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事件

2023-05-30 17:29常聪慧
当代人 2023年3期
关键词:肥肥小果李萍

常聪慧

他站在二楼窗口,望见李萍果追赶肥肥的身影出现在路灯下时,心悸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刚刚远眺黄昏最后几道烟色产生的些许感动顿时破败,坏心情在脑仁里面扇动着翅膀嗖嗖作响。又要出事。他的预感一向很准,每次李萍果和肥肥以这种姿态出门,无论与谁相遇,定会发生冲突。他没有颜面下楼,已经不知多少次僵硬地杵在自家阳台窗边,被消磨得所剩不多的理智,指使不动脚跟。

李萍果跑到第二根灯柱下时,肥肥已经和两条小狗打成一团。从他所在的位置,清清楚楚看到整个场景。肥肥寻仇一样扑向二号楼业主,不等人反应过来,手里牵着的两条狗挺身护主,迎了上去。那是两条小型串串狗,黑色柴犬瘦小细长,横在主人脚前弓腰防卫,另外一条是胖乎乎的边牧,体型比正宗边牧小很多,头宽背阔,黑白相间,脑门一撮星状的白毛,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击,第一时间冲过去迎战。小胖狗大概保存着更多祖先的血统,身形剽悍,躲闪灵活,嘴巴咬不住便以结实的体型碾压,几个回合下来,两只狗在地上扭成了一团。他绷不住想笑。这太像两个没有章法的泼妇打架:手脚并用抱在一起,揪头发咬耳朵,抽冷子吐对方口水。二号楼业主从惊吓中醒来,手忙脚乱,小胖狗硬生生被拖出战斗圈,这给了肥肥喘息的时间,趁机跃起,一口咬向对方。这一下激怒了一直隐忍的黑狗,它从身体深处发出咆哮,不顾紧紧勒着的狗绳向前猛扑。骤然的动作将狗主人扯得一个趔趄差点儿栽倒。三条狗咬在一起。

二比一。肥肥败。失去反抗之力的肥肥躺在地上,两条狗对它一顿拳打脚踢。李萍果大喊大叫着赶到,连连干嚎:“出事了,肥肥被人咬死了!”打了胜仗的狗子被主人控制住,强行拉开距离,灯光照出那个男子的面容。李萍果在家时总不爱给肥肥挂狗绳。她说狗也应该有尊严,肥肥是纯种博美,一条有教养的狗是不能被不公平对待的。在她眼里肥肥就是朵高贵无比的神仙花儿。其实他早就觉得肥肥应该被狠狠教训一顿,平素无法无天,狗脾气完全随了李萍果。年初,肥肥抓了个从眼前跑过的小孩儿,孩子奶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电话里骂了他一个多小时,可他连半句也不敢辩驳。

他死死盯住李萍果,心里紧张得四处漏风。

李萍果。他的女儿。跪在地上,抚摸扒拉着一动不动的肥肥,凶狠地瞪着男子,好像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你家狗咬死了我家肥肥,你一家子不得好死!”

原本有几分不知所措的男子瞬间愤怒:“你这人讲不讲道理,你家狗不拴绳,先来咬我的狗,你怎么骂人?注意你的嘴,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咬死我家肥肥,你还有理了!”李萍果愤怒至极,语言组织暂时出现短路,反反复复只骂得出那么几句。

江小果的到来帮李萍果找到了思路,远远看到江小果拿着棍子跑来,李萍果抬手指着男子,声嘶力竭地喊:“妈,就是他,他家狗咬死了肥肥。”

江小果折身寻到男子,兜头一棍子砸去。胖狗受到惊吓,竟然挣脱狗绳,不管主人和同伴向远处奔去。江小果再次举起棍子。男子暴怒,用手指着江小果:“你再打一下试试。”他站在阳台惊出一身冷汗。动嘴是一回事,动棍子就成了行凶。他看得心惊肉跳,想跑下楼阻拦,可是连移动胳膊打开窗户的力气也没有。明明他已经在拼命大喊,现实却像是做梦一样给他套上重重的枷锁,声音闷在胸腔内,无法逾越禁锢肢体的关卡。

江小果与男子僵持不下。男子情绪激动,却仍保持理性给江小果讲述整个过程。江小果迟疑地放下棍子。李萍果看到她妈这么没用,原地爆炸,不再管肥肥,扑过去,挥舞着拳头,一步步逼近对方高声叫骂。

男子不断后退,让她别过来。从他的视线里看得清楚,男子分明在忌惮万一与李萍果有肢体接触,恐怕会被訛诈。他觉得无比丢脸。

几个遛弯儿的邻居闻声而来,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拽住李萍果:“有话好好说,大不了有监控,谁对谁错都能看到,大家都是邻居,在一个小区住,别弄得这么不好看。”

“萍果妈,你快放下棍子,真打到人,有理也成没理了,快来劝劝你家闺女。”

江小果思量一番,放过男子:“你走吧,有啥事再找你,我认得你家。”

“我不认得你,我认得你家狗,不拴绳走哪儿都没理,还有,管好你闺女的嘴,这是法治社会,说什么做什么都要负责任。”男子转身离去。

李萍果见人走了,“嗷”地一声躺下,在地上翻来滚去,拦架的邻居们对视一眼,目光充满无可奈何。

他闭上眼,不愿再“观赏”这混乱糟糕的局面。李萍果什么也不懂。她们娘俩什么也不懂。这么多年来,她们从来不听他的劝解,恣意快乐地放纵自己的兴致,任意胡来,根本不在乎每次得罪的是谁,伤到的又有谁。

他想象着,等到明天会再次看到十五楼女邻居疏远的冷脸。那可一点儿也不奇怪。刚刚在楼下,被李萍果母女俩合力攻击落荒而逃的男人是十五楼女邻居闺蜜的弟弟。别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与十五楼两口子当年是中专同班同学,关系要好,女邻居曾撮合他与她闺蜜相过亲。他那时候如果当机立断了结和江小果的关系该多好,李萍果就不会是现在这种鬼样子。

现在说啥都晚了。导致江小果对女邻居不满加剧,李萍果功不可没。住老宿舍平房时,他们两家是邻居,刚学会走,李萍果就一天往人家里跑许多趟,恨不得晚上也住下。有次他干脆开玩笑让李萍果认干妈算了。江小果坚决不同意。小小的孩子,有江小果在场时对女邻居冷若冰霜,扭头就化身现在的肥肥,使劲摇着尾巴从内而外表达无上的高兴。谁说小孩子的把戏大人就不该往心里去?他冷眼旁观,女邻居骨子里的不屑与敷衍看得明明白白。前些年盖家属楼,又分成邻居,他记得很清楚,搬过来后,人家一次也没踏进过他的家门。这可是二十啷当岁最纯真年代时的同学,之后进厂做同事,现在住同一栋单元楼的交情,整个小区,只有他们两家最有缘分吧。现在,全完了。

李萍果根本不知道,也许是不在乎,她去年为一条金毛和肥肥打架闹得惊天动地,对方是女邻居嫡亲嫂子。那是他最后一次管她们母女俩的闲事。当时他发了很大的火,结果被母女俩寻死觅活号叫厮打,当场犯了癫痫,还是保安看情况不对,把他送回家。

他心疼那个被轻贱被忽视的自己。

男人也会脆弱,也会疼,心理防线总有撑不住的时候,嘣,最后那根弦断了,就麻木了。如果当时不认家里硬订的亲,坚决不和江小果领证,刚刚楼下牵着两条狗走过的男子该是他小舅子,如果有人辱骂恐吓追打小舅子,他一定立刻放下手边一切,去阻止。

费尽诸多关系,江小果如愿以偿,令李萍果进入市第一幼儿园。她对每天接送李萍果超乎寻常的热情,时时刻刻尽情畅想女儿在优秀的资源环境下如何成就不凡的人生,嘴里常飘出“和优秀的人在一起也会成为优秀的人”这样的话,还常常私下讥讽她的假想情敌,把孩子安排在收费低廉的职工幼儿园。其实他也想把孩子放在职工幼儿园,那可是职工福利,厂里每年拨大笔专款,吃的用的教师资质全是一流水平,外单位人员想送孩子进来,比进第一幼儿园难得多。

江小果兴奋没半年,出事了。那天江小果加班没时间,他去接李萍果。

有人撞到他,是一个体形不高的老太太,拉着一名小女孩从侧面人群里挤出来,只一下,他便倒了下来。众人像炸开的马蜂窝,向外围退去,他听到有人尖叫,有人喊:“快打120。”“怎么了,怎么了。”“没死没死,腿脚还在动。”他什么都听得见。脑袋里爆炸着白色红色金色的强光,身体里电流流窜,剧烈抽搐几下,晕了过去。

医生问:“癫痫发作前哪里不舒服?家族中有人得过吗?脑部有没有受过什么外伤?之前有其他疾病吗?这几天睡眠怎么样?”

“癫痫?”他昏昏沉沉,答非所问:“没听说家里有人得过,医生,我要是癫痫,”他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会遗传给我女儿吗?”

“不好说,要做全面检查和综合评估才知道。”

他哀求医生,一会儿他老婆过来,告诉她只是连续熬夜画设计图没睡好,脑子有点晕。

“你有病结婚前怎么不早说?”江小果突然泪流满面冲进来,捶打床上的他:“你让我和萍果怎么办?”

他死掉一般任她发作。

医生反应过来,呵斥道:“生病又不是他自愿的,这种病积极治疗又不是不可以控制、康复。”

“这种病还能好吗?”江小果听到一丝希望。

“这种病病因有些是隐性的,一句话解释不清,可能只是受到刺激偶发,百分之七十左右的患者用药后能完全控制发作。你要想你爱人早日好转,得从生活上照顾好他。”

“我把他当祖宗供起来。”江小果话不好听,人是平静下来了。

虽然尽力掩饰,他有癫痫病的事还是传了出去。知情者自然看待他们家的眼光加了些小心翼翼。此举让他更加愧疚,觉得对不住她。别人嫁男人享受幸福,而江小果只有糟心。所以即便在之后的日子里,江小果一不如意便发脾气,他都竭力忍让,一次次退避墙角。终究还是没有给出任何幸福,反而纵容江小果从火爆敏感的年轻人,活成一个不分场合歇斯底里的中年妇女。他从卑微的感恩,到抗拒,到渴望能够摆脱这种两败俱伤的局面,其实仅仅只有几年,热血沉寂,意气消磨,他们的关系充满同归于尽的毁灭感。他也曾想做点儿什么,老家有个同学开了家公司,深加工农产品,要他投点儿钱,江小果死活不允,放话说哪怕他们不住在一起,也要把他放在可控范围。

他的癫痫症发作不再是偶然现象,渐渐出现得频繁,他害怕人前丢丑,选择少出门,独自去住老家属院被判定为危房的宿舍。这几排平房守着河边,商业开发价值不大,这么多年才得以保留下来。现在收废品的租了大门口那排,圈起来,蓝色铁皮墙上挂着“宝贝废品回收站”,“站长”是一对有点儿意思的老头老太太,他们还算聊得来,他常和老頭坐在河边支竿子钓鱼。鱼竿、马扎、小红桶,白天有白天的风光,晚钓有晚钓的味道,满河清风拂来,神静气安,什么也不来闹腾,什么也不用想。江小果过来抓了几回奸,确信抓无可抓后,也就认同了他们现在分居的生活模式。

这次回来,他依旧没打算长留,李萍果从深圳放假回来,过两天就走。他被江小果刺激,李萍果不爱看到,每有争执苗头就会抵死维护,和江小果吵得天翻地覆。一旦吵起来,话题就偏到天涯海角,把他忘到墙角落灰。

热血回流进血管,心脏嘭嘭跳动。黑暗笼罩着整个房间,黑暗遮掩着他的身影。他在窗户边摇摇欲坠。

楼下面李萍果高亢情绪退潮,被江小果搀扶着往回走,围观的邻居不咸不淡安慰两句,毫不犹豫地匆匆离开。路灯把她们母女混沌不清的影子搅和在一起,时而重叠,时而纠缠,分分合合。他直勾勾望着空空的窗外,筋疲力尽。他想着应该去厨房温一杯牛奶,李萍果这种情况,回来肯定需要吃点药。李萍果上大学第二年回来,声称自己得了抑郁症。关于吃药,刚开始用的米氮平,听医生介绍这种药起效快,耐受性好。半年后再从学校回来,李萍果带回来一堆药片,主要是阿米替林。她说这个让她感觉很好。他专门询问过北京的大夫,也上网查阅,从她的表现来看顶多是焦虑过度。他不知道她在深圳都经历过些什么,缺失的这些年将李萍果从他身边带走,越来越远,现在,李萍果已经二十九岁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遥不可及。

江小果和李萍果走进家门。“肥肥。”李萍果一把搂住这个败逃的祸首。

“我家宝宝受苦了,遇上坏人,有没有伤着?疼不疼?你快吓死妈妈了。”李萍果检查肥肥的四肢。肥肥呜呜哼哼的,又像在取悦主人。

防盗门重重地关上。她们走进客厅。

“都是你爸,要不是和他啰嗦了一句话,怎么能让肥肥先跑出去。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见他出来放个屁。”

“别提他。”

他无法挪动自己的双脚,心里闷得上不来气。恶灵钻进家里,充斥每一寸空间,密密麻麻在屋内横冲直撞。

李萍果去年回家时,说过让他和江小果一起去深圳住的想法。他担心自己身体不好,年龄大了,一直在单位担任不起眼儿的工作,就没有答应。他对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

“如果早十年二十年,知道我家萍果要留在深圳,拼了爸这条命也要去给你趟趟路。”他说的是实话。

那天他们爷俩儿谈话时少有的心平气和,李萍果要他别老闷在家里,江小果说话是不好听,但人还是好的。那天他感慨良多,心生欢喜,觉得是生命的转折到了。直到半夜他醒来,摸出手机,在业主群里看到上百条未读消息。

他点开。看到大家正在议论灵异事件,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女鬼正在小区里逛,这会儿千万不要下楼。

有人说:“我看到了,长头发,脸惨白,飘来飘去。”业主群里一片恐慌。

四号楼有几位业主拍下了鬼影。

“看地上有影子,不是有人半夜吃饱了撑的装神弄鬼吓人玩吧。”

“大半夜的,是个人都躺床上了,谁会这么无聊。”

“保安,让保安去看看。”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有人不经吓,在群里连续念经。

“看着似乎有点儿眼熟,照片不太清楚,你们看还冒烟,好像是在抽烟,鬼还抽烟的吗?”有人发问,不过这句质疑很快被淹没在更多的“阿弥陀佛”中。

他打开照片,惊得毛骨悚然。果然是一个女鬼,面目不清,像是穿着古代那种宽衣长袍。

照片背景里能看到他家的窗户,他小心翼翼起身,拉起一角窗帘,趴在窗户边向外张望。月光和不远处灯柱投射的光芒下,李萍果正站在车库门前的小道上,嘴里叼着烟,闭着眼,披着她那条白色床单,轻轻转动身体舞蹈。时而伸出胳膊像绝望的人探天边遥不可及的月亮,时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弯度伸腿下腰,她的动作轻缓舒柔,韧性发挥到极致,每一次起跳或低垂变换都带着一种凝重的忧伤。他不知道李萍果居然有这么好的舞蹈功底。他记起她小时候曾学过一阵舞蹈。她的舞蹈课老师据说曾在爱丁堡进修过。

具体爱丁堡是在英国还是在美国,是经济中心还是文化中心,江小果根本不了解,但不妨碍她钓着李萍果:“爱丁堡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那个堡是座宫殿,很大,公主住在里面。”

“我长大以后也要去爱丁堡。”

他记得他当时啼笑皆非,对江小果的妄想和李萍果的童言不以为然,想学什么都好,只要她们高兴。他那两年偷偷在外面接了不少设计的活儿,别的他不会,只能借着自己的专业搞点儿快钱交学费。初中时,江小果停了李萍果的舞蹈课,她的兴趣改了,认识到学历的重要性,要求李萍果务必考上重点高中。

他还记得这些,但他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李萍果依旧没有忘记她的舞蹈,她的爱丁堡。爱丁堡也许只是她心中一个符号,一个奔向美好人生的符号。就像他曾经也拥有过梦想一样。

因为李萍果深夜跳舞引发骚乱,物业找他谈了一次话。他像很多次江小果惹事生非后,不得不卑微地私下向人道歉,不住地点头。

他现在一听到楼下有动静就控制不住颤栗。他累了,真的管不动了,万事任它去吧,一如放任自己浑浑噩噩的一生。

江小果抱起肥肥再次出门。

他听见防盗门重重的撞击声,心里一阵悲凉。小区亮着一盏盏灯,正是晚饭的时间,有多少人听着,或站在或明或暗的窗户内向外张望。她们就是不明白。他们全家早就活在众人的视线里,赤裸裸,没有体面和尊严,每一场动静就是在无偿贡献人间滑稽剧。

那个差点儿成为他“小舅子”的男子人善,不会对女人动手,不代表别人不会。以他有限的观察,“小舅子”的妻子不太像好说话的人,从面相来看,是一个极有原则底线并为此据理力争的人。她们碰到人家底线了。他可以想象,当江小果哄着一个村的远亲保安给她钥匙,去人家里索要赔偿,会踢到怎样的铁板。他耳朵里的声音一直在响,各种幻听像不安分的鬼魂一样疯狂咆哮撕咬……

(常聪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学员,邯郸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十月》《北京文学》《长城》《山花》《黄河》《湖南文学》等发表小说多篇。出版有《陌生人》《通往夢城的火车》等6部小说集。有短篇小说入选2015、2017年度河北小说排行榜。)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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