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大滢
01
康平八年三月之初,乍暖还寒时候,料峭春寒未歇,穆陵的梨花却早早地开了,十数株琼蕊玉花似烟云般笼罩着整个穆陵,抬眼望去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是出殡一般。
这座前朝皇陵动工于昭定十五年,姜献帝行事素来奢靡无度,穆陵的修建从风水择址到取材用料,无一不是上乘之选。只可惜风云易变,世事难料,昭定二十一年饶宁公主意外薨逝,停灵七日后便葬入这座草草竣工的皇家陵园之中。
再后来便是郑启起兵反姜,朝野局势动荡,随之姜朝覆灭,姜献帝投江而亡,连尸身也未寻得,更遑论葬入皇陵。
而这座本該恢弘气派的穆陵,在十年的寒来暑往后,依旧留存着修建之初的宏伟框架,像一只衰亡腐烂的巨兽,血肉消散后,唯有硕大的骨架还挺立着。
穆陵中两座陵墓东西而立,西边葬的是前朝姜氏一脉的亲眷子嗣,而东边则葬着当朝郑氏一族的故去宗室。前朝的饶宁公主——元贞少时的闺阁密友,便葬在陵墓的西边;而已故的骠骑大将军吴策——元贞曾经的夫君,则葬在一桥之隔的东边。
她生命中曾经最重要的三个人,有两个都已长眠于此,而剩下的一个,此时正驻足不前,隔着层层掩映的繁茂枝叶,远远凝望她扫拾满阶落英的背影。
圣上的贴身大太监朝元贞屈膝行礼,“老奴拜见公主。”
大太监是独自过来的,脚下步伐轻悄,直到他开口参拜,元贞才知晓来人,她放下手中的扫帚,朝大太监浅笑问道:“公公怎么得空来此地?”
“公主,三月十八是圣上的五十大寿,老奴特来请公主回宫参加寿宴大典。”
元贞不置可否,只是敛目思忖须臾,回道:“劳烦公公回去告诉父皇,贞儿祝愿父皇万寿无疆。”
大太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他知道元贞说出这话便已是拒绝了,便不再强求,又问道:“太子殿下也来了,公主可愿见见太子?”
她顺着大太监的目光朝远处的郑琰望去,因为隔得太远,她辨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只依稀瞧出他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袍,身形挺立,气质卓然,如一轮高悬的明月,他什么都不必做,只需静静地立在那儿,就教人心驰神往。
“不必见了。”她摇摇头,眼中无波无澜,“公公请回吧。”
郑琰见大太监一人回来,便知这趟来穆陵又落了空,大太监朝郑琰作了一揖,仔细斟酌着言辞,“太子殿下……公主她不愿回宫……亦不愿见您……”
他微垂双眸,淡漠一笑,缄默良久又低叹一声,对大太监道:“我知晓了,回宫吧。”
不知过了多久,元贞又朝着方才郑琰站立的方向望去,那里已没有了人影,穆陵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澄澈温和的阳光透过枝叶罅隙,洒下点点浮金,微寒的春风习习拂过,吹得漫天梨花如冬日飞雪。
元贞禁不住想到,三年之前那场变故发生前的白日,也是像今日这般晴好的一个天气。
02
那是康平五年二月廿九,春分,元贞之所以记得那样清楚,是因为往后每年的那一日都是吴策的祭日。
那段日子元贞刚刚小产,整日恹恹不乐,圣上特意降旨将远在边地带军驻守的吴策召回长安,照顾将将经历丧子之痛的元贞。
吴策同元贞多年夫妻,关系却向来浅薄,于元贞而言,他们的婚事不过是场乘人之危的交易。她从一开始便待他冷淡,这样过了许多年,生活便如晴时海面,无风无波。
因小产的缘故,圣上便免了元贞每日的晨昏定省,郑琰一连大半月未见着元贞,心头甚是记挂,甫一听闻元贞身子好转,便忙遣人到将军府上邀元贞进宫。
屋子里案明几净,沉香袅袅,郑琰坐在棋枰前独弈,手中的白子正游移不定,元贞伸手轻按他的手背,将那颗白子落于棋格之上。
她指尖冰凉,像一块浸入冷水的玉石,郑琰一想到她刚小产不久,心下便隐隐作痛,忍不住关切道:“虽是入了春,到底寒气未褪,你身子还未痊愈,怎地穿得这样单薄?”说着便命人替她加了件薄锦斗篷,一旁又有宫女将刚熬好的补药端上来,元贞瞧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不禁皱紧了眉头。
郑琰知道她一向怕苦,自小吃药都免不了他一番连哄带骗,于是将药碗端在手中,舀了一勺药汁喂到她嘴边,柔声哄劝道:“贞儿好好吃药,等身子痊愈了,阿兄陪你去骊山骑马打猎。”
她一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骤然在她心头掀起一片汹涌波澜,“我喝便是了。”她小声嘟囔着,乖顺地任由他喂自己喝药。
平日里两三盘棋打发时间倒也罢了,却不知郑琰今日是起了什么兴致,从日头正盛到暮色四合,缠着元贞同他棋盘厮杀多局,仍觉乐此不疲。
时辰临近戌时,元贞心下已觉察出一丝不对劲,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笥中,起身欲向郑琰告辞,却忽然被他叫住:“贞儿,这时候你不该回去。”
他脸上已敛去笑意,神情严肃似阴云压城,元贞一颗心骤然悬起,转身疾速步出大殿,廊外静候的婢女不知个中缘由,无措地跟在她身后,听见她的声音隐隐露出一丝紧张:“打道回府。”
元贞的马车一路疾驰于长安城的夜色中,待她自车厢内下来冲进宅邸之中,方知整个吴府早已是一片血海。虽然早有预感,但当她亲眼见到吴策躺在血泊之中,她的心间仍在那一刻生出窒息般的痛苦。
吴策尚且残存一丝微弱的气息,元贞脚下虚浮,跌坐在冰冷的砖地上,将他搂在怀中,吴策看清是她,苍白如纸的脸上竟绽出笑意,“贞儿,不要哭……你还是在意我的……”他用满是血污的手指替她擦拭面上的泪水,在她白皙的面庞上留下一抹鲜艳的血痕。
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悬在半空的手如一只断了线的木偶,骤然坠落下去,微寒的夜风拂过,带走了他最后一丝气息。
两侧的厢房已有零星火焰燃起,不过片刻,火势已弥漫四周,元贞从痛哭中回过神来,拖着颤抖的身躯自越发失控的大火和滚滚浓烟中逃出,亲眼见着这座昔日恢弘的骠骑将军府在冲天的火光中化为灰烬。
元贞独自一人在路旁枯坐许久,久到鸡鸣声起,天际泛白,旭日东升,她终于起身往那巍峨延绵的宫阙走去。
郑启刚刚下了早朝,正在御书房内同太子郑琰商讨国事,元贞不顾宫人阻拦,一路跌跌撞撞地冲进去,开门见山地质问道:“吴策已死,父皇和阿兄可如愿了?”
圣上对吴策的杀心,几年前就起了。吴策骑射俱佳,善用兵法,战功卓著,西北边地防线全倚仗吴策带军驻守。
偏偏圣上郑启疑心病重,整日担心兵权在握的吴策功高盖主,威胁社稷安稳,这些年来一直明里暗里想要除掉吴策,只是囿于吴策远在边地,无从下手,直到元贞小产,圣上才寻到由头将吴策召回长安。
郑启朝她招招手,面上是一贯慈和的笑意,“贞儿,到父皇这儿来。”他抬手替元贞擦拭脸上凝固的血渍,“将军府夜半失火,骠骑大将军吴策不幸罹难,朕痛心不已,着以驸马之礼葬入穆陵。贞儿,你尚且年轻,若是想改嫁,父皇自会替你另择良婿……”
元贞侧开脸庞,眼中漫出冰冷的寒意,“当初父皇逼我嫁与他,如今又狠心除掉他,父皇当我是什么?”
她又望向一旁的郑琰,面上带着绝望的笑,“阿兄,饶宁公主的死,你骗了我这么多年,教我痛苦自责了这么多年,你又当我是什么?”
03
郑琰初见元贞是在昭定九年,那时姜献帝尚且在位,郑启凭赫赫战功受封镇北王,乃是姜朝唯一一位异姓王侯。
元贞的父亲在那年初秋战死沙场,他同郑启是患难与共多年的挚友,临终前撑着最后一口气将其独女托付于郑启。郑启心疼元贞少时丧父,伶仃无依,战事稍稍平息便收她作了义女,并亲自将她接回长安宅邸抚养。
那年冬天长安城下了一场大雪,入眼皆是银装素裹的白。六岁的元贞自马车上下来时,身着一件白色的薄夹袄,耳边别了一簇白花,娇小单薄的一个姑娘,又正服着丧,浑身上下皆是白色。那时的郑琰不过八九岁,就那样远远望她一眼,心头便无端生出怜悯,他想,雪下得这样大,她却穿得那样少,简直像一片嶙峋的雪花,会不会下一刻便要融入茫茫积雪中消失不见?
他正恍着神,郑启招手唤他过来:“阿琰,还不快来见见你妹妹。”
她浑身透着怯态,一双眸子却明亮灵动,活像一只寒冬里无家可归的幼猫,郑琰将身上的鸦青鹤氅脱下来披在她肩上,又朝她手里塞了一只小手炉,学着大人的腔调道:“贞儿妹妹,以后我便是你的阿兄了。”
元贞入郑府后的第一个生辰,是郑琰陪着她过的,那时恰逢中秋佳节,只是郑启远驻西北,军务缠身,大半年也未得空归家,如此一来,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府上却是冷冷清清,人声稀疏。
郑琰将食盒捧到她眼前,献宝似的揭开盖子,里头是热气腾腾的梅花糕,元贞惊讶地看着他,倒把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今日是贞儿妹妹的生辰,我听闻妹妹祖籍江南,便特地向府上的江南厨娘求教,亲手做了这道梅花糕,也不知味道相差幾何,妹妹且先尝一尝,若是不好吃,我便再去问问厨娘。”
她只尝了一口,便忍不住哭起来,她来这郑府已有大半年,性子一向是淡淡的,从不在人前表露情绪,此时却在郑琰面前哭成个泪人,她说:“我想我爹爹了。”
郑琰一时间慌了神,将她揽在怀里柔声安慰:“贞儿不要哭,自你来郑府那日起,我的爹爹也是你的爹爹,我是你的阿兄,往后的日子都有我陪你走。”
姜献帝年岁已逾四十,子嗣却甚是稀薄,膝下唯有一位饶宁公主,圣上对其疼爱有加,昭定十一年,圣上下旨召镇北王义女元贞入宫为饶宁公主伴读。
那时候元贞早已适应了郑府的生活,性子也被郑琰带得开朗起来,饶宁公主与她年岁相仿,脾性志趣也相投,平日里相处起来甚是和谐,饶宁公主比元贞还要贪玩些,二人凑在一起,时不时生出一堆鬼点子,时常将公主府闹得鸡飞狗跳。
有一日郑琰进宫来瞧元贞,她与饶宁正坐在殿后的那棵桑树上摘桑葚吃,两个小姑娘吃得满嘴汁液,正咧着嘴咯咯笑着,却不料饶宁脚下不稳,自树上跌落下来,宫婢们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幸得郑琰眼疾手快,一把将饶宁稳稳接住,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饶宁躺在他怀里,双颊染得绯红,郑琰将她放开,向她行礼请罪:“属下郑琰,冒犯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她端着几分公主的仪态,让郑琰免礼平身,虽是再正常不过的纲常之礼,可一旁的元贞却看得真切,饶宁此时满心羞怯,小女孩的心思情怀统统都写在了脸上。
往后许多年,元贞每每回忆起那时的场景,都不免生出感慨,原来饶宁对郑琰的情意,早在他们初见之时就已现出端倪了。
04
昭定二十年冬,西北防线之外的突厥忽然蠢蠢欲动,多次对疆地百姓烧杀抢掠,平静了多年的两国关系又开始紧张起来。
郑琰自十七岁起便随父一同北上驻守,而元贞又长居宫中,二人一年到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元贞心中明白,圣上虽器重义父,却又恨他、疑他、防他,或者说,没有一日不寻觅时机除掉他,否则这些年圣上也不必一直将她留在宫中作为牵制。
这一年乃是郑琰弱冠之岁,元贞求了饶宁公主到圣上面前说情,允她北上见兄长一面,替郑琰庆生,圣上到底宠爱女儿,架不住饶宁的软磨硬泡,勉强同意了元贞的请求。
元贞抵达营地之时,局势正是瞬息万变的关头,上至将领下至兵卒,人人皆是绷紧了神经,元贞的到来让郑启和郑琰父子二人多日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只是寒暄几句后,二人又不得不再次投身军务。
时辰过了子时,便是腊八节了,亦是郑琰的弱冠生辰,元贞走进营帐,将一碗滚烫的腊八粥轻轻放到桌上,自发髻间抽出素簪剔除灯花,又拿过一件大氅覆在郑琰的肩头。
他生得很好看,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即使正熟睡着,微衔的嘴角亦似脉脉含情。元贞缓缓凑近他,几乎要在他颊上落下一吻,他那双明亮的眸子却在此时睁开了,四目相对,呼吸凝滞,营帐内霎时陷入一阵暧昧的沉静中。
她扭捏地背过身,结巴道:“腊八粥……再不喝可就凉了……”
战况紧张,物资匮乏,一生一次的弱冠生贺,也不过只是一碗朴实无华的腊八粥罢了。
“贞儿。”他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唤她。
“嗯?”
“等战事平息了,往后咱们天天这样在一块儿,好不好?”
这话几乎要叫元贞落下泪来,她叫他阿兄,却偏偏又对他生出别的心意,她原本想将对郑琰的情意一直埋在心底,永生永世也不让他知晓,可他突然说出口的一番话又令她万分庆幸自己方才的唐突与冒犯,原来那触不可及的心上人,不过是捅破一层薄纱便能相拥的爱人。
那夜的清辉似银,自窗外照进来,铺满半间营帐,恍若洒落的一杯香醇美酒,让人一碰便会酣醉,原本她以为自己可以这样长醉不醒下去,直到后来她在帐外意外听到郑琰同义父的谈话——
“父亲,待战事稍稳,我返还长安,会向圣上求娶饶宁公主。”那是郑琰的声音,元贞听得分明,那一刻她才恍然惊觉过来,她同郑琰,自始至终,都该是兄长和妹妹,也只能是兄长和妹妹。
战事拖了半年有余,姜献帝本就好大喜功,用度奢靡,如今战事久拖不决,财政虚空更甚,那时候南方多地又逢大旱,天灾人祸之下,民怨沸腾不止,不少地界已有揭竿起义之人。
内忧外患之下,姜献帝为平稳局势,不得不派使者同突厥和谈,而和谈的结果,便是送饶宁公主去突厥和亲。
因局势紧张,送亲之事亦筹备得仓促,元贞和饶宁交好,因此领旨做了送亲女眷。饶宁自小娇生惯养,自然不愿嫁到那偏远荒凉的北地突厥去,只是哭闹寻死都试过了,亦无法改变和亲的命运,幸得如今还有元贞陪在身旁,于饶宁而言也算是唯一的慰藉。
送嫁的车马出了潼梓关,入眼便是大漠戈壁广,袅袅孤烟长。饶宁公主撩开车帷回首望去,依稀能瞧见潼梓关城垛上随风飘扬的旌旗,她的心仪之人便驻守在那里,只是自此一去,不知再见是何期。
夜色已深,车马驻扎休整,元贞掀开车帘进去,正好撞见饶宁欲饮毒自尽,她惊呼一声,冲上前去夺过饶宁手中的药瓶,“车到山前必有路,公主这是做什么!”
饶宁刚刚哭过,双眼红肿,妆容斑驳,“贞儿,我早有钟情之人,如今要我远去千里,嫁给素未谋面的突厥可汗,岂不比杀了我更教我痛苦?”她拽着元贞的衣袖,声音哽咽着,“贞儿,帮帮我。”
元贞脑海中再次响起郑琰的声音,“待战事稍稳,我返还长安,会向圣上求娶饶宁公主。”握着瓷瓶的手指骨节泛着毫无血色的白,她缄默许久,忽然长叹一声,重重地点了点头。
05
饶宁出逃了,她卸下枷锁一般的红妆,趁着茫茫夜色,朝着潼梓关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和亲车辇抵达突厥都城的第二天,元贞的身份便被识破了,她自小跟着郑琰习武,突厥可汗瞧见她的步伐便知,没有哪个公主有她这般好的身手。
突厥可汗看着被壓制跪地的元贞,一双修长似狐狸的眼睛却染起笑意,元贞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凉,和亲的公主跑了,这于突厥而言是撕毁和谈协议继续开战的绝佳把柄。而她自己,落入敌手的姜国镇北王义女,或许不久之后便会成为战场之上的人质和筹码。
这一日来得比元贞想象的更快,黄沙滚滚,硝烟弥漫,两军对峙之下,郑琰正跨着一匹枣红色的汗血宝马,隔着一片旷野凝神注视着敌军队伍,元贞浑身上下皆是拷打之后的新旧伤痕,她被被绑在木桩之上,是战役一触即发后首当其冲的肉靶子。
郑琰心痛如噬,怒火中烧,几乎要捏碎手中的红缨枪,要城池还是元贞,不过在他和郑启的一念之间。
进攻在凭空飞出的一枚柳叶刀斩断她身上的绳索后正式拉开,眨眼之间,她身旁的十数名士兵已中箭身亡,她捡起长刀砍杀敌军,正值两军交锋的混乱之际,郑琰单枪匹马朝她奔来,一把将她拉上战马,她方才又挨了新伤,此时被他环在怀中,很快便在颠簸中失去了意识。
元贞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儿时那棵桑树,她和饶宁爬上树枝摘桑葚,阿兄便站在树下,含笑望着她们。饶宁在枝叶中乱窜,失足从树上落下去,可是阿兄没有接住饶宁,他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看着饶宁倒在血泊之中。
霎时间天空下起了大雪,苍茫的白色将一切血污掩埋,再也寻不到饶宁的一丝踪迹,元贞一下子慌了神,大声叫着阿兄,可郑琰却头也不回地走着,越走越快,越走越远,直到他的背影模糊成一抹白点,消融在漫天的风雪之中。
她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身上的伤口被牵扯得生疼,郑琰掀开帷帐进来,将她揽在怀里,亲吻着她的额间,轻声哄道:“没事了贞儿,阿兄在这里。”
“饶宁呢?她还好吗?我刚才梦见她了……”她语无伦次地询问着,郑琰握住她的手让她冷静下来,“贞儿,你听我说,饶宁公主的尸首前几日在月牙坡的草堆里被发现,那地方常有流寇马贼出没……”
耳畔像是下了一道闷雷,直劈得元贞大脑空白,眼前是天旋地转的黑色,她怔愣许久,才寻回一丝身体的温度,“你说什么?”她紧紧攥住郑琰的袖口,一字一句地问道:“饶宁公主……死了?”
她浑身开始剧烈地颤抖,毫无血色的脸上落满了泪水,“阿兄……是我害死了她……如果不是我放她逃婚来找你,她就不会遭此意外……都是我的错……”
长夜漫漫,万物沉睡,唯有缠绵的秋风在与元贞一同哭泣。
06
饶宁公主的死对姜献帝的打击颇大,与送亲相关的所有人几乎都受到了牵连,轻则革职查办,重则流放处死,而作为送亲女眷的元贞,自然也逃脱不了干系。
大理寺的人很快便抵达军营,意欲将元贞押解回长安审理,她伤势未愈,虚弱得连脚下都站不稳,郑琰将她紧紧护在怀中,在她耳畔低声道:“贞儿别怕,阿兄不会让人将你带走。”
那官员见郑启和郑琰挡在元贞面前,倒还是留了几分颜面,“下官也是秉公办事,镇北王还是让开得好,不要落得个是非不分、包庇要犯的名声。”
郑启面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声音不怒自威:“如今战事未歇,郑某忠心为国,领军抗敌,若是小女有个三长两短,分了郑某的心,往后战况如何,郑某便不敢保证了。”
话说到这份上,元贞自然安然无恙地留在了军营,只是此话只能震慑一时,往后如何,亦是未知数。
吴策便是那时候出现在元贞生命中的,她记得那时大理寺的官员刚走不久,吴策自营帐内走出来,身姿挺拔,仪态翩翩,郑启此时余怒未消,他却一派气定神闲,“之前同镇北王所谈之事,在下答应,所求条件便是令嫒。”
原来面前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令姜献帝都头疼不已的伏虎寨寨主,伏虎寨依山而建,条件得天独厚,地形易守难攻,其寨主吴策坐拥八万兵力割据一方,多年以来一直是朝中的心腹大患。
郑启早有拉拢吴策之意,只是多次暗中交谈皆无果而终,如今他肯以这八万兵力为聘礼求娶元贞,郑启自然满口答应。
这场婚事元贞也曾反抗过,她深知哭闹无用,所以连反抗都表现得极为平静,她问:“爹爹,你拿贞儿换这八万兵力,到底是为抗敌,还是为造反?”
郑启眼角微颤,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里是咄咄逼人的野心与决绝,“既为抗敌,也为造反,更为活命。贞儿,人生在这世上,从来都身不由己,总要争个你死我活,你可明白?”
她将锋利的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里,试图用尖锐的刺痛抑住即将决堤的泪水,“阿兄呢?”她忽而抬眸望向郑琰,“阿兄也要用贞儿换这八万兵力吗?”
郑琰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太过澄澈,多看一眼都要叫他心头滴血。
她却突然笑了,笑声如一段嘶哑啁哳的琴声,“阿兄永远是阿兄,逾越不得,是贞儿痴心妄想,罔顾人伦了。”
昭定二十一年冬,元贞同吴策完婚,婚后半月,吴策携其寨中八万兵力归入郑启麾下。在那之后郑启率军与突厥交手数次,昭定二十二年初春,洛山一战中,吴策凭借其诡谲莫测的用兵之术重创突厥兵力,突厥残军一路后撤至洛山以西,吳策领兵乘胜追击,仅用了两个月便平定了边城并州。
战后半月,姜献帝的圣旨便马不停蹄地抵达郑启营中,圣意有二,一乃押解元贞回长安审理,二乃收回镇北王兵权。郑启似是早有所料,只啐了一句“兔死狗烹”,当场便撕毁圣旨,将那宣旨太监斩杀于帐前,并枭首示众七日。
昭定二十二年五月廿八,镇北王郑启于北地军中起兵反姜,是为并州兵变。
昭定二十二年十月初六,长安城破,姜献帝见大势已去,自溺于雒江。次日,新帝登基,取其姓氏,改国号为“郑”,定年号为康平。
郑启总说这场兵变是因元贞而起,若不是为护她性命,这场起义原是不必如此仓促的。
她想,原来她同当初的饶宁并无二致,姜献帝拿饶宁换两国和平,郑启拿元贞换八万精兵。天子当权,百官佐政,局势变动本非一人之力能左右,可世人偏偏要将朝野兴衰皆归咎到弱女子的头上。
女子盈盈一薄背,挑不起一担重物,却原来受得起国之兴衰荣辱与千古世间骂名。
07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饶宁的名字,郑琰不由一阵怔忡,“贞儿怎么这样问,饶宁之死乃是月牙坡的流寇马贼所为,只是场意外……”
“意外?”她嗤笑一声,一把抓起郑琰的手腕,“吴策临死之前已经告诉了我,饶宁之死是你亲手所为!”
她的指尖冰冷,仿佛一条毒蛇缠绕着他的手腕,令他忍不住微微颤抖,回忆如同骤然摔碎的瓷瓶,尘封的旧事就像那弥散的苦涩药粉,朝他扑面袭来。
当年饶宁求元贞替她代嫁突厥,连夜从送嫁队伍出逃,两日后抵达驻扎在潼梓关的军营,那时夜色如墨,虫鸣喓喓,她伏在郑琰的营帐外,手里拿着从陪嫁的金银财宝中挑出的一枚同心玉佩,思索着一会儿该用什么话语作为这场惊喜的开场。
营帐内点着烛火,晕黄的火光将帐内对向而坐的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饶宁看不清那人是谁,只听他问:“郑公子一心想招抚吴某寨中八万兵力,恐怕不止为了抗击突厥吧?”
郑琰轻笑一声,“圣上不仁,欲置郑氏一族于死地,饶宁公主已去突厥和亲,两国和平指日可待,待边地安稳之日,便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时,若非别无他法,我与家父断不会行此铤而走险之事。”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瓷杯,声音压得低沉,“人皆可以为尧舜,这天下既然可以姓姜,又如何姓不得郑?”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饶宁手中的玉佩已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夏日微热的晚风吹拂在她脸上,她却只觉得寒意彻骨,泪水如决堤之洪,止不住地汹涌而出,自己孤注一掷来寻的心上人,原来是个密谋造反的叛贼!
声响惊动了帐内的郑琰与吴策,二人一路追出去,夜色浓重,只依稀瞧见一个慌忙逃走的身影,郑琰担心那人是圣上安插在军中的眼线,害怕方才与吴策所谈之事败露,急忙从袖中飞出一枚柳叶刀,那人颈项中了一刀,应声倒地没了气息。
待到二人走近,看清那人面容,郑琰骤觉天崩地裂,自己方才所杀之人哪里是什么军营细作,而是本该前往突厥和亲的饶宁公主。
“我们三人自小一起长大,情谊深重,饶宁爱慕你多年,孤身一人逃婚至潼梓关寻你,你当初不是同样钟情于饶宁吗?你不是要向献帝求娶饶宁公主吗?你如何忍心杀她!”
郑琰像是突然挨了一击,眼中浮起异样的痛楚,“我从未钟情过饶宁,我此生心系只有一人,那便是……”
“够了!”郑启怒拍桌案,厉声喝止,御书房内侍立的宫人见龙颜大怒,霎时伏跪一片,个个噤若寒蝉。
郑琰自然知道郑启缘何大怒,他同元贞本无血缘之亲,二人自小朝夕相处,却偏偏生出兄妹情谊之外的儿女之情,如今他已是当朝太子,而她是孀居公主,人伦礼法不得罔顾,天家颜面岂可受损,若今日他表露心意,那明日他与元贞便是朝堂人言啧啧的笑柄,民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御书房内是死一般的沉寂,元贞的手一点点从他腕间滑落,像是冰凌消融,只留下一滩微寒的水痕,他默然许久,终于开口道:“当年局势不稳,朝堂之上风声鹤唳,我们摸不透献帝对郑家的态度,便想到以求娶饶宁的方式来试探献帝,只是后来两国和谈,饶宁和亲,试探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他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语气温柔似一汪春水,“贞儿,你在阿兄心中,举足轻重,无可替代,阿兄此生别无他求,惟愿你能平安喜乐,顺遂一生……就算你恨我也好。”
“平安喜乐?我小产一事也是你所谓的平安喜乐?”她霍然起身,朝他逼近,“那日我去东宫见你,回府后便腹痛不止,待大夫前来诊治,我腹中孩子已然保不住了,你真当我不知此事是父皇的授意吗?”
郑启冷笑出声:“吴策迟早是要死的,你留着他的孩子做什么?”
元贞面上绽起一抹绝望的笑意,“父皇今日之于吴策,与当初献帝之于郑家有何区别?”
“放肆!”郑启怒不可遏,扬手一掌落在了元贞脸上,“既然你如此放不下吴策与饶宁,不如就去穆陵作陪,此生此世都不必再回来!”
她像是忽获大赦,泪痕交错的脸上竟露出笑容,她跪地叩首,字字如掷:“儿臣叩谢父皇。”
08
吳策初遇元贞,正是大理寺寻至军营之中,要将她带走那一日。
她伏在郑琰怀里,身形消瘦,面色苍白,一双眸子含泪欲泫,唇角一点鲜艳的血迹如冬日梅花,红得摄人心魂。
他静静地看着她,心间生出无限怜惜。
这世上只有他和郑琰二人知道,饶宁之死与她无关,是她最挂念最依赖的阿兄,将她推至如此道尽途殚之境,此时却还冠冕堂皇地做着正义之士。
其实他早有归顺郑启之意,天子昏聩,民不聊生,这天下亟待明主,即便如今起义迭起,可真正能入主长安之人屈指可数,而在他看来,郑启便是那寥寥数人之一。
与其一辈子偏居一隅,被视作群盗股匪,倒不如赌这一次,待日后事成,他便是开国功臣,圣上子婿,届时功成名就,佳人作伴,又岂是一个小小的寨主之位能比拟的?
后来吴策向郑启讨要元贞,郑琰发疯一般执长剑相逼,那锋利的剑刃离他咽喉不过毫厘,他镇定如常,句句逼问:“郑将军已然应允在下与令妹的婚事,郑公子如此反对,是不屑伏虎寨中八万精兵归顺,还是不愿救令妹于困顿之境?”
郑琰恨恨地看着吴策,握剑的右手微微颤抖,他的贞儿,他相伴十数年的妹妹,他触不可及的心上人,如今要拱手让与他人,他怎么甘心!
不过须臾,他手中的长剑哐当落地,抉择已在那一刻选定,他似脱力一般,只说出三个字:“善待她。”
父亲郑启要伏虎寨中八万精兵,吴策盼红烛高照佳人在侧,郑琰愿元贞诸事无虑平安无恙,如此这般,大抵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吴策拱手回道:“那是自然,八万精兵为聘,护她一世周全,吴某言出必行。”
这句承诺大抵是那时他信口胡诌,可是一晃数年,方知一开始的精心算计是真的,后来的情真意切也是真的。
这世间多的是阴差阳错、一语成谶,偏没有万事顺遂、称心如意。郑琰不曾见到她此生平安喜乐,吴策也未护她一世安稳。
而少时那样多的无忧岁月,曾经声势浩大的爱恨情仇,如今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历历旧事都不必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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