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哲
一、讹诈
后海住着位镶黄旗的旗人,名叫全福。此人身高五尺四,臂长过膝,因他下巴那儿长了个痦子,痦子上长了一小撮毛,又黑又长,因此得了个绰号:一撮毛。
全福年轻时,在八旗官学练过骑射,臂力过人。宣统爷下台后,旗人的铁杆庄稼一下子断了顿,再加上家里老爷子不务正业,抽上了大烟,几年下来,愣是把好端端的一份家业给抽没了。为了混口饭吃,全福只好端上了不招旗人待见的饭碗——撒纸钱。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要是有人问起全福的大名,可能没几个人知道,但要提起他的绰号,在四九城里那可是大名鼎鼎有一号啊。
京、津一带有多位赫赫有名之人,如袁世凯、黎元洪、吴佩孚、杨小楼等人,他们去世后出大殡时,请的都是全福撒纸钱。其中,吴佩孚出大殡时,四九城里万人空巷,从什锦花园胡同的吴公馆一直到德胜门内的拈花寺,全福带着两个徒弟,一路撒了足足六百多斤的纸钱。有人是为了看吴佩孚出王杠的奢华场面,更多的人则是想看一撮毛撒纸钱的绝活。著名的京剧武生、杨派创始人杨小楼过世后出大殡时,延寿寺街一带人山人海,许多人只为了看一撮毛撒纸钱,竟然跟着出殡队伍走了很远才罢休。
有一次,南城有一户大宅门办丧事出殡,通过永盛杠房请来全福撒纸钱。出殡队伍快到平则门时,送殡人群中忽然走出来一位阔少,非要跟全福打个赌,他指着不远处的城门楼子说:“一撮毛,今儿你只要能把纸钱扔过这平则门的城门楼子,我就送你一套四合院!”
全福听后,双手一拱,呵呵一笑道:“这位爷,您这是赏我脸呐!行,今儿我就猪八戒掀帘子——露一手,算是我给主家尽份孝心。”等到离平则门有几十丈远时,只见全福接过大徒弟递过来的一沓大白纸钱,略一哈腰,突然纵身一跃,足有两尺多高,就势猛地一抬右手臂,手中的纸钱就“唰”的一下,撒向了三四丈高的空中。然后,他只管抬脚往前走。那白纸钱在空中“哗啦”一下,如天女散花般散开后,借着从城门门洞里吹过来的穿堂风越飘越高,果然有不少纸钱飘过了城门楼子的屋脊。等抬杠的杠夫进了城门楼子,走出瓮城,穿过箭楼时,空中的纸钱还有一半没落下来,直到出殡队伍最后的送殡马车过完后才落尽。坐在马车里参加出殡的主家瞧见后,立马打发下人跑了过来,大声说:“赏全师傅五块银元!”那位阔少当时就傻了眼。事后,他说话算数,打发人给全福送来了东城一处四合院的房契。不料,全福却摆了摆手,说:“哪来这么多的事儿啊。你把房契拿回去吧,告诉你家少爷,明儿在丰泽园摆一桌,请我们师徒仨吃一顿就得了。”
民国年间,《北画》杂志曾刊文《北平奇人“一撮毛”记》,文中记载:“一撮毛,北平一奇人也。以善能高撒纸钱著名,人因以是名之,亦以其颔下有小须一撮毛之故也。北平不乏撒纸钱之人,唯最高纪录之保持者,亘数十年,皆数一撮毛,至今尚未闻有能打破之者。其之撒钱,有人随之,其人专任负担及递送之责,将钱一沓接过,以手捻开之,持于手中,向地面一弯腰,转而向上一掷,钱纸即高飞,有时至三四丈。或谓撒纸钱者,恒在十字路口或城门口气流高动处,故能高飞,其说甚是,然一撮毛撒得最高,则固难能者也。凡大户人家有殡事,恒来自荐,其一行之代价,至少亦五六元……”
全福不但纸钱撒得好、撒得绝,而且另有一手绝活,那就是算纸钱,倍儿牛。只要请全福去撒纸钱的主家说明出殡的具体路线,他亲自去踩一遍道儿,回来一准就能报出需要多少斤纸钱,特别神。有人不信,一次特意跟着全福师徒三人出了一趟殡,完事后,佩服得五体投地,竖起了大拇哥。从出主家宅门开始算起,全福一直撒到坟地,他让主家订的纸钱,不多不少刚刚好,真是盖了帽了!
这年立秋后的一天,全福带着两个徒弟,给德胜门的点心刘出殡撒完纸钱后,回家路过铁狮子胡同口时,却发生了一档子烦心事儿。二徒弟拉的排子车不小心刮蹭了一辆刚驶出来的道奇小轿车。
司机当即停了车,下来一瞅,见车屁股一侧被刮蹭掉了一长溜儿黑漆,立马不答应了,冲着二徒弟张口便骂:“小子,你眼睛长哪儿去了?放着这么宽的道你不走,非要往我开的车上蹭,找抽啊?!”
四九城里只有少数有钱人或者当大官的才坐得起这种小轿车,金贵着呢。
二徒弟放下排子车一瞧,脸色也变了,连忙低声下气地解释说:“对不住了,师傅,是我不小心蹭了一下,您消消气儿,我这就上颜料店买点儿黑漆给您补刷一下。”
司机一听,火气更大了,道:“你以为这是你家的街门啊,掉块漆,刷巴刷巴就完事了?这可是打美国进口的洋车啊,你怎么刷啊,你会刷吗?”说着一把拽住二徒弟,非要上巡警阁子找巡警去。
全福和大徒弟在前面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吵吵声,扭头一看,发现有人和二徒弟过不去,急忙返了回来。见司机在撕巴二徒弟,二人急忙上前一把拦住,问清事情缘由后,全福忙冲着司机拱手作揖,说好话,赔不是。可司机却不吃他这一套,嚷嚷着要赔钱修车。
这事儿也真寸,正好赶上侦缉大队的两个暗探路过。这两人一胖一瘦,身着灰布长衫,手里捻着大核桃,见胡同口围着不少人,两人对视一眼,立马来劲儿了。他们一把拨拉开人群走进来后,认出眼前的车是原山东军务督办李宗昌家的小轿车,当即亮出了证件,人五人六地抖了起来,问司机:“这是怎么回事啊?”
听完司机的叙述后,瘦暗探立马狮子大张口,讹上了二徒弟,道:“傻小子,甭在这儿磨磨唧唧。蹭了李督办家的车,那就是俩字,赔钱,一百块银元。赶紧掏钱!”
这当儿,轿车车窗被摇了下来,露出了四少爷李宸的脸,问司机:“到底出什么事了?”
司机连忙回答说:“四少爷,车被这个拉排子车的傻小子蹭掉了一长溜儿漆。”
全福见状,急忙拉着二徒弟来到车窗跟前,冲着李宸拱手道:“四少爷,是我二徒弟不小心蹭着了您的车。两位侦缉队的警爷非要他赔一百块钱。我这徒弟家里穷,实在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饶了他这一回吧。”
李宸听后,摆了摆手,说:“我说几位,多大点儿事啊。算了,甭难为他们了。”
可胖暗探却不答应,上赶着讨好说:“四少爷,这哪能行啊。这傻小子今儿敢蹭您的车,没准明儿就敢冲撞督办他老人家的专车,这回得给他好好长个记性。”说着话,突然从后腰处摸出一副锃亮的铐子,“傻小子,赶紧掏钱啊。今儿你要不拿钱,那就跟我们走一趟鹞儿胡同5号大院吧。”
南城鹞儿胡同5号是京师警察厅所在地,侦缉大队也在那儿。
全福见状,又气又急,今儿要是真拿不出钱来,这两个暗探一准会把二徒弟给铐走。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赶紧掏出撒纸钱挣来的二十块银元,双手递到了胖暗探面前,道:“二位警爷,我身上只有这么多钱,再值点儿钱的就是这辆排子车了,您二位要瞧得上眼就拉走吧。”
胖暗探接过银元,在手里掂了掂,乜了全福一眼,道:“谁稀罕你这破玩意儿啊!”然后扭头堆着笑脸儿对李宸说,“四少爷,您看这……”
李宸说:“得,就这么着吧。”
胖暗探骂骂咧咧地说:“小子,今儿算你走运,看在四少爷的面儿上饶了你这一回。还不赶紧滚蛋!”说完,笑眯眯地把银元递进了轿车窗口,“四少爷,这是赔您的钱,您收好了。”
李宸却手往外一摆,道:“您二位留着喝碗茶吧。”然后吩咐司机开车。
这下,可把胖暗探给乐坏了,连声说:“多谢四少爷!这多不好意思啊,以后您要有事,只管打发人来言语一声,我们哥俩一准给您办妥!”
瞧着两个暗探像哈巴狗似的样子,全福一边往前走,一边撂下了话:“早晚有一天,我会把这口恶气给出了。不信,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二、反讹
老话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次年,李宗昌在山东突然翘了辫子,全福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三年前,李宗昌兵败德州后,一直时运不济,从日本回来后,在铁狮子胡同的大宅门里窝着。民国二十一年初秋,李宗昌接到山东旧部发来的密函,请他回泉城济南共谋大事,意图东山再起。李宗昌立马坐火车赶到了济南,联络往日旧部准备密谋举事,谁知,却突然收到北平发来的急电,说老娘忽然生病住院了。李宗昌是个大孝子,他心急如焚,赶紧订了车票打算回京尽孝。不料,在火车站候车时,却被他昔日枪杀的冯玉祥旧部之子给盯上了,瞅中机会连打数枪,正中李宗昌的要害处,李宗昌当场就蹬了腿儿。尸首运回北平后,丧事被东四牌楼的永盛杠房揽了下来。
这天上午,全福正在家里歇着,永盛杠房的二掌柜突然登门而来。落座后,他乐呵呵地说:“全师傅,这下您可有得忙了。柜上揽下了李宗昌的白事,要大办,四十八人的大杠。李家主事的发了话,一定要请您去撒纸钱。”
全福听后“哦”了一声,说:“既然李家这么瞧得起我,我要不给面儿,那就是我的不是了。二掌柜,劳驾您给主事的递个信儿,撒纸钱的工钱要翻倍,少一个子儿,我可懒得伺候呢。”
二掌柜一下子怔住了,问:“全师傅,听您这意思,我们柜上谁得罪您了吗?”
全福忙摇头摆手说:“二掌柜,您误会了。永盛一向待我不薄,没人怠慢过我。”
二掌柜一脸的纳闷,问:“那您这是……”
这时,大徒弟端着沏好的高末进来了,全福做了个请喝茶的手势,他一边喝茶,一边把去年秋天他们师徒遭李家讹诈的事讲了一遍。
二掌柜听后,说:“得,我明白了,回头就去给李家主事的说,到时候再给您回信儿。”
第二天早上,二掌柜打发个跑腿儿的给全福送来信儿,说李家主事的点头答应了。全福问清了出殡的具体路线和坟地后,便起身出门去踩道了。他傍晚进门后,喝了一碗茶,便叫来了两个徒弟。
全福对大徒弟说:“明儿一早你先去趟东四牌楼,告诉永盛的二掌柜,因为去西山的道不近,让李家先准备七百斤纸钱,要是不够,到时候再补。”
大徒弟听后,愣了一下,道:“师傅,您不是踩完道了吗,纸钱怎么还会不够呢?”
全福却瞅了他一眼,说:“叫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多的废话啊。”大徒弟见师傅气儿不顺,便不敢再多嘴了。全福又对二徒弟说,“你呢,今儿晚上到明儿一整天,麻利儿给我找来一帮小叫花子,人越多越好。”
二徒弟纳闷儿了,眨巴着眼睛问:“师傅,找叫花子干吗啊?”
全福有些不耐烦了,道:“傻小子,赶紧去,要是误了正事,我饶不了你!”二徒弟答应了一声,赶紧出门了。
两个徒弟走出正房后,二徒弟望着大徒弟,问:“师哥,师傅今儿这是怎么了啊?”
大徒弟也觉得怪怪的,琢磨了片刻,摇头说:“师傅让咱干吗,咱就干吗吧,甭问那么多了。”
李宗昌出殡这天是个大晴天,四九城的人都候在铁狮子胡同口和附近街道两边瞧热闹。四十八人的大杠,要搁前清那会儿,那可是朝廷一品大员死后才有资格享受的丧礼,很少见。
锣鼓敲罢,唢呐声起,大出殡终于开始了。走在出殡队伍最前面的便是撒纸钱的全福师徒仨。按北平的丧事习俗,起杠时或经过十字路口、河沿、桥梁、井台、祠庙、城门和下葬时,都要撒纸钱,有钱人家讲究则更多,每走七步就得撒一回。全福阔步走在最前头,大徒弟紧随其后,二徒弟则拉着装满纸钱的排子车跟着师哥。撒纸钱时,大徒弟先把带眼儿的大圆白纸钱揉搓开后,递到师傅右手中。全福头也不回,边走边伸手接过,走到第七步时,只见他彎腰拧身,纵身一跃,右臂借力顺势向上一抛,手中的纸钱便“唰”的一声被抛至半空中,然后大步向前走去。瞧热闹的人都仰着脖子,瞧着半空中飘飘洒洒的白纸钱,紧接着就传来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叫好声。到了人多的地方,尤其是各种路口时,全福撒得更为卖力,手中的纸钱一次比一次抛得高,在半空中“哗”地散开后,借着路口流动的气流,雪白的纸钱如雪花般翩翩起舞,然后晃晃悠悠飘然而落,场面十分壮观。等纸钱落地后,不知从哪儿忽然冒出一群小叫花子,一拥而上,争先恐后捡起了地上的纸钱。被杠房的人呵斥轰走后,不一会儿,他们便又朝着飘然落下的纸钱拥过来,接着捡纸钱,怎么轰也轰不走。
出殡队伍一路浩浩荡荡,在吹吹打打的响器声中,出了西直门,到白石桥时却突然停了下来,不动了。在中间打响尺指挥杠夫抬杠的二掌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小跑了过来,问全福:“全师傅,您怎么不走了啊?”
全福指着二徒弟拉的排子车,回答说:“纸钱快撒没了。”
二掌柜瞅了一眼排子车,果然没剩多少纸钱了。他十分惊讶道:“全师傅,这纸钱可是按您说的数备的呀,怎么这么早就撒没了啊?”
全福却没答复,而是招手叫来了大徒弟,问:“那天,你怎么给二掌柜回的话啊?”
大徒弟回答说:“师傅,您让我告诉二掌柜,因为去西山的道不近,让李家先备七百斤纸钱。要是不够,到时候再说。”
二掌柜一听,双手一拍,着急道:“全师傅,您今儿这是怎么了啊?不是提前踩好道了吗,怎么还没算准要撒多少纸钱呢?您说这会儿,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让我上哪儿去弄纸钱啊?要是停的时间长了,李家的人就该挑柜上的理了。这可怎么办啊?”
全福却不以为然,笑着回答说:“二掌柜,您也甭着急上火。这事儿好办,我知道前面不远处有家纸活店,掌柜的我认识。要不,先打发我的二徒弟去赊三百斤纸钱救急,等完事了我去结账。”
二掌柜连忙点头答应道:“好好好,那就赶紧着吧。”
出殡队伍继续往西走到三虎桥时,全福一瞅排子车上的纸钱又不多了,提前打发人给二掌柜报信儿,说纸钱又不够了,不过,他已经让二徒弟在附近的冥衣铺里又赊了三百斤。这样来回折腾了四次,全福撒完了一千九百斤的纸钱,出殡队伍才到了下葬的西山坟地。
下完葬,在回来的半道上,二掌柜越琢磨越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全师傅今儿这是怎么回事啊,光纸钱就撒了近两千斤,记得吴佩孚出大殡时,才撒了不过六百斤纸钱。想到这里,他紧走几步追上了全福,忍不住问:“全师傅,今儿这纸钱怎么用了这么多啊?”
全福回答说:“我也正想跟您说这事儿呢。明明是按踩好的道算好的纸钱,撒纸钱时,我也是七步一撒,一次只撒一把,全按着以往的路数,该怎么撒就怎么撒,怎么会差这么多呢?我估摸着,这李督办活着时,杀的人忒多了,排子车里的纸钱十有八九被那些个早就候在半道上的冤魂野鬼提前给抢走了!”
二掌柜听后,盯着全福的脸,一脸的不相信,道:“不会吧?我怎么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个说法啊?”
全福却煞有介事地说:“跟您说实话吧,当年袁世凯出大殡时,我也碰上过像今儿这样的怪事,一模一样。后来我特意问过拈花寺的老方丈,他老人家就是这么跟我讲的。老方丈还说,出现冤魂野鬼抢纸钱还算是好的,有些人在世时杀心太重,被错杀的冤死鬼还会附在棺材上,找这人算账,活活累死抬杠的杠夫……”
二掌柜半信半疑道:“真的假的啊?”
全福点了点头道:“您要不信,回头去拈花寺找老方丈问一问就知道了。”
二掌柜“哦”了一声,琢磨了一下,说:“得,多就多吧,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我操这份闲心干吗啊。”
回来后,大徒弟在算盘上噼里啪啦一阵拨拉后,抬起头来,咧着个大嘴巴,对全福说:“師傅,这回咱可是赚大了!您这主意忒高明了,让小叫花子跟在咱后面,把撒出去的纸钱捡回来再接着撒,神不知鬼不觉,就弄了李家一千九百多斤纸钱的钱,除去上次咱们被讹的二十块,净赚八十块,工钱还是工钱。这口恶气还真让您给出了!”
全福看了一眼大徒弟,却叹了一口气,道:“这种事摆不到台面儿上,只能干这一回。记住了,不准对任何人乱说。”说完,他拿出四块银元,“你去买两袋洋白面,晚上和你师弟各扛一袋回家去。”
大徒弟“嗯”了一声,拿着银元去粮店买洋白面了。
三、盗宝
第三天上午,好端端的天气说变就变,大团的乌云很快就布满了天空,看样子要下一场大雨,但却一直没下,让人觉得特别沉闷和压抑。
全福眯完午觉起来后,正在独自喝高末。二徒弟低着头走了进来,走到八仙桌前,忽然从兜里掏出了一摞银元,“咣当”往桌子上一放,小声说:“师傅,这是我赔您的二十块钱。”
全福愣了一下,瞥了一眼银元,问:“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银元啊,赔的是什么钱呐?!”
二徒弟嘴里嗫嚅着,磨蹭了好一阵子,这才说了实话:“出殡前,我在李家宅子里瞎溜达,见客厅里放着一个小茶壶,顺手就拿了,卖给了一个打小鼓的,得了二十块钱。我想把上次被那俩暗探讹的钱给您找补回来。”
全福听后,不由得吃了一惊,立马就发了火,道:“顺手就拿了?你说得倒挺轻巧。那不叫拿,而是叫偷,知道吗?我给你们说过多少遍了,不准动主家的一丁点儿东西,你居然把我说的话忘到了脑后跟。说,把茶壶卖给谁了,赶紧去给我追回来。不然的话,就甭认我这个师傅了!”
二徒弟从没见过师傅生这么大的气,吓得慌忙跪在了地上,说:“师傅,我错了,您别生气了。我把茶壶卖给了在兴盛茶馆认识的王老四。”
全福两眼一瞪,道:“那你还磨叽什么啊,还不赶紧去赎回来!”
这时,屋外忽然出现一个耀眼的闪电,紧接着就是“咔嚓”一声,响了一个炸雷。顷刻间,豆大的雨点突然从天而降,院里立马就湿了。
二徒弟闷着头“嗯”了一声,起身后把桌上的银元装进了兜里,转身就走。他一脚刚迈出门槛,没承想却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二徒弟抬头一看,是永盛杠房的二掌柜,慌得他连忙立在门口赔不是。
二掌柜摆了摆手,说没事儿,进门后,抖了抖被大雨淋湿的长衫。全福忙起身招呼他坐。沏热茶时,却听二掌柜火急火燎地说:“全师傅,问您件事儿,李家出大殡那天,您的俩徒弟动没动过他家的一件东西啊?”
全福愣了一下,招呼二掌柜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然后才不紧不慢地问:“什么东西啊?瞧您这火烧眉毛的样儿,出什么事了?”
二掌柜喝了一口茶后,说李家办完白事后,大太太发现李宗昌生前用来喝茶的那把名贵的紫砂壶不见了,问遍了家里的下人都说不知道。主事的管家就想到了永盛杠房,那天杠房杂七杂八来了上百号人,便打发人叫来二掌柜,红口白牙愣说是杠房的杠夫手脚不干净,把紫砂壶给偷走了,要是三天之内不交出来就去报官。二掌柜一听,心里也没谱儿,挨个儿去问参加了大殡的杠夫,大伙儿都摇头说没拿任何东西。他想起那天全福和两个徒弟也在李家呆过,赶紧过来问问,真要是拿了就给送回去,省得惊动了侦缉队,那阎王殿可真不是人进的地儿。
全福听后,说两个徒弟都出去了,等他们回来仔细追问,真要是哪个徒弟不干不净,拿了李家的东西,立马绑过去请罪。二掌柜点了点头,喝了一会儿茶,和全福东拉西扯了一阵子,等外面雨停后才起身告辞走了。
一炷香过后,二徒弟终于踩着泥泞回来了。全福问:“东西追回来了吗?”
二徒弟却像韦陀似的杵在门口,耷拉着脑袋,嗫嚅着回答说:“王老四说他已经出手了,退不了了。”
全福聽后,狠狠瞪了一眼二徒弟,道:“刚才永盛的二掌柜就是为这事儿来的。我告诉你,眼下李家已经知道紫砂壶丢了,正在到处找,要是找不到就去报官。这就是你干的好事儿!”
二徒弟一听,脸吓得煞白,害怕极了,问师傅该怎么办。全福气不打一处来,起身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走,我去会会这个王老四!”
师徒二人先来到了兴盛茶馆,却没见到王老四。全福向在这儿喝茶的熟人打听到了他的住址后,麻利儿赶了过去。见到王老四后,全福说明了来意。
王老四却笑眯眯地说:“全师傅,对不住您了。不是我不给您退,问题是,紫砂壶我已经出手了,没法退啊。您还是请回吧。”
全福当即拉下了脸儿,直截了当地说:“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我徒弟卖给你的紫砂壶是赃物,今儿你要是不退给我们,我们也不为难你,这就去鹞儿胡同侦缉队那儿照实了说。到时候,你可别怪我没给你提前打招呼啊。走,咱们回!”
王老四一听这话,害怕了,连忙改口说去找买主试一试,让全福等一会儿。到晚半晌儿时,他终于把紫砂壶给退了回来。
在回来的路上,二徒弟有些忐忑不安地问:“师傅,咱们怎么把紫砂壶还给李家啊?”
全福却没言语。他心里一直在琢磨,如果眼下立马把紫砂壶给送过去,就等于承认了东西是他们偷的,李家要是不追究便罢,如果非要挑理儿追究的话,二徒弟一准会被送进侦缉队,事情可就闹大了,二徒弟不但要吃大亏,传出去的话,自个儿撒纸钱这碗饭也就吃到头了,以后谁还会来请啊。全福琢磨来琢磨去,决定先来个按兵不动,等过一阵子事儿消停后,逮个机会和二掌柜再把这事了了。
全福便对二徒弟说:“再说吧。”
回到家里,全福把紫砂壶放好后,忙趁黑去了趟永盛杠房,见着二掌柜就说,他的两个徒弟都没动过李家的那件东西。
二掌柜点了点头,道:“这样最好。我明天就去给李家回个话,让他们再仔细找找。”
从杠房回来,全福把两个徒弟叫到跟前,再三叮嘱说:“你俩都给我听好了,紫砂壶的事对谁也不许说,给我烂到肚子里。要是有人问,就说不知道。听见了吗?”
两个徒弟忙点头答应。
第二天晌午,大徒弟去买大饼回来,前脚刚进了院门,侦缉队那两个暗探后脚便一脚踹开了门,突然闯了进来。进了正房,胖暗探对全福说:“一撮毛,李家一个老妈子说了,她亲眼看见你的大徒弟出殡前在宅子里瞎晃悠,一准是他把李督办的那个紫砂壶顺走了。让你大徒弟跟我们走一趟吧,去把事儿说清楚。”说完话,瘦暗探拿出铐子把大徒弟双手一铐,逮走了。
全福一下子慌了神。
二徒弟出去办完事回来,刚到胡同口,便远远地看见两个穿着灰布长衫的暗探推搡着师哥从院门走出来,觉察到了不对劲儿,吓得赶紧躲了起来。
瞧着几人走远后,二徒弟才磨磨叽叽进了院门。他在照壁那儿耷拉着脑袋琢磨了一会儿,大步走进了正房,对正在想辙的全福说:“师傅,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就去鹞儿胡同把师哥换回来!”说完,扭头便要走,却被全福起身一把拦住了。
“简直是胡闹!祖宗,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好不好!我问你,你去了,那俩哈巴狗要愣说你们哥俩是共犯,你掰扯得清吗?他们会放你师哥出来吗?你想得也忒简单了!”
二徒弟立马不吭声了。
全福见他不言语,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对二徒弟说:“俗话说,解铃还得系铃人。这事儿是李家报的案,那就还得从李家这个根儿上来解决。明儿一大早我去找找四少爷李宸,说说好话,看看能不能把你师哥给放出来。从上次蹭车那件事儿来看,四少爷还多少有点儿人情味儿,兴许能管点儿用。要实在不行,我再另想辙,就是倾家荡产也会把你师哥捞出来。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哪儿也不准去。听见了吗?”
二徒弟忙应了一声。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全福便来到了铁狮子胡同,敲响了李家的宅门,对门房说有要紧事要找四少爷。门房让他等着。全福在外面候了半天,门房才带着他见到了刚起床的李宸。全福“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把大徒弟被侦缉队逮走的事讲了一遍后,说大徒弟压根儿就没拿过李家任何东西,求四少爷高抬贵手,让侦缉队放了大徒弟。
李宸当时就愣住了,道:“侦缉队的人什么时候抓走的你大徒弟啊?这事儿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啊!”说着话,他立马叫人喊来了主事的管家。一问才知道,竟是管家自作主张到鹞儿胡同报的案。那两个暗探一听是李督办家的事,立马屁颠屁颠赶来了。
李宸当时就火了,骂管家:“混账东西,这个家是你说了算吗?屁大点儿事,动不动就报官,你是嫌传出去不够丢人吗?还不赶紧去把案子撤了!要是撤不掉,你就甭回来了!”
第三天,侦缉队还真把大徒弟给放了出来,但他却被打得浑身是伤,动弹不得。全福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赶紧叫二徒弟去请大夫来医治。一个月过后,全福手头的银元全花光了,大徒弟的伤还没好利索。他没辙了,打算拿四合院的房契去当铺当了,接着请大夫给大徒弟疗伤。
李宸闻讯后,打发司机找上门来,送来了一百块银元,并捎话说要是不够,可以随时去找他。这让师徒三人感到十分意外。
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月后,大徒弟身上的伤终于治好了,却落下了个病根儿,一到阴雨天,右腿便有点儿不得劲儿。两个徒弟都觉得李宸这人够意思,劝师傅逮个合适的机会把紫砂壶给还回去。
谁知,全福却听不进去,道:“眼下还不是时候,你俩瞎撺掇什么啊?!”
俩徒弟你瞅着我,我瞧着你,心里都十分纳闷儿,师傅到底想干吗啊?
四、还宝
再说李家,头七还没过完,二十一个姨太太便开始闹腾着要分家。李宸这才知道,自打老爷子下台后,全家先是去了趟日本,后又回到了北平城,这几年家里是缺嘴的貔貅,只出不进,全家老老少少百八十张嘴,一直在坐吃山空,再加上办丧事时又开销了一大笔钱,家产已所剩无几。奶奶给自个儿留了一笔养老钱后,把剩余的钱财分成了二十一份。等分到李宸娘手里时,已经没多少了。不久,娘便去世了。李宸更是无人管教,平日里大手大脚惯了,不把钱当钱,什么事也不干,不到半年的工夫,那点儿钱就全造没了。接下来,他先是卖物件,后是卖宅子,最后愣是卖成了个穷光蛋,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成了个活宝。造孽啊。
这一年年三十晚上,北平城里,甭管是有钱的大户人家,还是穷苦百姓家,家家户户都在团团圆圆吃年夜饭,而李宸呢,却连顿素馅儿的饺子也没着落。他一个人缩在租来的小屋炕上,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凄凉,自个儿过的这叫什么年啊!
李宸正在独自难过时,忽然听到几下敲门声,他下炕推开门一瞧,外面站着个饭庄跑腿儿的小力巴。
李宸不由得问:“你找谁啊?”
小力巴反问:“您是李家四少爷吗?”
李宸愣了一下,道:“我就是。你是……”
小力巴回答说:“四少爷,我是双合盛饭庄的伙计,有位客人让我过来请您去吃年夜饭。”
李宸愣住了,问:“是谁请我吃饭啊?”
小力巴笑了笑,回答说:“客人说,到了饭庄您就知道了。”
李宸心想,既然有人指名道姓要请自个儿吃饭,那就不能不给人家面儿,去了也好知道究竟是哪位還惦记着自个儿,便跟着小力巴来到了双合盛饭庄。小力巴把他引进一间雅间内,里面已经摆好了一桌酒菜,却不见请客的人。
李宸问小力巴:“请客的人呢?”
小力巴说去问问,不一会儿回来说:“四少爷,客人临时有点儿事,要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让您先吃着,不然菜就凉了。”
李宸有些日子没像模像样地吃过一顿酒菜了,既然请客的人这么说,那就客随主便,他坐下后,便自斟自酌吃喝起来。谁知,直到李宸酒足饭饱后,请客的人还是没回来。这是怎么回事啊?
李宸等了一会儿,不见请客的人露面,便吩咐伙计拿来纸笔,留了一张便条儿,让伙计转交一下。他正要起身离开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四少爷,您吃好喝好了吗?”
李宸扭头一瞧,不由得愣住了,这不是撒纸钱的一撮毛全福吗?他问:“全师傅,合着是你请我吃年夜饭啊!你有什么事吗?!”
全福却摇了摇头,道:“四少爷,难道没事儿就不能请您吃个饭吗?您的事儿我听人说了,所以就替您作了一回主,用您家的钱请您吃了这顿年夜饭。”
李宸听后,一脸惊愕,问:“用我家的钱?!”
全福讪讪地点了点头,请李宸重新落座后,这才臊眉搭脸地把出殡时算计纸钱的事讲了一遍。
李宸听后,“哦”了一声,道:“嗨,我还以为多大点儿事儿呢。都过去多长时间了,还提它干吗?你那大徒弟的伤好利索了吗?”
全福边点头,边回答说:“好利索了。大徒弟那件事儿,多亏了您出面照应。四少爷,我先给您报报账吧。那次总共多弄了您家八十块钱,除去这顿饭花了五块,剩下的七十五块钱,我自作主张,替您给一帮子叫花子包了红包。您不会怪我吧?”
李宸又是一愣,问:“全师傅,我没听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全福却笑了笑,说:“到时候您自会明白的。”
李宸见他不愿说,也不好再追问,只好点了点头,道:“得。全师傅,天儿不早了,你也早点儿回去吧。”
不料,全福却忽然起身后,冲着李宸毕恭毕敬地作了一个揖,道:“四少爷,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先在这里给您赔不是了。”
李宸一时有点儿蒙了,问:“全师傅,你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全福回答说:“四少爷,您还记得那把紫砂壶的事吗?今儿我跟您实话实说,是我那二徒弟偷的,不是大徒弟。我当时没敢承认,主要是怕侦缉队那俩穿虎皮的讹我们。这紫砂壶我一直没动,前几天才拿到琉璃厂打听了一下价码,能值两百块银元。按说在这褃节儿上,我该还给您了,但我觉得眼下还没到时候。我是这么琢磨的,您现在不是没事做吗?过完年后我打算把它卖了,寻摸块合适的地儿,给您盘间门脸儿,拿这笔钱做本钱开家纸活店。以后只要我还能撒得动纸钱,全从您的店里买,但您自个儿也得争气,把买卖做好了,再不济也能挣口饭吃吧。不管您乐意不乐意,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李宸听后,还能说什么呢,只好点头道:“就这么着吧。”
初六这天,北平城的买卖家儿正式开门营业。全福把紫砂壶拿到琉璃厂卖了,然后在四九城里寻摸了几天,终于在德胜门箭楼那儿盘下了间不大不小的门脸儿,和两个徒弟忙前忙后,张罗着开了家字号叫“厚德”的纸活店。归置停当后,他才把钥匙交到了李宸手上,道:“四少爷,买卖家什我们都给您办齐活了,往后就看您自个儿了。”
打这以后,李宸算是有了个正经八百的事做了。全福和几家往来的杠房二掌柜打了招呼,要请他撒纸钱,纸钱就得从厚德纸活店买。
没过多久,店里却出了档子怪事儿。每隔一阵子,总有那么一帮小叫花子把一沓沓的干净纸钱送到柜上,然后什么话也不说,扭头就走。这让李宸觉得很奇怪。
一天,李宸拦住了一个小叫花子,问:“是谁叫你来送纸钱的啊?”
不料,小叫花子却笑着说:“四少爷,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李宸十分纳闷儿,问:“什么事啊?!”
小叫花子回答说:“去年年三十晚上,您打发全师傅到德外的关爷庙,给我们每个叫花子发了一个红包,可把大伙儿高兴坏了。可我们就一要饭的,想帮您也帮不上什么忙,后来听说您开了这家纸活店,大伙儿一合计,就想了个辙,只要听说谁家出殡,我们就跟着撒纸钱的,把落在地上的干净纸钱捡回来,送到您这儿,还能接着卖,多少算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吧。”
李宸听后,心里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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