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烟
1
时隔三年,程挚好像没什么改变。除了整个人看起来更精致、笑容也显出了一丝丝精明之外。
他的手就放在桌面上,不时转动着水杯——那是我牵过的手,掌心温暖、手指修长有力,年少轻狂的岁月里,他不止一次在走路的时候,突然用力捏我的手。
有点疼,但更多的是被紧攥着的真实感。我夸张地叫,跳起来打他,两个人闹成一团。
有行人匆匆瞩目,又茫然而冷淡地转过脸去。
程挚笑得明亮,歪过头跟我说:“给他们看看我的女朋友。”
后来,当我也长成匆匆行人,再去看街边亲昵玩闹的小年轻,觉得他们真是夸张、讨人厌!可是当年,我们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对方,那种喜悦和满足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
扯远了。我的目光落在程挚手上的时候,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想到了什么,杯子里的水一晃,险些漾到了桌面上。
我收回视线,目光掠过他的肩膀,又穿过他身后的玻璃窗,落到了远远的蓝天上。
我看到一朵俏皮的镶着金边的云彩,因为刚与太阳擦肩,而有了异样光彩,它像是刚从童话里飘出来,悠悠慢慢地停在了蓝天上。
是我要请程挚吃饭的,所以我总该先说点什么吧?我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却刚好和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笑了:“戴薇,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就给我道个歉吧?”
就这一句,我脑子里关于他的美好回忆全瞎了,我想冲他翻个白眼,但活活忍住了。
我怂巴巴,但委实不想道歉,毕竟当年那档子事,也不能全怪我吧?
刚好服务员来上菜,程挚一看就乐了,“还记得我喜欢吃番茄黑鱼煲。行吧,原谅你了。”
看吧,甲方大如天,话都让他一个人说了!
2
我和程挚工作的两家公司刚刚合作了新项目,第一次见面时,我们俩都很意外,各自愣怔,而后默契地别转了目光。
在等待会议开始的间隙里,我的手机上收到了程挚发来的微信好友邀请。
成年人不拿工作开玩笑,切记好好搬砖。于是我果断通过,看到他发来的一行字:“好久不见!”
我也只敢在心里翻白眼,手底下老老实实地回:“你好!”
可是,他就坐在我斜对面,那种感觉太难受了,像是眼里硌着一粒沙,我好几次走神,恨不能掐自己两下。我没想看他,眼睛却好像有了它们自己的想法,一不小心就朝某个方向溜过去……
这樣不行。因为之后需要对接的工作不少,我不想过于被动。再说了,人家甲方。
想起从前程挚和我吵架的架势——那啥改不了那啥,他现在也未必就有多宽容大度。
是的,当初我们狠狠地吵过两次,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里抽抽。
第一次是在傍晚的步行街上,他用力捏我的手时,忽略了我手指上刚多了枚镂花银戒指。我疼得叫出声来,另一只手不知道怎么一挥,就抡到了他的脸上。
响亮的一声,比从前的许多次玩闹更招人眼。程挚又羞又恼,他冲我吼:“你干嘛?”
换作现在,我会诚心诚意地告诉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当时实在是年轻气盛好逞能,身边有路过的陌生人和相熟的同学,我们俩横眉怒目,为这点事儿吵得好像天都快塌了。
后来我哭着跑了,他没有追。天空里彩云飘飘、夕照潋滟,没有一滴雨落下。
真的,那种大雨瓢泼、有追有跑,而后拥抱着重归于好的戏码只存在于老套的偶像剧里。
两天后,程挚来找我,我继续用多年来在言情小说里潜移默化学到的蹩脚方法,跑到别的男生面前没话找话。我和旁人有说有笑,却故意不理他。
程挚摔门而出,没一会儿又返身而回,他近乎咆哮:“戴薇,我太失望了!”
程挚啊,但凡你温和一点,我们也不至于分手吧?
我啊,我也不该那么任性的。我将头一扬:“失望就失望,你以为你是谁?”
那些深深浅浅的心动和喜欢,曾在多少个深夜里辗转,却敌不过翻脸的一瞬间。
3
如今,坐在我对面的程挚说:“和时不时梦见高考一样,我在梦里给你道歉过好几次。”
梦里?有什么用啊。
他垂眼,问道:“听说之前有很厉害的学长在追你,为什么没在一起?”
我笑了笑,不想说起。我和学长相识于入职考试前的图书馆,他给了我很多考试方面的指导和建议,让我受益匪浅。但也仅止于此,我没法说我喜欢他是因为看到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屏保图片刚好是我最不喜欢的女明星,这也太可笑、太矫情了。
坦白讲,和程挚分开的这三年,我不是不可以去和别人谈恋爱,但实习、考试、租房、工作、通勤,各种奔忙之下,感情似乎成了最不重要的一件事,反而觉得单身更好,一腔赤诚只留在青枝摇荡的过去里。
程挚的手机响,他接完之后,顺手将它放在了桌子上。屏保是和从前差不多的远山和大海,简单却磅礴,毫不矫情、做作,色彩却养眼,意境也悠然。
喜欢一个人啊,仿佛丝丝入扣,实在是玄妙。
这一刻,我急于把对话拉回现在,话也说得生硬:“我今天找你,除了为过去的任性道歉之外,也希望我们以后能够好好合作,做携手赚钱的好伙伴。”
“以前是我不好,实在是太年轻了,很冲动、很蠢。”程挚接得很快,“说实话,那天我没想到会遇见你,但实在是开心,比想象中还要开心。”
这句话该怎么接?我垂眼又抬眼,坦白说道:“以后可能会常常见面,我不想和你别别扭扭、巴巴赖赖地相处,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我们一起放下,好吗?”
都是心里话,可是程挚没回答我,却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有些眼熟的小盒子,从桌面上推给我,他笑:“打开看看。”
我一动不动,不禁神情绷紧,他愈发笑得明亮:“怎么了,不敢?”
确实不敢。成年人,而且是像我这么谨小慎微、怂巴巴的成年人,想要个小首饰的话,自己去买就好了。
这样想时,我又把小盒子给他推回去了。动作很轻,像处理一颗炸弹。
程挚将它收在掌心,有些落寞地微微摇头,让我瞬间破防。
我记起来了,这盒子里应该是那枚肇事的镂花银戒指。
当初买下它的时候,程挚跟我说:“你先戴着它,以后你会得到我爸跟我妈求婚的那枚,我们家传了好几代了……”
4
吃过那顿饭之后的第二天,我再次见到了程挚。我得说,人和人之间的坦诚交流实在是重要。这一回,我们相视而笑,仿佛仍然是旧友,默契而真诚的那一种。
联系就这样变多了,工作上的、生活里的,带着隐隐的期盼和幽怨,常觉愉快而忧伤。
心里落了种子,迟早会发芽——也或者在我心里,始终藏着休眠的块茎。
合作结束是在隔年春天,老板们赚了钱,给项目参与人员都发了厚厚红包。
程挚打电话来,提议周末一起吃饭,我答应了。
彼此之间有着心照不宣的意味,程挚却忽然性急起来,叫我:“薇薇,咱们重新开始!”
节奏被打乱了,心跳也是。我匆匆回他:“在忙,见面再说。”
三月的林荫路上,青枝新叶初发,微风里摇摇荡荡着,一片碧绿与红亮。
程挚说:“怕你误解,那些话我是特意等到工作结束后才说的。”
我看着自己的鞋尖,他侧头看我:“你在想什么?”
我停住脚步,我说我害怕,害怕吵架、分手,害怕想念、想而不得,也害怕人心生变。
程挚轻轻叹气:“我也怕,所以我们一起维护好它。你相信我。”
他又拿出了那个小盒子。果然,里边是我戴过的那枚银戒指。
他把它套在自己的手指上,戒圈太小,卡在第二指节处。他伸手向我,他说:“你捏我的手,使劲捏!就从那个时刻,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失笑,笑他挺大个人,怎么有点傻。
可是,此刻我的心弦,就像是被春风弹拨了的小叶子,清清爽爽、闪闪发亮。
我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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