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池
我见过一件四千年前的农具。
它隔着玻璃又被明亮的光线包裹着。我能感受到它的坚硬和冷漠。过去它们一定像是兵器般威风。聚落里的生活必然也像战争一样艰难。今天,它或者只能是一件不再参与光阴演出的道具。
这件鹿角镐是种植和采挖的工具。那时候还没有村庄,粮食也不能称作庄稼,尽管一些植物已经被细心地“收养”起来。这件农具原本埋藏在距南角墩几公里的泥土里。平原考古时在浅显的掩埋层下出土了这件后来被称为“最美农具”的角镐。我不认为土地上的劳作适合以美相称。这种定义显然是草率和浅薄的。关于农事的一切不会轻松,也没有一种农具寓意着美或者快活。今天即便是大多数的农具被收藏或者遗忘,替代它们的粗暴机械也从来不会寓意着轻松。这些物什会被铭记与传说,是因为一些古老而复杂的情绪——它们更像是带有某种神秘力量的道具。
所有节日对于村庄来说都是短暂的。人们也并非真是每时每刻都惦记着农事。大多数时候,忙碌可以让人们暂忘锅碗瓢盆里总是缺少而带来的无助。在田地里人们似乎更能看到希望,这是旧日子里的古怪情绪。他们并非学不会懒惰,而是想在辛勤中忘掉一些无从喜悦的事实——人在日子里有时候也像是道具,演绎着日子的细水长流。
时节大多时候是守信的。开春之后太阳就温和起来。泥土被阳光的善意化解了寒冬的禁锢,细碎得像光阴在时间的河岸上秘密跌落。我在很多个安静的午后,细心地听过那些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和杂念的声音,是泥土自奏的天籁。
我没有学会用一个准确的词汇描述这些声音。
彼时,我坐在河边看母亲在用手掳酥土。酒后醒来赶到的父亲则用洋锹粗鲁地掠夺一样刮取,把酥土下潮湿的土块也拖泥带水地拎起来。干这样的农活,手是最好的农具。母亲的手虽然粗糙,但是细碎的土粒被庄重地捧起,又经过指尖的缝隙,粗糙的颗粒和杂草就被自然地过滤掉。酥土细致而舒适,被堆在田头显得有些突兀,像坟头一样等着清明节的到来。
为了提防冒失的雨水,母亲用塑料布盖上这个有些庄重的土堆。父亲又去水边挖来河泥,她亲手抹上那些湿润的泥土,更像是对待一座充满感情的新坟。母亲去河边洗手的时候,父亲又用锹抹了一遍,这样她辛勤的手印就不见了。大地上一时间冒出很多的“新坟”。这并不是什么伤心的事情,其间不过是埋藏着关于生长的等待。
酥土是用来做棉花苗钵的。事先选好的地方耘细了,撒上草木灰用石磙反复碾压,就像是压出了一块细腻而平整的豆干。而后,犁刀插进了黏腻劲道的土里。一人循着事先放好的标线掌握着深浅,一人拉着犁刀,绷紧身子弓腰往前去。土地被切开一道道深刻的伤痕。这些伤痕纵横交叉成更小的单元,像一块豆腐那样大小,似乎还热腾腾地冒着水汽。又用一块均匀列着圆形疙瘩的木板——这像是蒸年糕时压各式花纹的模具,压出泥块上深浅合适的窝眼。这就是孕育棉花新苗的温床。
种子点下去后,就到了酥土上场的时候。那些细密的泥土把种子覆盖起来,就像掩藏住糕点馅心的装饰,也像是母亲做鱼起锅时撒的一把蒜花。此后就蒙上了矮小的温棚,等待着那些秘密再次破土而出。父亲用锹挖了泥土将塑料纸的周边都覆盖上,好像在嘱咐大地要守口如瓶。
这些秘密的雪藏要在清明节之前完成。父亲手上的锹还另有重用——锹是农具,更像是一些仪式的道具。清明时,他要扛着锹去“添坟”,这和掳酥土一样是向上生长的事情。经年累月的野草像荒芜的情绪被清理后,父亲用锹在地上挖两个锥形的土块相对着堆放在坟头,而后又像是给酥土堆封泥一样将祖先坟冢一一抹平了。这些都和农务一样庄重。
平原上的坟冢似乎没有悲伤和恐怖可言。她们像是大地的乳房,孕育着土地上前世今生的生长。农人们手上的锹,是能连接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道具,在春天演绎着让一切生机得以传续的仪式。这些器具无从包含喜悦,但也孕育着一些生机勃勃的情绪。
割稻刀被雪藏在堂屋的大柜里。它像是一件残忍的武器,等待收割一茬茬丰收的战果。村庄里只叫它“割稻刀”,它们割下的麦子似乎只能是商品,吃米的平原更敬重稻子。
那些割草的刀只是平民,日常里的切割几乎无足轻重,虽然迟钝一点但也能维持生活的需要。割菜或者剐草的刀几乎都是迟钝的,因为没有十万火急的进度需要争夺。而梅雨在信风的催促下如期到达平原之后,沉甸甸的词语在麦地里等待着最准确的时机。这时候才是刈麦的“割稻刀”登场的时候。它们休息了太长的时间,以至于嘴边已经全是老化的角质。磨刀似乎都在暗夜里进行,这样能够照亮劳作的辛勤。磨刀当然不应该耽误砍柴的工夫。粗粝的砂轮上见证着男人们难得的细心。这些刀是有些名气的品牌,一定篆刻着“王二麻子”之类的古怪的名字。似乎只有孤僻的人,才能火中取栗地锻造出寒光闪闪的刀具。
收割是刀锋对草木的褒奖。血肉之躯被放倒之后才有可能遇见饱暖的生活。人们趁着露水涟涟时就下地抢收,生怕六月的天空说翻脸就翻脸。桑树扁担在田头等待着被压弯。它们所承受的重量就是父辈们肩膀上喜悦的负担。从田头到场头,除了男人们的汗水和号子声,其余一切都是多余的。只有当麦子堆成锥形的坟冢一样立在场头,农人心里才会踏实一半——那时候广播里不管是几號台风到来,也已经大抵高枕无忧了。
父亲把扎好的麦捆用叉子扔向高空,就像是与气象示威。一垛垛堆积的麦捆更像是炫耀。麦子也和父亲一样有些急脾气,耐不住性子浑身就要燥热而起恶气。父亲伸手插进麦垛就像赤脚医生探查体温一样,脸上会露出焦急的神情。生产队里的农具数量有限,一切的秩序都是当初拈阄定下来的。早了来不及上场,就像是某个比赛第一个选手不讨巧。迟了就可能等来不安的结局。可大地上都是上天赏口饭吃,哪里有那么多刚刚好的事情呢?所以,等待一直在村庄的忙碌中周旋,而暴躁有时候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形式。
在机械进入村庄之前,打场是更为艰辛的事。做好的场头晒干了之后,捆好的麦子在地面被晒书一样平铺成环形。巨大的场面就像是古老的祭坛。牛或者人力拖动着沉重的石磙周而复始地盘旋,也借反复碾压宣泄心中的焦躁。石磙是最沉默寡言的农具,有认死理的倔脾气。没有如它愿的气力,只会僵持着纹丝不动,像暴风雨来之前凝固的空气。打场是有一定风险的,但凡是风雨突然而至,那些辛勤的麦粒就会被泥水私吞了。夏收后不久,场头就会长出很多不合时宜的青苗,那是村庄无可奈何失落的孩子。
后来有了一种名字非常古怪的机械站在了场头,人们称之为“老虎”。虽然像动物园里的老虎,是人们豢养和可控的,但人们在“喂养”它们的时候总是危机重重。贪婪的进料口吞噬着麦秆,又轰然吐出凌乱的秸秆,粮食从“老虎”下身缓缓地流淌开来。也有一些调皮的麦粒,像流弹一样飞窜出去,砸在脸上有一种很怪异的疼痛。这种疼痛不过是劳累时候的调笑。真正疲惫到来的时候,一失手会连人的臂膀都吞噬到机器腹中。这样惨烈的事情并不少见。六月的场头时常如头上的烈日一样暴躁。可老虎自顾残暴而冷血,轰隆隆地把季节硬赶着往前走,就像猛兽驱赶良善的动物。
细致的母亲舍不得浪费一粒粮食。颗粒归仓其实是她们双手造就的词语。她们的双手是万用的农具,去地里拾,去路上捡,甚至将脱过粒的秸秆捏一遍,多少是有些收获的。她们总这样说:这些都是粮食。这是我在村庄学会的一句最朴素的话,日后进城了也和自己的孩子说。大规模运动一样的收割完成了,人们心里的焦躁也缓解了,形势就像是手上推着“探耙”整理谷子一样安慰人心。探耙就像是今天擦玻璃時推水的工具——我经常想许多城里的工具都有村庄的原型,它们只是换了劳动场所和氛围。“探耙”贴着地面把谷子往中间收拢,再次将麦子堆成坟冢般庄严。断后的是细心的“笤竹”。这种竹枝扎成的大家伙来自遥远的山区。但它们粗糙的身形却做得一手细致的活计,把泥土上的麦子和浮尘一起聚拢成夏收的结局。这种活,家中小巧细致的扫帚是做不了的,就像妇女大多挑不了笨重担子。
麦收结束后,还有些种子等待收获。它们就像村庄的“晚儿子”,等待着农人精疲力竭之余的宠幸。地头的蚕豆从麦子熟之前就上桌成为美味,到了麦收之后干枯的豆荚才被记起来。它大概也会有些愤怒之情,但毕竟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就在骄阳里等着回到村庄。“好吃不留种”,这是村庄的忌讳。这些零星的收获虽然轻省,但也不能被忘记。割回来的蚕豆秆在门前晒干,等待着“连枷”判刑。我总是觉得连枷不像是农具,更像舞蹈时候的道具。人们到底清闲起来,一边打连枷一边唱道:
抬小硪,打连枷;月亮一出照柳梢,歌谣小五更,五更响叮当;牡丹花开,小可偷情……
这些歌声像是被砸碎的阳光,明媚而深情。
镰刀在大柜上歇了夏,还有秋后等它用刑。
不知道为什么许多农家喜欢把“割稻刀”放在堂屋的大柜上。这是一处庄重的地方,一般都供着菩萨和先人。这大概是农具难得的荣耀。即便是抬过棺木的扁担,平素也是放在门后面或者横在猪圈梁把下的。只有刀有这样的荣誉。个中原因也无从问起,否则父亲总是板起老子的面孔吐出一句:念你的穷书去。没有读过书的人让上学的人念书,这大概也是没有道理的事情。村庄里不讲理的事多了反而就有道理。这就是村庄自己的办法,好在人们并不靠道理吃饭。
在里下河平原上,稻比麦的收获更受到重视。麦子大多是卖给公家,所留的不多,用来换些挂面或者面粉,腊月里做年蒸。面食实在没有太多的用处。但秋收在南角墩往往是一件悲情的事情。多收了三五斗无助于改变过去那些坚硬而顽固的事实。九月是一个纠结的时节。所有的收获都要好生地盘算一番用途:上半年的旧债——比如之前割麦赊的两张好刀和一块猪蹄膀到了算账的时候;孩子的新学年的学杂费少不去;特别是天一冷下来就到了年关难过了的卡口。
秋天是带着收获来,却又望着无助而去的。
父亲举着扬锨,等着风,掂量着将谷子一次次抛向空中。他似乎是希望生活的无助能像稻子里的杂质一样被风带走。扬锨就像一把巨大的铲子,在场头不断地被挥动。但锅里有多少油水,铲子和人的心里都是明白的,再怎么搅动也不会有意外的收获。更有可能的是那疲惫的苍蝇会掉下来,就像偷嘴的鸟雀火中取栗一样抢走几颗谷子,只能留下人们沮丧的神情。扬锨铲起地上的谷子,就像铲子触动贫穷的锅底,是一种非常憋屈与伤感的声音。农具也感受到了秋尽冬来的情绪,在人们的手里为大地喊冤叫屈。
这时候的日子,就像一条载着粮食往前的船,满肚子的抱负成了一堆哀怨深埋其中。父亲不说话,用力地撑着船。他把吸到最后一口的烟蒂吐到水里,河面哀伤地一声作响,任船往粮站的方向远去。孩子们对窘况心知肚明,但仍然欢天喜地跟着卖粮的船一起去繁忙的镇上。无论卖出来什么价钱,男人们总是带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味,买上一块多是肥白的猪头肉。过了这些日子,天冷后卤菜的摊子也收了。大地见了风霜也不会给生活任何付出,任凭人们有再好的农具也是无计可施。
粮站有一种很结实的笆斗,上面用红漆刷着简化的“粮”字和编号。那种柳条被编织箍紧后的扎实,就像农人的小手肚一样劲健。南角墩是有人在粮站工作的。递根烟招呼一下,父亲心里会踏实很多,因为杂质和水分影响着价格。也有人在检测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用盖粮食的油布把笆斗裹了带回去。这些笆斗在南角墩生活了很多年都未苍老,就像是村庄顽固的辛勤和贫困。
村庄里也有那种瘦弱的笆斗,久不使用就容易朽坏,生出暗黑的色泽。它也是柳条编的,大概用的柳条是“本”的,质地不那么结实。本,就是本地的,就像地道的农民,不像洋的东西那么霸道。父亲还有一条瘦弱的鸭漂子,这大概算不得农具。他用来放鸭或者取鱼。那时候南角墩的河水也并不那么慷慨,它就像一片树叶,零落在三荡河西来东去的波浪里。它倔强也十分清楚地提醒人们:农民就该有农民的样子。
入冬之后土地和村庄就都安闲下来。疲惫的农具需要修整,它们停泊在自己的角落。手上剩余的农活多是一些消磨光阴的杂务,更像是百无聊赖的休闲。留下的粮食扎在口袋里,来年的种子、榨油的菜籽、换年蒸的小麦、要去机米的稻子、年底磨豆腐的黄豆。收割的时候多少有些草草收场的意思,到了年岁的深处要拿出来一一地过手。过手,就是仔细地盘弄。手永远是最辛苦的农具。杂质是多余的情绪,有些摆在脸上,有些含在心间,要用筛子般细密的心眼去淘汰。筛,是细腻的挑选,就像读书人用放大镜去寻觅,是一件工夫活。
母亲们手上的筛子,筛选着生活的细致,让冬天的漫长有了一些暖色。那些被去除的杂质中也有散落的种子,被母亲倒在墙边。她知道游走的鸡鸭或者檐口的鸟雀会去翻找那些被遗忘的细节。生活总是这样充满慈爱之意。还有些调皮的种子会默默地躲在角落,待到来年雨水降临时,它们会悄悄地发芽。农人们并不在意这些,所有的种子都有自己的交代,这样的村庄才会更加完整——田地里的生长,只是村莊中草木葳蕤的一小部分。
父亲把搁在屋子里的板车放下来,把那泄气的车胎充满了,并刷去上面的灰尘,拖着粮食去米厂轧米。板车是农具中的大件,并非每家都有。父亲也并不是因为富裕才添置这样的农具。他请来木匠打一辆板车是有些负气的。因为每次央求别人借车的时候,总在别人的眉宇间看到为难。为了“自有自方便”,他咬牙打了一辆板车。新车打好的时候,满是木材清香的味道。他像是为自己的鸭漂子上桐油一样,细致地给这辆新车刷了浓厚的三遍油。那一段时间家里总是有挥之不去的桐油味,就像他身上从未散去过的烟酒味。这是一种农民倔强的骨气。这辆车也并没有派上多大用场。他也不轻易借给别人,哪怕是亲兄弟开口。他也体会到看着它闲置时的得意之情——这是一件事关男人面子的道具。
他也未必一定要拖着板车去米厂。家里所剩的谷子并不那么富余。他弓着腰在前面拖着走,就像一头浑身是劲的老牛。他属牛,乳名是小牛。他的辛勤有宿命的意味。我跟在后面并不费力地推着,就像是车子过去扬起的轻微尘土,毫无重要可言。父亲并不催促我读书,倒是总让我看着他做点农活,他一定觉得这样可以让我畏惧劳动。这一点在我是有用处的,后来我终于愿意去读书了。
他还拖着黄豆和水桶去磨坊。天只要是冷得板起脸来,他就去磨豆腐。他害怕日子会青黄不接,便把豆腐养在水里,就像把大白菜放在空洞的猪圈一样心里才踏实。早先磨豆腐用石磨盘。这也是一种古老的农具。我只见过姨父家用过。泡过的豆子心里满是鼓胀的委屈,在石头缝隙间流出了毫不情愿的浆汁。这些浆汁是浑浊的泪水,在粗粝的石头间碾压纠缠,是石头一样坚固的牙齿咬出来的生机。
后来沉重的磨盘被闲置在角落,也有些被铺在了脚下,成为村庄艰难的纪念碑。很多农具也最终成为道具,不再有劳作的信仰而被人们用来瞻仰。机械潜入了村庄,新的农具带着不变的辛勤。终有一天它们也会被称为古老,但农耕作为最古老的记忆,会是土地永远不变的命运。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