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和父亲在一块,我逐渐消磨了作为一个儿子应有的耐心。对他的唠唠叨叨越来越不耐烦,觉得他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
“十五六岁,我离家几十公里搞副业,踩泥做砖。我在云南边陲当兵,文化水平低,刻苦钻研。老家骞子家的奶奶去世了,她心肠好,有两儿一女,却是个劳累八字的命,光景过得不太好。昨晚看电视,说是企业和事业单位退休职工养老金将要提高了……”
父亲年近八旬,有糖尿病、高血压等老年疾病,但是身子骨还比较硬朗,说话也声音洪亮。他的话滔滔不绝。有忆苦难的,也有忆光辉的;有忆年少的,也有忆成年的;有讲院落里的芝麻绿豆小事,也讲亲戚乡邻的鸡毛蒜皮之事;有说原来工作单位的陈年旧事,也叙蒸蒸日上的国家大事……父亲不善言辞,开会发言也是就事论事,言简意赅,没有华丽的修饰词,没有冠冕堂皇的口号。年纪大了,嘴里的舌头反而变得灵巧了,若是碰上一两个愿意聆听的人,好像个饶舌的孩子,劲头更足,话没完没了,喋喋不休。“你爷老子像个话贩子,说个三天三夜也不觉得累,别人耳朵里却听出茧来了。”母亲时常有点厌倦地打断父亲的话,这么不解风情地对我们说。不过,知母莫若崽,她仅仅是说说而已,并不是要我们真的附庸她。如果我们不懂事,把母亲的意思弄拧了,表现出对父亲说话的不屑,如一柄钝而沉的矛,不经意地刺伤了正在兴头上的父亲,那我们可就是自讨没趣了。母亲会顷刻间用不满的目光盯着我们,找一个罅隙私下批评道:“哈宝崽,他是你们爷老子,听他讲几句话又怎么了呢?”
对于父亲的话,母亲却早已习以为常。母亲出生在一个叫黄桥铺的镇子,家里离街上不足两公里。据史载,黄桥铺历史悠久,人文深厚,于汉代形成集镇,唐朝时期繁荣一方。我外公外婆是一对平凡而又朴实的劳作者,继承了农家人勤劳的品质,睁开眼睛就要忙到深更半夜,人生字典中就没有“清闲”二字。他们勤俭节约,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如果遇上青黄不接的不好年景,他们会毫不吝啬地将家里人“牙缝”里攒下的粮食,一升一升地借给乡里乡亲,因此好名声也是远扬十里八村。母亲上过中学,相貌端庄,还是个文体活跃分子,参加过邵阳地区中学生排球比赛。毕业后,做过小学代课老师。他们的结婚仪式是在父亲服役的营盘里举行的。母亲嫁给了一个守卫边疆的军人,在当时的年代无上光荣,惹身边不少同龄女子羡慕不已。
父亲出生在石下江大田院子,江南丘陵地上一个典型的山冲冲里,距离母亲家乡有二十多华里。我不止一次地观察过,一丘丘、一垄垄的农田,或长或短,或大或小,或直或弯,形状不一,却找不出一丘一垄像模像样的大面积农田。后来我想通了,“大田院子”就是一个地名而已,为什么非要耿耿于怀它的深厚寓意呢。但是父亲的心目中,一直对大田院子充满难以言喻的自豪感,逢人便敞开地讲他家乡乃藏龙卧虎之地,诞生过将军,也出过“文曲星”,每次语气都十分高昂,恨不得唱个小曲儿赞美一番。我随父亲回大田院子老家时,发现只要一踏上回往家乡的路,父亲的心情那叫一个春风得意。我每次开车驶上老家的水泥村道,父亲总是摇下车窗玻璃,随即,关于家乡的话便开始连绵不断起来。他心情极好地指着途经的这块圷那块地告诉我,他年少时在哪块圷土上挖过圷,在哪块地里刨过草。他说:“烈日当空,晒得皮肤疼,头上不时淌下一滴滴汗水,落在硬生生的泥土里,仍挥锄不停歇……”有一次回去,田野、树林、小河混合的潮湿空气,被风夹杂着灌进车窗里,父亲敞开肺腑大口地吸着。他快乐地对我抒怀道:“这儿的味道没有改变,还是老样子。”我偷偷地抿着嘴笑,觉得“味道”这词儿真的有味,情不自禁地逗乐了我。小时候常常围着灶火听母亲讲父亲。说父亲讲话“冇的水平”,话粗糙,啰里啰唆,像山里的野人,究其原因,还是读书太少。随后母亲很严肃地跟我们说:“崽呀,攒劲学习,别像你们爷老子,冇文化。”岁月流逝不返,没想到,父亲已是鬓发花白、两颊松弛的耄耋老人了,在我这个吟诗赋文的儿子面前,吐出了一个颇有文艺范儿的词汇来,还真有点让人惊讶。
父亲家里有五男两女七个孩子,人丁兴旺,负担亦很沉重,他仅仅上过两年小学,年纪不大便拿起锄头、扛起犁耙修理起土地。后来,又离家随村人远走外地一个砖厂搞副业,再后来,穿上军装去了更远的地方当了兵,保卫祖國。用父亲的话讲,他从大田院子踩着泥巴小路到公路边,然后坐上汽车到县城,再跟一帮战友乘汽车、换火车一路往西南走,行程一千四百多公里抵达云南省河口县,一个和越南老街省隔河相望的瑶族自治县。十四载军旅生涯,在人生的旅程中,不算长也不算短。这十四年,在那片国之边境的土地上,父亲一路走来,留下他的艰辛,他的付出,也收获了喜悦和荣誉;他有过搜索追击抓捕疑犯的惊心动魄经历,也有过跨出国门援助邻国的难忘记忆。数年前,我和哥哥陪伴父亲辗转千里再次回到他献青春洒年华的那片土地上。那一回,父亲兴奋极了,精神矍铄,精力充沛,话更是特别的多,就如同春来的燕雀似的,跟我们在高铁上说个不停。父亲告诉我们,河口不算大。河口的红河算不上大河。河口的街上,有对面而来的越南人做买卖,人不少。河口大面积种植橡胶,建立了橡胶农场,他有战友转业在农场。很奇怪,有时候,人生中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多少年仍那么清晰。岁月不居,时过境迁,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父亲对云南河口的记忆仍旧犹如才逝去的昨天,那么深刻,历历在目。其实,我曾经亲自去过云南大地,只是那时我还在襁褓中,不谙世事,对河口的印象几乎为零。父亲的话荡起了我想认知河口的浓厚兴趣,我坐在他身边像一个虔诚、景仰的听众,平生第一回聆听他记忆中的河口往事。看得出来,父亲见我有兴致听他的话,似乎受到了鼓舞,整个人有些亢奋,那表情可用眉飞色舞来形容了。直到天色将晚,夜色将列车外的一切都密密地包裹起来。在哥哥轻声的提醒下,我也怕影响毗邻而坐的其他乘客,这才意味犹尽地终止了父亲的话,一起在狭小的车厢里疲惫入睡。
在父亲的心目中,大田院子、河口都是故土。父亲对云南河口的那段时光深切难忘,对那片锤炼过他的土地爱得深沉。父亲更对生他养他的大田院子,除了自夸自诩的情怀外,还凝聚着“梦里依稀是故园”的情结。那情怀,那情结,从他退休后那如繁星般的话溢了出来:“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大田院子的土地肥沃,又不缺水,适合耕作农作物。院子中央的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樟树,也没人知道哪个朝代哪年栽的,前次我回去看了它,依然树干粗壮、枝叶繁茂。我和你姆妈退了休,我想回到大田院子去,你姆妈不愿意。城里有什么好呢,连用水都要花钱,大田院子的井水清纯甘冽,四季汩汩不断,胜过自来水十倍、百倍。”
亲不亲,家乡人;甜不甜,故乡水。在我的记忆中,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父亲调到洞口县城边沿的某林场担任副职,我们全家住在单位宿舍里,时常有大田院子的族人来县城办事、买东西,顺便找上了门。每一次,父亲都是脸漾微笑地一边殷勤待承,一边忙不迭地招呼我母亲沏茶倒水。对于客人,父亲必定会盛情挽留他们留下吃完中饭再走。一阵推杯换盏过后,父亲客客气气送走酒足饭饱的他们,又是老生常谈地打开话匣子:“虽然时间久了,大田院子那座被废弃的老屋,房椽、房檩等都腐朽了不少,说不定它有一天将会坍塌,但你们的根还在那里,我和你姆妈终究要叶落归根的。”他要我们永远记住:鸟飞千里恋旧窝,人走千里念家乡。呷饭离不开老屋场。穷家难舍,故土难离。也许因为父亲这些话的渗透,我不知不觉地将大田院子揣在心坎上,一旦回到老家,碰到年纪跟父亲不相上下的长辈,热情洋溢地叫一声“叔父!”“婶娘!”接着诚恳地递上一根香烟。有族人夸奖我离家多年仍旧不忘本,父亲在一旁听了,舒心地笑着接过话:“必须的!必须的!如果忘了本,就不是大田院子的人了。”
父亲对大田院子的老屋情深不浅,回到老家一定会去看它,目光一遍一遍地抚慰每根柱子、窗户和悬梁,空荡荡的房间勾起他的千思万绪,久久舍不得离开。后来,老屋终究抵御不过岁月的侵蚀,屋顶瓦片伴着裂断的椽皮“哗啦啦”地掉落一地,唯有墙垛生了绿苔破败不堪地立在天宇下,那刻父亲的心痛是无法言喻的,总觉得是自己放弃了老屋的生命。父亲常对我们说:“立起的老屋代表回家的符号,现在老屋已是断瓦残垣,都怨我没有及时雇人维修它啊!”每次,一说起颓废垮倒的老屋,父亲一反常态地没有太多的言语。我知道,那是他心上一块无法结愈的疤。这也是人之常情。在农村,生崽起屋是大事,何况老屋还是院子里第二座红砖青瓦平房,曾有过它的光彩和炫目。但是父亲也许年老健忘了,放弃老屋延续寿命的罪魁祸首其实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怪我当时鼠目寸光,看见老屋破烂不堪,孤苦伶仃地立在大田院子后面的山脚下,认为它纯粹已成为一段回不去的记忆,老、中、青三代人都再不会回去居住,便自作主张劝说父亲别花冤枉钱了。如今认真想一想,自己真是头脑简单。
老屋修建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三面环山,众人都说那是一块风水宝地。父亲又开始滔滔不绝:“记得起屋选地基时,你们猫几公公用罗盘看了方向和坐向,认为这里是个聚宝盆,聚气生财。”对于此事,也确实有听母亲讲过,挖屋场时还挖了两个储存了小钱的小瓦罐,算是捡到了“金元宝”,只是因为年代久远,受潮而氧化严重,加之他们不懂收藏知识,不珍惜、不重视,将小钱弃之如敝屣,很是可惜。起老屋的时候,父亲早已转业离开了云南河口,任职家乡某区林业工作站站长。老屋是父亲累死累活、费尽心血的杰作,不啻他人生履痕的一道美丽风景。直到多年后老屋已经寿终正寝,我开车回大田院子路过石下江街上,母亲说到老屋,父亲马上触景生情地说:“老屋进伙的前几天,我在石下江街上买了两箩筐的菜碗、饭碗,进伙待客摆酒席那一天,热热闹闹的……”父亲的回忆熠熠闪光,心情像车外的阳光般灿烂,话语如潮水拍打礁石,欢畅激荡。
斗转星移,寒来暑往。随着父亲的日益老去,话变得更多了起来,有时候,旧话反反复复,逐渐销蚀了我对他的容纳。我从一开始耐着性子左耳进右耳出,慢慢地反感他在宿舍边的大树脚下,屡屡长篇累牍地向闲坐石凳上的人作报告,打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他的声音,走近后甚至还能捕捉到他的唾沫。我对婆娘嘟囔说:“爷老子越老越像个细伢子,只要逮住个人,就会说得越来越起劲儿。”她却眉开眼笑地说:“有个啥埋怨的,爷老子老了,话多是一种自然现象。”我镂心刻骨地记得,忽然发现父亲老了,是在五年前的一个夜晚。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早。沿途的山影黑黝黝的,像是一幅幅连绵起伏的素描画。陪同父亲从长沙湘雅附二医院看眼疾坐长途大巴返回,车过沪昆高速洞口收费站出口,父亲和我一前一后下了车。远远近近,街道上灯火通明,汇成一条璀璨的河。父亲蔫头耷脑地反方向朝着一条岔道缓缓而行,我紧跟上去疑惑地问他要去哪儿,他没精打采地挤出寥寥二字:“回家。”我的眼眶倏地湿润了,涌出一种说不清的深深的悲悯和酸楚。心在寒冷的冬夜无形地皱了起来。父亲真的老了!在这生活多年的小城里迷失了方向,弄不清楚东南西北了。后来,我们坐上出租车,父亲凝望着窗外斑斓的夜色,恒久无语。因为记忆,年轻的父亲在不断地向我走来:他常用短髭贴我的嫩脸,惹得我哭笑不得。在阳光暖暖的午后,他坐在屋门前编箩筐,藤条在他手里灵巧地上下跳动左右翻飞。大家都夸他颇有悟性,篾匠活、木工活、泥匠活,样样无师自通,作品有模有样。那天好大的雨,雨滴落下的响声淹没了放学的嘈杂,他冒雨给我带来雨衣,用自行车载着我回家……我常想以更多更美的文字来描绘父亲的足迹,尤其是他年轻时奋发思进的历程,无奈才疏学浅,可是,父亲这一生的奋斗史和他重情恋旧的心,如同一泓泓清纯的泉水,帮助我冲走了世尘俗埃,也荡去了纷扰、困惑。
王维曾在《终南别业》中有言:“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父亲在林场担任副职被送到我们县党校进修两年,各科成绩非常优秀,获得中专文凭。不过,他终究悟不出道意,也就达不到归隐南山的境界。但退休的父亲很豁达,看得开,他靠自己的退休金生活,从未奢望得到更多。他在附近荒芜的空地开垦出两块菜地,种白菜或萝卜,挑着晃晃荡荡的粪桶在菜畦穿过。走出菜畦的父亲,如果没有人拉开他的话闸门,就待在家里打开电视播放戏曲影碟,黄梅戏、花鼓戏、昆曲、京剧都有,《天仙配》《女驸马》《白蛇传》《刘海砍樵》《打铜锣》《空城计》《牡丹亭》等戏曲,帮助他平时“作报告”增添了不少材料。那些老生、武生、花旦、小生、青衣,在锣鼓喧天中一个个粉墨登场,深深地牵扯着他的目光,也潜入他的心田。母亲闲暇下来,偶尔坐旁边看一段,于是,父亲的话围绕着那些戏曲情节徐徐铺开了。父亲对戏曲的喜爱,真可用“痴爱”来描述。有时候,他在菜畦一边劳作,一边打开手机下载的戏曲,“镗镗锵锵”“啊啊呀呀”,声音响彻蔚蓝的天空,余音萦绕着绿油油的菜叶子。癸卯新春刚过,父亲的手机不慎摔坏了。我陪他进了两家手机店,都不能如他的意。父亲一路絮絮叨叨:“算了,拿那个坏手机找师傅修一下,或许还可以用。如果你家里有旧的手机,不妨不买了……”父亲跟着我来到第三家手机店,年轻的销售小姐笑脸相迎,我从琳琅满目的柜台中,挑选了一部银色的新款老年手机。父亲依然嫌它声音小、屏幕小,自顾自地表达他的意见,我到底沉不住气了,半是无奈、半是烦恼地跟销售小姐轻声说道:“不好意思,老人话多。”她向我笑了笑,温和地问:“那是你爸爸?”我答:“嗯。”她细言细语地说:“你不要嫌他话多,要对他耐心点。”我一脸狐疑地看着她。她接着说:“很简单,他是你的爸爸。我们每一个人,迟早都会老的,早晚也有让人烦心的那一天。”我无言以对。有新到顾客需要照应,她习惯性挂着笑脸迎了过去。
这一生,我在父亲的照抚下,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我懂得了音乐,懂得了文学,懂得了很多东西,羞愧的是,我没有真正读懂乌鸦反哺、羊羔跪乳的孝道。当我和父亲一起走出店门口,就看到了前面一家手机店耀眼的招牌,我轻声地跟父亲商量:“反正挨得近,不过多走几步路,还是进店看一下吧。”已经立春了,但还是春寒料峭。在绿树成排、干净整洁的街道上,父亲的话又如瀑布一样,连绵不断从嘴角倾泻出来,而我开始悉心倾听着……
作者简介:谢立军,系湖南省邵阳市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中国绿色时报》《林业与生态》《现代家庭报》《邵阳日报》等数十家报刊。
(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