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斌
早晨,孙有志五点多钟醒来,天已经大亮。
他穿衣下地,看看办公桌上的日历,8月5日,眨眼之间,来到下场乡五个多月了。他扯下这页日历,扔进办公桌下的废纸篓子里,出了屋门,顺着静悄悄的走廊走到院子。
天气晴朗,村庄安静。他习惯性地走出大门口,大街上没有人,他朝村外走去。
远处群山安然稳坐,近处玉米、高粱、谷子长势旺盛。放眼南山,满眼绿色,春天栽上的树,树下长出来的草,一起疯长。霍家梁上公路段的推土机什么时候撤走的呢?
早晨四处走走,活动了身体,还观察了庄稼,了解了村情,走个四五里路,回村部食堂吃早饭。下场村的西边、北边、南边都转悠好多遍了,东边很少来,因为东边不是下场村的地界,属于巴林右旗。
踏着杂草,绊绊拉拉地走,时刻躲闪着树枝。草能绊脚了,树枝能刮脸了,这就是变化!
走上东山,山顶比周围的群山低,准确地说,是个山梁,村里人都叫东梁。他在梁上转一遍,都是沙漠,沙漠形成的年代久远,很多地方都固化了,风在固化的沙地上拉出深浅不一的沟,宽的窄的,深的浅的,长的短的。有一处寸草不生的固化沙地上长着两棵树,是山榆树,在风沙的作用下,树干弯曲,似乎承受着重压,艰难地支撑着;稀疏的树枝似铁丝,上面的叶子很小,像小手指肚那般大;它们坐在高高的沙土台子上,裸露的树根伸向四周,风把树根够不到的沙土全刮走了。
“这两棵树太难了!”孙有志同情地嘀咕,要是这里生长着大片树林,这两棵树就不会这么悲惨。
朝东望望,沙漠向东延伸三四里地,有一处村庄坐落在沙地上,房屋在沙丘中若隐若现,那是巴林右旗的东沙子村。因为边界,这两个挨着的村多年闹纠纷,互不来往。这地方不能这么撂着,得治理,要栽树得把地界整清楚。
孙有志朝那个村庄走去。
沙包上生长着稀疏的沙打旺,看样子是人工栽种的,这种植物虽然很好活,也经得住沙子吹打,但是,抗击大规模的沙子,它还是太渺小了。生长着这玩意儿,说明这里的人也跟沙子较量过,但缺少雄心大志,最终向沙子投降了。
进了村,顺着街道走,边观看,每户人家的房子都被沙子包围着。街道上有人抱着膀站着,认真地看他,孙有志问:“你们村主任叫啥?哪一家是?”回答:“叫黄天,最西边那家就是。”
孙有志走进了最西边这家院子。三间土房的后边是沙山,堆起来的沙子和房顶一般高,有几只绵羊在沙山上闲走,有一只羊走上了房顶;两边的园子生长着干瘦的玉米。
晴空万里,蓝天白云下,他像只踌躇满志的座山雕,嘴角挂着笑容,得意地想,明年春天,就可以种麦子了!
屋门口迎出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身体微胖,两腿微微有点弯曲,这是经常盘着腿坐在炕上形成的;宽大的脸腊黄,这是营养不良。问孙有志:“你是哪儿的?大清早来干啥?”
孙有志说:“你是黄天主任吧?我是下场村的,叫孙有志。”黄主任省悟地哦了一声,说:“听说过,上边下来的,栽树出了名,是能人。这么闲呀,快上屋!”
两个人盘着腿坐在了炕上,黄主任的老伴儿给他们沏上了奶茶,两个人喝着,说起了话。
“你们这儿沙子太大了,都快把房子埋上了,你房后沙包上散放的羊都上你们房顶了。”黄主任皱了皱眉头,说:“羊还不碍事,有一回牛从沙包上走上了房顶,把房顶踩塌了,我们正在吃饭,房顶上突然下来一条牛腿,把我们全家人吓够呛,全家人上房,费了好大劲,才把牛腿薅出去。”孙有志说:“沙子这么厉害,你们咋不治治?”
黄主任以见多识广的口气说:“看你说的,好像我们能治拖懒不治似的,这些年也沒少受累跟沙子叫劲,办法也没少想,能治吗!”
孙有志喝了一口奶茶,巴嗒着嘴,这奶茶咋有土腥味?看看屋子,太窄,也太黑,房顶低,窗户小,屋地上铺着沙子,这样的日子太寒酸了!古人说穷则思变,得变,不变跟不上形势。
黄主任见孙有志不住地打量屋子,问:“你来有事吧?”孙有志心里没底,怕和这个黄主任说不通,要是那样,林造不成,我这个村支书兼村主任就失去了价值,要尽量说服他,把树栽上。孙有志用和缓的语气说:“我来是有事,我们村的村民们说,下场村和你们村地界不清,我想跟你商量把地界划清楚。”
黄主任哦了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不好办,地界的矛盾不是我这任就有的,是上任、大上任、大大上任就形成的,我上任后和下场村交涉好些次都没说拢,双方互不相让,都认为理在自己一边,假如这个新来的村支书兼村主任不主动来说这事,也许两个村庄永远不会来往,还是上边下来的干部,有心胸,是好事,说:“地界的事你来之前就闹过多少年了,疙瘩已经系死,解不开了。”意思是,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实在是这面子给不了。
孙有志心往下沉,听黄主任的口气,没有商讨的余地。地界不清楚,造不了林,这片沙地会年年扩大,好些年后,造了林的地也会受影响。这可不行,利在千秋的事,得整成,啥时候整成?不能等,从我这里开始,一定说服黄主任把地界弄清楚,为造林打开方便之门。
孙有志向前探着身子,诚心诚意地说:“黄主任,虽然以前两个村庄闹得不可开交,但都不是为了谁家的私事,是为了各自的集体。我们既然出于公心,如今咱们俩在这个位置上,就不能把矛盾留给后人,要为下一代、更下一代人过上平和、富裕的日子创造条件。”
黄主任听孙有志说的云里雾里,地界清楚不清楚,有那么重要吗?他问:“你平白无故咋要划清地界?”孙有志推心置腹地说:“我们要栽树,不划清地界,树栽到你们地盘上咋整?”
黄主任长长地舒一口气,要是这原因,没必要紧张。不过,他对于孙有志的想法有怀疑,说:“这地方栽树能活吗?我们以前栽过,都被风刮死了。你想,要是能栽活,我们还不栽吗!”
孙有志本想要说说自己的计划,可是,要说起来,话就长了,对方听了没用,自己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说:“这你甭管,我只跟你商量边界的事儿。”黄主任爽快地说:“你们要是栽树,还什么边界不边界的,栽到哪儿,哪儿归你们,栽到我们房跟前才好呢!”孙有志没想到黄主任这么痛快,心里豁亮,准备艰苦卓绝谈判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说:“那就说妥了,我们马上就动手干。”黄主任说:“没问题,干吧,我就服有能耐的人!”
说着,孙有志下地,朝外走,两口子拉着他,留他吃饭,孙有志说什么也不站,挣脱了两口子的拉扯,走出屋门。他要急着办大事呢!
孙有志颠着喜步,匆匆忙忙回到村部。
李振富站在村部的屋门口,东望望西望望,看见孙有志进院,说:“你干啥去了?我到处找你,咋不回来吃早饭呢,饭在锅里给你热着呢!”孙有志急三火四地说:“等一会吃饭,我先打个电话。”孙有志进了办公室,给林业站长打电话:“你马上来一趟,我有急事跟你说!”
站长来了。孙有志把他领到下场村的东梁上看了一遍,沙包,沙沟,沙坨,沙带。站长疑惑,这样的地方,被植物、树木、人类的生活遗弃了,有什么好看的呢?站长看看孙有志,等待他说出叫自己来的用意。孙有志见火候到了,说:“我想整治这块地,在这儿造林。”
造林?异想天开!站长对于这一带很熟,以前也在这儿试着栽过树,但是管理得不好,主要是这里无遮无拦,风沙的天气,飞沙走石,树没活下来。站长望着沙地,委婉地说:“够呛。今年站里只有杨树苗,这地方杨树苗活不了?”站长希望孙有志知难而退。
孙有志认为自己不是蛮干,在常人看来,这里不适合栽树,所以没人打这里的主意,沙漠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地撂着,我现在管着这片土地,不能眼看着它这么沙化着,总得有人治理,治沙就得吃苦,总得有人吃,就让我来吃这份苦,受这份罪吧!念小学时,课本就学过,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我还抵不住古人的韧劲吗!
站长为难的话,孙有志听得出来,但是,既然下了决心,就不能退缩,他对站长说:“杨树就杨树吧!”
站长仍然为难,看着沙地,脸色苦大愁深,思量着怎么说服孙有志,造林这活计,不能不讲科学。
孙有志也在思量怎么说服站长,凑近他,交心地说:“我叫你来不是请教你树怎么栽,也不是叫你来规划的,受累的活儿我干,你就是帮我个忙,咱们俩要统一思想,我要栽树,就指着林业局投资,我说能栽不能栽没人信我的,你说能栽就有人信,你是技术人员。”
站长听明白孙有志叫他来的用意了,受了感动,作为技术人员,就喜欢勇于栽树的人,不说这地方能不能栽树,只说孙有志这执着劲,还能让他失望吗!说:“行,你让我咋说我咋说。”
从站长到来,孙有志就害怕站长不配合,站长这么痛快地答应,心里愉悦,欢快地说:“那咱们两个人定下君子协定,我咋说你就咋说,行吧?”
站长痛快地答应:“行,你说什么,我就随和什么。”孙有志说:“那好,我这就打电话让你们局长来。”孙有志给王守田打电话:“王局长你快来看看,我们这里有一块适合栽树的好地方。”
王守田不信,当了这么多年局长,全县哪儿不熟悉,下场去过好几次,前梁后山都转悠过,哪有适合栽树的好地方,问:“你说的地方在村庄的哪疙瘩?”孙有志说:“村东。”“村东不是沙坨子吗?”“那是以前,现在不那样了,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王守田半信半疑,怀着好奇心,乘车急急忙忙来了。
在孙有志的带领下,王守田同林业站长来到村东的沙梁上。
刮起了大风,天昏地暗的,几个人缩著脑袋,转悠着察看,边看边背抗着风,风高一声低一声,一阵紧似一阵。
看完,王守田对孙有志说:“这不和原来一样吗,你说不那样了,怎么个不那样?”孙有志不藏不掖地说:“我不那么说,你也不来呀。这地方多少年来就这么撂着,够投资造林的规模,我们不治留给谁!”
为了造林骗我来实地察看,是好事,尽管这里难以造林,但是,不能打击孙有志的积极性,要鼓励,就是最后没能造成林,也不能让孙有志有失落感,王守田赞同地说:“治是该治,想法没错,问题是受了挺大的累,最后没栽活,得不偿失!”
孙有志没有把握,知道再说也没有力度,终究不是专业人员,就一眼一眼地看站长。王守田发现了孙有志的眼光,转脸问林业站长:“这地方能治吗?”
站长没有看孙有志,但是,感受到了孙有志的眼光,既然孙有志不怕受这个累,就让他试试吧,最多瞎一批树苗,对王守田心虚嘴硬地说:“能治。”还比划着对王守田说:“这种沙地适合栽杨树。”
他说这些话时,对着沙地,没看孙有志,似乎是从技术的角度评价这片沙地能不能栽树。
王守田相信站长的话,不同意孙有志在这儿栽树的念头动摇了,他迟疑地摇摇头,不太有把握地说:“你说能治?我不信,别的乡在这种沙地上栽过树,都没活。”不等站长说话,孙有志抢着说:“那是他们栽得不对,方法对头就能栽活。”
孙有志坚持在这里栽树,站长又帮助他说,王守田不打算阻止,说:“栽树是技术活儿,不能蛮干,你非要栽,我也不挡你,反正我看是白受累!”
孙有志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不干哪知道是不是白受累,这回不发动群众挖树坑,捡省事地干。”“省事?咋省事?”孙有志说:“用拖拉机开沟,用不十天半个月,这片沙地就栽完了。”王守田说:“那你实践吧,我亲眼看看,你是怎么把树栽活的,如果有了成功经验,我向全县推广。”
孙有志用手机打电话,让李振富去找吴用,把拖拉机开来。
拖拉机开到了村东梁,在大风中吼叫着前行,前面开出沟,后面很快被风刮平。这还栽啥树呀,沟都保不住。王守田非常不满,埋怨孙有志:“我说不行你非要干,咋样,白忙活吧!行政干部不懂科学,净瞎指挥。”
栽不了树,王守田走了。孙有志很懊恼。他在站在被填平的沙地上思量,要是前面开沟,后面立刻往沟里放树苗,风把沟刮平,省得人工覆土了,应该行吧?
站长听了孙有志的想法,说:“这么干的沙子,把树苗扔进沟里,被埋上,还不得干巴死!”“试试!”孙有志坚持,他信奉实践出真知。站长说:“怕是树苗被使瞎了,我犟不过你,干吧!”
孙有志给李振富打电话,叫来一帮男女,分发给他们树苗。孙有志大手一挥,拖拉机继续开沟,男女们往沟里扔树苗。
连续几天,栽了几百亩。
站长走了,拖拉机撤了,孙有志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户外,什么也干不下去,惦记着栽上的树,如坐针毡,芒刺在背。
晚上躺上炕上睡不着。
第二天,孙有志早晨起来,习惯地走出屋子。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雨,整个天地湿漉漉的。他出了村部大门,朝村东走。出了村口,拐上东梁。
沙地坑洼处,都积着水,拖拉机开出的沟,都成了水坑,浸泡着树苗。咦,沙地这玩意儿怪,水不往下沉,这不是保墒吗!看来栽下的树有戏。这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十多天后,孙有志再到村东梁,看见栽下的树长出了绿叶,全活了。孙有志大喜,回到村部给王守田打电话:“来看看吧,栽的树全死了!”王守田懒懒的口气说:“死树有啥看的。”孙有志欢快地说:“这树死的,比活树好看!”王守田听出了孙有志喜兴的口气,是不是他又整出了什么新鲜事?前来观看。
到了村东,王守田吃惊,怎么?树全活了,长势旺盛,惊喜地说:“你行呀!孙大圣!”
回到村部食堂吃饭时,王守田喝了一斤酒,大醉,孙有志和林业局的司机把他抬到车上,拉着他走了。
孙有志坐在霍家梁上,拢着双膝,满足地望着满山坡的树,绿油油;山坡下白墙红顶的房舍,清新干净。晴空万里,蓝天白云下,他像只踌躇满志的座山雕,嘴角挂着笑容,得意地想,明年春天,就可以种麦子了!
(原文载于《胶东文学》2022年12期,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