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喜林
咳嗽
娘的咳嗽,每年在冬天到来
娘将肚子咳成一面漏风的鼓
随着擂点的节奏加快深入冬季
越来越急促的咳嗽使冬天漫长
娘身影抖晃在炕墙上
我捶背的影子黏在娘身上
而后是:咳嗽,捶背
二重唱响在慢得像
蜗牛走动的晚上
那些年的冬天啊
爹红着眼睛哥红着眼睛
连我家的鸡跟猪都红着眼睛
都害失眠症
那些年的春季啊娘就摇小纺车
那些年的夏季啊娘就踏织布机
娘要赶在咳嗽来到之前缝好全家的冬衣
娘的咳嗽,静止在一个冻破瓮的寒冬
娘开的火车
那年冬天娘上山了
娘上的是南山
娘開着火车
火车是松木的
我问婶子火车从哪开
婶子说从村南的苜蓿地
铁火车从渭水飞上南山
娘开的火车从地下到达南山
婶子说铁火车老缠在南山腰
娘开的火车在南山顶峰
多年来,我一直去南山登高
娘开的火车,总在前一座高峰上呜呜地叫
大雁摆着人字阵向南飞
大雁南飞的时候
我在麦地仰首为它送行
雁影在我脸颊浮过
麻雀也在送行,在稀疏的柿树枝丫
电线杆、五线谱上
为它送行
大雁南飞的时候
鸣叫声不亚于贝多芬的悲怆
柳树残留的条形叶极不情愿地飘落了
枝头半颗熟透的柿子
一不留神就掉落了下来
大雁南飞的时候
庄子的天空成铅灰色的脸
炕门塞堵不住缕缕白烟
狗的嘴巴眼见着变乌
圈里的牲口在抢占干燥的地面
村庄灰头土脸,鸡们围拢在铁匠铺门前
大雁南飞的时候
我的肩膀上再也看不见雁影
土墩台那里腾起一朵土雾
盘旋着在庄子南的坟地翻腾
旋风柱越来越粗壮了
野草、旌幡、灯笼在助阵呐喊
大雁南飞的时候
土旋风在庄子里旋转
麦草垛的顶盖揭走了
皂角在旋风里叮当响
土壕里来了一次大扫除
旋风捎带着将庄子的声息变奏
大雁南飞的时候
土旋风也飞走了
留下庄子一个少见的黄昏
那个叫伯伯利牙的风
猫踩雪一样,悄悄地来
悄悄地走
我在诗歌里画树乘凉
那些绿荫蔽天的老树
一个个去了哪里
难道跟着村里的老辈了
没有老树的盛夏
白天可劲地白
村子像烧白的大毡铁
没有老树的夏夜
月亮像没有淬火的镰刀
一整夜好像冷却不下来
没有老树的日子
荫凉成了一种想象
像我总在诗里老写树,乘凉
我越来越成为爹的模样
婶婶接我到这个世界
我白白胖胖,婶婶后来说
那天下午的太阳照红半面土墙
我不胖啊,我常在池塘水面端详
爹也不胖,故乡雕刻在他的脸上
我不想长成他的样儿
风里有一双手
日月光是油彩
白天黑夜画我的肖像
我的脸上有一道道河川
我的脸上有一道道沟壑
我越来越成为爹的模样
责任编辑李锦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