母女俩的立场。她们只是微笑、叹息,好像是对此的一种无声默许,甚至鼓励。对那个因不会说好话而送命的人,她们有着全然不同的詮释。不用说,她们与她认识的任何人都不同。
果然,当她打算离开时,那个老太太站起来,拦住她,其神情就像一个严肃、刻板的智者,准备说出一桩酝酿已久的事实。
“不好意思,小卢她不应该那样……骗你。”
“这个……她并没有骗我啊。”
“她就是骗了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她这么做了。”
“这个不算什么的。再说,她后来也和我明说了。”
“那还是骗人了。”
见她不吭声,老人继续说:“在我们的民族里,绝不允许求人,更不能……骗人。”
那天,做女儿的在母亲的训斥下,开始涕泪交流。为了不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江边,她们想尽一切办法,可最终还是违背了祖宗遗训:不撒谎、不服软。
那一刻,老人的话让她战栗。
其实,她们并不需要她这个外族人的宽宥,只想以此警告自身。
离开时,她的内心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敬意,还有谁比这家人更适合住在那个房子里,她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来G城之前,某天午后,她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一个女人叫出她母亲的名字,说想过来看看病人。原来,每周五出现在母亲病榻前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是母亲年轻时所在越剧团的团友,每个人轮流来与母亲告别。整整一个月,母亲的病房里悄悄进行着只属于母亲一个人的告别仪式,她与父亲都一无所知。她甚至不知道母亲年轻时,还在越剧团待过,母亲为何离开那里,又对此守口如瓶?
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在时间那头向母亲招手。母亲果断找回过去,将往昔之人一一拉回到当下的时间里。谁也没想到,一个谨慎了一辈子的人,到最后关头,居然表现出一种真正的不屑,对死亡、疼痛和生命本身的不屑。
拔掉氧气、拒绝插管及任何临终救护,正是母亲自己的选择。
面对她和父亲的含泪乞求,母亲一直摇头,不为所动。
“太疼了,还是不要了吧。”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
黑暗中,一句不知从哪里看到的话忽然跳了出来:“在真正的生活或死亡面前,一个人绝不应该让自己拥有更多的选择。”她陡然一惊,身体从睡袋里坐起。她感到一股奇异力量的存在,就像小时候去拔电饭煲插头,湿漉漉的手一阵哆嗦,手掌本能地缩回。从此,那种随时可能被什么东西击穿的感觉,就此住进她的身体里。
这个夜里,那种让她战栗的东西又回来了。她不敢相信,一再地去确认那种感觉。她躺在那里,过分柔软的睡袋让她有一种被完全接纳的感觉,就像身体融于温暖的水流之中。她的目光朝上看去,看见“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看见“宝刀截流水,无有断绝时”,看见木船顺水轻移,晃晃悠悠,而她正坐于流水之上。
她要睡了。第二天一早,还要赶往约定的河边,把钥匙交还给它的主人。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