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庭
虽然一些城市的公园拥有较为悠久的历史,但“城市公园”作为一个概念,其历史并不太久。那些城市公园历史悠久的前身,往往是私家、官家甚至皇家花园。现代城市诞生以前,花园主要为权势和富商阶层垄断,属于生存之上的奢侈品。在经历大的社会变动,以往固定的社会阶层被时代的杠杆撬动,发生剧烈变化之后,一些皇家或官家、私家花园向社会公众开放,才能称得上是公园。这种情况首先发生在因工业革命而带来剧烈社会变革的欧洲,英国、法国爆发的资产阶级革命不光解放了一个阶层,也同样解放了许多皇家宫苑和贵族花园。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家在自由、博爱、平等的旗帜下,将大大小小的宫苑和私园向公众开放,统一命名为“公园”。一八四三年,英国利物浦用税收建设了免费向公众开放的伯肯海德公园,成为第一个“原创”的城市公园。这个公园之所以能够成为第一,有两个重要因素:一是用税收修建,二是免费向公众开放。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公”。
因此,公园的历史绝不仅仅包括园艺发展史,更包括社会制度变迁史。城市公园的进化历程,有着强烈的政治意味。陈蕴茜在《作为现代性象征的中山公园》一文中,考察了中山公园在中国现代史上作为一种现代性空间的意义和价值。“中山公园”这个当时在全国多达数百个的公共空间类型,以相似的空间结构和象征系统,成为国家、民族的重要象征空间,可以说是中国现代史上最具现代性意义的公共空间。
公园的独特之处还在于,政治化完成之后,它又成为去政治化的场所,这也许是因为其园林化的空间语法就是一种去中心化的空间语法。这种去中心化,完成了对传统政治模式的疏离甚至解构。公园营造的自然化的空间环境,给人回归自然之感,也对人的社会身份构成了一种遮蔽。
植物是公园必不可少的构成元素,因为公园的前身通常就是花园。人们通过塑造花园而完成了人造的自然,通过亲密接触花园中有生命的植物,体会到自然的生机,象征性地完成人对自然的回归。公园的自然语法与花园是一样的,这种在城市里完成的回归自然,虽然并不彻底,但一定程度上仍然足够给人以自然的信息、生态的感染、美的熏陶。
城市里,大自然的信息被高楼大厦、钢筋水泥所屏蔽。但人作为生命体,仍然需要感知自然信息。自然信息是一种生命信息,也是一种生态信息。千百年来,人们靠对自然观察而建立的物候学进行农业生产,工业化时代的到来改变了这种状况。在工业社会,人们不需要依靠自然条件进行生产,自然物候以及生态被放到了次要位置。但人类作为生命体而不是机器,也是自然生态的一部分,人类对良好生态环境的需求就像植物的生长需要水源一样。公园最起码提供了一种与钢筋水泥丛林不同的差异空间,将人们从高楼大厦中解放,让人们能够重返地面,用脚步感受泥土的质感和花草的芳香。
与其说城市公园是自然空间,不如说是一种园艺空间。这里的自然都是经过编码的,与未被人踏足的纯粹自然空间并不相同。城市是高度符号化的世界,这种符号化在不断重复、抽象的过程中,逐渐有了脱离符号所指化与功用化,凝结于自身能指的诗化倾向。都市符号的诗化倾向,在公园中有集中体现:花草树木从功能性的符号,逐渐变得自我能指化与审美化、艺术化。这与自然,尤其是植物在乡村文化中的符号编码是不同的。植物与自然在乡村中的编码有两极化倾向,即从功能角度划分,一极是有用,另一极是无用。“无用”如果妨碍了“有用的扩大化”,就会遭到改造甚至毁灭的危险。在乡村,没有农作物身份的植物都有沦为杂草的可能,一旦威胁农作物的生长,就会被拔除。乡村中不能进行农作物生产或与之产生关系的自然空间多被叫作荒地,开荒运动就是以有用的自然征服无用的自然的过程。而所谓的荒地,可能是一片草地或长满各种植物的山坡,在城市人看来具有审美价值的自然空间往往沦为被改造的对象。经过改造之后,占据这片空间的虽然仍是植物,但农作物井井有条的排列方式,使其审美价值打了折扣。这种井井有条是服从其功能目的的,使其方便播种、管理、收割。这样,改造运动就成为功能对形式的压抑。
而在城市中,尤其在城市公园中,自然或植物形式的重要性压倒了其功能性,因为植物或自然的形式是服从于公园主代码的。这种主代码就是园艺,或者说园林艺术。虽然说公园有对自然或植物的功能性利用,但更多是对其形式进行艺术化的编码和呈现。
可以拿公园的道路来说明功能性空间和艺术性空间的区别。较大的公园一般都有一条主道路,我常去的龙源湖公园的主道路环湖而建,被修建成等宽的柏油路,长达3.3公里。市民们在這里跑步、行走、健身;夜晚,暴走队也在上面行走,可以称其是功能性道路。公园中还有另一种道路,即各种纵横交错的小路。这样的小路并不像那条大道一样可以一览无余,而是建构了公园中更具艺术性的叙事空间。如果说那条柏油大道也具有叙事性,或许可以称之为是新闻通稿式的叙事,而那些小路所具有的叙事性可以称作是艺术性的小说或散文叙事。有些小路在树林间穿行,和旁边平行的草地一起轻轻起伏;有些小路更崎岖,要经过大大的土坡、曲折的拐弯,碰到不一样的树与岔路口。每一个岔路口都能提供不同的景观,也就是一条路拥有多种叙事的可能性。有些是从中间停下,以直角式的转弯来到湖边;有些要通往更高的陡坡,其终点被树木遮挡,初行者不会知道通向哪里。这就像一篇小说,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会提前知道结局。这样的空间体验,甚至可以让人联想起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
正是这样的空间体验,生产出了公园的场所精神。《建筑空间的场所体验》一文指出:“从现象学意义上说,强调空间体验成为建筑设计最本质的东西,只有体验才能产生场所精神。”而这里的空间叙事体验和场所精神,有其传承的渊源,那就是中国古典园林中曲径通幽的空间美学。
江南私家园林美学是中国古典园林美学的代表。江南私家园林因其空间有限甚至狭小,崇尚利用曲径、回廊增加空间的长度,用水面倒映增加空间的深度,用假山等遮挡物增加空间的悬念,用幽洞增加空间的复杂性,等等。经过这种叙事性空间的构造,江南私家园林在其相对较小的空间中营造出具有多层次、多视角、多维度的景观和更加复杂而独特的空间体验。所谓“一步一景”“移步换景”等,都是这种空间叙事的环节和效果。
现代城市公园往往会模仿和借鉴这种园林美学。在这种模仿、借鉴以及因地制宜的开拓中,城市公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叙事空间,也使人产生了独特的空间体验。虽然有些较大的公园,对山、湖等自然空间的布置更受北方皇家园林影响,但在一些普通公园或大公园的局部,江南园林的空间叙事语法起到了决定作用。这种艺术化的空间营造,使人的行走不仅拥有了独特的体验,也赋予了其独特的意义。拉普卜特在《建成环境的意义》中认为,人的移动及其知觉经验可以赋予环境空间更多的意义。这种路与人之间的巧妙互动,把公园的环境空间变成了艺术化的叙事空间。这种艺术化的空间是城市公园能够带给人独特审美愉悦的重要原因,也是吸引城市人在空闲时间走进去的原因。
我所在城市中的公园虽然无法达到上述公园那样的程度,但我仍然在每一个公园里流连忘返。我对自然信息的获取,大都通过这些公园,比如冬天腊梅花开,春天海棠绽放,夏天荷叶连天,秋天梧桐叶落,等等。公园对我来说,像是城市对大自然信号的接收装置。
这里的每个公园我都在诗歌和散文里书写过,歌颂过。它们虽然无法让我真正回归自然,却像打开了一扇通往自然的窗户,让我时时能够看到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我在诗中写道:“城市在它的周围旋转/汹涌澎湃/它却在一树树花香里停下/在一片片草地上坐了下来”,然后“那些现实坚硬的法则/在它面前纷纷触礁”。这首诗的最后,我写道:
许多次
我以为我已经融入了它
或者它已经融进了我
然而事实上
我只是一遍遍地路过它
犹如它只是
一遍遍地路过这个城市一样
这个结尾并没有延续之前的赞美,而是点明了一种困境:想在公园中摆脱坚硬的城市法则和现实规则并不可能,因为它也是城市的一部分。
从场域角度说,公园这个场域始终都在城市的场域之内,在其中占据一个位置,受城市场域结构的支配和影响。如植物在公园中也不全是接受园艺学的编码,等待它们的还有诸多其他编码程序,如政治学和社会学。比如,某种花朵可能因为其市花的身份而被大量种植,拥有比其他花朵更显赫的位置,因为它担任了地理或共同体认同的象征身份。有些花卉可以单株陈列,有些花卉则要组成某种图案,接受城市政治经济学的编码,以产生象征意义。公园中,有些植物拥有自身的节日,更多的则只能接受其他类型的节日,如城市庆典性节日、国家庆典性节日等,接受这些节日的编码,成为节日的陪衬。这种编码,甚至可以称之为一种规训。因为这种规训,植物在公园中拥有了与自然状态时截然不同的身份甚至阶层,有时拥有主体身份,更多时候则只能充当客体。
列斐伏尔在对空间进行划分的时候,重点提到抽象空间在当代社会中的统治地位。从政治经济学对公园空间及植物的编码来看,公园也是一个抽象空间。但这个抽象空间又不是绝对的,其中蕴含了诸多差异。总体来说,可以将公园称为一种差异空间。在这个空间中,可以生产诸多的场所、景观、事件、情绪。
城市公园有一个重要的功能,那就是生产爱情。大部分城市人在约会时,首选地点往往是公园。我也曾是如此。公园能够容纳甚至生产城市里的爱情,一个重要原因是自然环境能够孕育浪漫的感受。浪漫是爱情关系中最重要的精神元素之一。浪漫主义思想中,自然的地位被抬高,成为重要的对象。虽然爱情中的浪漫与浪漫主义并不完全相同,但也可以看作是人与自然在精神中的越界。
从公园爱情的身体激进行为中,可以看到私人空间对公共空间的侵占。但公园这样的公共空间与广场那样的公共空间还不相同,休闲特质决定其是一种休闲性的公共空间。爱情作为一种人际关系事件,需要人的自然身份、社会身份甚至精神身份的多重在场。公园为这种综合身份提供了包容和展示的空间,其中,又以对社会身份的抑制、对自然与精神身份的张扬为特征。对后两者的张扬决定了爱情中肉身和精神的双重在场,对社会身份的抑制有时会导致公共意识的缺席,以至于恋人们会在这个公共空间中出现身体接触的私密举动。对于恋人来说,这种身体接触不仅是肉体化的,也是精神化的。在爱情这个场所中,身体与精神的元素是彼此越界的。
城市公园中的越界行为不止于此。阅读白先勇的长篇小说《孽子》时,我发现,公园是小说主人公们聚集、会面、认识、交流的场所。在这里,公园中的爱情不仅跨越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的边界,而且跨越性别的边界。而夜深之后,城市公园又有着与白天不同的性质,那被当作风景的丛丛绿荫和条条曲径在深夜却可能成为犯罪行为的庇护场所。在大学读书时,我向外教提起自己一次在夜深逛公園的惊心经历。那位外教说,在他们国家,夜深之后从来不会去逛公园,那里往往成为瘾君子、抢劫犯的天下。我也曾听说过自己白天经常逛的公园在夜晚发生命案的事儿。还有一次,我陪一个人逛公园,在湖边小亭欣赏湖水风光时,她告诉我一个故事:一天晚上,一个女孩在这个小亭中坐了一夜,第二天人们发现她的尸体漂在湖上。她是跳湖自杀的。这些故事改变了我对公园单一的肤浅的认识。在这样一个空间中,不同时段具有几乎完全不同的属性和功能。这种多重属性和功能在这个空间中的并置,使公园具有了一种异托邦的属性。福柯指出:“异托邦有权力将几个相互间不能并存的空间和场地并置为一个真实的地方。”公园将这种似乎并不相容的场所并置为一个真实的地方,自然和精神的边界,公共与私人的边界,爱情和性别的边界,秩序与犯罪的边界,甚至生与死的边界,都在这里被跨越。
公园空间中蕴含的众多差异性,并置的诸多似乎不相容的场所,使其成为一种矛盾空间。它的矛盾不止上面提到的那些,还表现在公园的主要功能上:公园既是一种让人感受自然、休闲娱乐的场所,同时也是社会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场所。亨利·列斐伏尔在《空间》一文中指出:“整个空间变成了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场所。”公园虽然和生产场所进行了区隔,成为一种休闲和娱乐空间,但并没有完全割断与生产的关系。亨利·列斐伏尔这样论述用来娱乐的空间:“正如人们在其中忘记了生产性的劳动一样,这些被分隔出来的生产空间,是恢复的场所。人们在这些场所里力求表现出一种自由和喜庆的气氛。人们用很多符号来填充它们,而这些场所不是在生产所指,不是在为了得到所指而工作。准确地说,这些场所是和生产性的劳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公园是城市劳动者恢复身心的场所,但它仍然无法彻底摆脱生产。公园中往往有较大的聚集性空间,可以称之为广场。傍晚之后,这里通常成为广场舞的地盘,诸多的人聚集于此跳广场舞。这种舞蹈具有较强的节奏和整齐划一的动作,动作难度相对较低,对于普通人来说,有较强的可参与性。从这种舞蹈动作里,可以看到劳动节奏和规则的延伸。广场舞不像艺术性舞蹈或现代舞蹈是对规则的打破和超越,是对身体的彻底解放,而是让身体遵守这些规则。广场舞规则的简单又给了身体以诱惑,人们不用长年累月地进行专业化学习和练习即可掌握广场舞的技巧和规则。这是一种体力劳动的隐喻,甚至也是对一些不用特别深入的脑力劳动的隐喻。我认识的一些办公室工作人员就喜欢在业余时间去跳广场舞,这样的办公室工作,所需要的更多是对相对不那么复杂的规则的遵守和对上级的服从。这样的服从,让他们进入一种代理状态。鲍曼认为,人在代理状态中不需要积极调动切身的感受和智慧,甚至是道德能力,需要更多的是工具理性。这与广场舞美学价值的缺失有相似之处:只需要服从那些简单的规则,就可以将其跳好,而不需要特别的美学感悟力和深入钻研的意志力。
从对劳动调节的角度说,广场舞只有与劳动相似的形式,而没有劳动的内容。前者给了普通劳动者以可进入性,后者则使这些舞蹈者忘记了劳动和工作本身。这种忘却具有一定程度的虚假性。真实情况是,舞蹈者带着工作与劳动的惯性投入舞蹈中,通过练习舞蹈继续塑造劳动和工作的身体;真正休息与放松的是大脑,不用想象与之相关的事情,也就不用对其进行反思,更不用投入到另一种对世界的创造性思考之中。这是广场舞受众颇多的一个真相。
与之相似的还有公园中的暴走队,这是城市公园中与前者相似的一种存在。这种运动方式比前者还要简单,那就是走路。仅仅是人人都会的走路,为何要结成队伍?对于这个疑问的解答,或许可以将之概括为“走路的集体主义”。这是集体主义思想在日常生活或休闲中的延伸。暴走队也有自身的规则,即紧跟队伍,步调和动作一致,甚至着装一致。这里可以明显看到工作或劳动规则的延伸——集体主义至上的劳动或工作规则。暴走队里没有个体化的痕迹,一个极具个体性意味的事件在这里被诉诸集体化,并获得了諸多人的支持和跟随,是因为社会生产劳动规训力量的强大。即使从锻炼身体的角度考虑,这种锻炼方式也深植于对自我的不信任,认为自己不能走得快且圈数多。这种对自我的不信任,同样可见于一种社会生产中的意识形态。因为现代工作建立在专门化和合作化的基础之上,一个人无法完成整个生产过程。以机器生产为例,单独的个体往往只负责生产某个零件而不是整部机器,以保证其熟练程度。但这种福特主义的生产方式造成了劳动者与产品之间的分离,也造成了劳动者的异化。
暴走队中通常有专门播放音乐者,我所见到的是有人背着大音箱,行走在队伍前列,播放的往往是节奏感强烈的流行歌曲。这种音乐为行走提供了一种强烈的节奏,因为这种节奏才可以将这种走定义为“暴”,歌曲内容则为这种行走的集体主义提供了向心力。那些歌词充满正能量的歌曲,不仅是为行走者的身体注入能量,更是为其思想和心灵注入能量。这种思想能量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对集体的认同感,首先是对暴走队的认同感,其次可能是对更大共同体的认同。其歌词有时会流露出赤裸裸的劝诱:锻炼好身体,为一个更大的共同体服务或做出贡献。如果这种音乐可以称之为对主体的塑造,如同孟悦在《人·历史·家园:文化批评三调》中分析的那样,其所塑造的是被资本或民族或国家体系所客体化的主体。不同的是,孟悦在历史与经典文学中找到了这样的主体,而在当代众多城市的公园中或广场上,在最日常的活动里,也几乎都存在这样的主体。
从这些在公园之中最为流行的娱乐或健身方法上,可以看到公园作为生产关系再生产场所的属性。而公园,也就不仅是休闲娱乐空间,更是一种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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