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 菁

2023-05-30 11:27徐源徽
湖南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菁菁球球小丽

徐源徽

菁菁在厨房里给她照看的老人煮晚饭。烂糊糊的面条、细细的肉末、空心菜渣、鸡蛋花,在一口鐵锅里上下翻腾。她一面将湿湿黏黏的厨余垃圾从水槽中清理出来,一面看无声的短视频——老太太是半个瞎子,耳朵灵敏得很,一点不属于月薪六千的工作范畴的响动都会引起她的叫喊,“又在玩那个手机,弄得干不干净哦。”如果老太太能安分扮演着她那严苛监工的角色倒也不算麻烦,麻烦就麻烦在她特别喜欢帮忙,你给她翻箱倒柜找好久不用的按摩仪时,她就颤巍巍地去清洁马桶水箱,水箱盖“砰”地砸在地上给人吓得不轻,你正打扫着地上的碎瓷片呢,她又把冰箱里的冻肉全部摸出来按大小分类,末了关不上冰箱门又开始嚷嚷。除此之外,老太太的话也像世界上的垃圾一样多,打一起床就开始没完没了地讲话,从她富农幺女的美好童年,讲到荒年的艰苦,再不断重复着结婚、生子、守寡这几件大事。

来这家做事的头三个月是最难熬的,菁菁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心里骂脏话。阳光再灿烂的时日,这间屋子仍旧暮气沉沉,充斥着老人的体臭,老太太孜孜不倦地讲述自己的丈夫从前多么游手好闲,浑浊的眼睛仿佛两座孤坟,往外不断散发着怨气。一次同丈夫通电话(稀罕事呢),他正哗啦啦搓着牌,问菁菁是不是死在外头了,她于是咽下辞工的念头,淡淡问了几句球球和婆婆的近况便挂断了。后来,菁菁渐渐学会了如何屏蔽惹人反感的声音和气味,也学会了如何平静面对各种人为制造的麻烦。

人在同样的日子里过得久了,哪怕是一潭死水,也能从中打捞起一两个盼头。菁菁的盼头之一是打扫朝南的那间卧室,两周一次,掸掸灰尘,擦擦霉点。卧室靠墙放着一张高低床,上铺刚换上印满卡通小狗的三件套,下铺则堆了满床的玩偶:从大到小足足十二个泰迪熊,有的穿了白色纱裙,有的系了红色领结,有的穿鞋,有的戴帽,从床铺一角排到对角;笑眯眯的圣诞老人,脸颊上有五个脏指印,超女娃娃一蓝一红分立两侧;还有勾肩搭背的粉红豹和史迪仔,被涂成红嘴唇、紫眼皮的米老鼠,背上驮了一只狮子的大眼睛乌龟。菁菁头一次收拾时提出把这些玩偶都收进空置的橱柜里,免得放在外头落灰,老太太不肯,说这是孙女毛毛上回回家时特意摆的,谁要是动了她的东西,她准会哇哇大哭。菁菁不难想象她哇哇大哭的模样,书桌上就摆着一张这样的照片:胖乎乎的小女孩装在一套橘黄色的珊瑚绒睡衣里,头顶扎一束冲天炮,手里倒拿一本《老夫子》,歪在沙发上大张着嘴,淡淡两撇眉毛拧作一团。每次打扫这间卧室,菁菁都觉得自己脑袋后头有圈宁静而圣洁的光,她时而成了毛毛的母亲,温柔拂去旧物上的落尘,时而又成了毛毛本人,极有耐心地聆听奶奶讲自己三岁以前的故事。

锅里的食物已经煮得分不清谁是谁了,菁菁关上火,把这锅看着就倒胃口的东西盛进不锈钢饭盆里,端到坐在餐桌前久等的老太太面前。要说照顾这个年纪的人有什么好处,那便是他们对吃的要求很低——软烂易消化就行。至于味道,老去的舌头只是一根笨拙的搅拌棒而已。甚至,有些不道德地想,那些菜也没必要洗得多么干净,再多再顽强的细菌也耐不住这样长时间的熬煮吧。

菁菁坐在老太太对面,啃着一只苹果,清脆一声,汁水四溢。老太太吃饭时很专心,嘴巴贴近碗沿,呼呼地吸溜着,维生素、蛋白质、碳水化合物,同时被她吸进肠胃里。她的牙已经松成了两排胡乱排列的栅栏,食物经过时很容易嵌在缝隙中。以前每次看到老太太嘴里冒充牙齿的饭粒,菁菁都会突然变得特别愤怒。或许是她恨极了岁月玩的把戏,在青春与死亡之间留下一个牙缝般尴尬的空隙;又或许只是本能地嫌脏,所以她创造了“杂菜糜”这种吃法,绝对不会塞牙。老太太吃过一次之后便再也离不开,还专门打电话给其他朋友宣传。吃完饭,老太太的脸和围兜都脏了,她自己慢慢地抹干净,把残渣放进嘴里,再细细咂摸一道。菁菁这时已经把苹果啃到食指粗细了,她打了个清甜的嗝,把视线从老人脸上移开。

待老太太刷完牙,上完厕所,在沙发上坐定,聚精会神地等着电视里播天气预报,菁菁便得以出门转悠半小时,这是她的另一个盼头。

下到二楼时,菁菁听到楼下的关门声,从扶手空隙中一瞥,正看到一个别着玫红蝴蝶结的后脑勺往外走。那是同乡的保姆小丽,跟菁菁差不多年纪,瘦瘦白白的,五官还算标致,只可惜眼睛略小,她来了快一个月,同谁说话都不露怯。菁菁出门放风的时候总是小丽兴尽而归的时候,偶尔在小丽关门前走到一楼,也只看到一个转瞬即逝的玫红蝴蝶结,连相互点头微笑的机会都没有。

“小丽!”菁菁加快脚步追过去,跳下最后几级台阶,“今天这么晚?”

小丽照看的老人是个年过八旬的老爷子,有糖尿病,吃得极为简单,平日里话也不多,总是一个人坐在楼头的长椅上打盹。偶尔有玩得太疯的小学生跳上长椅大喊大叫,他也只是缓缓抬头,默不作声地看一眼,然后继续垂下脖颈。他的目光太稀薄,举止太安静,以至于人们几乎难以觉察到他的存在。菁菁每天早晨出门买菜时,总会忍不住多看他几眼,要是全天下的老人都能活得这样透明安静就好了。

听到菁菁主动问候,小丽立刻换上一副笑面,很自来熟地挎住菁菁的胳膊,言语间夹杂着乡音:“哎,刚学会给老爷子打针,以后他儿子就不每天跑来了。”

“有点本事哦,还会打针了!”菁菁愈发羡慕小丽,回想自己做事的半年时光,不仅没掌握什么新本领,做饭的水平反而倒退一大截。

两人头一次单独会面便亲如姐妹,在沿江广场上一圈一圈散着步。刚开始她俩总是出同边的脚,左右左,左右左,维持着恒定的步速和间距,简直像一队标兵。待小丽停下来系过几次鞋带,菁菁又钻进广场舞人群中跳了四个八拍,这支两人队伍就乱了,有时拉开得太远,有时又挤成一团,像在玩两人三足,彼此加剧了迈腿时的摇晃幅度,成了两只晃悠悠的企鹅。

九月的夜晚尚不凉爽,胳膊缝里早已沾满新鲜的汗液,人声嘈杂,她们谈话时不得不靠得更近,温热香甜的气息便喷在彼此的耳朵里。这么逛上一圈,好像就能完全清洗掉照顾老人时留下的腥臭体味。

小丽刚满二十岁,正是对恋爱充满兴致的年纪,知道菁菁已经成家后,便不停打听着男女相处的各种细节。姐夫好看些还是你好看些?第一次约会就亲了吗?吵架了哪个先开口?他送的第一件礼物是啥子?他的朋友你全都认得吗?领了证还过不过情人节和七夕节?

在小丽雀跃的追问之下,菁菁好像暂时忘记了家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泔水味——人吃剩的饭菜倒在院子一角喂鸡喂狗,鸡狗都不吃的,便忘在那角落,慢慢沤化。把泔水味说给娘家人听,姐姐和弟弟都笑她有公主病。她起先以为自己能习惯这股味道,直到被它闹得几次昏厥险些丧命,她才决定必须要出来做工。走在省城的沿江广场上,菁菁拉着小丽的手,很流畅地描述婚礼上的边边角角。丈夫穿着过大的西装,冲话筒大吼“你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赚钱养家”,那会儿球球已经两岁了,扶在音响边玩,被吓得跌倒在地。

不知是被哪句话抓到了,小丽咯咯笑起来。

“以前还不晓得,现在想到起,娃儿摔那一跤可能是个征兆。”菁菁在小丽的笑声中垂下脑袋。

“哎呀,然后呢,然后呢?”小丽没能感受到菁菁的忧伤,催促她接着往下讲。

菁菁突然脸颊发热,连连摇头说少儿不宜。小丽笑着去挠菁菁的胳肢窝,被她躲开,结果一掌拍到她的肚皮上,“你肚子好软哦,跟棉花一样。”

菁菁把小丽拉到暗处,等两个小孩和一个骑三轮的过去,便掀起衣服展示起自己的神奇肚皮,“你看好,三根手指头噢,全都能陷进去。”

小丽瞪大眼睛,并没露出发现新事物的欣喜表情,而是指了指舞池里的老年舞蹈队,告诫菁菁以后要少吃点,千万别长出个水桶腰。菁菁不以为意,说自己的肚皮跟她们不一样,“我的是马甲对襟开条缝,她们是游泳圈叠了好几层。”

小丽又一次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回家路上,她们模仿着方才见到的那些发福的退休大妈——一个摸着自己有四五层肉褶的腹部,尖声尖气地抱怨养育外孙有多么累人;另一个则抱着臂,垮着脸,从鼻子里哼出一句“真不晓得没有我们怎么办”。

“她那个胸脯都垂到肚皮上头了,还敢穿那么粉嫩的裙子!”小丽两手捧在小腹处,走得歪七扭八,差点摔倒。

同小丽告别之后,菁菁还挂着笑走了五层楼。打开门,电视机旁的座钟恰好敲响第八下,竟然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菁菁头一回觉得时间是乘着四个车轱辘往前走的。好在老太太并没有抱怨,只不咸不淡说了句“耍得好嘛”。菁菁轻轻“嗯”了一声,抱着晚归的愧疚,屁股尚未沾一下凳子,便收拾起茶几和电视柜来。

找了几天都沒找见的剪子,竟然就压在饼干桶底下。缺了秒针的金手表,不知怎么进了茶缸里。电话簿倒扣着,封皮上的油印logo已经蹭得极为模糊了,那是买叶黄素抽中的奖品。

当时是个冷晴天,菁菁第一次单独领老太太出门。老太太家住五楼,没电梯,有一百级台阶要下,她一只手架在菁菁的胳膊上,另一只则抓紧了扶手。菁菁脖子上挂着一只Hello Kitty印花的保温杯——老人为这次出门特意让她从衣柜深处翻找出来,双肩包里放着雨伞、墨镜夹片和毛线帽,空出来的手上拿一根能当凳子使的拐杖。一老一少,极度缓慢地跨下一级又一级楼梯。在二楼与一楼交界的平台,老太太停下来休息,微喘着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要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胜利对老太太而言,只不过是亲自走到小区门口的药店,买上三五瓶正在打折促销的叶黄素。

出门之前,菁菁给老太太的儿子打过一次电话。那边一开始没听出菁菁的声音,以为是电话推销,不等她把叶黄素三个字说完,便急急地吐出一串“不需要不需要家里一大堆”。等误会解除了,那边立刻表示老人想要什么就去买,别忘了开发票就行。

“不要别个去买,我要自己去。”老太太正在比较三条毛线围脖的厚度,她从前一天知道药店搞活动的消息之后就开始计划出门要穿什么了。

儿子自然不会答应,签合同那天他就叮嘱菁菁千万别带老太太出门,之前在家里都平地摔过两跤,出门就更危险了。但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却是另一番样子,“你就会给人添麻烦,神戳戳的,一天到晚。哪儿也不许去!”

“个畜生东西,你还骂到老子头上咯!”老太太冲着茶几大骂,眼睛鼓得很大。

菁菁差点握不住手机,赶紧劝道:“奶奶你别生气嘛,叔叔也是为你着想。你要什么就告诉我,我都给你买回来。”

“我要自己去,老关在屋里头人都闷死了。毛毛说的嘛,老年人也要多活动活动,去外面看看,呼吸新鲜空气。”谈到孙女时,老太太的声音又柔和下来。

“毛毛晓得啥子哦,读了点书就开始乱说。”

“比你一个汽修工懂得多。”

“我当汽修工,还不是为了减轻你的负担啊。”

“你就是没得恒心,不努力,怕吃苦,还赖到老子头上哦。你要是会读书,我一天再多做三份工也要把你供出来。”

“你个老糊涂,气死个人!反正不准出去——菁菁,千万莫听她胡扯。”

菁菁还没准备好回应,老太太紧接着大吼,“我偏要出去!”

“哎呀出去嘛出去嘛,摔死在路边边也莫跟我打电话。”

“白眼狼!狗畜生!老子就不该生你出来!”老太太虽是在咒骂,却挂着一脸得意扬扬的表情,只是那边的电话早就挂断了,留下一串嘟声,无力招架。

后来听惯了这样的对话,菁菁就不再心惊胆战,不管母子俩吵得多凶,她都能及时拿到工资,就算对话里提到了她的名字,她也只管敷衍两句,不用认真判断是非,反正最后都是老太太说了算。他们相互攻击时毫不避讳“死”这个字,仿佛是在对五年或十年后便会发生的事件进行预演。

那天好不容易走到单元门口,菁菁暂时松开手,去包里翻找墨镜夹片——老太太的眼睛动过白内障手术,换过晶状体,视网膜也修修补补好几回,非常脆弱,受不得外面的光。才分神两三秒,老太太便整个人往前扑倒,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菁菁吓坏了,使劲叫“奶奶”,她自己的奶奶就是在水稻田里这么摔没的。

好在老太太长得矮小,还穿了两件棉服,并没磕碰到什么。待菁菁把她扶起来,行动依然如常。走到药店里,老太太要了三瓶叶黄素,挑赠品的时候补上几块钱差价,拿了瓶牛初乳钙片,说是给菁菁儿子的。店员没看出来两人的关系,笑眯眯同老太太讲,你孙女可真孝顺,看她手指快开裂了,顺便捎支护手霜吧,这样刚好能获得一次免费抽奖的机会。

沉寂几秒,老太太开口了:“喜欢哪种味道,你个人去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顺便摸个奖嘛,年轻娃娃手气好。”

菁菁伸手进大箱子抓了一只乒乓球出来,上面写着“五等奖”。在电话簿、指甲钳和四色圆珠笔之间,老太太选择了第一个。当天回到家,老太太就让菁菁揭下贴在大门后头那张泛黄的通讯录,把各色笔迹写下的号码全部誊抄在崭新的电话簿上,边抄边念。

“妈妈。”“这肯定是毛毛写的,第一个就写妈妈。”“舅舅。”“毛毛的舅舅哇,哎哟,好久没联系了,不晓得是不是还在教书。”“牟阿姨。”“她比我还大四岁三个月,不晓得她那个肝还得不得行。”“牟老三。”“菜场台球室边上那个包子店就是她开的。”“周万富。”“他有个儿子还是女婿哦,混得特别好,在最高人民法院做事。”……

菁菁拿起电话簿,摊开的那一页只有一个号码,菁菁的。她愣了一下,把电话簿合上,收进麻布收纳盒里,跟空调遥控器摆一排。接着,晃一晃老太太的保温杯,听这声该添水了。

“哎哟,你莫要动咯,坐下来陪我聊聊天嘛,”老太太总能很巧妙地把哀求和命令交织在一起,“你都不晓得,我好孤独哦,一个人。”

各种情绪涌上菁菁心头,她不敢暗自掺杂一丝不耐烦,很虔诚地挨着老太太坐下,表示想多听点当年的故事。老太太于是顺着菁菁的话茬,痛快地从自己出生那天的异象讲起。她出生那晚没得月亮,屋头光线很差,接生婆没留神把她额头上划了道口子,流了好多血,这就预示到今后她的人生从头开始都是苦难重重。太阳跟月亮嘛,是天空的左右眼,她出生的时候没得月亮,到老又瞎了右眼,这绝对不是巧合,说明老天爷早就给人暗示了,只是没得一个聪明人可以及早读懂暗示,要到坏事情发生了才恍然大悟。她是和大哥的女儿同一天出生的,那个妹娃儿身体很强壮,但两岁多一点就突然夭折了,很有可能老天把小短命鬼的寿数转移到她身上了……

时间一瘸一拐地前进,秒针、分针、时针,一个赛一个地迟缓。菁菁被老太太粗糙的右手封印在沙发上,每一刻都犹如前一刻,时间只在过去式的叙述中才能流动。十点,菁菁终于成功哄着老太太去洗脸洗屁股,她在哗哗的水流声中仍旧没停口。十点半,菁菁在淋浴,老太太就杵在浴室门口嚷嚷着她的故事。十一点,菁菁把老太太送进被窝,掖紧三面的被子,她依然喋喋不休。

“毛毛又跑到歐洲去咯,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我亲手带大的小娃娃,那么聪明,学习好得不得了,又懂事,而且好会剥大蒜哦。你不晓得,以前每次我煮菜,她就站在边上剥大蒜,一下子就剥了一筲箕。还有扫地啊,叠衣服那些,都弄得好。要是她不去那么远的地方就好了,每天都来看看我,陪我聊天多好哦。”

凌晨一点,老太太还在说话。平时她九点钟就准时上床,即便睡不着也会闭目养神。菁菁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听老人念叨着自己得这么多病不如死了算了。以前菁菁还会开导她,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着总比死了好。后来菁菁慢慢认识到,越是熬到一把岁数的人越珍惜生命,死神已经来到跟前,在同他们拔河,生命的本能让他们紧抓绳子不愿松手。药和保健品,成把地吃;疑神老人奶粉不安全,要喝婴幼儿奶粉;腿脚再不灵便也会每天在客厅里走足一千步。现实中的死亡,远没有驾鹤西去的诗意,于是行将就木,反而不能坦然面对衰朽。

迷迷糊糊的,一天晚上,菁菁结了工钱回到老家。从公路通往村里的水泥马路,才过一年便被压得稀烂,马齿苋、铁线蕨都在裂缝里蓬蓬勃勃地生长着。她的影子经过,就像穿了件绿色镶边的开衫。道路两旁的油菜花黄艳艳地铺到天边去。菁菁顺着那招摇的黄色远望,并未望到预想中挂满繁星的夜空,这跟城里没得区别嘛。天暗得不彻底,一些不够轻薄亦不够厚重的云滞留其中,乍一看如同一块淤紫的皮肤。

星星没有,月亮也不见了。菁菁有意不让自己联想到那只失明的右眼,于是赶紧收回目光继续赶路。行李箱拖在地上动静很大,许多小孩跑出来盯着轮子看。菁菁像赶鸡鸭那样把孩子们从身前赶开,奇怪球球怎么没有出现。

菁菁走进堂屋,卸下背包,在屋里找了一圈,看见婆婆正叉开腿坐在院子里刷洗东西。菁菁认出来那是她几个月前给儿子带的牛初乳钙片。这东西哪里能碰水呢,但她不想吵架,于是由着婆婆把那些乳白色钙片倒进塑料水桶里。

“妈,我回来了,球球呢?”

婆婆抬起头,用一个白眼表示回答——在别人家里吃饱喝足,就想起娃了。

“要是没有我,球球该怎么办哦。”婆婆把鞋狠狠摔进塑料盆里,溅了菁菁一身肥皂水。

“妈辛苦了,今晚我带球球睡。”菁菁换上钩线拖鞋,走进里屋。她本来还想问丈夫哪儿去了,怎么不来帮忙带孩子,但她马上意识到婆婆跟她永远不可能统一战线,他们母子联盟才最牢不可摧。

菁菁进屋时,球球正在席梦思上蹦来蹦去。他一见妈妈便收起笑脸,双手叉着腰,大叫一句“畜生东西”。

女人嘛,就算要出去干活也不能把娃娃交给婆婆带,要不然你回到屋头连儿子都不认你,那太可怕了。不知是哪年哪月,老太太在她用吸尘器的时候,这么说过。当时她还有意将档位调到最高,试图掩盖住老人的声音。她以为早已屏蔽掉的那些腐烂的话语,此刻在她心头重新生长起来。

球球得不到回应,更加用力地吼了一声“畜生东西”。菁菁把手扬起,闭着眼照儿子屁股上落了一巴掌。球球当即哇哇大哭,抱着桌子把东西往地上抹,镜子、润肤霜、玻璃杯乒乒乓乓砸了一地,他人不知怎地从窗口滑了出去。

菁菁赶紧伸手去拽,一拽却是拽亮了装饰用的小彩灯。五颜六色的光打在大红地毯上,一对新人站在正中央。

“球球,不准你娶她,她眼睛太小了!”

“眼睛要那么大做啥子,两个黑窟窿好吓人哇。”

“白眼狼,还敢跟老子顶嘴!”菁菁冲上去,把新娘子头上的玫红蝴蝶结一把扯下来。

蝴蝶结在菁菁手里变成满脸泪痕的球球,她轻轻摩挲着那颗毛绒绒的小脑袋,嘴里“喔喔”地哄。孩子将脸埋进妈妈的胸脯里,仍不住地抽噎。在方才的夫妻大战中,邻家阿姐前来助阵,丈夫落了下风,他自己觉得没趣,便又回到热火朝天的牌桌边,借着放炮的怒气大骂家里的臭婆娘。婆婆见儿子没给自家争脸,只得一通电话打给远在欧洲的闺女诉苦。

菁菁接起电话,对方说,你都不晓得,我好孤独哦,一个人。

球球哭着哭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熟了。菁菁把他放到床上,怎么看都觉得可爱,忍不住在他的小脸上留下甜甜一吻。被孩子涕泪打湿的衣襟贴在皮肤上很是凉爽,没有月亮的夜空此时也显得分外亲切。

第二天,菁菁睁开眼时,已经七点半了。闹钟想必吵了三四个来回,老太太早就该发火了。她顾不得酸胀的后脑勺,唰一下从床上爬起。转身一看,老太太正安静地坐在床上等穿鞋呢。

“今天起晚了一点哦。”菁菁一面握住那双干柴一样的脚,一面试探性地发话。

“没得事。年轻人多睡点好。毛毛就是太努力了,每天都睡好少哦,这样下去身体遭不住……”

洗漱完毕后,老太太等在餐桌前,手肘交叠放在桌上,像个小学生。菁菁想到自己的儿子,不知道他在课堂上是不是还总坐不住,没一会儿就要拉屎撒尿的。菁菁从高压锅里舀出一大碗稀粥,再往里倒一包婴儿奶粉,因为想到儿子的缘故她攪拌得格外认真,用勺背把一个个奶粉疙瘩压碎,确保每一粒粉末都能充分溶解。

菁菁怀着受表扬的期待将早饭端上桌。但她没有如愿。早饭时间比往常推迟了一个小时,老太太竟然没有急不可耐地把头凑近饭碗,而是盯着稀粥发怔。菁菁正要开口,老太太就噼里啪啦放了个连环响屁。

“有点臭哦,肚子不舒服吗?”

“可能是昨天那个苹果吃起太凉了。”

“行嘛,以后水果都先泡热了再给你吃。”

老太太心满意足,抱起碗,像从前一样吃得又快又好。

这时,门铃响了。菁菁刚打开门,一张儒雅的脸庞便闯进她的眼睛。

“请问,是秦老师家吗?”他的声音低沉平缓,“我是二中九〇级一班的张磊。”

菁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将那男人迎进屋里。“奶奶,您以前的学生张磊来看你啦——”菁菁给客人拿好拖鞋,对着餐厅喊话,声音忽然间变得又甜又软。

老太太并不回应,她吃饭时是绝不会说话的,怕呛着,这个年纪的人早已对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潜在危险了如指掌。

“你先坐,奶奶还在吃早饭,我给你泡点茶,绿茶还是红茶?”菁菁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子。

客人摆摆手说不必麻烦,他随身带着一杯枸杞菊花茶。两人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开口问菁菁的姓名和年纪,得到答案后马上俏皮地表示一点也看不出来菁菁已经是生过娃的人了,简直是青春正好。菁菁被他逗得咯咯笑,感觉屋子里的空气都轻盈了不少。

老太太吃饭的速度比想象中快。菁菁看着她的身影进入视野,一反常态地不再装作没看见,赶紧走上前去搀住她的胳膊。老太太对这一肢体接触感到十分受用,嘴里嘟囔着“我这个保姆找得好哇,像亲孙女一样乖喔”。

菁菁本以为老人会同这远道归来的学生多谈谈对她而言新鲜的回忆,比如二中饭堂伙食如何啦,比如怎么教训调皮捣蛋的学生啦。谁知老人念念不忘的还是她出生那晚消失的月亮。几十上百年,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嘛,月亮不见了,不是被云遮到起了哦,是彻底没得踪影了,就那一晚,后来再没发生过。

也许是说的次数实在太多,老太太自己把自己说累了,往沙发上一靠便打起了鼾。这比月亮消失令人惊奇得多——她都失眠多少年了。

“昨天夜里怎么都不肯睡觉,拉着我聊到一两点,这下累了哦。”菁菁望着难得安静的老太太,眼神里忽然有一丝慈爱。

“照顾老人真的是不容易,你太辛苦了,”客人被菁菁的眼神所打动,“这年头好保姆难找,你要是认识跟你一样好的保姆,可以给我介绍下,我老娘现在也离不开人了。”

菁菁大大方方地笑着答应,并记下客人的手机号。

在老人似有若无的鼾声里,两人聊得很投机。二十四年来,菁菁从没有说话说得这么痛快。她出生后那个常年阴雨的小镇整整晴了两个月。而她临盆时则恰好相反,夜里雨特别大,像是天整个破了一样,她坐在出租车上就像坐在船里,胸口闷闷的,脑袋晕晕的。她的丈夫游手好闲,干过两年高速收费员,也替人看过停车场,但总是不能安分,找各种借口请假混日子,一混便混到牌桌上去,索性让他待在家里带娃,自己出来打工挣钱。

怎么能这么干呢?你命苦啊。真的很难想象还有这种事儿。客人的回应恰如其分。菁菁感觉自己遇到了知音。

座钟敲了十下,客人准备离开,却被菁菁挽留。敲响十一次,做饭的时候到了,她没有理由再不送客。

菁菁走进厨房,继续烹饪自创的杂菜糜。烂糊糊的面条、细细的肉末、空心菜渣、鸡蛋花,在一口铁锅里上下翻腾。出锅前,她尝了一口,总觉得差点什么,于是切了半只苹果打成泥,这下维C就有了。

“奶奶,该吃饭了!”菁菁咬一口剩下的苹果,朝客厅喊道。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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