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薇
窗外下雨了,浓云滚滚,似乎还有雷声,从天边一路响彻过来。苏达达听见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像一种呼唤,还有风声,万水千山的。
办完退休手续一个星期了,苏达达把家彻底清理了一遍,像一个新的开始。她是工人,一辈子和机器打交道,人也变得沉默寡言。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整日她都不开口说一句话,和谁说呢?这大半生过得零零碎碎,她想,余生要换一种活法。她不算老,至少看起来不老,健身十几年,让她的背影如少女一般。她的眉眼也很漂亮,是那种沉淀在骨子里的漂亮。她读了好多书,读的书也沉淀到了骨子里。
她不会坐地铁,大城市她也去过,但坐的都是公交。她整理行李箱的时候,顺便把地铁也查了查。五十岁了,不算年轻,做出长时间旅游的决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真正成行,还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窗外雷声小了,雨声也隐去,她听见了敲门声。她一愣,谁会在下雨天来敲门呢?她的交际圈很小,一二老友,三五同学,他们来都是提前微信联系,也很少来她家——她的家很小,像只蚕茧。这是她刚来这座城市时买的,那时候房价很低,她的工厂正红火。多年后,她还庆幸当时的决定,否则她在被韩东赶出家门后,连个安身立命的窝都没有。
敲门声又响起,迟疑的声音,和窗外的风声形成极大的反差。雨停了,风声大了起来,拍打着玻璃窗,我行我素的样子。她起身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女人。苏达达吃了一惊,当年那张阴冷孤傲的脸,如今苍老了许多。她们有多久没见面了,五年?八年?是十年。从她搬出韩立伟的家以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阿姨。女人讪笑着叫了声。她穿着风衣,在阴暗的雨天里,冻得脸都紫了,手里的伞和发梢都在滴水。苏达达静静地看着女人,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多年来,她像生活在一个玻璃罐子里,外面明晃晃的世界跟她隔着一层玻璃。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觉得心安。女人看见苏达达毫无反应,又叫了声,阿姨,我是李嘉啊。苏达达当然知道对方是李嘉,可她的脸已经习惯了麻木,挤不出一丝笑容,特别是对这个女人。
多年以后的见面意味着什么,苏达达不知道。好半天她才说了句,你来做什么?
我,就是来看看你……这么多年了。李嘉不自然地笑笑,苏达达看见她的两鬓都有了白发。岁月真是催人老啊。也对,像她这种心思全放在算计别人身上的女人,自然会老得快。阿姨,让我进去吧。李嘉又说。她冻得哆嗦了下,抱紧自己。
苏达达不会拒绝人,这一刻,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可她还是无法拒绝。她侧了下身,李嘉走进来,她的鞋全湿了,站在门口。苏达达从阳台找出一双棉拖鞋,让她换上。阿姨,这是我给你买的八宝粥。李嘉说着,将手里的红盒子放在鞋柜旁,小心地走了几步,边走边打量苏达达这小小的家。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是和韩东一起,来警告苏达达不要再和他们联系。苏达达不愿去想往事,这么多年,她早已学会了遗忘,生活很复杂,只有忘记,才能活得简单。
阿姨,你的家真干净。李嘉在小小的沙发上坐下,抬头看着屋顶和墙壁。苏达达没有说话,她的家干不干净和李嘉有什么关系?十年前他们就不是一家人了。苏达达家里没有水果,也没有饮料,冰箱一年四季都空空如也,长期的胃炎困扰着她,她吃什么都小心翼翼。
苏达达继续整理着行李箱,这是一间小公寓,三十平方米,一个卫生间,阳台改成小小的厨房,一张大床,一个衣柜,就是这里的一切。外面天色依旧暗沉,风声小了,只能听见微弱的呜呜声,像午夜远处的箫声。不知何时起,苏达达午夜醒来,总能听见窗外孤冷的箫声,绵延不绝,年华一样让人忧伤又心醉。天气转暖,箫声渐渐少了,有时要好几天才能听到一回。
你这是要干什么,阿姨?她一口一个阿姨,叫得苏达达很不舒服。她只比李嘉大八岁,十年前,她确实做过他们的阿姨,但现在不是了,他们说的。李嘉和韩东不是专门跑来一趟说清楚了吗?苏达达和韩立伟生活的五年,李嘉只在一次聚会中叫过她阿姨,她不习惯这两个字。
苏达达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将水杯、抽纸、创可贴、感冒药都装进行李箱。这一次不知道要出门多久,反正退休了,这是她多年的愿望,她可以去实现了。韩立伟去世这十年,她每天两点一线,在工厂守着一台机器,回到家守着自己,她不习惯说话。
你要出门吗?李嘉站到她面前,苏达达抬起头,又点了下头。
你要去哪里?她急急地问。
苏达达愣了下,她急什么?去哪里和她有关系吗?苏达达站直身子,冷冷地说,去哪里还没定。窗外,黄昏中,天色居然晴朗起来,有一抹夕阳正从窗口射入,红红的一片。
李嘉突然拉住行李箱的拉杆,眼里闪着泪光,说,你不要去。她蹲下身,肩膀耸动着,哭了起来,压抑的哭声让苏达达心惊肉跳。
這是怎么了?苏达达一阵茫然,心跳开始加快,夹杂着自卑和极度的不安全感。这是她的老毛病了,每当有突如其来的情况,或她无法应付的情况,她的心跳就会加快。这和她小时候的家庭有关。她生活在一个冷漠的家庭,父母亲没什么感情,不吵架,但也从不亲密,像两个陌生人。因为她的存在,他们的婚姻才勉强维持到她十八岁。然后,他们就都消失了。苏达达十八岁就开始一个人生活,直到她三十五岁时嫁给比她大十五岁的韩立伟。那时韩立伟的独生子韩东已经和李嘉有了两岁的儿子韩小峰。苏达达和韩立伟生活了五年,韩立伟突发心脏病去世了。那五年是苏达达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此后的十年,苏达达就是靠着那些温暖的记忆,平静地活着。
李嘉哭了会儿,站起身,说,韩东得了尿毒症,需要住院;小峰心脏不好,需要陪读,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苏达达终于明白了,这个女人是来找她帮忙的。她平静地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关系?有关系!李嘉拉着行李箱不放,你是我们,唯一的亲人……她说不下去了,松开行李箱,蹲下身子,继续哭起来。
苏达达没有理她,把行李箱放到门后,思绪也跟着飘远了。她是他们的亲人吗?曾经是吧。她记得她和韩立伟生活的那几年,他们在外面都说她是他们家的保姆。直到有一天,这话传到了韩立伟的耳朵里,他大发雷霆,他们才在外人面前叫过她一次阿姨。仅有的一次。那五年里,他们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回她和韩立伟的家,吃一顿饭,吃过就走,连她给小峰的压岁钱,他们都丢下——他们不想和她有任何关系。有时韩立伟想孙子了,他们就去幼儿园门口,远远地看一会儿。小峰很可爱,苏达达也很喜欢他。有一次,苏达达对韩立伟说,我们也要个孩子吧。韩立伟没回答。她又说,要不,我们还是分开吧。因为我,你们父子都快成仇人了。韩立伟说,随他们去吧。至于要不要孩子的问题,他们也探讨过,最后还是没有下定决心。苏达达身体不好,韩立伟年龄大了,这些都是问题。这一生,苏达达没有做过母亲,她现在是一个五十岁的单身女人。
窗外夕阳隐去,天色真的暗了下来。
苏达达幽幽地说,天黑了,你该回去了。我要早点睡,明天还要赶火车。
李嘉站了起来,满脸泪痕地说,我们想让你去帮我们照顾小峰。
苏达达说,我是他什么人啊?我没有这个义务。
你是他的祖母。李嘉说。
苏达达又陷入了迷茫。和自己相处久了,她常常陷入迷茫,就像掉进一个时空的夹缝里。她喜欢站在窗口,看晨起雨落,看夜幕降临,眼前一片茫茫然。这个小区太静了,在此居住的大都是老年人,都有着一张冷漠僵硬表情模糊的脸,她没有什么人可以来往。
苏达达说,我不是他的祖母,我们早就没有关系了。是你们说的,你们亲口告诉我的。
对不起。李嘉沉默下来。
苏达达的心头涌出一阵酸楚,她以为她把一切都忘了,可是她没有,看来她也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她不想再和李嘉纠缠下去了,淡淡地说,你走吧,我还有事情要做。
李嘉迟缓地转身,到门口换上自己的鞋。苏达达不去看她。她记得第一次看见李嘉,李嘉的眼里就充满了敌意,此后,她就避免和李嘉目光接触。当然,对韩立伟和她的婚事,李嘉和韩东是一万个反对。他们不是富贵之家,但有两套房子,他们怕房子最后落到苏达达手里,毕竟她比他们的父亲小了十五岁。最后还是苏达达主动提出,韩家的一切财产,她都不要。她不爱钱,也不虚荣,她活得很明白。
苏达达说,八宝粥你拿回去吧,我要走了,别放过期了。
你胃不好,留着吧。
苏达达不再说话,转过脸去,她还要查查地铁怎么坐。老友告诉她,在外面坐地铁更方便,还省钱。
门打开,又关上,李嘉走了。
苏达达在网上下载了个地铁出行的软件,地铁的问题解决了。老友说,出去要带点吃的。苏达达不打算带,她胃不好,吃得又少。简单的面包,就可以打发了。多年来,胃病让她吃尽了苦头。韩立伟活着的时候,喜欢煲养胃粥,他胃好,也跟着喝。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一个人怎么做一碗粥?
她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只觉得困意来袭。李嘉走了,她突然感覺这个房间变空旷了。办完退休手续后,她的日子就只剩下余生,无论看起来多年轻,身份证上的年龄是最真实可靠的。厂里把退休的员工,一律叫成老年人。她一不小心就成了老年人。她感到可悲又可笑。
这一夜很安稳,她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一直在赶火车,独自一人。天地真大,自己小得像粒芝麻,可那种离别的感觉却真真切切,心里酸酸的,喉咙哽着,没有人相送,孤身一人。
她走了,火车开动。她长舒了口气,脑子里只剩下空白,密密麻麻的空白。
手机响了,她还在梦里,火车平稳而舒适,像在飞翔。她不愿意醒来,手机响了好几遍,她才摸索着拿起。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想了想,接了。祖母。一个男孩的声音,纯纯的,一下子击中了她的耳膜。我是小峰。男孩说。苏达达的心一阵沧桑,这个名字跟她完全断了联系有十年了,他的父母不允许他和她来往,就算在路上碰见也不能和她说话。比陌生人还要陌生。记得有一次,苏达达从校门口经过,正赶上小峰放学,她喜出望外,叫住小峰。小峰看见她,也很高兴,腼腆一笑。她听见李嘉在不远处气急败坏地喊,快走!磨蹭个啥?小峰走了,把手伸到背后偷偷地冲她摆了摆。那一刻,她的泪哗地流了下来。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小峰。苏达达感觉小峰的声音变了,十七岁的大男孩,快成大人了。苏达达用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有事吗?她问。
我想让你来陪读。小峰说。
苏达达长长呼出一口气,用手拂了下头发。头发太长,她一直舍不得剪,她喜欢将长发披在肩上,像那些老去的时光一样让她安然。她顿了下,慢慢地说,这是谁让你说的?
我妈。小峰说。
苏达达说,我要出门一趟,要好久,没办法给你陪读。
小峰停了会儿,说,好吧。
苏达达挂了电话,心突然紧张起来,那种无所依靠心无着落的紧张。每次出门都是这样。
她起了床,将这种紧张压下去。到车站的时候,离发车还有四十分钟,人不多,她可以从从容容地走。清晨的风,已是钝钝的冷,她穿着羊毛衫,慢慢走向入口。祖母!有人在叫,声音被风吹得摇晃,她漫不经心地走过去。有人拉她袖子,她站住,是小峰。小峰还保留着小时候看人专注的眼神,他的个子比她高出了一个头。待看清小峰后,苏达达心里有种被堵住的感觉。你来干什么?她说。小峰抓住苏达达的衣袖。祖母,他说,你留下来吧。苏达达突然有种被强迫的愤怒,她甩开小峰的手说,我快迟到了。苏达达看了看表,要安检,要去卫生间,要排队检票,她没多少时间和这孩子耗下去。小峰依旧抓住苏达达的衣袖不放。你放开!苏达达生气了,她使劲挣脱自己的衣袖,心里涌出说不出的感觉,仿佛这一生的悲伤都聚拢在了这一刻。她拉着行李箱往前走,小峰跟过来,苏达达看见他眼里含着泪。苏达达站住,叹了口气,你回去告诉你妈妈……她还没说完,小峰就说,不光是我妈妈,还有我,我想让你来照顾我。苏达达无奈,冷冷地说,你回去吧。从韩东将她赶出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下定决心,跟他们,包括这孩子,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她想跟这孩子解释一下——小峰瘦得像根泛黄的竹竿,她愣了愣,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眼看着自己的命盘被拨动了,心里懊恼极了。此后的日子,她多次想起这个早晨,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小峰的学校是一所寄宿制高中。小峰没有住校,因为他有心脏病,还患上了间歇性耳鸣,在宿舍整夜睡不着觉。李嘉在学校门口给他租了间小公寓,比苏达达的家小一些,结构差不多,也是在阳台上做饭。小峰上学了,苏达达把这个临时的家彻底清理了一遍,买来新拖把,又在两张床之间换上新布帘,把衣柜、书桌重新摆放,这个家立刻就焕然一新了。小峰回来后,惊讶地看着苏达达。这个孩子很少笑,他的脸永远是不明不白的冷淡,对什么都冷冷的。在他回来之前,苏达达一直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她看见学生像两股水流往校门左右两边流去。校门口左右都是小公寓,住的都是走读生。这两年,没有正式工作的李嘉一直陪小峰住在这里。韩东原来在运输公司开车,自生病后,没有再上班,这个家过得也是风雨飘摇。这些都是小峰昨晚告诉苏达达的。在这之前,苏达达和这些事都无关。那么现在呢?现在有关吗?她心里生出一丝懊悔。
她给小峰煮了鸡蛋,做成小卤蛋。小峰吃了两个鸡蛋,喝了一杯水,就坐到床上看书了。看了会儿,他说,祖母,你需要去卫生间吗?苏达达一愣。小峰说,你如果不去,我就脱了外套,坐在被子里了。苏达达说,你可以脱啊,我又不影响你。小峰说,我不习惯。苏达达很想问,你妈妈在这陪读时,你也不习惯吗?她没有问出来,她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也坐到被子里,这样他们彼此就看不见了。
小峰睡觉需要绝对的安静。隔壁住着一对打工的夫妻,中午苏达达听见他们吵了一架,晚上回来又接着吵,墙壁不隔音,他们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高高低低,还有女人绝望的哭声,长长的,入骨入髓。每天都这样吗?她问小峰。小峰说,不是,他们搬来没多久。苏达达说,明天我去和他们说说。她慢慢躺下,想起小峰说他独自住了好长时间,心里一阵难过。整栋楼太安静了,他们住的是顶层,没有几户人家,一大早就都出门了,一整天走廊都静静的,除了中午那对夫妻的吵架声,苏达达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夜里,小峰睡得很不安稳,他坐起来两回。苏达达问,怎么了?小峰说,心脏有点疼。祖母,你睡吧,不用管我。他声音弱弱的。苏达达忙起床,给他吃了药。这孩子太瘦了,苏达达想明天得给他做点好吃的。
早晨五点,小峰自己起来了。他轻手轻脚地洗脸刷牙,用热水热了袋中药。苏达达说,你再睡会儿,我给你热药。小峰说,我自己来。苏达达说,这几天降温,你穿厚点。小峰说,知道了。说完,就走了。
苏达达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听见学校升旗的声音,学生跑操的声音,喊着口号,脚步声像马蹄踏过。六点半的时候,苏达达起床熬了一碗粥,炒了份青菜,这是她多年的习惯。她收拾完碗筷和自己,心里开始慌乱起来——她称之为退休综合征。以前,这个时候,她该出门上班了,现在不知该干什么好。她站在阳台上,打开窗户,看着空荡荡的操场,天空晴朗,空气冷得也很真诚。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她是个业余写作者,但她从来不称自己为作家,就算好多年前就加入了作协,写作于她还是像蛋糕上的樱桃,只是喜欢,并不深爱。她正在写一篇叫《城南以南》的中篇小说,写一个姑娘大学毕业后,在精神病院工作的事情。她在开头写道:城南的草绿了,花也开了,映川河跟着解冻了,一种叫水墨的花开得无忧无虑,漫山遍野都是丝丝入扣的灰……这个故事充满了伤感,她写得入戏太深,心里酸酸的。
她写了两个小时,四周静得万物皆空。阳光透过阳台,照在她的指尖上。十点左右,手机响了,是江苏的号。她突然想起一个人。那个人曾在她心里驻扎过——那是韩立伟去世后,唯一在她心里停留过的男人。他们也好几年没有联系了,微信这么发达,他们没有加微信,也不打电话。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亲近的人越是疏远。
苏达达接了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喑哑的声音,你还好吗?苏达达心想,什么算好?什么算不好?一个人坐在咖啡屋喝咖啡,漫无边际,算不算好?阴雨的黄昏,站在阳台将天色看透,算不算不好?她想了想说,还好。你呢?那个叫老乔的男人说,我不好,快不行了。你怎么了?蘇达达问。她没有完全领悟他的意思。肝癌,晚期。老乔说,声音像被撕裂了。
苏达达站了起来,又慢慢坐下。记忆里的老乔又回来了。他们是在一次劳模事迹交流会上认识的。她是厂里的代表,发言时,她结合自己多年一线的工作经验,讲得朴实无华,完全没有按照厂里事先准备好的材料照本宣科,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老乔也是单位代表,他们互留了电话,就算认识了。老乔是单身,苏达达也是单身。老乔曾跟她提过,我们结婚吧。他说得很直接,他是刑警,喜欢直来直去。苏达达说她喜欢安静,那种想让人长眠的安静,她不打算建立新家庭。老乔提了几次,苏达达都没有答应。
苏达达说,老乔,你说详细些。
老乔说,癌症,晚期。我想出去走走,不想治了。声音里有了心灰意冷的意思。
苏达达说,那怎么行?有病不治,你想干什么?
老乔说,治不治都一样。
苏达达说,还能撑多久?三个月可以吗?
老乔笑了,你好像挺愿意我死的。
苏达达说,你等我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一定好好治疗。说完,就挂了电话。
中午,小峰回来了,她已将饭菜摆到书桌上。她给小峰做了红烧肉,是照着百度上的步骤一点点做下来的,费了好大的劲。她尝了一块,还好,就是有点咸了。小峰吃得都出汗了,他吃了满满一碗米饭。还吃吗?她问。不吃了。说完,他拿着书坐到床上看书去了。苏达达听见隔壁又响起争吵声,她想等小峰上学了,一定去和他们说说。
小峰睡了二十分钟,苏达达也躺在床上,小峰需要安静。小峰走后,隔壁的争吵声渐渐安静下来。苏达达起身,轻轻敲了下隔壁的门。开门的是个年轻女人,一脸的哀怨和愤怒。一个男人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苏达达小声说,休息呢,打扰你们了。我家小峰上高三,学习比较紧,你们说话能不能小声点?她有些不好意思,她从来没有要求过别人什么。女人点点头,好的。苏达达说,我叫苏达达,有事叫我。女人又点头,我叫小黎。眼圈一红,轻轻关上门。
苏达达回来后,靠在门上,心里像有什么放不下似的。她非常懊恼,不该接那个江苏的电话,她明明知道是老乔,为什么还要接?他们认识后,只见过几次面,她想,每个人都是过客。就像列车,时间一到,就要开走。
整个下午,苏达达都心神不宁,她将房间又打扫了一遍。苏达达不擅长做饭,但喜欢打扫,也算术业有专攻吧。她将小小的厨房擦得雪亮,将地面拖了三遍,又把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实在没什么可干了,她又坐到电脑前,继续写城南故事。城南以南是一家精神病院,院落建得堪比疗养院。这么美丽的医院,却流传着一个恐怖的故事。一天夜里,狂风大作,一个女精神病人离奇死亡,死后院方把她埋在了医院对面的荒丘上——这个女病人是孤儿,院方只好做主把她埋了。从那以后,每到刮风的夜晚,就有人看见女人穿着红色的衣服,在坟前翩翩起舞,舞姿优美,衣服被风吹起,忧伤地摆动,还有悠悠的哀乐传来,甚是恐怖。
精神病院的男病人都喜欢刮风,风一刮,他们就特别安静,排排坐,看着外面,等待夜晚降临。苏达达很羡慕这个女子,能在人间和阴世往复穿梭,生与死在她眼里不再是事,而是自由来去。
苏达达一直写到晚上九点,小峰十点放学,她又站在阳台上,看楼下的灯火。楼下有几个小超市,灯火辉煌。远处的迎春花看不见了,却有暗香传来。她想起老乔曾送过她一盆吊兰,她不擅长养花,不久就养死了。老乔说,本来是想向她求婚的,临时改变了主意。她问为什么。老乔说,我干了二十年刑警,见过太多生死,我不怕死。但我怕你……你往那一站,我啥想法都没有了。苏达达笑了。那时的老乔刚过四十岁,干练、稳重,高大帅气。老乔说,就让这盆吊兰做个见证吧。如果我下次来,它还好好活着,我们就结婚。苏达达看着吊兰,没有说话。她很伤感,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命运会由一盆吊兰来决定。她在心里评估,以她的养花水平,它活不过一个月。她还是高估了自己,不到两个星期,吊兰就死了。
小峰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兜菜和几个水果。我妈妈来了。他说着,将菜和水果放到厨房。苏达达很想问一句,你妈妈来,为什么没上来?想了想还是算了,那个女人不上来正好,反正不想见她。
祖母。临睡觉前,小峰说,你不要多想。我妈妈说,她有事,要去医院照顾我爸爸。
这个孩子太聪明了,苏达达想。她很想问,你爸爸怎么样了?但想了想,还是咽了下去。那个冬天,那个晚上,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她生命中的刀伤,多年后,依然不屈不挠地疼着。
生活就是一个局,走不出去就会困在里面。接下来的日子,每隔几天,小峰就会提上一兜菜和几个水果。水果刚好够他一天一个,菜基本上是青菜。苏达达每天都会给小峰加个肉菜,她还给小峰买了牛奶,保证一天一袋,鸡蛋一天两个。这样,小峰的营养基本就可以跟上了。
苏达达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她一整天都待在小房间里,看书写字,给小峰做饭。只有在晚饭后,暮色降临时,她会去外面跑一个小时步。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已经坚持了十年。从韩立伟去世那年起,她就开始跑步。运动可以治愈创伤,那她的创伤,在这日复一日中治愈了吗?她不知道。大部分时间,她选择遗忘。生活是可以选择的,她有这个权利。
苏达达换好运动鞋,拿上钥匙,准备出门。她刚打开门,就听到有人叫她。准备出去吗?隔壁的小黎探出半个头,跟她打招呼。嗯。苏达达点点头。她突然意识到,这几天隔壁挺安静的。你今天好像提前了半个小时。小黎说。苏达达又点头,锁上门。小黎走出来,站在门口说,能到我屋里坐坐吗?她声音里带着请求。苏达达想了想,走了过去。小黎的房间和她的房间一模一样,里面的东西也大同小异,只是床换成了一张大床,房间有些凌乱。苏达达一走进去就感到了一种悲伤,好像囤了好久。你一个人吗?苏达达问。他走了。小黎给苏达达打开一盒米果,说,再也不会回来了。房间里有两只小木凳,围着一张小圆桌。她们坐下来。
他搬走了。小黎说得很郑重,好像苏达达是见证人,有了見证人,这事就是事实了。
苏达达没有说话,她打量着房间,男人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只有一个电动剃须刀还插在床头充电,想是早就忘记了。
他回他前妻那里了。他儿子病了,白血病。他要和他前妻一起给儿子看病。小黎剥了个米果给苏达达,你吃,苏姐。苏达达说,我都五十了,还叫我姐?五十也是姐,你这么年轻。苏达达看着她,在心里说,年轻有什么好?年轻就可以活得幸福吗?小黎一个接一个地吃着米果,像是泄愤一样。我都好几天没吃饭了。他是我的初恋。她说,今天算是想明白了,都他妈的是扯淡。苏达达很深地看了她一眼,想起了自己的初恋。自己也有初恋。初恋是个很帅气的男孩子,学的是哲学,满脑子都是哲学思维。他有好的家世,人也优秀。他们谈了五年,最后还是分手了。初恋后来娶了个胖胖的女孩,多年后,苏达达再次见到他,他也变成了大胖子。都他妈的扯淡。苏达达也在心里骂了句。
走了好。小黎说,我们本来都准备结婚了。我们在老家拍了婚纱照,我父母也和认识的酒店打了招呼,亲戚们都知道我快结婚了。我从没嫌弃过他是二婚,他倒抛下了我……小黎说着说着又哭了。
苏达达没有说话,她不会安慰人,她永远都是冰冷的,就像她操控的那台机器。在厂子里的时候,她有时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只在自己的机器前忙碌。时间就是太阳从不同的角度射入车间,循序渐进,日复一日。
分开好。小黎说,等到结婚再分开,那就更麻烦了。
苏达达不由得点了点头,是,分开好。有缘无分,凑合也没用。
小黎从阳台上搬来一盆花,是吊兰。苏达达站了起来,盯着这盆花。花长得很好。小黎说,天还冷,晚上放屋里。苏达达一阵黯然,说,我要去跑步了。小黎说,这么快?这盆花送你吧。苏达达忙说,我不养花。
苏达达去跑步了,空气中有种推心置腹的冷。她跑了会儿,感觉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打开了,回来的时候,手和脚都有了暖意。她太瘦了,正常情况下,手脚都是冰冷的,就算是夏天也如此。学生放学了,她在人群里找小峰,找了半天没找到。她向小区门口走去,在拐角处看到了小峰,还有李嘉。他们站在一棵大树下,树的阴影笼罩着他们,她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苏达达听见李嘉说,她对你好吗?她那个人本质不怎么样,你要小心点……下面的话,声音太小,苏达达没有听清。
小峰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不要每次都问。他有些生气,拿起地上的两袋东西,准备走了,又补一句,她是我祖母,她还能害我?
害你不害你不知道,她算哪门子祖母?你还是小心点好,别吃了亏还不知道。
我能吃啥亏?小峰站住,很不满地说,不是你让她来照顾我的吗?她不是我祖母,那你为什么不找别人?
我去找别人?还不是因为你爸爸!要不是他躺在医院里,半死不活,我能活得这样窝囊,去求那个女人?李嘉快哭了,声音带着呜咽。
爸爸怎么样了?小峰说。
李嘉说,医生说如果继续治疗,费用会越来越高,可是我们已经没钱了,卖了一套房子,还要再卖一套吗?那我们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我们还有祖母。小峰说,请祖母帮我们想想办法。
祖母?李嘉冷笑,你以为她是你的亲祖母?她是一个贪财的女人,怎么可能帮我们!
小峰转身就走,李嘉忙拉住他,好孩子,这些话妈妈不该对你说。你只管好好读书,剩下的事妈妈来管。
他们不说话了,还站在那棵大树下。有风吹来,树枝左右摇晃,发出沙沙的声音,像人在耳语。苏达达木木地站着,心里充满了悲凉。她早就知道,他们早把她当成了小偷——偷拿了他们家六万块钱。那年冬天,韩立伟突然去世,除了给韩东攒了套房子,他所剩无几。他是个大手大脚的人。他说,攒个媳妇就够了。韩立伟死于心梗,死在医院里。在去医院的路上,韩立伟告訴苏达达,除了存折上的几万块钱,他还有六万元现金,在书房的柜子里,那是他常年备用的。他说,回去带你买一套喜欢的首饰,你是女人,嫁给我,不能什么都没有。说完又笑了笑,万一我死了,连个念想都没有,还不被你骂死。苏达达说,谁要你的,我不喜欢。韩立伟说,喜不喜欢是一回事,有没有是另一回事。回去就带你去买。说这话的时候,韩立伟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命运就是这么残酷。苏达达没有想到这个倔强的男人,也可以这么浪漫。
苏达达没有亲眼见过那六万元现金,她对金钱不感兴趣。不是她清高,而是她刚进厂的时候,他们厂正红火,这家号称亚洲第三、中国第一的企业,那时的工资绝对是当时最高的。她见过钱,区区六万块,值得她动心思吗?
小峰说,人家帮你,你还这样说人家。
她是帮我们吗?她拿了你爷爷六万块钱,她是在还债……
苏达达听不下去了,她是一个简单的人,简单到什么事情都懒得去分辩。韩立伟去世后,苏达达一直没有回家,直到遗体火化后进入墓地,她才回去。回家后,她都有些不认识自己的家了,怀疑是不是也跟着韩立伟到了另一个世界。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连卧室上方常年不开的柜子都打开了。苏达达早忘了那六万块钱。韩立伟走了,她人生的花季也过了。她已经四十岁了,半生的风刀霜剑,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走的路也都走了,没什么可遗憾的。从那以后,细心的邻居就发现苏达达变了,她更不爱说话了,脸上永远不阴不晴,像被摁灭的灯泡,再没了光和热。她下班后,就沿着长长的马路慢慢往家走,除了工厂里那台机器,她和谁都没有关系。
苏达达走了出来,像是突然冒出来的,李嘉和小峰都吃了一惊。苏达达站在春天的夜风中,单薄得像片树叶。我……那个,来看看你们。李嘉从小峰手里夺过菜,尴尬地说,买了点菜,你看还需要什么,我来买,给你们送过来。她语速极快地说着,脸上是惶恐的笑。苏达达没有去接菜,她对小峰说,我们走吧,回去早点睡。小峰默默接过菜,跟着苏达达回去了。
他们住在九楼,从电梯往左数第六间,苏达达感觉走廊变长了。小峰小心翼翼地走着,这个孩子心事太重,苏达达不打算跟他说什么,孩子是孩子,大人是大人,大人的事大人来解决。再有两个多月就高考了,她不能因为心里的怨,影响孩子一生。她努力说服着自己,开门,开灯,开窗。苏达达习惯每天晚上开窗十分钟,这屋太小了,十分钟足够了。她从小峰手里接过菜——一把菠菜,两个土豆。她说,你洗洗睡吧,今天还有学习任务吗?小峰嘴唇动了动,小声说,没有。苏达达照例给他热了杯牛奶,小峰喝完就睡了。苏达达关好灯,过了会儿,小峰在黑暗中小声说,祖母!苏达达嗯了声。小峰不说话了。苏达达的眼睛湿了,她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次她是真的要走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星期天放学早,中午要提前一个小时,苏达达不准备做饭了。她将屋子又打扫一遍,将小峰的衣服洗好,挂到厨房的衣钩上。她想带小峰去楼下的小餐馆吃一顿,顺便告诉他,她要走了。她不是小偷,她没有看见那六万块钱。她还想告诉小峰,她其实是很爱他的,这么多年,他们没有见过面,但在她心里,他还是她的亲人。
小峰回来了,他好像预感到了什么,怯怯地叫了声祖母。苏达达说,我们去楼下吃饭吧,想吃什么?苏达达装好钥匙,她的行李箱已经收拾好,只要一张车票,一切就可以回到从前了,什么都没有变。
他们进了一家面馆。苏达达胃不好,她喜欢喝面馆里的汤。服务员问他们吃什么,苏达达让小峰说,小峰说吃牛肉面。服务员又问,妈妈吃什么?小峰看了苏达达一眼,没有说话。苏达达也没有说话,她在品味“妈妈”这两个字的意义。她也有妈妈,可妈妈早就离开了她。她不知道妈妈的死活,更不知道妈妈是否想念她。过了一会儿,小峰说,她是我祖母。服务员笑了,那祖母吃什么?苏达达说,我也要牛肉面吧。
吃饭的人不多,他们隔壁桌是一对真正的祖孙。祖母吃得很快,一直不停地催促着孙子,你快点,吃饭这么慢。高三了,每一分钟都得抓紧。
苏达达跟服务员要了个空碗,把自己碗里的海带、皮渣、肉丸子、牛肉都挑了出来,放到小峰面前,说,这个你吃,我吃不了。小峰没有说话,闷着头吃面。苏达达喜欢这家的牛肉面,不只是牛肉,还有其他配菜。她又给小峰碗里加了些面条,剩下的正好够她吃了。他们慢慢地吃着,隔壁的祖孙早就走了,他们还在慢慢地吃。阳光照在手上,她能看见小峰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像一张网,把她给罩住了。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小峰终于吃饱了。他吃得很慢,好像也在等苏达达说什么。最后,苏达达把汤都喝完了,才说,小峰,跟你说个事。小峰看着她。苏达达说,我要走了。你知道,祖母有很多事要做。祖母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你自己照顾好自己。说完,她长长舒了口气。小峰静静地看着她,他的嘴角还挂着一片菜叶。苏达达指指他的嘴角,小峰用餐巾纸擦了,慢慢地说,祖母,你不要我了?苏达达的心抖动了下,她用餐巾纸按住眼睛,问自己,我是他的祖母吗?李嘉不是说了吗,我是来还债的。我要多久才能还完?她现在都开始怀疑了,好像她真的欠他们一样。
祖母还有事。苏达达冷冷地说。人生已进入暮秋,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没有人能把她从生命的轨道里拉出来。
祖母,是因为妈妈吗?
谁也不因为。是我自己。苏达达改换了称呼,她现在是“我”了,不是什么祖母。
是妈妈不好。小峰轻声说。
苏达达悲凉地笑了笑,吃饱了吗?吃饱了我们就走吧。
小峰回来后,睡了会儿。他睡得极不踏实,在布帘那边不停地翻身,一点半不到,他就起来了。苏达达问怎么这么早,他闷闷地说,还有作业。苏达达给他削了个苹果,他也没吃,提着断了一条带子的手提袋走了。那条断了的带子,苏达达本想给他缝上,但没有找到针线。
小峰走后,苏达达在床上坐了会儿。她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东西,没有什么,几件换洗衣服,一双拖鞋,一个笔记本电脑,几本书,就这么多。还有她给小峰买的豆浆机,一次也没有用过。她只要拉起行李箱,关上门,一切就都OK了。
终于还是离开了,她拉起行李箱,把小峰的床单抚平,没有一丝褶皱。有人敲门,苏达达去开门,是小黎。小黎抱着一盆吊兰,说,姐,给你吧。我要走了。苏达达吃惊地看着她,这盆吊兰像个暗语,苏达达的心提了起来,你去哪里?阳光很好,明媚得多此一举,晃得苏达达眼疼。你这是要去哪里?小黎反问。准备出去。苏达达说。小黎把花放到门口,姐,你找个凳子放上,这花很好活的。苏达达嗯嗯地应着,她感到很累,莫名其妙地想躺一会儿,睡一觉。
我要走了,房子已经退了。小黎说。
去哪里?苏达达有些恐慌,她又感到了离别的恐慌。她好久没有跟人离别了,这样昙花一现的离别,也会让她恐慌。
我出去打工。小黎拉住苏达达的手,说,我到哪都能活,你放心。
苏达达的心头一酸,你一个人吗?
一个人。小黎说,我和他已经说好了,再也不联系了。小黎的眼里出现了泪花。
就这么断了?苏达达问,不是还有时间吗?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时间,她这样问小黎,像是在问自己。
没有了。小黎低下头,擦了下泪说,他儿子也很可怜,小小年纪……我不能扯他后腿。
苏达达回过神来,说,你要保护好自己……随时来这儿。
我會的。小黎深深地点头,抱了抱苏达达瘦弱的肩,你也要照顾好小峰。他夜里经常咳嗽,前段时间,夜里还来敲我的门,说心脏疼。
谢谢你,我都不知道。苏达达说。
小黎说,也许是你来之前。你不用担心,好好照顾他就行了。
小黎挥了挥手,像她们真正站在站台上告别一样。
送走小黎,苏达达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蹲在门旁哭了起来。她的头发散乱,遮住半张脸,她哭得很伤心。这一生,她没这样哭过。她哭得眼泪鼻涕一脸,好像要把一生积淀的委屈都哭出来。她没想到自己那颗冰冷的心也会哭泣。她哭了好久,几乎上不来气,她感觉自己快晕了。哭完,她重新化好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发陌生了。
那盆吊兰被苏达达养得很好,她每天把它搬到阳台上晒一晒,也不浇那么多水。她没有上网查资料,就按照自己的法子将它养起来。这几天,苏达达又听到了箫声,跟她在自己小屋里听到的一样。箫声似乎是追随着她而来,隔着河岸,充满了冬季的忧郁和沉静,穿越山水,踏歌而行。
苏达达昨夜梦到老乔了,老乔憔悴了很多。对这个男人,苏达达谈不上有太多感情,她的一生只为韩立伟付出过。她觉得自己是个冷血的女人,从父母离开,她半生漂泊,直到成了老姑娘嫁给韩立伟,她的心都是冰冷的。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把自己当成过客。
她没有给老乔打电话,她将这个男人拒绝在了生命之外。下午,她写了几百字《城南以南》,写到一个记者以病人的身份入院,展开调查,发现处处弥漫着诡异的气息,医生护士都跟幽灵似的,走路毫无声息。苏达达写得自己都有点毛骨悚然,电话就是在这时候响起的。老乔在电话里说,你不是说三个月吗?医生说了,就算我不治,也能活三个月。他的声音听上去比上一次更加喑哑,像被蒸干了水分。苏达达说,你这是对生命的不尊重。老乔说,这不是明摆着吗?治不治都一样。他再次强调,三个月,我等你三个月。苏达达想了想,说,我不去了,我改变主意了。说完,她看向窗外,迎春花已经败了,一树梨花开得从容乐观。
老乔沉默下来,苏达达能感到电波在生硬冷漠地传导,过了会儿,那边把电话挂了。
苏达达继续写她的小说,拒绝了就拒绝了,这很符合她的性格。曾经有人问她为什么要写小说,她说想过另一种人生。苏达达的小说苍凉忧郁,充满了伤感,恰似箫音。
苏达达写了会儿,停下来,老乔最后的沉默让她无言以对。她索性收了电脑,想下楼走走。午后三点,窗外树影不动,那条河也像睡着了,阳光很好地将水汽吸收,进入循环。楼下,一对小夫妻正在搬家,几只纸箱子,数个手提袋,锅碗瓢盆,在电梯口摆了一地。又有新住户了,她想。这里每天都有人来了又去。小夫妻累坏了,喘着粗气,一样样清点东西。女的说,总共十四样,大小都算。男的说,不对呀,怎么只有十三件?女的哎呀一声,我的包。她飞快地跑出去,幸好搬家的车还在。女的爬上车,在一堆包装袋下找到了自己的包。她胖胖的脸兴奋得通红,像是捡到意外之财一样。
苏达达决定去小河边看看,她来了这么久,还没有去过,只站在窗前看河水粼粼,日复一日地流着。走到跟前才发现,这条河很宽,河堤砌着水泥台阶,一直通到河边。苏达达沿着河堤一路走下去,河堤上万物生长,阳光不浓烈,阴影若有若无。有棵桃树,粉色的花开得淋漓尽致,她从一朵特别大的花上取了一片花瓣,柔软,细腻,放进口中,有股甜味。一朵花居然活得这么明白,该香就香,该开就开,该落就落。比她好。她痴痴地想。
天阴了下去,午后这段时间,河堤上安静极了,苏达达找了个台阶坐下来。有风吹过,淡得像尘。有个女人在河堤上整理杂草,慢慢地移过来。苏达达问,这里也有专人负责除草吗?有啊。女人说,我不就是吗?女人个子不高,微胖,脸上是心宽体胖的丰盈。苏达达想,她活得多快乐啊。果然,女人笑了,你也是陪读的吧?苏达达脸上现出疑问的表情。女人又笑了,能在这里清闲地坐着,肯定是陪读的。哪像我,累死累活的。女人挽起袖子,用小铲子使劲铲河堤上一种乱蓬蓬的草,抱怨说,这种“乱蓬蓬”见风就长,还有刺,最是讨人烦。你看你,不上班多好。我一天才挣几个钱,累得要死。说完,又一铲铲下去,铲掉一棵“乱蓬蓬”。她咬牙道,就这几个钱,还要养一家老小,连饭都够不上。苏达达不知道“够不上”是啥意思,是不够吃,还是顾不上吃?女人将“乱蓬蓬”丢进垃圾袋,又说,看你,多好,啥也不用干,坐在这里看风景。苏达达很想说我已经退休了,可以坐下看风景了。又想,这样说,还不知道会勾出女人多少话。遂闭嘴,扭头看河面。河面上有鸟飞过,羽翼修长,一身纯白,只头顶一点黑,非常漂亮。苏达达忍不住拿起小石子朝飞鸟的方向投去。嘿,你以为你能打到鸟?女人歪着头嘲笑她。苏达达又好气又好笑,站起身,拍了两下灰,沿着河堤爬上去,老远还听见女人在后面说,看把你美的,我咋没这福气……
晚上,小峰回来比平时早了一个小时,因为是周末,可以少上一节晚自习。他身后跟着李嘉,苏达达很意外,看着这个满身消毒水味的女人,不想和她说一句话。她的到来,让苏达达平复下来的心又沧海桑田了。苏达达厌恶地皱起眉,拿起大衣,对小峰说,我出去走走。
阿姨,等等。她刚走到楼下,李嘉就追了出来。
她站定。楼梯口的灯太昏暗,李嘉站在她身后。
什么事?苏达达冷冷地问。这一刻,苏达达很想说,我要走了,这里你看着办吧。然后,把挑子啪地撂到她面前,不管了。
阿姨,李嘉走上前说,那个,韩东,快不行了。她说着,抽噎起来。又说,已经欠医院好多医药费了,家里只剩四百块钱,我刚给了小峰。她低声抽噎,声音一顿一顿的。
这个女人就这样,苏达达心里厌烦极了。她眼前呈现出深秋远山的景象,大地一片萧索,呼呼的北风不间断地刮着,树上的叶子也在肆意的秋风中坠落大地,变成泥土,结束一世的漂泊。
你打算怎么办?走出小区,苏达达在花坛边坐下,淡淡地问。李嘉站在她身旁,停止了哭泣。
李嘉站了一会儿,说,阿姨,你能不能把那六万——
什么?苏达达站了起来,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里发出骇人的光,让李嘉后退了一步。她看着李嘉,用平静得完全陌生的声音说,我再告诉你一遍,我没拿那六万块钱!苏达达的身体像受到重创一样摇摇晃晃,与李嘉擦身而过时,她听到了箫声,那么悲壮,在她脚下回响,雾沉沉的。
苏达达回去的时候,小峰还没有睡,他不安地看着苏达达。苏达达说,早点睡吧,一星期就一天回家早。小峰说,我妈跟你说什么了?苏达达说,没说什么,让我好好照顾你,增加营养。小峰的瘦倒是和苏达达一脉相承,都是很立体的瘦,这个男孩有一股阴柔之美。
祖母,你是不是快走了?他抬起头,看着苏达达。
苏达达坦然承认。她没有多想,自然而然地就承認了。
小峰不说话了,看了会儿书。苏达达准备睡觉时,小峰走过来,很郑重地站在她身边。最后一个月了。他说,声音很轻。他看向窗外。窗外是对面大楼的灯光,一个一个小方格子,整整齐齐。
李嘉又提到了那六万块钱,把苏达达对这个家,连同对小峰的爱,一同斩断了。她心如死灰。她想,六万块钱不多,她也拿得出来,可是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我要走了。她坚决地说。她想起小黎,那个被命运抛弃的女孩,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老乔,距她说的三个月已经过了大半,他可安好?人生的路,她也已走过大半,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祖母。小峰叫她。
苏达达走过去,来到小峰床前。小峰从他的书包里翻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是个手链,银质的,闪闪发光,很精致。祖母,给你。
苏达达的心悲凉到了极点,她看着小峰,有点不认识他了。遗传真可怕,小小年纪就知道贿赂人。苏达达问,什么时候买的?刚刚吗?不是。一年前抽奖抽的。小峰说着,难得地笑了。苏达达的心释然了,更大的一片悲伤又从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她将手链戴在手腕上。她太瘦了,一放手,手链就掉了下来。
我会修。小峰说。
他从小盒子里找出工具,将手链拆开,从连接处两边各去掉一节。祖母,你再试试。苏达达试了下,还是太大。小峰又从一边去掉一节,苏达达戴上后,感觉可以了。行了。她说。她的心情非常复杂,就像每次站在窗口迎接夜幕降临,看灯火点亮,繁华升起。她不相信命运,可她不知道,现在该以怎样的方式接受命运。
她将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一刻,她感觉自己真的老了。五十岁的女人,算不算老?青春的尾巴都揪不住了。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腕。眼前这个孩子,她曾真心喜欢过。他小时候,曾偷偷拿过一块糖,塞到她的手里,趴在她的耳边说,别告诉别人。那是他们的秘密。多年后,苏达达常常想起这件事,就像她生活里的一朵花絮,那么绚烂地绽放过。
睡吧。她说。
小峰很快睡着了。高三,临近高考,压力太大。苏达达睡不着,她坐起身,听见隔壁还有说话声,像在吃东西。新搬来的这对小夫妻,每天十点下班,回到家就吃东西。苏达达抚摸着自己的波浪长发,抱在胸口,将脸埋在长发里。
小峰发出梦呓,不知说些什么。苏达达悄悄下床,银色的月光从小阳台上透过来。自她来了以后,小峰的睡眠渐渐好了,有几次她夜里上卫生间,小峰都没有醒。他睡得很沉,也许祖母的到来让他安心,他完全变回了孩子。她听说李嘉想卖掉老房子,就是当年她和韩立伟住的房子。当年李嘉和韩东自住的那套房早就卖了。韩东几年前就得了甲状腺癌,后来又得了糖尿病。从那时起,他们就一直在看病。李嘉没有工作,小峰要上学,想想他们也是挺难的。那个小区,苏达达有十年没有去过了,有时从门口路过,她也不想再看一眼。
她又躺下,河对岸的箫声隐隐约约,忽远忽近,像在试探。
这一夜,苏达达睡得很不好,早晨闹铃还没响,小峰就起来了。他说想早点去学校。苏达达要起来给他热奶,他说,不用了,我放在怀里,一会儿就热了。
吃过早饭,苏达达拿出一张纸,把自己的积蓄一项项写下来,有工资卡、存折、基金,还有亏了将近一半的股票。她记得家里的一本书里还夹着五千元现金。
小黎回来了。苏达达没想到小黎会回来。她将写好的纸条折起来,总共是十七万——这是她全部的积蓄。苏达达将纸条夹到一本书里,感觉眼前在一点点变暗。窗外阴云翻滚,风雨欲来,天地浑浊一片。真的要下大暴雨了。她看见对面的河水汤汤,一片浑白。河岸上有个人在匆匆地走,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搞绿化的女人。有花香送过来,也是湿漉漉的。这间出租屋,窗户有好大一道缝关不严,苏达达常常站在这里闻花香。阳光疏朗的日子,花香也是层次分明的,她能从花香里辨别出每种花的味道,就像她的日子,各种味道都有。
小黎就是在暴雨倾盆的前一刻,敲响了苏达达的门。这里太安静了,像座孤岛,敲门声就显得突兀而隆重。苏达达打开门,小黎带着湿冷的气息闯了进来。苏姐,你还在啊,真是太好了!她拥抱苏达达,惊喜得差点落下泪来。苏达达将长发拢到脑后,露出五十岁依然好看的容颜。小峰还没高考,高考完就走了。苏达达说。她不习惯拥抱,身体僵硬着,多少年了,没有人拥抱过她,她都忘了拥抱的滋味。
怎么突然回来了?苏达达给小黎倒水,让她暖暖手。小黎打量着房间,这房间真好,虽然小,但温暖,还有光。她说着走到阳台,向下看,天气好的时候,大团大团的阳光,浑身暖洋洋的,真好。
这么好,你还是回来吧。苏达达说。
小黎笑了。窗外已经下起大雨,窗缝处有水流进来,像小蛇,蜿蜒着顺墙而下。
我饿了。小黎撒娇地摇晃着苏达达的肩。苏达达这才想起,小峰说中午不回来,要赶作业。她本来想好中午不做饭,吃块蛋糕算了。苏达达对吃没什么讲究。
想吃什么?
想吃手擀面。小黎娇憨地说。
苏达达开始和面,擀面。窗外的雨声更大了,暴雨如注。小黎抱紧双肩,头抵在窗缝上,雨水打在她脸上,像泪痕。
满世界的风雨。苏达达幽幽地说。灯光打在地面上,像深深的水泊。
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小黎试图关上窗户,可是没用,湿冷的气息一股股流进来,室内也有了冷意。
不出去就不出去。苏达达说,在附近找个活儿,也挺好。
那边有人住吗?小黎指着隔壁。
有了。搬来对小夫妻,每天晚上十点才回来。
哦。小黎有些失落,头抵着窗户,继续看雨。
这里有好多空房间。你要住可以再租一间。苏达达说。
我——小黎迟疑着,不租了。
苏达达将面条擀好,薄得透明。小黎惊呼,一定好吃。
吃饭的时候,苏达达拿出一瓶红酒。来,喝一杯。她给小黎倒上,自己也倒上。她们用的是高脚杯,淡蓝色,特别漂亮,天然的蓝,像片海,给人以宁静。这是苏达达出差在外地买的,本来是装饰房间用的,苏达达用来喝水了。
有什么打算?吃到一半,苏达达问小黎。小黎的胃口真好,吃了一碗又一碗,还吃光了盘子里的菜,连汤都喝光了。
他和前妻复婚了。小黎幽幽地说,我想回来看看。她指指自己的房间,可惜住人了。
苏达达叹息一声。
小黎伸出自己的手指,专注地看着,十个指甲都是淡灰色,传说中代表忧伤的颜色。
那边有个宾馆。苏达达说,你可以去住一晚,明天再做打算。
小黎点头,呆呆的,像没听懂苏达达的话。室内突然一亮,一道闪电划过,接着是雷声,绵延不绝的雷声。在闪电划过的那一刻,苏达达看见小黎的脸上有朵诡异的笑容。她将碗筷收起,拿到厨房里洗好后,又坐到小黎跟前。如果我下次再来,你还会等我吗?小黎说。我——苏达达想说,我很快就要离开了,我也是这里的过客。小黎按住苏达达的手,定定地看着苏达达的眼睛,轻声“嘘”了一声,说,我是说,以后无论你到哪里,都请记得我。说完,她笑了下,一言为定。苏达达的脑子风驰电掣,这个“等”字让她的胸口一热。有多久没有等候的人了,有十年了吧?苏达达甚至断定自己的后半生,再无需要等候的人。
小黎呆呆地坐了会儿,起身要走。又一道闪电划过,雷声迟了好久才过来。苏达达看着窗外,雨声小了,河水白茫茫一片,像道伤痕。
以后我去哪里都告诉你,我等你。站在门口,苏达达郑重地说。小黎笑了,谢谢你,保重。
苏达达点头,看着小黎走向电梯。走廊很长,电梯在最南边,小黎的背影慢慢远去,苏达达心里突然生出一种离别的伤感。她想起李宗盛的歌:记忆它总是慢慢地累积,在我心中无法抹去……她喜欢李宗盛的歌。
苏达达在小厨房包饺子。包饺子是临时起意的,她去楼下小超市买青菜,闻到一股饺子的味道。苏达达好久没有感觉到这种浑圆的烟火气了,当即决定给小峰包饺子。苏达达洗手时,听见电话铃响。她的手机很少响,这世上认识她的人不多,能记得她的人更少。又是江苏的号。苏达达深吸一口气,接了电话。她“喂”了声,那边没有声响。过了一会儿,老乔才说,我快不行了,怕是见不到你了。苏达达说,你这是在和我告别吗?老乔说,算是吧。苏达达很难相信,那个和死神无数次擦肩而过的老乔,也要和死神握手了。她没有说话,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时间,小峰高考还有半个月,她来回要花四五天时间。一切都该结束了。老乔长长叹息一声,我累了。
老乔挂了电话,苏达达想象着老乔绝望的样子。他在道别,与她道别,与生命道别。
一会儿电话又打了过来,老乔的声音再度传来。
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他问。
算数。苏达达说。
她想,如果她现在起程,或许还能见上老乔一面。命运真残酷,生命的终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到了。她很羡慕他,眼前甚至幻化出一块墓碑,那是她自己的:苏达达,生于1971年,卒于2021年。墓碑下有鲜花,她能看见一堆明晃晃的黄。来送花的人会是谁呢?也许是路过的人,也许是小峰。小峰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人。
只有亲人才能伤得了你,且刀刀见血。她突然想起这句话,对老乔说,我去,你等着我。
老乔挂了电话。老乔就是这样,做事从不拖泥带水。
此后的几天时间,天气一直很好,温度持续走高,有人已经穿上了T恤。高考越来越近,苏达达的《城南以南》写到两万多字了,她写到了几起命案,环环相扣的命案背后,是人为,是天意?不知道。整个医院弥漫着死亡气息,病人们越来越不安,恐怖的尖叫声彻夜不绝。那个在夜晚翩翩起舞的女人,不是鬼魂,而是精神病院的一名女医生……她写累了,这样恐怖的小说,她还是第一次写。她决定到小河边走一走,吹吹风,晒晒太阳,看看草木,感受一下万物生长。你知不知道,前几天,这里淹死个人?她刚坐下没多久,那个搞绿化的女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神秘兮兮地告诉她。苏达达哭笑不得,对这个满腹牢骚的女人,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哎,你好久没来了。女人热情地打招呼,把她的大剪刀往地上一丢,在苏达达不远处站定。这里淹死个人,她指着河水深处,就那里。听说是自杀,捞出来都不成样子了。苏达达看着河面,没有说话,她想象不出,这么温柔静美的河流,怎么会吞噬下一条生命。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女人走上前,指责苏达达的冷漠,那可是一个年轻女人,穿件绿色的衣服,衣服都撑破了。你说什么?蘇达达看向她。叫什么黎。女人指着河堤上一处地方,在那发现了她的包,包里有身份证,外地的……女人喋喋不休。风徐徐吹来,风中的花摇曳万千。苏达达呆住了,有那么一瞬,她想到了她小说里那个起舞的女人,她们的心里该有多大的不甘啊!苏达达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下。
回到家,她坐下来,想以一颗还没死透的心回忆回忆过去。韩立伟去世没多久,韩东和李嘉就找上门来。他们以失踪的六万块钱为由,让苏达达立刻搬出她和韩立伟的家。他们说那是韩家的财产。苏达达愤怒了,她一步跨到李嘉面前,你想怎样?李嘉也愣住了,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一把拉过韩东。这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和他的老婆互看了一眼,利落地说,不想怎样,六万块钱、房子,都还给我们,两不相欠。苏达达只觉得胸口热泪滚滚,她强迫它们不要涌到眼睛里。她早就声明不要韩家的财产,他们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苏达达默默地走到鞋柜旁,绕过地上那盆假花,绕过韩立伟喜欢坐的竹椅,从钥匙链上取下钥匙,放在韩东和李嘉面前,淡淡地说,我的东西,我会找时间来收拾,到时候给我开一下门。一切都静止了,空气都沧桑起来,阳光很好,树影摇曳,苏达达拿上自己的外套、手包,回了自己的小屋。从那一刻起,她和韩家最后的一点温情,终于像冬天干透了的枯枝,喀嚓一声全断了。
过了几天,待她心情平复下来后,决定去收拾东西。她给韩东打电话,让他去开门。韩东说不用了,就挂了电话。苏达达到达后,看见自己的东西都堆在门口,打包好了。真是劳他们的大驾了。
小峰放学回来说,学校要开考前家长会。苏达达说让你妈去吧,你给她打电话。小峰说,我妈要照顾我爸。祖母,你去吧。苏达达说,高考是大事,还是让你妈去吧。小峰没有打电话,第二天苏达达只好准时来到教室。会还没有开始,家长们都和孩子在走廊里说话,非常亲热。苏达达没有找到小峰,她往教室里一看,小峰正孤单地坐在座位上学习。苏达达胸口一热,轻声叫了声小峰。小峰抬头,看见苏达达,笑了下,走出来。她从没见小峰这么高兴过,他羞涩地叫了声祖母。旁边有同学说,哇,你奶奶这么年轻。小峰笑笑,让苏达达看墙上的集体照,请她猜猜哪个是他。苏达达说,这还用猜吗?这时老师走过来,看了看苏达达,又走了过去。
开完会,班主任对苏达达说,该让他妈妈来,这是孩子高中阶段最后一次家长会。苏达达点头称是。
苏达达没有直接回家,她去了花店,买了束黄菊。她要去看看小黎。苏达达走在河堤上,想象着另一个自己站在窗口,看着河堤上的自己,鲜花满怀,长裙飞舞。几只大鸟在头顶飞过,她不知道如今的小黎在哪里,小黎的灵魂会不会知道她来看望。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城市不会再有人记住小黎,那个搞绿化的女人也会渐渐忘了她,小黎就像一缕烟尘,消散了。
苏达达在小黎被打捞上来的地方放好花,坐下来。风声很大,穿过树梢,神秘而阴郁。她不知道该跟小黎说点什么,亲人已逝,爱人远去,生命中美好的东西都不复存在,才让这个年轻的生命中途退场吧?她听到了箫声,遥遥地传来,起起落落,不可思议的缠绵,一击即中心底的痛。难道真的有人吹箫?她站起来,向远处望去。没有人影。她循着箫声走过去,也没有发现。她又坐下,过了很久,箫声渐渐隐去,四野寂寞,只有万物生长的声音风起云涌。
苏达达走的时候,把银行卡和写了密码的纸条都放在小峰的书桌上。她犹豫了好久,这样做,是不是就承认了钱是她拿的?她拿了韩立伟的六万块钱,她是个贪财的女人,她年纪轻轻嫁给韩立伟就是贪图他的钱。苏达达冷笑,韩立伟算有钱吗?她要找有钱的人,还轮不到他。
李嘉好久没来了,有半个月了吧。小峰没有再提菜上来,也没有提起李嘉,这个沉默的男孩只顾埋头学习。苏达达怕影响他,也是沉默不语,安静地在自己的小床上看书。
苏达达给小峰留了一张字条,告诉他,祖母走了,但很快就会回来,让他照顾好自己。
蘇达达对医院过敏,她不喜欢医院,记忆带着锯齿,拉出来就会疼。老乔躺在病床上,睡着了。苏达达没有告诉他什么时候来。床边坐着个年轻女人,苏达达一眼就确定是老乔的女儿。女人站起身,迟疑地说,您是苏阿姨?苏达达点头。病房是单人间,窗户半开着,窗外医院围墙下紫色的蔷薇开得红火,一切都是明媚的样子。女人说,阿姨,您坐。苏达达没有坐,她看着老乔的脸,想象着这个果敢坚毅的老刑警是如何甘愿睡在病床上的。她问女人,他现在怎样?
还好。老乔的女儿说,阿姨,要不要叫醒爸爸?苏达达摇头,在床前轻轻坐下。她累了,旅途的劳累,还有人生的困倦。老乔的女儿出去了,苏达达一个人默默地坐着,岁月的沉淀让这个女人像一块静止的牧场。
当阳光移过窗台,至少过了一个半小时,老乔才醒过来。他看到苏达达,恶作剧得逞似的笑了笑,撑着坐了起来。你来了,他说,怎么不叫醒我?苏达达说,我又不急,慢慢等吧。过来,老乔说,拉住苏达达的手,轻轻拍了下,日子不多了,我能感觉到。你要好好活着。还是一个人吗?苏达达笑了,不是一个人,你能拉我的手吗?说完,两人都笑了,笑得没完没了,像有多少高兴事似的。笑完,他们互看一眼,又都沉默下来。
老乔的女儿给苏达达安排好住的地方,苏达达没有住。回去的路上,苏达达想,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她会不会再遇见老乔,会不会再千里迢迢来看他?她觉得自己像只冻透了的生柿子,又冷又硬又涩。她也曾憧憬过幸福,那些遥远的,不可名状的,无法抵达的爱情。
回来后苏达达先去了自己的小屋,在屋里呆坐了好久。坐在沙发上,想起家里还有两瓶红酒,她突然想喝点酒。她拿出红酒,发现家里没有起瓶器。她在阳台的工具箱里翻找,翻出一把螺丝刀,可试了半天,还是没有打开瓶塞。她泄气地坐回沙发上,看着红酒。苍白的光线下,红酒呈半透明状。她想起她走的时候,老乔使劲地跟她挥手,微笑着,像是很开心的样子。
苏达达躺在沙发上睡了一觉,一夜的火车让她疲惫不堪,她感觉自己又瘦了,躺在沙发上,腹部像口锅一样凹下去。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人来来往往,但没有老乔,没有韩立伟,没有初恋男友,他们都不来她的梦里,将她孤零零地扔在这间小屋里。她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这一觉睡了五六个小时。她将行李箱整理好,又装上几件换洗衣服,还有给小峰买的零食,然后打车去小公寓。小公寓离这里有二十多里路,她真想拉着拉杆箱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去,一直走到地老天荒,走到世界尽头。
小峰还在学校上课,教学楼灯火辉煌,能看见密密麻麻的小脑袋。她不知道哪个是小峰,但小峰一定在他们中间,她的心莫名有了丝安慰。桌上的银联卡和密码纸都没有了,小峰也给她留了张字条:谢谢你祖母,你救了我们一家。苏达达将字条收起,放到行李箱里,就像当年好友写给她的信,她都放在自己的书柜里。多年后,往事都依稀了,她还宁愿放着,像要等待它们熟透。
小峰回来的时候,外面下雨了。雨不大,苏达达站在阳台上,看着学生又像两股水流一样流向左右。小峰进来看见苏达达,眼睛一亮。他走近祖母,说,我以为你不回来了。苏达达拿出零食,花花绿绿一大堆,想吃什么,过来拿。小峰说,我都长大了,这是小孩子吃的。苏达达给他拆了一袋核桃,说这是补脑的。小峰吃了几个核桃,说,祖母,还有一周就高考了。苏达达轻声说,你们同学感觉紧张吗?小峰说,看不出来。苏达达说,这没什么,就当平常的考试。小峰迟疑地说,妈妈说,爸爸想见你。苏达达的心被震了下,她想起了老乔。韩东大概也和老乔差不多吧,都躺在病床上,白天看太阳,晚上数星星。如果不挨着窗户,恐怕连星星都没得数。苏达达沉默了会儿,说,高考后吧。早点睡,养精蓄锐。小峰嗯了声,合上书,去卫生间洗漱。苏达达站在苍白的灯光下,突然感到命运缺了个口。窗外,雨在淅沥,风在呜咽,她又听到了箫声。这次声音和以往不同,没有了兵临城下的紧迫和恩怨交错,只剩下交缠沉吟,仿佛一个诱人的手势,让人忍不住跟随。
小峰高考很顺利。苏达达把他送到考点就回来了,小峰说不用等。苏达达没有等,她已经不习惯等人了。考前,李嘉给苏达达打了一次电话,说高考时她就不来了,医院的味道会影响小峰的心情。苏达达不置可否。她没兴趣跟李嘉讨论这些事情,对这个女人,她是能不见就不见,能少见就少见。她想,等小峰高考完,她还会回到她的小屋,回到原来的轨道上,这只是一个插曲。
高考完,小峰要去医院看爸爸,苏达达也把自己的东西都装进了行李箱。她准备当天晚上就走。夕阳已经落下,河对岸一片绯红,河水反着光,一层一层的,像一段开始,更像一段结束。苏达达站在窗前,看着茫茫的河水,想起那夜的箫声,突然有些不舍。她一直觉得箫声是她的幻觉,她希望这个幻觉能一直持续下去,让她在荒凉的人世间得到些许安慰。
祖母,爸爸想见你。小峰说。
我不去。苏达达干脆地说,祖母要回家了。
小峰看起来很为难。爸爸真想见你,他拜托我,一定要把你带过去。他有话要跟你说。
我累了。苏达达将行李箱扣好,她不想和这一家人再有任何联系了。
小峰来拉苏达达的衣袖。苏达达甩开他,打开门,径直走了。
路上人不多,这所学校建在城市的边缘,再往西就是农田,小河就在学校外面不远处,苏达达很想再去看看小黎。她沿着河堤走下去,这次和上次的方向正好相反。苏达达看向远处,远处的地平线暗沉沉的,在即将到来的黑夜里沉默着。
苏达达还没有到家,就接到了李嘉的电话。李嘉在电话里说,小峰到医院了,韩东想见她一面。有必要吗?苏达达说。
阿姨,我想见见你。是韩东的声音。有十年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苏达达的心猛烈地抽动了下。
我没时间。苏达达冷冷地说。
我快不行了。有几句话想跟你当面讲。
沉默。无边的沉默过后,苏达达打车去了医院。
韩东吸着氧气,苏达达吓了一跳,曾经魁梧高大的韩东,如今瘦得像张豆腐皮,贴在床上。阿姨。他轻叫了声,撑着胳膊想起来。你躺着吧。苏达达说。小峰和李嘉的眼圈红了,他们让她坐下。苏达达没有坐,她站着等韩东把话说完。
小峰,去给祖母买点水果。韩东说,你祖母喜欢吃菠萝,买一個菠萝回来。
小峰走了。
有些债终究是要还的。韩东说,对不起,阿姨,那六万块钱……是我拿的。
苏达达听见一声惊呼,是从李嘉嘴里发出来的。
我拿去还了赌债。韩东说。他像用尽了力气,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胸口才慢慢平复下来。
苏达达又听见一声惊呼。
李嘉颓然地坐到椅子上。怪不得没人来要赌债了。她喃喃地说,脸上一片死灰,眼神直直地看着某处。苏达达发现她更老了,灯光下,她鬓角的白发更浓了。
他们都不说话,像掉入一个很深的梦里,只剩下窗外无数的灯光闪烁,还有褴褛的风,呜呜地吹过。
这一刻真静啊。蓦然,苏达达的心头涌上酸楚,接着,这酸楚迅速扩散,扩散,将她整个人淹没。同时,她还感到一股暖流,从胸口处开始,抵达眼底,妄图变成泪。其实,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等一个——结果。或者说,一个清白。
苏达达没有等小峰买菠萝回来,她拉上自己的行李箱,没说一句话,走了出来。直到穿过长长的走廊,坐上电梯,在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她的泪才流了下来。
她想,她的小说也该结尾了,该给它一个怎样的结尾呢?
三年后,韩小峰已经上大学四年级了,有人看见苏达达在街头卖一种叫驴打滚的小吃,兼卖红豆饼。红豆饼是现烤现卖,驴打滚是做好了装在泡沫箱子里,箱子和上面的盖布都洁白无瑕,仿若天上的云。苏达达依然冷清,像棵常年长在悬崖边的树,波浪长发用一块方巾束到脑后,露出锁骨深深的脖颈,她还是那样瘦。岁月在她脸上留下轻微的划痕,像擦伤,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得出来。苏达达旁边,李嘉在认真地做红豆饼,她手法娴熟,香甜的红豆香让人垂涎欲滴。姐,你吃不吃?她扭头问苏达达。不吃。苏达达淡淡地说。李嘉把红豆饼放到箱子里,满脸都是成就感。
韩东去世的第二年,李嘉做保洁的时候,从很高的窗户上掉下来,头磕到了水泥地面上。她失忆了,或者说脑子出了毛病,她管苏达达叫姐。她忘了苏达达是谁,也忘了自己是谁。小峰要带她去上大学,苏达达说,把她交给我吧。春去冬来,夏日尽,秋风起,每一个醒着的清晨,看着李嘉没心没肺地酣睡,苏达达就会想起那条河,想起那夜的箫声,零零落落,如断的弦,碎的心。还有韩立伟、老乔、韩东、小黎,这些已经不在尘世的人,他们来过她的生命,又都离她而去。她感觉一切都是那样的遥远,她看着李嘉,今后,这是不是自己每天都要等的人?她忘记了她的生活何时又偏离了轨道,多么出乎意料。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