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午
在别处
植物住在泥土里。
动物住在巢穴里。
我的父亲和母亲一辈子都居住在
一棵老香樟树里,只在适当的时间,
邀请适当的事物,去做客。
我居住在自己的身体里。
2003年夏天,我拖着身体里的许多个我,
来到海边。
我一生的故事,由此开始:
我生活在别处。
金子在闪烁
凌晨,她写完一首诗,
心满意足地睡了。
醒来打开备忘录,却空空如也。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那首诗是在梦里写下的,一旦她醒来,
就会消失。
她一边打捞曾经在梦里
浮现的句子,一边用新的词语缝补
梦境与现实之间,那大大小小的缝隙。
疲惫使她无力决定这首诗的方向,相反,
她气喘吁吁地被这首诗拖着,穿过
一个又一个事件,几乎没有时间
停下来,去思考为什么
“一部作品应该像一条河”。
金子在闪烁,泥沙也滚滚而来。
站在岸边看着河水的她,和伏在案上
写作的她,重叠在一起:
这首诗,热烈丰富,无法用语言转述。
这是一首关于遗忘与铭记的诗,
没有一本书能放进它。
这是一首不存在也不会消失的诗。
正在生长的父亲
男人从外面出差带回一个娃娃布偶。
每天晚上,他的孩子轻手轻脚地
抱着他的“宝宝”,一起上床睡觉的样子,
分明是一个父亲的样子——
那个父亲,住在一个不足五岁的,
小小的,男孩的身体里。
即使在黑暗中,他还是认出了自己:
一个尚未完成塑形,正在生长的父亲。
试论蝴蝶调研
入睡前,一个年轻人约我
天亮后去河边看蝴蝶。但他并没有
就此深入地讨论下去,我们
重点要调研的,是玉带凤蝶、黄钩蛱蝶,
还是直纹稻弄蝶、曲纹紫灰蝶,
或者最为常见的中华菜粉蝶。
它们如此常见。
但如果对我们即将要做的事,
不能做出准确的细分,就会陷入
自我制造的混乱。
一千个人有一千种样子。
一片十平方米的花境可能有十余种蝴蝶。
如果无法理解蝴蝶色彩斑斓的语言,
我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冒犯。
如果仅仅是通过翅膀的色彩和触角的形状,
就以为掌握并理解了蝴蝶飞行的规律,
这个念头本身就很无知。
蝴蝶啊,还是地貌与气候的一部分。
我们置身其中,并不比一只蝴蝶懂得更多。
“永恒的自然循环”温柔地体现在……
即便是冬天,每天仍有新的生命诞生。
这是常识。
虽然从来没有能够走进湖心,却在绕着湖水
散步的过程中,感受到阳光摩挲后背的温热。
如果你愿意在一株枸骨面前停下来,抚摸它
红色的果实,呼吸它若有若无的气息,
它会告诉你更多更有价值的事情。
这不是秘密。
“永恒的自然循环”温柔地体现在
我们经过的每一样事物里,也在我们
自身的每一寸肌肤上,铺展开来。
皱纹是岁月的注脚。
唯有深奥且丰富的著述才有细密的注脚。
我们可以慢慢讀这本书。
不一定要读完。
事实上,没有哪本人间的书必须要读完。
这才是功课最重要的一部分。
斑鸠不要求今天有意义
大多数时间里,我想不起来过去
那一周,除了用诗歌替代早餐,
还发生了哪些具体的事。
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重复中,
镜中的自己和镜外的斑鸠,如此陌生——
两颗相似的,没有温度的星球。
斑鸠不知道自己是一只斑鸠。
斑鸠的工作不复杂,也不重要,
却并没有少吃一滴苦。
多像我,多像你。
但斑鸠不是我,也不是你。
我曾在人海中找寻过自己,并反复
与斑鸠进行仔细的比对:
我们吃的苦不一样。
斑鸠不要求今天有意义。
斑鸠放弃了荒野,来到人类的窗台筑巢。
四十多年过去,我一直在寻找旷野,
一个可以让人安静又尽情咆哮的旷野。
我为此四处折腾并饱受折磨。
我吃够却还没有吃完,这样的苦。
意外事件
在水边生活,人只有两种选择——
要么像植物一样,将根须深深地
扎进泥土里,将不停生长的枝干伸进低云族,
将层云搅拌成细小的碎层云,
降下早春的毛毛雨和初冬的细雪。
这是更多的水,来到了寂静的水边。
要么,做一块笨重的铁,沉没在水底
只要不呼吸,就不会生锈。
还记得沃尔克电气铁路上的铁吗?
先驱者,一个爱冒险的小伙子。
每天快活地沿着布莱顿海滩,穿行于
英吉利海峡咸涩的海水中。
这是流动的水,从他的生命里汩汩流过。
如果还有第三种选择,那一定是个意外。
即:这个人在水边出现是个意外。
更进一步、更确切一点,
对水来讲——
这个人的出现,完全是个意外。
时间有明显的弹性——
时间有明显的弹性——
他那间四边形房子有明显的不规则性。
风,从窗户和门外灌进来。
房间里散乱的书籍、未经整理的情绪,
散发出“初始事物的气味”。
他喜欢躺在他的房子里,把时间划分成:
睡觉和做梦时间、散步和发呆时间、
金木水火土时间、风霜雨雪雷电雾时间。
练习飞翔和爬行时间,非哭不可
与非暴力不合作时间,以及
复印空虚的同时卸载自我时间。
最后,他會切出一小块不规则的,
有点像云一样的时间,去做
一些毫无意义的事,用来消磨时间。
这些时间有明显的弹性——
可以挤压成很小的心形,放在手心;
也可以拉伸,像拉面一样。
但就算进行一百次时间变形,他知道:
没有任何一个时间比另一个时间更重要。
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时间,应该
比另一个人的时间,
更重要。
每次想起另一个人,他就不由自主地
走进厨房,沉迷于做一条鱼的时间。
淡水鱼淡淡的鱼腥味,渐渐地
散发出“初始事物的气味”。
孤单令她愉悦……
孤单令她愉悦。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不到
一张熟悉的面孔,让她感觉到了自在。
她喜欢这种感觉。
微凉的风吹拂着她的脸。风衣
随着她散漫的脚步轻轻地摆动着。
左边摆摆。右边摆摆。
向左转,向右转。
左边摆摆。右边摆摆。
她停下来。
无人问津的自我令她愉悦。
她坐到一家汤圆店对面,看厨师
在很大的一口铁锅里煮汤圆。
“水深火热”,她突然有点同情汤圆的境遇。
她起身,随手拂去落在身上的银杏叶。
路过街心公园,有人在缓缓地打着太极,
有人在拉着胡琴。也有和她一样,
什么都不做的,就那样静静地靠在木椅里。
在广场中央,一株悬铃木伞状的冠盖
投下的阴影里。
仅仅是坐着,什么都不用做。
无所事事的无聊,令她愉悦。
仅仅是安静地坐着,就获得了
这个世界的局外人的感觉,令她愉悦。
没人认出她的脸,叫出她的名字,
没人说出她的出生年月以及来自哪里,
这被热闹的人群完全遗忘的感觉,
令她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