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夜哭泣，撕心裂肺！

那是发生在30多年前的一件令我刻骨铭心的真实故事。清楚地记得是1986年5月1日那天的上午，正在家休假的我突然接到紧急会诊的任务。与常见的会诊不同的是，这次会诊的地点不是到某某医院的某某科，而是直接去会诊对象的家中。途中从家属的口中我得知，病人是一个24岁的年轻女性，一向正常，原本准备在“五一”这天举行婚礼，但却在3天前突然神志不清，僵卧在床，水米难进，不言不语，只知道一天24小时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而这种情况到会诊这天时已是第4天了。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了一户有卫兵站岗的大院。走进一个单间，病床上就是仰卧着一动不动的病人。我走上前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得令人吃惊的、消瘦的、也是毫无表情的脸庞。“冰肌玉骨”“维纳斯”“睡美人”“雕塑”等是我瞬时联想到的赞誉之词，而当再看见那双无神呆望的眼睛，以及挂在眼角的半滴眼泪，无名的震撼和心痛却旋即笼罩了我的心头。我之所以说是“半滴眼泪”，是因为它晶莹剔透，分明就是眼淚；我之所以说是“半滴眼泪”，还因为它就挂在眼角，一动不动，似乎连流下来的力气也已丧失。此时的她，已经完全处于一种“木僵状态”，任由人搬动和摆放她的肢体，全无一丝反应。在我数次轻轻呼喊了她的姓名之后，我突然看见了那干燥的嘴唇在轻微缓慢地蠕动。我急忙凑上前去，侧耳倾听，微弱但却清晰可辨的声音传了过来：“不是的！不是真……的！不……是……的，不是……真……的！不……不……不是的……”

我的直觉和临床经验都告诉我，这是遭受了突如其来的重大心理创伤所致的反应性木僵状态。

随后的问诊我得知了以下的信息：

病人出生于军人世家，她是父母三个子女中唯一的女孩，自小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她的两个哥哥也都是军人，而一心要为共和国做出更大贡献的父亲，自然也非常希望未来的女婿也是共和国的军人。但无奈的是，父母所认可的年轻军官，宝贝女儿却一个也没看上。更让父母难以接受的是，女儿居然自己和一个普通的工人小伙谈上了恋爱，而且在父母明确表示反对的情况下，瞒着父母悄悄地将户口本拿出办了结婚登记手续。想想看，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时候，摊上这样的事，怎能不让父母震怒！不知道父母是如何劝解女儿的，只知道父母下了一道死命令：“婚前每晚10点前必须到家！”还知道这位姑娘是用自己积攒下来的所有工资买了一台洗衣机作为自己的嫁妆，而未来新家的所有窗帘、台布也全都是她用钩针一针、一针地“钩”出来的。

也许是“五一”正是春季，也许“五一劳动节”本身有着特殊的含义，反正这对恋人将婚礼定在了这年的“五一”。转眼间五一节就要来临，赶上正好是个星期日，姑娘早早来到即将成为新郎的男友的家，和小伙及其家人一同布置温馨的新房。中午，全家聚餐，小伙亲自掌勺，要为自己的新娘和全家奉上一桌可口的饭菜。可就在全家兴奋地聊天之时，厨房里却突然传出了小伙的呼叫声：“哎哟！我头痛！头痛！”接着就是猝然倒地声。全家人奔进厨房，只见小伙紧捂头部，一副痛苦模样。更可怕的是，看着看着小伙就已四肢瘫软，呼之不应，甚至口吐白沫，抽搐起来。慌乱的家人急忙将不省人事的小伙送进省城的一家医院，而院方多方检查和紧急会诊的结果居然是：“开颅探查！”

小伙于下午3时左右被推进了手术室。姑娘和小伙的家人焦急地在手术室的外面等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手术室的大门始终紧闭。姑娘哭了，六神无主地频频跺脚。小伙的两个姐姐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安慰着她：“是最好的医院，舅舅是专家，有他在里面，不会有事的！你还是先吃点什么吧……”显然，这样的安慰是可想而知的苍白无力！

夜色逐渐降临，手术室里却迟迟传不出任何消息。姑娘更加心急如焚，目光越来越频繁地在手术室和时钟之间游移，因为一个声音开始不时在耳边回响：“10点之前，必须到家！”一边是爱人的生命，一边是严厉的父命。可怜这姑娘在小伙家人的劝说下，只能最后选择嘱托小伙的家人在医

院守候，而自己则抽泣着、匆匆地、也是悄悄地回到家中。

是夜，姑娘在煎熬中度过。次日，天刚微亮，姑娘悄然起床，想着赶紧奔向医院。但当她一开门，却自己先愣住了，因为小伙的两位姐姐已不知何时早就守候在门前了。不等自己开口说话，两位姐姐已经扑了过来，将姑娘紧紧地搂在怀里，只顾无声地抽泣。姑娘立即明白了！姑娘立即糊涂了！接着，就是如前描绘的情景了。

病人随即被收住入院。针对病人的躯体和精神状况，医院制定了保障生命体征、维持水电解质酸碱平衡以及“亚冬眠”疗法。随着液体和药物在输液管道里一滴一滴地流向病人的体内，病人大睁着的眼睛渐渐地变成了微睁。当晚，我离开病房时，病人仍在熟睡中。

次日，天刚放亮，我赶紧起床，急忙奔向医院。进了病房不等我开口，值班护士就告诉我：“昨夜醒了，伤心死了！刚才又睡了。”我抓起夜班医生的交班报告，想尽快掌握夜间的体温、脉搏、呼吸、血压等生命体征的具体数据，但映入眼帘的却只有夜班医生留下的八个大字：整夜哭泣，撕心裂肺！

我再转向病床，病人还在熟睡，姿势、表情一如昨天上午的情景。唯有不同的是，脸上已略有了血色，两个眼角的泪痕已从眼角延伸到了耳根，并浸湿了下面的枕套。我望着眼前的这幅“雕像”，心中却不停地翻腾着那句交班报告：整夜哭泣，撕心裂肺！

上午10点多钟，病人再次醒来。而告知我们病人醒来的，是病房里传出来的痛哭声。虽是早有心理准备，但真的亲耳听见这哭声时，我还是感到格外的震撼和意外。那是怎样的一种痛哭啊！是悲伤？是凄凉？是委屈？是哀怨？还是……恐怕所有的形容词都难以表达。但每个听者都能切身感受到，这哭声就像鞭子抽打在自己的心上一样，让人心痛，让人滴血！

一连几天这哭声就一直持续着，从早到晚。中途也有停止的时候，但这不是因为她的情绪平息下来了，而是她实在哭累了，睡着了；或者说是镇静剂的作用，让她睡着了。坦率地说，精神科的医务人员对各种哭笑打闹都早已习以为常，可在那几天，却不断有其他病区的同事前来询问：“什么事？谁在哭？”

这个病人很快就出院了。可那段故事和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却永远刻在我的脑海之中。开始的几年里，我在每年一度的大学教学过程中论述心理因素与健康的关系时，都会情不自禁地举出这个例子。但几年过去以后，我就不再谈及此事。因为我发现，每当我提及此事，我都要耗费很大的精力来克制自己的情感，而事后都会感到极度的疲惫。20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试图忘却这件事，并且以为我真的忘却了此事。但《小姨多鹤》的播出卻无情地戳穿了这一假象。当看到新郎小石在举办婚礼前夕被意外撞死，以及听到由孙俪扮演的竹内多鹤那震撼人心的哭喊声，又重新唤醒了我那本已沉睡的记忆，并再次让我感到心痛，使我视线模糊，使我眼前又浮现出交班报告上那醒目的八个大字：整夜哭泣，撕心裂肺！

谨以此文，纪念我失去的童年伙伴！

谨以此文，科普心因与健康的关系。

李晓驷，安徽省精神卫生中心主任医师、学术顾问、教授；中华医学会精神医学分会常委；中国心理卫生协会理事、精神分析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心理学会临床心理注册工作委员会委员；德－中心理治疗研究院中方教员；安徽省医学会精神医学分会前任主任委员；安徽省心理卫生协会副理事长；合肥市心理卫生服务行业协会会长。李晓驷1983年起从事精神卫生工作。1988-1989在西德进修精神医学。在国内外专业杂志发表专业论文100余篇，获得省、市科技进步奖多项。主编、参编专著20余部；主译、主审、参译专著多部。系中国医师协会精神科医师分会“杰出精神科医师”称号获得者，并是中国首批注册心理督导师，长期担任有中国心理治疗界的“黄埔军校”之称的中-德班的中方教员，有丰富的临床和教学督导经验，尤其擅长精神分析和梦的解析，并曾被杨华渝教授誉为”中国释梦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