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伟
“小暑割不得,大暑割不掣。”小暑刚过三两个日子,乡亲们便在铁匠铺锉亮镰刀,准备一年的收割盛宴。南方乡村农作物众多,但主食还是水稻,它最能填饱肚子,也是当地人最重要的口粮。
四周一片漆黑,偶尔还能听到虫鸣蛙叫。母亲便悄悄起床,简单地洗刷之后,母亲淘米、添火、煮粥,接着便下田了。她弓着身子,接受土地对农人辛勤付出的馈赠。豆大的汗珠从她脸颊上滚落下来,一畦割完,母亲才抬起头来,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扶着酸胀的腰。一排排稻穗整齐、恭顺地卧在她的身后,东边的天空刚露出一丝鱼肚白。
割下的稻穗,通常会铺在稻茬上晒几个日头,祛除水分,挑起来也轻一些。有时遇上坏天气,就要立马堆放在篮筐里。母亲打好绳结,用扁担挑到打谷场。半人高的篮筐,母亲挑起来总是左搖右晃,不听使唤。她歪歪斜斜地走着步子,许是担子太重,母亲一下子失去重心,打了个趔趄,连人带筐倒在一边。我一路小跑着,跟在母亲身后,生怕有个闪失。
终于到了打谷场,母亲卸下千钧重担,两只脚却还在哆嗦着。只见她大口地喘着粗气,望着零星洒落的稻穗。“粮食啊,可不能糟蹋!”母亲皱起了眉头,示意我原路返回。
我将拾回来的稻穗悉数交给母亲,她笑了笑,点点头:“快去稻田捡一捡!”
脱去鞋袜,我赤脚站在水田里,淤泥湿滑,脚一下就陷了进去,稍有不慎,就会跌跟头。连走起路来,都要费好大力气,才能拔起脚,真不敢想象:母亲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是如何在泥巴田里来回穿梭一下午的。阳光炙烤下的稻田,水都烫脚。田间凹陷下去的地方,脚踩下去,泛起“咕咕”的水泡,溅到脸上、脖子、眼睛里,还有股冲鼻的土腥味。最怕的是蚂蟥,专吸人的血,咬在小腿上,不能硬拽,会撕下一块肉,只能忍着剧痛,任由它吸饱血。幸好,我还没有遭过罪,不过母亲腿上的血窟窿我倒是瞧见过好几次。
别看捡稻穗是个不起眼的小活,这儿几根,那儿几绺,捡起来也很费时费力。不一会儿,脸上、腿上、胳膊上糊得满是泥浆。偌大的稻田,我手里攥着刚捡的稻穗,从东头跑到西拐,一根、两根……终于有一小把了,我如获至宝般放在篮子里。无数次地弯腰、起身;起身、弯腰,骨头像要散架一般,开始了农村少年的劳动必修课,真正体验到“粒粒皆辛苦”的内涵。眼看邻家的稻田,也遗落了不少稻穗,正待我收获“战利品”之时,一条水花蛇向我慢慢游来,吓得手中的稻穗散落一地,刚好王大爷及时路过,眼疾手快地挑落了蛇。
“娃娃家,捡稻穗,也不容易,都带回家吧!”王大爷的声音里满是善意。
母亲把我捡回来的稻穗一一捋下来,撒在院子外,给鸡鸭鹅吃。有时她也会拾起一两粒放在嘴里,嗑去外壳,嚼着洁白的米粒,享受劳作之后的甘甜。正是这一粒粒看上去微乎其微的果实,养活了一代代的庄稼人,延续了光辉灿烂的农耕文明。
“累了吧?”母亲关切地问。
“不累!”虽然浑身乏力,嘴巴上却还很倔强。望着指甲缝里的泥浆,母亲让我坐在小板凳上,她用纸片叠成三角,小心地一点点为我剔除污垢,还用嘴轻轻地吹了吹,生怕弄疼我似的。
照例,母亲端来一碗糖水鸡蛋。她说她不吃,胃不好,吃鸡蛋不舒服,只喝糖水。母亲看着我被稻茬扎得红肿的脚踝,偷偷地别过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