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之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岑参这些名句一诵成记,殊不知,这千年来风就是我家门前刮过那风,就是吹我长大、推我前行那风,就是我昼藏于心、夜拂于梦那风,就是乌拉泊的风。
当年,岑参正是在乌拉泊这片蛮荒野地,邂逅了八月的飞雪、夜吼的秋风、卷地的北风、飞走的沙石、吹折的白草……于是,乌拉泊的风随着他的吟咏乍起,漫天动地,裹着名篇佳句,跨越千年而来,把岑参的大名和边塞诗歌的压卷之作吹送到今人的耳畔。
千年一逝,乌拉泊的风从这片草木不生、飞沙走石的戈壁卷走了岑参“无事历三年”的唐时轮台,只留下乌拉泊古城的残垣断壁。一座叫作乌鲁木齐的现代都市由此出发。
岑参之后七百多年,乌拉泊的风在狂躁中驱离了一批批怯弱过客,直到公元1966年,才等来了它真正的主人。自那年起,乌拉泊的强劲春风迎来了一批批战天斗地的人,吹动了一颗颗降服戈壁的心,扇起了五湖四海的人与芨芨草和梭梭柴的不了情。
风沙走石中,风饕雪虐下,漏风渗雨的简易房、东倒西倾的帐篷、三合土夯筑的干打垒、挖地三米的地窝子,闪动着父辈的身影,蕴藏着酸甜苦辣,飞扬着无悔韶华,传诵着风与人的故事。乌拉泊的风,粗糙了母亲们的肌肤,硬实了父亲们的筋骨,风干了一代乌拉泊人的血汗。
当一个个青春的身影随着乌拉泊的风消逝在这荒原戈壁,乌拉泊那千年疾风不得不驯服低頭,顺从了它刚强的主人,一座全新的新疆化工厂拔地而起。硝铵吸收塔冒出金灿灿的黄烟,一袋袋雪白的颗粒通过三葛庄小站源源不断输往全国。
乌拉泊的风就是这样一股风,它驱离你,折磨你,考验你,然后接纳你,养育你,成就你。只要需要,它便在苍茫戈壁安营扎寨,造福四方。新疆化工总厂踏风而至,化肥分厂、锅炉分厂、聚氯乙烯分厂、农业团“三厂一团”迎风挺立。只要需要,它又息风禁声,悄然而退,安然接受寂寞乃至落魄的结局。目睹这一切,那风或许夹杂着一群耄耋老人的叹惋,却没有丝毫抱怨,唯有自豪与热爱。
那风,吟诵着龚冬梅老师的声母韵母,默记着高建生老师的算术口诀,描摹着于达老师的几何图形,聆听着刘瑞民老师的课文解读,铿锵着戴永胜老师的手风琴声,托举着张咏霞老师的曼妙舞姿,分解着赵一军老师的解题步骤,流利着金小芳老师的英语之声,指点着申庆安老师的山川河流,唱和着李世珠老师的诗云子曰,应答着陈健栋老师的史海钩沉……
那风,缅怀着郭宗泽老师的黑边镜框和悠扬笛声,追忆着李剑平老师的飘逸长发和时尚新装,回想着赵望庭老师的舒展浓眉和湖北口音,感念着毛萍老师的柔和目光和细语轻声……
那风,飘荡着三千新化子弟的朗朗读书声,吹动着一颗颗求知若渴的心,刮起了一串串拥抱未来、奔向远方的脚步……
人们反复背诵岑参的诗句,臆测着“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的场景。司空见惯了风卷地、斗石滚的乌拉泊人,早已把风的肆虐踩在了脚下,任尔东西南北,总能从容驾驭,迎风前行。
那风,是一种磨砺。一旦乍起即弥天席地,怒吼着,狂卷着,刮得人东倒西歪,进退快慢不能自已。碎石、沙粒、残雪、冰渣,被高高卷起,刀割般、针扎般地打在脸上,灌进领口、袖口、裤腿。帽子、围巾一旦吹落,便翻滚飞扬几里之外,追赶不及。撒出去的小便瞬时被吹散到空中,如雨点一般扬洒得满脸皆是。一排排粗壮的大树前躬后仰、左倾右倒。整垛整垛的柴火从平房屋顶吹落,遍地翻滚着,散落着,飘飞着。横贯戈壁的柏油路上,常见被刮倒的卡车。
乌拉泊的风是一种启迪。顺风助行,反要稳住脚步、不紧不慢。若急于借风疾行,追求快上加快,则反被刮得身体失控前倾,踉跄跌倒。逆风阻挡,不进则退,则要沉下身子顶住风浪,站稳脚跟,迎风而上,一步一步扎实前行。
乌拉泊的风是一种陪伴,它早已刮入乌拉泊人的心房,与之同频共振。青春年少,它送你好风借力。壮行天下,它送你劲风漫天。人生得意,它送你春风拂面。老来归乡,它送你暮风动地。
喜欢听那风,一个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在风中回荡。南山机场的飞机自头顶轰鸣而过,乌拉泊水库的碧波在耳畔轻漾。厂区里播放着上下班的广播,子校里响起课间的铃声。红灯牌收音机播放着王刚播诵的《夜幕下的哈尔滨》,或是刘兰芳演播的《岳飞传》《杨家将》。卖冰棍的阿姨驮着保温棉箱,沿街吆喝着“绿豆红豆冰砖雪糕”。妈妈站在房头,高声唤着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
喜欢看那风,一幕幕泛黄的画面在风中闪现。男生们扇三角、滚铁环、抽“老牛”、玩斗鸡,女生们跳皮筋、抓髀石、扔沙包、踢键子。条件优越的同学家新买了九寸黑白电视机,配一个方形放大镜,片片雪花、条条波纹的屏幕上播放着美国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加里森敢死队》。化肥厂的职工家属满心欢喜地走进新落成的马鞍型俱乐部观看越剧影片《追鱼》。锅炉厂的家家户户满怀自豪地收看着反映本厂事迹的电视片《魔火》。新化厂区焕然一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新化公园花红草绿水美,满是“压马路”“荡双桨”的俊男靓女。深情对视的“男楼”“女楼”两座单身宿舍楼激昂着一颗颗青春驿动的心。笑语盈门的退休办舞动着安享晚年的旋律。每到周末,乌拉泊至乌鲁木齐北门的28路公交车在男女老幼的“围追堵截”下忽慢忽快,几番戏弄后才戛然而止。急不可耐的人们蜂拥而上,立刻挤满了车厢。于是,破旧漏风、弥漫着汽油味的28路在风的吹送下,颠簸着,摇曳着,驶向外面的世界……
喜欢闻那风,一道道令人垂涎的美味在风中飘香。戈壁滩上弥漫着沙枣的甘甜,芦苇荡里散发着粽叶的清香,柴窝堡方向吹来大盘鸡的香辣和天山雪蟹的鲜香。二连水库泛起“五道黑”的鱼鲜,四连菜地飘来黄瓜的清香和西红柿的酸甜。“老安”拌面味美难抵,“一分利”包子欲罢不能……就连硝铵车间的硝酸味儿、合成车间的氨气味儿、造气车间的煤气味儿,都成了百闻不厌、难以割舍的味道。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年近花甲的新疆化肥厂老当益壮。乌拉泊的风,吹老了父母,吹老了儿女,吹老了一段光辉岁月、一段幸福时光、一段成长历程。
岑参远去了,轮台古城远去了,新疆化肥厂远去了,父亲的金工车间远去了,母亲的铆焊车间远去了,大商店远去了,一食堂、二食堂远去了,一代代新化人远去了……
所幸乌拉泊的风不会远去!人会老,新化会老,天会老,地会老,乌拉泊的风不会老。
乌拉泊的风啊,只要你还在,童年就还在,牵挂就还在,希望就还在。只要缕缕细风尚存,那片寂静已久的戈壁滩上,就一定会重卷八面雄风。
乌拉泊的风啊,不管东西南北,无论疾徐顺逆,你都是我的庇护者,我都是你的追风者。我走到哪里,你就吹拂到哪里。你吹拂到哪里,我的心就奔向哪里。
责任编辑:曹正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