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仪
江津地处重庆西南,始建于南齐永明五年,凭借长江航道奠定了西南商埠的基础,到了民国时期,更是八街九陌,花天锦地。日本军国主义的铁蹄踏入南京后,民国军政要员撤退至重庆。那些富商巨贾、豪门大族跟随溃军大批拥入西南,许多人在重庆周围落脚,购屋置地、租借庄园,既背靠陪都大树,又不失自由之身。
江津东门外二里地有一大宅院,前前后后十几间屋,房主去了南洋,年复一年,宅院渐渐冷落萧条。房主正为宅院的去向发愁,南京来了个姓杨的商人,一口价买下了宅院。杨府常年关门闭户,没人知道杨姓商人是什么来头,也没有人见过他经营的商品,上上下下十几口子,很少与附近的住户打交道。
这一日,杨府忽然大门敞开,传出惊天动地的哭声。过了没多久,江津医馆的大夫匆匆赶来。又过了半个时辰,寿衣局送来一套大红寿衣,棺材铺老板亲自赶车,运来一口压店之宝楠木棺材。
杨府的主人杨正清,其父为上门女婿,自幼随母姓。母亲杨玉萍今年七十有六。南京有句俗语:“七十三,七十三,不死鬼来搀。”不知怎的,杨玉萍自跨过七十三这条杠杠,整天喊胸痛,常常痛得日不思食,夜不能寐,不到两个月就瘦成皮包骨头了。杨正清慌了神,在南京求过名医,吃尽名贵药材,不料病情却越发严重了,有两回口唇紫绀,送进西洋医院抢救,说是心脏出了问题,虽捡回一条老命,精神体力却大不如前。这不,今天她突发状况,竟然在睡午觉时仙逝了。
众人帮杨玉萍擦抹好身子,换上寿衣,一人抬头一人搬脚,将杨玉萍放入楠木寿材里。谁知正准备盖上棺盖时,杨玉萍却长长地吐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大夫说,一口浓痰堵塞了老太太的气道,可巧这一拨一弄,打开了气道,使得老太太重生了。杨玉萍却不这么看,她说在混沌之中看见了一个穿铠甲的人,在她后背重重地击了一掌,她才回到了阳间。谁人穿铠甲?那可是古代将军啊!杨家老祖宗杨邦乂就是史上闻名的大将军,后人称之为“杨铁心”。杨玉萍执意回南京,说是想在老祖宗剖心处烧三天高香,做三天道场,以谢“救命之掌”。
杨正清心如明镜,离开南京两年有余,老母亲是放心不下南京的祖宅,想在有生之年多看几眼。主要是母命难违,再则母亲的命,两次都是南京鼓楼教会医院救治的,院长医术高超,也可顺带做个全面检查,拿些预防心脏病复发的进口好药。不过,他自己是去不得的,千辛万苦逃脱出来,岂能自投罗网?斟酌再三,杨正清决定让老母亲带着两个贴身丫环外加一名脚夫,悄悄地快去快回。
丫环左眉,皮肤黝黑,长得瘦弱矮小。她整日乐呵呵的,时不时还会冒出几句民间谚语歇后语什么的,逗得老太太捧腹大笑。她十三岁时被人贩子卖进杨府,侍奉在杨玉萍左右,迄今已十多个春秋了。其实她并不姓左,也没有人知道她姓什么,因为她的左眉心有粒显眼的朱砂痣,老太太喜爱喊她“左眉”,喊顺了口,日子一久,“左眉”便成了她的名字。
丫环李香清眉清目秀,身材适中。她来杨家的时日不算长,是杨玉萍在轮船上捡来的。那天,杨正清带着一家老小乘坐江轮逃离南京时,发现上等舱楼梯下坐着一个姑娘,她抱着一袋高庄馒头哭泣不止,说是与家人走散了,独自一人上了船。江轮开了几天,那姑娘就哭了几天。轮船停靠在重庆朝天门码头时,她仍然坐在楼梯前哭泣,杨玉萍动了恻隐之心,就将她收留了。李香清生性聪慧伶俐,点拨之下,尽责尽心,很受老太太的喜爱。
脚夫是临时雇用的,说好了价钱,先付一半,回到江津再补上另一半。
自决定了启程日期,杨正清就心神不宁:一个大病刚愈的老太太,两个被恶人一个巴掌就能打翻在地的姑娘,千里迢迢,祸福难测!于是,杨正清将一张拜帖和五十大洋送进了江津警察局。
江津警察局局长姓高,人如其姓,高出一般人半个脑袋。他走起路来腿长步大,呼呼带风,思考問题的时候喜爱紧锁双眉,两只眼骨碌碌地转动,又显露出几分痞气。他全名叫高无能,这是警界最忌讳的名字,无论上司还是下属,都没有人称呼他的姓名,只叫他“高局长”。
“好说,好说。为民卫民乃警局之根本,不过庙小菩萨少,一个萝卜一个坑,只有一名叫江晓彤的见习女警空闲着,一路作伴,恰好恰好。”
高局长抬手往门外一指,立在一旁的警官走出去,不多会儿领进来一名女警。
女警短发齐耳,娇小可人,圆得像满月的脸庞上镶着机灵的双目。
“此去沦陷区,多有险阻,能有一位行事老到、望尘知敌的警官才好。”杨正清委婉地说。
“杨先生此言差矣!自古道英雄不在年高。江晓彤乃武汉警校的高材生,再说杨老太太此行皆女眷,当然女警最为妥帖。杨先生若不满意,可去重庆另请高明。”高局长说着,假意将大洋往前一推。
“哪里哪里,杨某随嘴一说而已。局长大人自有用人之道,杨某信,深信不疑。”杨正清忙不迭地附和。他肚里有话,虽有家财万贯,极少与警界往来,更何况来到重庆,人生地不熟,素昧平生的高局长能一口应承下来,已经很不错了。
“你说不作数,我说也不作数,此去敌占区危如累卵,犹如盲人骑瞎马夜临深池,还要看我们江大小姐愿不愿意溜一趟?”高局长说。
“愿意,当然愿意,不走海滩怎知鞋湿!”江晓彤睨了高局长一眼,回答得很干脆。自从进门喊了“报告”二字,她就听得明白,局长是让她做一回镖客,这原本已超越了江津警局的职责范围,但高局长和面前的这个镖主都门缝里看人,很是瞧不起她,她便想争口气,证明一下自己。
江晓彤刚从武汉警官学校高级班毕业,能不能称上高材生,她不敢自大,但在毕业展示比赛中,她手枪打移动靶,成绩全校第一,徒手格斗,女子组全校成绩第二。奖状在手,货真价实。
其实,高局长并无小瞧江晓彤之意,推荐江晓彤到局里的人是提携自己的恩师,安排欠妥怕恩师不悦,安排职位太好了又怕难平悠悠众口。这可好,想睡觉递来个枕头,是骡子是马让她出去遛一遛,回来也好有个交代。再说局里银根吃紧,活动受限,桌上放着明晃晃的五十大洋,岂有放过之理?
出南京安德门往南有一小镇叫铁心桥,镇面不大,却名声显赫。南宋时期,金兵兵临建康城下,建康留守贪生怕死,弃城而逃。有位叫杨邦乂的通判,率领爱国将士拼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力竭被俘。金国大帅金兀术亲自诱降,杨邦乂破口大骂道:“若以夷敌而图原,天能久假乎?恨不磔汝万段!”金兀术大怒,提起弯刀,对着杨邦乂胸口剜去,不料竟蹦出一颗铁心来。金兀术大为感慨,让兵卒抬着这颗铁心周游兵营,在过一座木板桥时,一阵摇晃,铁心坠落水中,不见踪影。后人为了纪念这位民族英雄,将小桥改建为石桥,称为“铁心桥”,将杨邦乂誉称为“杨铁心”。
这只是个传说,但距铁心桥镇不远有座保留至今的碑石却是千真万确,碑石上篆刻着“杨忠襄公剖心处”七个大字。杨家后人在铁心桥镇大兴土木,盖起了三进三厢的院落,祭祀祖先,守护亡灵也是真。
明末清初,杨家后裔弃政从商,做起了布匹五洋生意,越做越发达,到了杨玉萍这一代,家业一分为三。杨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生意传男不传女,长兄做布匹生意得心应手,立足于天津卫;二哥身在广州,五洋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守祖宅守祖陵的重任就落在了杨玉萍的肩上。当然,两位兄长也没有亏待小妹,每年年底都会将巨额红利打入杨玉萍的账户。杨玉萍在祖传的老宅住了七十余载,直至跟随儿子西逃。
杨玉萍坐在平板车上,背对着车把手,半个身子倚着包袱行李。坐的时间长了,她的屁股和腰疼得受不了,不斷地变换着姿势。她的心情很愉悦,俗话说:千好万好不如家乡好,千亲万亲不如爹娘亲。一辈子只出过这一次远门的她,如今又踏上了家乡的土地。
在下关码头下船时,日本兵对每一个下船的人进行严密搜查,脚夫看见排在前面的一个年轻人被日本兵搧了几个耳光,吓得后退了几步。另一个日本兵看在眼里,上前扯开脚夫的衣服,看了一眼他肩头的老茧,怀疑他扛过枪,就用刺刀顶着他的后脊,将他带走了。一担随行的杂什也成了日本兵的“战利品”。
一行人总算有惊无险地出了码头,李香清自告奋勇地去找车,去了一个时辰才雇到一辆板车,大家将包袱行李与杨玉萍老太太一并堆积在上面。
左眉、李香清一左一右护卫着,江晓彤跟在车后。
江晓彤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此行并不像局长所说的溜一趟那么简单,她有两大困惑:其一,如此大事,杨正清赋闲在家,为何不亲自随行?其二,临行前,杨正清将左眉叫进里屋,左眉进屋时喜笑颜开,出来时却神色不宁,杨正清究竟向她交代了什么,竟让她如坐针毡?
“江小姐,快了快了,过了安德门,祖宅就不远了,我让老陈头(留守祖宅的管家)多炒几个菜蔬,吃饭也罢,喝酒也罢,听便。”杨玉萍一边摇着鹅毛扇,一边换了个姿势,让自己抬头对着江晓彤。她称江晓彤为“江小姐”,觉得人家是请来的保镖,对外人得抬举和鼓励,日后少不得麻烦她呢。
江晓彤淡然一笑,没有回答。
“祖宅大着呢,挑一间上好的房让你独住。”杨玉萍接着说。
江晓彤又是一笑。
杨玉萍自觉没趣,闭目养神。
“到了到了,山高不怕慢上,路遥不怕脚短,到了到了,终于到了,小街走到尽头,数不到百步便是老龙归旧窝了。不信,你数,一、二、三、四……”走进铁心桥镇,左眉很兴奋,手舞足蹈,话也多了起来,开心地对李香清说。
数着数着,左眉突然刹住了话头,惊慌失措地捂住了嘴。
杨玉萍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李香清搀扶着她从板车上走下来。
眼前哪有什么杨家祖宅,只见残垣断壁,一片废墟。杨玉萍睁大眼睛,没错,那扇烧焦了的大门上的铜环,还有那被踩踏得油亮泛光的青石板,都是铭刻在她脑海里的记忆。她嘴巴张成大大的“O”型,浑身筛糠似的颤抖,头也止不住地摇晃,木桩般向后倒去。
李香清一个箭步蹿向前,将杨玉萍妥妥地托在怀中。
左眉、李香清一人掐虎口,一人按人中,不多会儿,杨玉萍长吐一口气,清醒过来,捶胸顿足,仰天恸哭。
江晓彤在废墟里走动,从残留的青石台阶走到后院倾倒的围墙一角,又从墙角踱回大门。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几乎每个房间的地坪都被挖了大大小小的坑洞,后院的坑洞更多,坑洞被雨水冲刷得坑洼不平,看得出已经有些日子了。
江晓彤寻思,破坏杨家祖宅的人一定是在寻找什么,耗费精力没有得逞,一怒之下便放火将屋子烧了个精光。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此次杨老太太回归,纵火之人必定会卷土重来。
烈日从云层中探出脑袋,给原本闷热的天气增添了筹码,虽然过了立秋节气,秋老虎却十分厉害。
杨邦乂的墓地坐落在树丛中,孤零零的,没有阴魂鬼影的干扰。这是一座衣冠冢,碑石也与众不同,横向放置,上面刻着“杨忠襄公剖心处”七个大字,碑石前砌有长方形的天台。右侧依山而凿“宁为赵氏鬼”五个大字,左侧凿着“不做他邦臣”,也是五个大字。
天台上青烟袅袅,法师手持宝剑,上下左右做姿几下,挑起香炉中一张画符的黄纸,用力向上抛去,黄纸在半空燃成灰烬,像断线的风筝,飘飘冉冉升腾,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法师不住地擦抹挡在眼帘的汗水,双手合十,与六位身穿袈裟的和尚一块儿诵着经。
法事已经做了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每当此时,杨玉萍就领着左眉、李香清,跪拜在天台前虔诚祈祷。
江晓彤一不信佛,二与杨家没有亲戚关系,便不参与法事。她坐在树阴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距她不远的大树下还坐着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胡茬的人。几年前河南发大水,他与妻子一路乞讨,流落到铁心桥,不料老伴染疾上身,不治而亡。他将老伴安葬于镇东头的山脚下,依着坟茔搭建了一间茅草屋,定居下来。他自叙姓倪,铁心桥镇上的人都称他“倪老头”。倪老头无田无地,无儿无女,白天去南京城里乞讨,晚上回到茅草屋,一盏油灯,一呼噜到天明。他也在此坐了三天,只为供品,排放在碑石前的瓜果菜肴,净洁而又量大,足以饱餐几天。
江晓彤注视着天台,时刻保卫杨老太太的安全。倪老头注视天台,盯着丰富的祭品。
法师一声引罄,一声铃子,意味著法事结束了。杨玉萍领头,三叩九拜。她的白色府绸衬衫已经湿透,映透出紧身的内衣。最后一叩时,她向前一个踉跄,差点儿没能站立起身。
左眉、李香清赶忙搀扶起杨玉萍,一边为她擦汗,一边向树阴走去。
“左眉,你的包袱呢?”江晓彤问。
前两日,每当出门,左眉都随身携带两只蓝底碎花的小包袱。左眉将重要的东西整理在两只小包袱里,一只装着盘缠细软,一只装着杨玉萍日常换着佩戴的首饰和化妆用品。
“天太热,汗淋透湿,再说兵荒马乱,不如客栈安全,我加了一把锁。”左眉回答。
“不可大意。”江晓彤说着,抬脚向铁心桥镇走去。她担心银元细软要是被贼惦记了,所有人回江津的盘缠就打水漂了。
铁心桥镇小人稀,只有两家客栈,较大的一家门匾上写着“周记客栈”四个字。所谓较大,也就六间客房,主要是地势好,正居小镇中央。“周记客栈”门匾陈旧,上面落满了灰尘,看不出原本的漆色,突起的四个字也缺胳膊少腿,尤其那个“栈”,木边旁掉落得只剩一竖。
“周记客栈”进门前厅,跨过二道门槛是一个带围墙的小院,一排五间客房尽收眼底,每间客房的门框上方挂有一木牌,从南往北分别为金、木、水、火、土。其中金屋最大,可放置三张床铺。沿院墙盖有一披屋,原是杂物间,收拾之后也做了客房。
杨玉萍一行人打店时,已有三间正房住了客人,只剩下金、木两间,杨老太太理所当然落脚金屋,按理,左眉、李香清应该跟随杨老太太,但杨老太太习惯于独居,拒绝与人同屋。江晓彤放心不下,将她两个安顿在披屋里,自己住在木屋。她将床搬离了原来的位置,紧贴着隔板,又在隔间的木板上挖了个小洞,这个孔洞正对着老太太的床铺,老太太的动向一目了然。
掌柜姓周,四十有余,一生只有一个爱好——打麻将。虽说赌资不大,但天长日久只有一个输字,输光了本不富裕的家产,输得老婆带着孩子远离他乡。如今孑然一身,客栈里只聘了一位厨师,自己既是老板也是伙计。他极少立于柜台后当班,镇上的人都知道,若找他办事,只要在门前喊一声,他必然会从紧邻的麻将屋里蹿出来。
客栈前厅经营茶座,参差地放着三张八仙桌。江晓彤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她感到茶座里有两位茶客不对劲,一连三天都坐在前厅品茶,两人各坐一桌,一人直视门外,一人面对客房,相互也不说话。她悄悄地向周掌柜打听过,周掌柜说,他俩就是占三间客房的客商。
江晓彤在武汉警校就读时,有一位教官的话深入了她的心田:“自问十个为什么,防范万一之漏洞。”两位客商为什么占房三间?既是同行商人,哪有分桌饮茶、互不言语之理?
江晓彤跨进“周记客栈”,前厅空无一人,那两位茶客不知去向。她暗暗喊声“不妙”,直奔金屋而去。两把锁完好无损地挂着,江晓彤拉动了一下,没有撬动的痕迹,她自嘲地笑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我说没事吧。做梦喝了孟婆汤——虚惊一场。”跟在后面赶到的左眉,慌乱的神情消失了,笑吟吟地打开门锁进屋,领头走向立在墙角的衣橱。因为天气炎热,周掌柜将棉被装进了衣橱,每张床上都换成了毛巾被褥。左眉临出门时,将两只小包袱塞在折叠整齐的棉被之下,左看右看,看不出破绽,这才锁门离去。
左眉拉开衣橱门,衣橱里整齐地垒着两床厚实的棉被。她笑着搬开一床棉被,又搬开第二床,衣橱里只躺着一只蓝底碎花的包袱,老太太的那只包袱却不翼而飞!
左眉的笑容凝固了,她扯开棉被,抖了个底朝天,惊慌失措地望着杨玉萍,说:“老太太,没……没了。”
杨玉萍也呆愣了,过了好一会儿,她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财去人安乐。”
“包袱里有什么?”江晓彤问。
“几件老太太换着戴的首饰,还有眉笔、画粉、绷脸线和雪花膏。”左眉抢先回答。
“我问老太太呢,没有别的吗?”
“还有……还有一个账簿。”
“账簿?”
“我大字识不得几个,账簿上画着符号,谁也看不明白,千里万里,回乡不易,本想对个账什么的。不打紧的,江津还有底子。”杨玉萍解释道。看得出她对遗失包袱也忧心忡忡,只是宽众人的心罢了。
江晓彤沉思,明摆着盗贼不是冲着钱财来的,是冲着老太太的账簿而来。老太太的账簿一定记有比钱财更重要的东西。房门毫发无损,门锁也没有破坏的痕迹,难道左眉在演戏?或者那两位茶客买通了左眉?李香清拿到门钥匙也易如反掌,也不能排除在嫌疑之外。然而,她俩都是杨玉萍的贴身丫环,合理不合情呀!
“报警吧。前日尿急,我在玉米地小解时,看见了派驻所的木牌。”李香清提议。
“别,别,鱼没吃一口,沾腥一身,就算花些银两买个教训吧。”杨玉萍拎起衣橱里的包袱,捧在手上掂了掂,苦笑道,“若是这个也丢了,我杨老太太就成了丐帮帮主了。”
“江小姐是警局派来的,对报案过程轻车熟路,再说同行沟通,一沟便通,说不准真能查出个子丑寅卯。”李香清补充道。
江晓彤微微点头。她不傻,自己此行护卫杨玉萍老妇人的安全是重中之重,但杨老太太的饰物被盗也不能视而不见,呈交当地警局为上上策。虽说派驻所前面人为地加了个“伪”字,但破案乃警署天职,查实辖地两名茶客应该不算难事。
从“周记客栈”出门往左,百步右拐,走过一片玉米地,有一座孤独的院落,青石门槛,对开的大门,外观与镇上的民居无二样,不同的是门前挂着白底黑字的木牌,木牌上写着“铁心桥派驻所”几个大字。大门虚掩着,两辆巡逻用的自行车紧贴在墙根。
江晓彤推开门,探头张望。门里与镇上普通民居并无二样,进门小院,左右厢房,右厢房矗着烟筒,为锅灶间。越过小院便是客厅,客厅两边各一正屋。
“有人吗?”江晓彤大声问。
“请进。”右屋里有人答道。
江晓彤推门进屋。屋里摆着一张简陋的办公桌,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警官,个头不高偏瘦,最显眼的特征是额头前突,大约正因为额头大,下巴就显得格外尖长。他满脸愠色,轻轻地叩击着放置在桌上的警帽,似乎刚刚大发过雷霆。两名下属面朝办公桌,低垂着头,双手绷直地垂在大腿两侧。
警官瞄了一眼门前的江晓彤,紧绷的脸松弛下来,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缕傲横的笑,说:“江小姐,终于来了。”
江晓彤心中一惊:我一言未发,他如何知得我姓江?
警官伸出两个指头,从上衣袋里夹出一张名片,递给江晓彤。名片上写着一小一大两行字,小字五个:首都警察厅;大字也是五个:警长汪节明。
“您就是神探汪节明?”江晓彤惊讶地望着坐在桌后的警官。
江晓彤上警校的第一年就知道首都警察厅有一位料事如神、火眼金睛的警长叫汪节明。她学过一堂汪节明的案例报告课,说的是为了解救人质,汪节明深入虎穴,以一敌三的故事。在江晓彤的潜意识里,汪节明高大威猛,双眼炯炯有神,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一见方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疑而不信?”
“不,未曾想到小庙供了尊大菩萨。”
“惭愧,惭愧!南京沦陷,流落下来混口饭吃。侦缉办案是我的命,撞上奇案要案就不要命了。武汉警校乃南京警校西迁,说来我与江小姐还算得上是半个校友。”
江晓彤听罢,脚跟一并,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礼。
“免了,江小姐江津公务不做,为何接下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
“上司之命难违。今日登门,有一事相求,还望半个校友助一臂之力。”
汪节明一笑,也不作答,低下头在桌肚里摸索了一会儿,扔出一只包袱。包袱脸盆大小,蓝底碎花,松软轻巧,扔在桌面没有一点儿声响。
江晓彤又是一惊,这只包袱再熟悉不过,天天被挎在左眉的肩头,正是杨玉萍失窃的那只包袱。左眉用衣物将老太太的首饰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实,即使摔落下地也不会损坏。
被汪节明训斥的两位警察转过身来,一人搬凳,一人奉水。江晓彤正眼望去,更是惊诧不已,正是坐守在“周记客栈”的两位茶客。
“江小姐有所不知,杨老太太有旦夕之祸……”汪节明顿住话头,解开包袱,抽出一本软面记事本递给江晓彤。
江晓彤接过记事本,想必这就是杨玉萍所说的账簿。她翻开记事本,一至五页的左上角画着长方形,有单立的,有并排的。页面画着方形、三角形、瓶形之类的物件,后面紧跟着数字。每页长短不一,长的写满了页面,短的只有区区一两行。第六页有点儿怪异,从纸张底部向上画了一个箭头,旁边标注着数字“50”,然后右拐也画有一个箭头,标注也是“50”,箭头的尽头画着一棵三笔两画的树。再往后页翻,皆是无痕白纸。
“有何高见?”汪节明问。
“左上角的符号是门,不同形状说明是不同的门。老太太的账簿应该是记录着每间屋里存放的物品。”江晓彤回答。
“杨家祖宅大大小小二十四间屋,有门符号的只有五页。”
“说明只有这五间屋里收藏着珍贵的物品。”
“理欠通顺,居住了几十年的家,对每扇房门每间屋子了如指掌,还需要做记号?再说那些门高矮胖瘦,像一个宅院里的?”
江晓彤沉思了一下,回答道:“代表不同的人家。那就是杨家将一些珍品寄放在不同的人家。”江晓彤豁然开朗,杨玉萍老人的所谓账簿,不是用来收账的,而是用来查对寄存珍品的。
“符合逻辑。第六页那张图呢?”
“是个标记,可能埋藏着东西。图中画有一树,应该不是屋内,而是庭院之中。‘50这个数字,应该所指步数,老太太不可能用尺丈量。现在想来,也许正是这个被埋藏的东西,惹来焚宅之灾。”
“后生可畏,与汪某所见略同。”汪节明赞许地拍了两下手。
听到前辈的夸奖,江晓彤不觉有点儿沾沾自喜。
“江小姐跟随杨老太太多日,没听见她说点儿什么?”汪节明接着问。
“要说也不会对我说。”
“也是。话说回来,铁心桥乃我辖区,应尽防卫之责。江小姐太大意了,若不是我派人暗中保护,恐怕杨老太太早已大祸临头。”
“谢谢前辈教诲。”江晓彤嘴上这么说,一时云里雾里还没能绕过弯弯,汪节明虽说是神探,但如何得知我的底细?如何将杨玉萍的行踪了解得一清二楚?又是如何得到包袱的?杨玉萍的那幅图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客气了。江小姐千里迢迢,汪某应尽同僚之谊,小酌两杯如何?也好切磋案情之蹊跷。”汪节明不等江晓彤回答,转身对两位属下命令道,“速去‘周记客栈寸步不离杨老太太,再有差池,责躬省过。”
两位警察跑步出了门。
汪节明变魔术似的从抽屉里掏出四只荷叶包和一瓶酒,打开荷叶包,是南京人下酒的老四样:一包干切牛肉、一包盐水鸭、一包猪头肉、一包油炸花生米。他往两只茶杯里斟上酒。
江晓彤本想推辞,一来杨玉萍已有两位警察保驾,二来也想听听杨老太太祸从何来,以及前辈如何解读第六页的图。因她从不喝酒,哪怕再丰盛的宴席都是以茶代酒。她象征性地举起了杯。
汪节明也不強求,“咕嘟”一声,杯中酒下去了一大半。
有酒热身,汪节明打开了话匣,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破案经,说了耐人寻味的亲兄谋杀案,又说起惊悚的黑吃黑枪战,说完一例又紧接着说第二例,再也没有提及与杨老太太有关联的的人与事。
屋里亮起了灯,室外黑咕隆咚,晚风拂絮,只听得玉米秆沙沙作响。江晓彤不时地瞄一眼门外,几次想打断汪节明的话,可前辈说得慷慨激昂,容不得她插话。
汪节明说着吃着,吃着说着,直至荷叶里剩下最后一块猪头肉,似乎这时候才注意到江晓彤的焦虑。他提起酒瓶,倒完最后一滴酒,关切地问:“江小姐心神不宁,担心杨老太太?”
“是的。老太太有疾在身,受不得惊吓的。”
“也是,尽责尽职也是为人之本。”
江晓彤就势起身告辞。
汪节明望着江晓彤离去的背影,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夹起最后一块猪头肉塞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江晓彤跨过“周记客栈”的第二道门槛,一眼看见金屋与披屋都亮着灯,顿时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她回到自己的木屋,洗漱就寝。她躺上床铺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板壁上的孔洞,观察杨玉萍的动态。她每夜观察三次,就寝前、夜间小解、清晨睁眼,都要确认杨玉萍安然无恙。这一看吓了一身冷汗,金屋的床上空无一人,毛巾被褥被掀在一边,那把不离身的鹅毛扇落在了床尾。她记得离开时,杨玉萍说胸口有点儿闷,吃了几片云片糕,在两个丫环的伺候下,早早地上了床。因太阳刚刚下山,她没有睡意,用枕头垫在腰后,仰靠着床头摇鹅毛扇。
江晓彤翻身下床,三步两迈来到披屋。
李香清正对着镜子修理眉毛,听见门响,头也不转地说:“谁呀,吓了我一跳,差点儿戳到眼睛。”
“人呢?”江晓彤问。
“出门了,每天晚上她都出去,说是走亲访友,天知道,屁大的镇,数得过来的几家几户。”
“我问的是杨老太太。”
“累了一天,睡了。”
“老太太不在床上。”
“不在床上?说不准左眉带着她一块儿走亲访友去了。”
“胡说八道。”
杨玉萍离开得匆忙,而且汪节明派来看护她的两名警察也不在,会不会是身体突发状况,情急之下去了诊所?江晓彤忖思:铁心桥没有诊所,黑灯瞎火,人地生疏,找杨玉萍的捷径就是找到那两名警察。
铁心桥派驻所漆黑一团,江晓彤摸索着进了右屋,摸索着按亮了灯。桌上放着四片荷叶、两双筷子、两只盛酒的茶杯,酒意正浓的汪节明却不知去向。她端起放在汪节明面前的杯子闻了闻,又伸出舌尖舔了舔,不是酒是水。她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掠过不祥的预兆。
江晓彤退出右屋,四处打量,除了右屋,其余房门都是铁将军把门。忽然听见锅灶间传出“沙沙”声,细听是那种与柴草摩擦发出的声音。
江晓彤一脚踹开锅灶间的门,顺着门框摸到开关。灯亮了,灶台上面横七竖八地堆放着警服,灶台后的柴垛上躺着四条大汉,一条长长的绳索将他们捆绑成半个圆弧,每个人的嘴里都塞着毛巾、袜子等物。
江晓彤拉下其中一个大汉口中的毛巾,问:“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警察。”大汉喘了一口气,“派驻所的警察,兄弟们都是。他们狠着呢,用枪顶着我们的后脑勺,谁敢说个不字?”
“他们是什么人?”
“来无影去无踪,鬼知道。”
“认识汪节明吗?”
“厅里的那个警长?耳闻,没见过真身。有人说他在光华门捐躯了,也有人说他隐退江湖,反正日本人打进南京后,他就没在警局出现过。”
如是说汪节明已经不是警长了,他绑架了铁心桥派驻所的警察,精心策划了调虎离山计,掳走了杨玉萍。细细反思,还是有许多破绽,譬如首都警察厅下辖十三个分局,名片上只印有十个大字,无供职局所,无联络方式。譬如他講述的那些陈年旧案,分明是在拖延时间。再譬如,他一干而尽的竟然是水……江晓彤的脑袋轰的一下似要炸裂了,恨不得抽自己一记耳光,年轻啊,还是太年轻了!
话分两头,杨玉萍胸口不适,早早地上了床。她在烈日下蒸烤了几个小时,骨节酸痛得厉害,若不是为了表示对祖宗的虔诚,她早就打退堂鼓了。
左眉打来一盆温水,捏住毛巾的两角,拧得半干,抖散开来,细心地帮杨玉萍周身擦抹了一遍,然后支撑着她的后颈,将她放平,又拉开毛巾被褥盖好,这才安心地离去。
杨玉萍心中烦躁,无法闭上困顿的眼皮,几天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小事不算,大事就有两茬,第一祖宅被烧毁,第二包袱被窃,用南京的土话说“好事成双成对,坏事二不过三”,她总觉得还将有大事发生。她将毛巾被褥向上拉了拉,盖过眼睛。
过了不多久,“嘎吱”一声响,房门被推开,一阵轻盈的脚步走向床头。杨玉萍想应该是左眉来了。杨玉萍每日起夜两次,一次是子时,一次是寅时。左眉每次进屋,从不开灯,先伏在她耳边轻轻地呼唤一声“老太太”,然后将尿盆塞到她的屁股下,静静地坐在床边等候。事毕,杨玉萍也不说话,轻轻地拍两下床沿,左眉右手拿手纸给她擦屁股,左手抽尿盆,一气呵成,带上门走人。
这丫头,昏了头,这才什么时辰?杨玉萍心里责怪。
进屋的人伏在杨玉萍耳边,没有喊“老太太”,也没有塞尿盆,而是将一团东西塞进了她的嘴里,眼睛也被蒙起来,紧接着四只强有力的手锁住了她的手脚,抬起她便往外走。
杨玉萍挣扎了几下,力不从心,反而冷静下来,我一个老太太有什么好劫的,不就是匪为钱死,盗为财亡吗?大不了留下回江津的盘缠,余下的钱票大洋统统交出来。再不行,褪下戴在手腕上的翡翠手镯……
杨玉萍默默地叨念:出了客栈大门右拐,再右拐,径直往前,迈过了一个门槛,又迈过了一道门槛,她被放下来。这条路她太熟悉了,应该到了自家后院。她悄悄地将蒙在眼睛上的布条往下拉了拉,果然是后院,自己就坐在通往后院的门槛上。
起风了,越刮越大,星空的云朵像被扫帚追赶着,从月下掠过,时而月光明亮,时而漆黑一团。杨玉萍乘着光亮时看清了眼前的一切,除了一处被推倒的院墙外,院内的一石一树、一草一水几乎保持着原来的模样。不远处放着两把铁锹,不是当地农民挖地的那种锹,半圆形的铲头,短短的柄。绑架她的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席地而坐,一人抽着烟,一人连烟也不抽。细细打量有点儿眼熟,哦,就是坐在“周记客栈”的那两个茶客。
杨玉萍又将布条往下拉了拉,拉过了鼻尖,布条直接落了下来,像一个颈圈落在肩头。她相信他们看见了,最起码坐在她左边的人看得真切,但没有阻止。她试探着扯动嘴里的堵塞物,整个扯了出来,他俩也没有吭声。她想高声呼救,刚张开嘴,左边的那个人掏出一把匕首在她眼前晃了晃,吓得她将声音噎了回去。
过了不多久,来了一个大额头尖下巴的人。他站在杨玉萍面前,盯着她默默地看了两分钟,温和地说:“杨老太太不用怕,说吧。”
“说什么?”
“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
“杨老太太放心,我们不是打家劫舍的匪徒,也不是不讲信誉之人,按市价收购,绝不少付一文。”
“先生,您说的话,我越听越不明白。”
大额头淡淡地一笑,将蓝底碎花的包袱扔在杨玉萍脚下。
杨玉萍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其实从大额头问第一句话,她就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让儿子说准了,该来的一定会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好多年了,自从儿子得到这几件东西,杨宅从未消停过。
“杨老太太,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到了晚年不就图个安乐享受吗?你会有许多钱,你和你的家人会过着皇族般的生活。如果拒不配合,没有了许多钱,还会搭上许多命。点到即止,杨老太太是个精明人,我也是個精明人,怎会忍心为难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太太?”大额头说。
“积德无需人见,行善自有天知。我一生行善积德,劝人不以为恶,事事泾渭分明。”
“这就好,你只要回答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其一,你画的那张图是不是指这个后院?如果是,起始点在哪儿?”
“哦,先生问的是账簿里的那张图……”杨玉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着屁股下的门槛,“这儿,就这儿。”
大额头从门框起始,向前走了五十步,右拐又走了五十步,一棵大榆树挡住了去路。他眯起眼睛,抬起手腕做了个手枪状,对着杨玉萍“叭”了一声,见老太太没有任何反应,转过指头点向了地面。
两个绑架杨玉萍的人立即拿起铁锹,在榆树前挖起来。二人吭哧吭哧地挖了一个深坑,除了碎砖瓦块,什么东西也没有出土。
大额头望着坑,解开衣扣,使劲地扯了扯衣领,似乎想让燃起的怒火从衣领处散发出来。他走到杨玉萍面前,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一双鹰眼直直地望着她,嘴角依然挂着笑。
“别这样看着我,心里发毛。”
“说。”
“我说,人老了,脑子不好使了,细想是从前面这土墩数起的。”杨玉萍赶忙解释。
大额头转过身重新测量。他向前五十步,右拐五十步,竟然越过残垣断壁走到了院外。那两人又吭哧吭哧地挖了一通,仍然一无所获。
老东西长着一张和蔼安详的脸,骨子里却狡猾得像只狐仙!大额头暗暗地骂道。他原以为最好对付的人就数杨老太太,面慈心软,胆小怕事,三言两语就能让其和盘托出,不料被她三言两语骗得团团转。
大额头站在杨玉萍面前,双脚叉成“八”字,双手重叠地握在身前的锹柄上,像拄着文明杖的绅士。他依然对着杨玉萍笑,笑着笑着,突然举起铁锹对着杨玉萍劈去,锹尖接触到杨玉萍脑袋的一刹那,他又猛然收住了手,向右劈去。他只想吓唬吓唬她而已,没想到杨玉萍本能地向右躲闪,“砰”的一声响,锐利的锹边将她的头皮划开了一道口子。
杨玉萍感到湿漉漉的液体从头顶往下淌,她用手抹了一下,红红的,黏黏的,一股腥味儿。她不觉得疼痛,反倒是胸口闷得慌,喘不上气息,不一会儿眼帘模糊起来,耳际飘过儿子的话:“该来的一定会来。”她想对儿子说一句:“不该说的,我一定不说。”她的身体像一堵拆去支柱的房子,晃晃悠悠地垮塌,晃晃悠悠地向后倒去,嘴角凝固着一丝欣慰的笑。
江晓彤走出铁心桥派驻所,拉过摆放在门前的自行车,三拨两弄打开车锁,飞快地向城里骑去。既然汪节明原本是首都警察厅的警长,那么很有可能将杨玉萍劫持至警察厅的地盘。
她不为杨玉萍的生死担忧,汪节明劫持杨玉萍,明摆着是为了寻觅埋藏在大树下那些神秘的东西,倘若杨玉萍死了,那张图也就成了不解之谜。可悲的是自己,第一次出警竟将“镖”丢了,势必会成为警界的笑料。
夜风吹拂,江晓彤打了个寒战,顿觉一阵清凉,踏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汪节明是人不是神,他如何得知千里之外杨家的动向?如何对我的根底了如指掌?如何偷走了杨玉萍的包袱?不是他神算,而是有内鬼!
内鬼是谁?除了杨老太太本人,总共两个丫环,左眉的嫌疑最大。杨玉萍的包袱被窃,左眉有自导自演之疑。左眉每日乘着夜色悄悄外出,有通风报信之疑。左眉是杨家多年的丫环,难道她被金钱收买了?金钱是个坏东西,或许到了一定的价码,好人变坏了,好狗变癞了。
她突然觉得不该去城里,偌大的南京城找一个汪节明只是一个“碰”字,碰着空门吃糖稀,而且十有八九是吃糖稀。换个思路,缉查内鬼,然后顺藤摸瓜。
想到此处,江晓彤突然掉转了车头。
东方泛白,领头的公鸡一声长鸣,镇上的公鸡都跟叫起来,豆腐店、烧饼店亮起了灯,青烟缭绕,不时地夹杂着早起的人们清脆的咳嗽。
“周记客栈”的大门虚掩着,只要客栈里有一位客人未回归,大门总是虚掩着,周掌柜不是在隔壁麻将桌上酣战,就是回房睡大觉。
江晓彤走到披屋前,取下挂在腰间的小刀,三下两下拨开了门闩,按亮屋里的电灯。屋里并排放置着两张床,雕花木格窗下放着一张长桌,长桌两端各有一把木椅。长桌与床尾之间留有狭窄的过道,勉强可以走人。
李香清的床靠门,左眉睡在里床。
左眉弹簧似的坐起身,责怪地叫道:“怎么是你?我以为来了强盗。坟堆里放鞭炮,会吓死人的。”门闩第一声响动,她就醒了,吓得不敢叫嚷,将脑袋缩进被窝,悄悄地外露一只眼睛。
江晓彤掏出小巧的勃朗宁在食指上转了一圈,一粒一粒地装满七颗子弹,娴熟地合上弹夹。她将枪拍在桌上,然后抬眼直视着左眉。
左眉不时地瞄一眼桌上的枪,心中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变故,让平日里三拳打不出闷屁的江晓彤大动干戈。
李香清也坐了起来,拉扯过毛巾被褥披在肩头。她比左眉冷静许多,不卑不亢地望着江晓彤。
一声猫叫,墙角的猫洞探出一只猫头,黑色的毛,白色的鼻尖,镶着一对泛着绿光的眼睛。江晓彤也不说话,拿起桌上的笔随意扔去,不偏不倚正中猫头。猫一声长嚎,没命似的逃跑了。
“妈呀!”左眉捂起了脸。
“怕了?”江晓彤不屑地问。
“不是怕,是担忧。猫有九条命,我只有一条。”左眉说。
“戏演得再好,终究是戏,枪子儿不认人。闲话少说,得了多少好处,卖主求荣?”
左眉嘴唇哆嗦了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脸涨得通红,眼眸也被染红了。她向前爬了两步,像鹅一般伸长了脖子,终于呼天喊地地哭诉起来,说:“我一路小心翼翼,惶恐不安,做梦都乞求佛祖庇佑老太太平安,顺利完成杨先生的嘱托。我卖主求荣?你一枪崩了我,来来来,朝这儿开枪,我要躲闪一下,算千人日的婊子。我的妈呀……”
江晓彤本以为瘦弱胆小的左眉,费不了多少口舌,稍加恐吓就会原形毕露,孰料一句话触动了她的神经,她竟然赌咒发誓撒起泼来。江晓彤一时怔住了,不知如何接茬儿。
李香清似乎听出了其中的奥妙,从枕下翻出一条丝绢手帕,跳过床隙,挨着左眉坐下。她抖开手帕,细心地从左眉的腮帮往上擦抹。左眉握住了手绢,连同李香清的手一块儿紧紧地握住了。
“眉姐,你刚才说要顺利完成杨先生的嘱托,快说呀,明明清白之身,却要在泥潭里打个滚,若是成了冤死鬼,想说也说不清了。”李香清轻声地劝说。
“好,我说,说了可以证明,我永远不会卖主求荣……”左眉满头满脸地擦抹了一通,止住了哭泣。
接着,她从杨正清的家世说起:
杨正清的父亲入赘为婿之后,纸醉金迷,吃喝玩乐,反正有花不完的钱,年纪轻轻竟在石坝街怡红院的床上一命呜呼。杨正清为遗腹子,生下来就没了父亲,由杨玉萍独自抚养成人。杨正清酷爱收藏文物古玩、墨宝字画,天长日久延伸为买卖,无师成才,在南京城南一带小有名气。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九日,杨玉萍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南京鼓楼医院。鼓楼医院原为基督教会医院,由加拿大传教士马林博士创办,本地人俗称“马林医院”,是南京城第一所西医院,也是最大的医院。主治大夫一连下了三份病危通知书,杨正清携带一家老小在医院守候了整整两个星期。
十二月十三日国军战败,南京沦陷,日本兵潮水般从光华门涌入,因为抗日将士们的顽强抵抗,日军伤亡惨重,入城后疯狂报复,屠城练刀枪,南京尸横遍野……因为鼓楼医院是西方教会医院,日本兵有所顾忌,杨家人才躲过大屠杀一劫。
时隔半年,伪临时政府、伪警察厅相继颁布安民公告,然而,架着机枪的日本军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还有那些时而穿着便服时而穿着军装的“特高课”,指挥宪兵满街抓人,使得人心依旧惶惶,杨正清半年都没进过城。
这天午饭后,杨正清呆在家里实在憋得慌,便换上长袍马褂,戴好礼帽,准备去夫子庙市场淘货。长时间没有出过门,临行前那个不离身的皮包不知放在了何处,一家人屋里屋外地帮助寻找。
这时,大门的门环被拍响了,拍得又快又急。
“来啦来啦。”管家老陈头应着,急匆匆地拉开门闩。一个日本军官推开老陈头,抬起指挥刀往前一指,日本兵像撒开的渔网,从前院延伸至前厅。这些日本兵与马路上列队行走的日本兵不同,没有扛着带刺刀的大枪,每人一把军刀,腰间插一支手枪,手臂上佩戴着白底红字的袖章,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日本宪兵。
“不好了,来人啦……”老陈头叫喊着向后厅跑去。
杨正清顾不上找皮包,慌忙来到前厅。杨家几乎所有人都跟到了前厅,簇拥在杨正清身旁。
日本军官扫了一眼人群,将军刀架在杨正清的脖子上,叽里呱啦地叫嚷了一通,最后一句“统统死了死了的有”,算是让人听懂的唯一一句中文。日本宪兵“呼”的一下,变换了队形,明晃晃的军刀围成一个扇形,刀尖指向了人群。
杨正清被震慑住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日本宪兵如此大动干戈。
一个穿着中式装束的人从门外走进来,他的胳膊抬了一下,所有的军刀全都落下来。他走到杨正清面前,拍了拍杨正清的肩头,拉着他进了屋……
“后来呢?”江晓彤问。
“后来日本兵跟在那个人身后走了。”左眉回答。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那一日老太太正在午睡,我自然也跟随在老太太左右,我是后来听老陈头说的。”
“杨正清没说什么?”
“杨先生说了,还破天荒第一次骂人。这叫什么屌事,不交出来,能把老子的头砍下来当尿壶?”
“交什么?”
“杨先生也说了,是他淘来的四件宝贝,日本兵限他四天之内交出来,少一件也不行。”
“什么宝贝?”
“我也不懂,反正是天重要地重要的四件东西,杨先生视为宝贝,做下人的没谁见过,除了他自己,只有老太太知道。杨先生做生意独来独往,每做成一笔大生意都会向老太太报告。”
“日本宪兵没来砍他的头?”
“没来得及。当晚杨先生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分散寄存在五户朋友家,这不,我才去过四家,还有一家没有跑呢。”
“镇上的朋友?”
“不是,周围村庄里的朋友。”
“那天重要地重要的东西也寄存在周围村庄?”
“当然不。杨先生交代我一定得去那个地方看一眼……”左眉突然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转移了话题,“杨先生重信于我,说我卖主求荣?良心让狗吃了!”
江晓彤没料到“审”出这样一个结果。左眉所说句句在实,落地有声,没有刻意编造的痕迹。她联想到离开江津前,杨正清确实将左眉喊进了内室,还郑重其事地关上了门。
“宝贝在哪儿?去看过了,还是没看?眉姐,都是自家人,既然說了,不如竹筒倒豆子说个痛快,让江小姐也听个明白。”李香清插话。她似乎在听一个传奇故事,急切地想知道结尾。
“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的。”左眉闭上了嘴,无论李香清怎么软磨硬泡,她就是不说。
江晓彤陷入了沉思:排除左眉,难道内鬼是李香清?李香清平日里中规中矩,在杨玉萍面前唯命是从,要说疑点,那一日杨玉萍在杨家祖屋前晕倒,李香清一个箭步向前,稳稳地托住了杨玉萍,那敏捷的身手绝非一日之功。但这能说明什么呢?深藏不露仅此而已。如果她俩都不是,难道还有深藏不露的第三人?
再说,究竟是什么天重要地重要的四件宝贝,惹得中国人争,日本人也争?
有点儿乱,一下涌入的问题太多,江晓彤感到一时梳理不出头绪,但有一点是可以断定的,这两个丫环还不知道杨玉萍出事了。
“你俩睡得踏实,杨老太太被劫持了……”江晓彤觉得有必要向她俩说清楚前因后果。
“说笑呢。”左眉打断江晓彤的话,忍不住真的笑起来。
“谁有心思说笑,所以我才怀疑有人内外勾结,卖主求荣。”
“我刚从老太太屋里来。老太太睡得很沉,我想一是老太太累了,二是老太太汗多尿自然就少,所以退了出来。”
“就是,我听见门响,眉姐回屋。”李香清附和道。
江晓彤一把抓起勃朗宁,飞身冲出门。左眉与李香清不明就里,披衣趿鞋,跟在江晓彤身后向金屋跑去。
杨玉萍躺在床上,毛巾被褥从头盖到脚,凌乱的白发章鱼般披散在枕席上。杨玉萍就是这个习惯,难以入眠的时候喜欢蒙起眼睛和耳朵
江晓彤掀开毛巾被褥,发现杨玉萍脸色酱紫,抚颈,没有脉搏,扒开眼皮,瞳孔散大。她细细查验,杨玉萍皮肤松弛,无痛苦表情,颈部没有勒痕,没有钝器击打的伤口,手腕处有几道条形紫癡,身体背部隐约出现了点状乌黑色尸斑。
“双手被捆绑过,受到了惊吓,引起大面积心肌梗塞而死,死亡时间三小时以前,这不是第一现场,是死亡之后移尸回屋。”江晓彤说。
“死了?老太太死了?”左眉惊恐地望着江晓彤,转过脸又惊恐地望着杨玉萍,摇了摇她的肩,拍了拍她的脸,老太太死了,真的死了!左眉猛然扑地而跪,拉住杨玉萍的胳膊,哭得痛断肝肠。她从进杨家门数起,数到老太太千好万好,一口气没有抽上来,眼睛往上一翻,昏厥了过去。
江晓彤办理完杨玉萍遗体临时寄存手续,离开殡仪馆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她随意买了两个高庄馒头,边吃边往健康路口的邮政总局赶去。虽说沦陷区与民国政府管辖区能正常通邮,但民用电报只有邮政总局才受理。
殡仪馆的师傅说,虽备有冰块,但天气炎热,遗体坚持不了多少天就会腐烂。江晓彤当务之急就是发一份加急电报,向杨正清禀告杨玉萍的噩耗。
杨玉萍去世后,左眉不分昼夜地哭,神情恍惚,瘫倒在床。原说好江晓彤与李香清一块护送杨玉萍去殡仪馆的,临行前李香清改变了主意,她怕左眉想不开,会发生不测,就执意留了下来。
江晓彤拿过发报单,酝酿再三,在电文里写了三行字:“世道险恶,老太太归西,暂存殡仪馆。你的四婶病了,并无大碍,是否来南京奔丧,斟酌定夺。江晓彤。”她觉得该讲的能讲的都包罗其中了。“你的四婶”指的是四件宝物,暗示他来南京有风险,一切由他自己决定。她觉得杨正清能读懂她的电文。
江晓彤从夫子庙邮政局出来,一屁股坐在门前的石狮旁。她十分沮丧,这是她到江津警察局第一次接手派单,镖师将雇主保进了天堂,不能不说是失职。她不服就这么输了,就这么缴械投降,灰溜溜地打道回府。她要留在南京,无论日本人也好,汪节明也好,她要与对手争个高低,捍卫杨家那四件天重要地重要的东西。
江晓彤伸手抚摸着石狮的前爪,一个指缝一个指缝地顺着抚摸,石狮的指缝冰凉冰凉,十分舒服,心也随之平静下来。她总觉得思绪在什么地方短路了,一时又难以找出症结所在。杨家藏有四件非常之物,惹得日本宪兵大动干戈,这是一定的,然而杨玉萍回铁心桥镇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嗅觉敏锐的日本宪兵为什么没有现身?汪节明劫持了杨玉萍,这也是一定的,然而他是为了保护杨家珍宝呢还是另有所图……
房间内,左眉躺着,膝盖紧贴在胸前,像一只炒熟的大虾一动也不动,自她上床就是这个姿势。杨玉萍之死,让她整个灵魂都崩塌了,不吃不喝不言语,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泣。
李香清端了一碗红豆粥走进来。这是早餐的红豆粥,她去厨房已经热过两次了。她盯着左眉望了一会儿,托起她的脑袋,体贴地劝说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已经五顿滴水未进了,放屁上茅房——离死(屎)不远了。开个玩笑,只想逗你一乐。话说回来,眉姐,你我都是下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庙没了,换个庙照样当和尚,在主子眼里,下人永远是下人,何必动情伤肝?”
“不是。”左眉拧着头说。
“开口就好,开口就好,话说出来,气血就通畅了。”李香清忙不迭地将盛满粥的汤匙塞进左眉嘴里。左眉吞咽了一口,又悲悲切切地哭起来。
李香清无奈地皱起眉头,再想说什么,周掌柜捧着茶壶走进了屋。
周掌柜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喝一口茶,说一句话:“可怜至极,杨老太太走了,三个小姑娘落单,轰出客栈吧,又于心不忍。”
他又喝了一口茶,又说了一句:“坏了风水不是,我‘周记客栈虽说不是宾客盈门,却也客源不愁,这下可好,金屋里死了人,十天半月,说不准半年也没有客搭理了。”
“鬼不生蛋的小镇,住店的都是些远道来客,谁人知晓?”李香清忍不住反驳道。
“话不能这么说,镇虽小,人多嘴杂呀,住客知晓了,别说换房,反咬一口,伸手要补偿也没个准头。”
“我送你一个准头。”李香清变了脸色,伸手想赏周掌柜一记耳光。左眉拉住了李香清,从枕头下扯出装着盘缠细软的包袱,扔给了李香清。李香清心领神会,从包袱里随意抓了一把银元,扔在长桌上。
“有理走天下,无理比拳狠。想打人?打人你还嫩了点儿,好歹我也是练过几天太极的男人。俗语说,好男不与女斗,我撤,撤退還不行。”周掌柜叨叨不休地说个不停,他的手没有闲着,忙不迭地拾起长桌上的银元,扬长而去。他走到前厅,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
李香清关上了门,落下窗帘,重新坐到左眉身旁。她拉扯着左眉坐起身,在她腰间塞了个枕头,让她仰靠得舒适些,这才将粥碗塞在左眉手中。左眉开始吃粥,吃得很慢,吃一口停一会儿。
李香清注视着左眉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几次想问话,又咽进了肚里。她等左眉吃了半碗粥,放下碗,才故作漫不经心地问:“眉姐,那个地方你到底去了还是没去?要是没去,一定要去的,回江津也好给杨先生一个交代。”
“你为什么绕来转去离不开那个地方?”左眉轻声地反问。
“什么?”
“我实话实说了吧,杨先生确实嘱托我去那个地方转一转,我突然想到此行路途遥远,忘了准备老太太晕车船的药物,一时心急,杨先生的话没有听真。”
“一句也没听真?”
“听真了一句,向前五十步,右拐五十步,埋在一棵大树下。”
“与老太太画的图一样?”
“我就是看见老太太的图才回忆起来的。”
李香清想不到面前这个老实巴交的村姑竟很有心机,别说三棍子,十棍子也难打出闷屁,难怪杨家人对她如此信任。撒谎也得找块生根的土,临行前,左眉从杨先生屋里出来,一行五人直接上路了,杨先生亲自送至大门外,什么时候去取晕车船的药物?
李香清沉下脸,抬高声音问:“耍心计?”
“你会不会与他们是一伙的?”左眉反问。
人的忍耐已到了极至,暴发起来比野兽还要疯狂。李香清一把揪住左眉的衣领,抡起巴掌挥过去。这一巴掌用力过猛,瘦弱的左眉腾空飞起,重重地撞击在另一张床的床架上。她的脸颊划开了一道一寸来长的口子,鲜红的血顺着伤口往下流,衣领被染红了,不一会儿半边脸肿胀得变了形。她没有擦抹,也没有移动,就这么倾斜地躺着,布满血丝的眼眶里充满了疑惑、悲痛与仇恨。
李香清气急败坏地在狭小的过道中走了两个来回,对着左眉叫喊:“你是俎上之肉,却装聋作哑,为他人守秘,总有办法撬开你的嘴巴。念你我在杨家同吃同住,伺候同一个老太婆,只有我会给你这个机会。说出来,皆大欢喜,你有一笔不菲的酬劳,安居他乡。无论你信与不信,过了这个村再没有这个店!”
左眉依然没有动,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平日里“眉姐眉姐”叫得亲热的李香清,竟然是江晓彤想要查找的内鬼,没有想到貌似文弱温柔的李香清竟然恶魔附体,力气如此之大,自己在她面前果然是俎上之肉。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血,眼睛闭了起来。
李香清揪住左眉的衣服,像提小鸡一样,将左眉提拉起来,一改平日的唯唯诺诺,气势汹汹地命令道:“换衣服,当心右边脸也开花!”
左眉脱下家居的内衣,穿上大襟的碎花蓝褂,她的动作很缓慢,每一颗盘扣都扣了几次才勉强扣好。她尽力地拖延着时间,盼望去城里的江晓彤能及时归来。
“别磨蹭!”李香清举起巴掌左右晃了晃。
左眉瞄了一眼床前柜上的半碗红豆粥,弓下身子拔鞋……
江晓彤跨过“周记客栈”的二道门,一眼看见披屋的门敞开着,左眉床上的毛巾被褥垒成一团,上面还压了个枕头,她脑际即刻掠过一缕不祥的预感。平日里左眉总喜欢整理得井井有条,为何突然将床铺弄得凌乱不堪?她走进屋,掀开毛巾被褥,滚落出一只碗,床席上堆积着干巴巴的红豆粥。江晓彤记得客栈早餐吃的就是红豆粥,李香清帮左眉盛了一碗。不消说,这是左眉故意为之。她想说什么呢?告诉我出大事了,还是想告诉我李香清就是内鬼?
江晓彤来不及细思量,枪藏在木屋,她要去取她的勃朗宁。这时,李香清从门外闪出来,黑洞洞的枪口抵住了江晓彤的前额。
“千算万算不如天算,你算我算想不到失算,是去找这把枪吗?可惜迟了一步。”李香清娴熟地转了一下枪,讥讽地说。
江晓彤缓缓地往后退却,头始终高昂,注视着李香清的一举一动,寻找时机。她清醒了,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内鬼就是李香清,与汪节明是一伙的。
江晓彤为了分散李香清的注意力,故意问:“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重要吗?重要的是,从现在起我是领头的狼,你是待宰的羊,你得听我的摆布。”李香清陡然变了腔调,厉声命令,“坐下来!”
江晓彤顺从地坐在椅子上。
“我说坐椅子了吗?”
江晓彤缓缓地移动到地面。
李香清随意把枪往长桌上一扔,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
机会来了,江晓彤一个扫堂腿,对准李香清的膝盖踢去。李香清早有戒备,单腿后撤,就势“二龙戏珠”,双拳直奔江晓彤的太阳穴。江晓彤金蝉脱壳,身体快速后缩,不料空间狭小,撞上了桌角。她忍着剧痛,转身抓起桌上的枪。
江晓彤用枪顶着李香清,像李香清剛刚顶着她一样。李香清没有退让,仍然露着轻蔑的笑。江晓彤很快意识到手中的勃朗宁是一把缷掉子弹的空枪,她瞄了一眼屋外,地面落下两个黑影。她摊开双手,食指挂着勃朗宁,无奈地说:“我输了。”
果然,李香清轻咳一声,两个持枪的大汉冲了进来,江晓彤束手就擒。
江晓彤被蒙上了黑色眼罩,上了一辆军用吉普车,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被挟持着下了车,“咣当”一声铁门响,她的眼罩被取下来了。
一间长方形的小屋。屋里阴暗潮湿,一束阳光从墙上方的铁栅射入,正巧落在墙角落的榻榻米上,隐约可见上面折叠着一床棱角分明的土黄色被褥。
李香清一反丫环的气息,像卧薪尝胆的勾践回到了越国的疆土,在江晓彤面前趾高气扬地走来晃去。
“什么地方?”江晓彤问。
“果然是科班出身,刀架在脖子上,心不惊,肉不跳。”
“死得明白才能瞑目,不是吗?”
“当然不是,比如我抠动扳机。”李香清用手指做成枪状,对着江晓彤轻轻一点,“叭,你不明白也得死。不过,你的死不取决于你,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左眉。假如左眉供出了藏宝地,你的死期就不远了。顺便告诉你,左眉已经在寻宝途中了。假如我俩在一所学校受训,我都不好意思称呼你为校友,蠢猪!”
李香清说完最后一句话,特别解气,憋屈两年的丫环生涯释然了,觉得值。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人也是一样,同是经过特殊训教,她认为自己强过江晓彤百倍。她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一声门响,接着是锁铁链的声音,屋里彻底安宁了。
其实,江晓彤进了小屋就明白了,这是日本宪兵队的禁闭室,她听见屋外有队列走过,操练声是日本话,榻榻米上印有P.M的标记。如此说来,李香清是汉奸,汪节明也是汉奸,杨玉萍回归故里,日本人没有现身也不难理解了,两个汉奸首当其冲,帮助侵略者掠夺中国的珍宝。
江晓彤自己都想骂自己蠢猪,思路狭隘,自以为是,书本上那些刻板的教案与现实是两条不相交的车道,如果重新来一次……没有如果,虎落平阳,只有听天由命。
吉普车摇摇晃晃地钻出树丛,驶上黄土公路,换挡提速,像脱缰的野马,疯狂地向市区驶去。左眉坐在后排,两个彪形壮汉一左一右,庞大的身躯几乎坐在了她瘦小的腿上,挤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不知是觉得对她没有必要戒备,还是对她以“礼”相待,她没有被五花大绑,也没有戴上手铐脚镣。
“带你去一个地方,长长见识,相信会触动你的灵魂。”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汪节明转过头来对左眉说。
这是行车途中,汪节明对左眉说的唯一的一句话,说完径自看着车窗外,欣赏一闪而过的枝叶宽大的法国梧桐。
吉普车进了中华门,一路往北,到了新街口右拐,沿着中山东路笔直前行。这些地方,左眉以前跟着杨老太太、杨先生来过,每次在中央商场买完衣物,杨先生都会带着大家在新街口转一转。
再往前就要到中山门了,左眉的心突突地跳起来,这是去哪儿?长见识,触灵魂,该不会是上刑场吧?无论去哪儿,无论死与活,哪怕颈子被割出血来,不能说的话绝对不说!左眉暗自下定决心。
吉普车没有出中山门,拐进了一条小巷,在一座楼房前停了下来。这是一幢二层楼房,黄色的墙,间隔整齐的窗口,像一条黄金蟒匍匐在民居之中。楼房大门前,日本兵排着长长的队,他们衣着随便,没有带武器,有的人神情紧张,豆大的汗水往下流。有的人脸上堆着淫荡的笑,不时向队首张望。
左眉被壮汉从吉普车上推下来,被挟持着向大门走去。
队伍开始骚动,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想目睹她的面容。
左眉心里思忖,日本兵排队领物品,还是买票看戏?没容她想明白,壮汉几乎拎着她上了二楼。
二楼一排八间房,每间门头挂着号码,不时地传出男人的尖叫和女人悲切的呻吟。走廊里有一个戴着袖标、手持木棍的日本兵来来回回地走动,沉重的皮靴踩踏得地板“吱吱”作响。
左眉被推进2号门,差一点儿与一个开门而出的日本兵撞了个满怀。
屋里有一张床,墙角放着一只盛着水的木盆。一个赤条条的女人蹲在水盆边,抄起水洗了洗下身,又用草纸擦了擦,吃力地站起来,扶着床沿爬上去。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周身东一块青,西一块紫,右乳房有一圈牙痕,血水凝成了痂。她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伸直了胳膊,分开了双腿。
一个被叫到号码的日本兵推门而入,他迫不及待地脱下衣裤,饿狼扑食一样跳上床,不一会儿败下阵来。他怪罪于床上的这个女人,左右开弓,一连抽打了她几个耳光,仍然觉得不解恨,又扯下皮带对着她的下身狠狠地抽了一下。她的下身裂开了一道口子,血流了出来。她没有叫,也没有落泪,只是扭动了一下身体,机械地走到墙角,机械地蹲下身子,机械地回到床上。
左眉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像掉进了冰窖,周身冰冷冰冷,身体止不住地抖动起来。她听说过地狱十八层的传说,没有想到人间有比十八层地狱更加恐怖的地方。她捂住脸,慢慢地蹲下来,十根手指头插入自己的头发,使劲地揪住,往外拉扯。
“太累了,休息一会儿。”汪节明对床上的女人说,“换这个叫左眉的女人去体验一下。”
“我说,我说,我全说……”左眉失控地叫嚷。她瘫倒在地,从身体到精神彻底崩溃了……
左眉将汪节明一干人领到“杨忠襄公剖心处”,提不起四两气力,像拆去了筋骨,倚着碑石坐下来。她似乎还没有从惊恐中复苏,紧张得说不出话,用手向前一指,算是答复了汪节明的提问。
汪节明贴着碑石直行五十步,右拐走了五十步,眼前是一口水塘,确切说是一个大一点儿的水坑,水坑四周除了杂草,没有一棵树。他疑惑地逼视着左眉,左眉抬起头,环顾四周,往身后一指,又开始盘弄面前的草。
汪节明绕到碑石后,丈量了五十步,越过了黄土公路,右拐五十步,果然,一棵黑松树挡住了去路。他跺了两下脚,四五把工兵铲沿着他跺脚的地方开挖,不多會儿挖出一个半人深的大坑,除了几块碎石几段树根,什么东西也没有。
汪节明失望的目光从大坑里抬起,眼前是枝叶茂密的黑松林。他猛然醒悟,无论以什么为起点,右拐五十步,前方总会有一棵黑松挡住去路。他拍了拍手中的泥土,不紧不慢地踱到左眉面前,说:“小丫头,蛮厉害的嘛。有一句俗语不知你听过没有?叫作不撞南墙不回头。还有一句叫什么?哦,想起来了,不见棺材不落泪。”
汪节明用两根手指头轻轻一点,站在他身后的人立马像饿狼一样扑了上来。为首的一人抓住左眉的衣领,使劲一扯,衣服分成两半,再往下一扯,连同裤子脱落至脚踝。左眉像二层楼屋里的那个女人一样,一丝不挂地展现在这群男人面前。这群人笑着、嚷着,捆绑起左眉的双手,将她吊挂在树上。她太瘦弱了,像一个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年,干瘪的胸口突起两排对称的骨架。
为首的那人拣来一根枯树枝,跃跃欲试地对着左眉的腿丫。
汪节明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他见过许多女人,强硬的,软弱的,他一眼就能看穿她们的心底,但面前这个小女人,很难从她的眼神中判定究竟是强硬还是软弱,是怕了还是不怕,说了真话还是信口胡言。
他思忖了片刻,换了一副笑脸,说:“小丫头,会不会记错了?好好想想,记错了可不好,谁也帮不了你。”
左眉闭起眼睛,不敢看自己的胴体,不敢看鬼怪一样狰狞的面孔,她觉得只有闭起眼睛,世界才是干净的。她听得懂汪节明的话,再不说真话,会比黄楼里那个女人更惨。
她轻声地嘟囔道:“那一天杨先生确实来过这里,我一个下人,搀扶着老太太远远地跟着,只听得锹响,哪能知晓藏了还是没藏!后来杨先生带领我们回镇,在一棵大树下,也动了铁锹。”
“镇上?”
“我们是走着来,又是走着回镇的,不远。”
汪节明盯着左眉看了看,左眉的眼睛半睁半闭,只露着一条缝,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皱了皱眉,轻声命令道:“开路。”
一行人出发了,汪节明为了防范左眉耍花招,将她的双手反绑在身后。左眉身体虚弱,走得很慢,两个彪形大汉紧跟其后,不断地呵斥催促着。
左眉穿过铁心桥镇,没有停住脚步,继续前行。
“站住。”汪节明自己率先站住了,“再往前就是铁心桥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最后一次。回忆一下两层小楼吧,永远的慰安妇,直至呼出最后一口气。”
“过了桥就到了。那个鬼地方,我不会去,真的,一辈子都不会去。”左眉说着抬起眼,第一次正眼望着汪节明。她的眼神游离而飘荡,看不出是恐惧、乞怜,还是绝望。
“那就好。”汪节明说。
左眉被身后的彪形壮汉推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向前冲了几步。一行人跟在左眉身后,又缓缓地向前移动了。
铁心桥原本由四条石板桥连接而成,随着岁月的流逝,河床由窄变宽,人们便在原址上架起了一座五孔拱桥。平日里桥上车水马龙,桥下河水湍急。
左眉的速度更加缓慢,坡度不大的桥面,似乎每走一步都格外吃力。她走到了桥顶,停住了脚步,所有人都跟随着停顿了下来。
左眉突然向桥栏飞奔而去,彪形壮汉一把没有抓住,她腾身而起,越过桥栏,“扑通”一声水响,落入河水之中。
“快,快,要活的。”汪节明叫嚷。
汪节明身边的所有人绕过桥栏,跑下河床,像下饺子一样,“乒乒乓乓”地跳入水中,可是,湍急的河水早就将左眉冲得无踪无影了。
晚霞躲进了乌云,天阴沉混沌,禁闭室的灯开关在室外,没有到规定的时间,决计不会亮灯的,室内显得格外昏暗。
禁闭室的晚饭通常开得早,一碗米饭、一碟青菜,竟然还有两块肉。江晓彤的胃口不错,全吃完了,还将那半碗洗锅水似的汤也喝得碗底朝天。她吃完饭后,在窄小的空间内踱了几个来回,然后躺在了榻榻米上。她不明白这是不是最后的晚餐了。李香清说过,自己的生命取决于左眉,只要左眉供出藏宝地点,挖掘到了那四件宝贝,她便成为弃子,从棋盘上“咔嚓”掉了。在武汉警校读书时,有一位教官的话她记忆尤其深刻:生命的最后一分钟都不言放弃,也许变数就在眼前。现在起码不止一分钟,吃了一顿饱饭,还可美美地睡一觉,“咔嚓”也得等到明天了。
灯突然亮了,紧接着一阵铁链响,铁门被拉开。
李香清领头走进屋,一反日前的傲横,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
第二个人跨进了门,来人个头不高,大额头尖下巴,虽只有一面之交,但足以让江晓彤记住一辈子。
汪节明!
江晓彤一个激灵坐起身。
“江小姐,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听说江小姐有百步穿杨之功,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汪节明说话的语气与在铁心桥派驻所里一样,温和友善又不乏居高临下。
江晓彤缓慢地站起来,并拢双手,伸向李香清。
“NO,NO,江小姐误会了。”汪节明转身对李香清吩咐,“江小姐怎能蜗居在惩戒之室?还不快去打扫一间上好的客房,让江小姐舒展一下筋骨。”
李香清对着江晓彤一笑,唯唯诺诺地去了。
汪节明的出现与李香清态度的改变,说明他们没有找到珍宝,才会辗转到我这儿来寻线索。左眉逃脱了?还是遭遇了不测?江晓彤揣度。
汪节明在江晓彤面前走来晃去,不知是模仿李香清,还是李香清跟他学的,徘徊的姿态一模一样。他忽然紧挨着江晓彤停住了脚步,不算大的眼睛逼视着江晓彤,说:“明人不打暗语,有一事烦劳江小姐大驾,你与李香清去下关火车站接杨正清,哪些做得哪些做不得,你懂的。若有差池,不用说你也明白。”
“我已经发了电文,杨先生不一定会来。”江晓彤淡然一笑,十分有把握地说。
“是这一份吗?”汪节明掏出一张电报底稿,不紧不慢地拉直展平,递在江晓彤眼前。
江晓彤一眼认得这正是自己那天写的电报底稿。
“我觉得他一定会来,因为这才是杨正清收到的电文。”汪节明又掏出一张电报底稿,展示在江晓彤眼前。
第二份电报底稿写着两行字:老太太心脏病复发,危在旦夕,见儿心切,速来南京,切切。左眉 李香清 江晓彤。
“顺便告诉你,杨正清回了电文,他明天下午到达南京。所以江小姐今晚可以养足精神,睡个好觉。”
汪节明说完轻轻拍掌,两个日本宪兵闻声走进来,押着江晓彤离开了。
第二天下午,南京下关火车站与平日一样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列由西而来的特别快车喘着粗气停歇下来,这是每天停靠南京的唯一一班特别快车。从江津到南京需要几经转车,辛苦劳顿,才能赶上这列特別快车,但比乘船快三天时间。
车厢门打开了,瞬间站台人声鼎沸,扛包的、挑担的、搀老携幼的,蜂拥而出。
不多会儿,站台上恢复了安宁,只剩下头等车厢的接客者,可是,挂在火车头后面的头等车厢却迟迟没有开门。头等车厢的接客者,大都扮装时尚,男士西装革履,女士穿金挂银,还有位太太怀抱宠物狗,发髻上插着一根羽翎。他们松散地站在头等车厢前,窃窃私语,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江晓彤穿着粗布衬衣、黑色长裤,像上流人群的家佣。李香清立于江晓彤身后,她的衣着与江晓彤反差明显,红褂绿裤,十分显眼。这是杨老太太赏赐给她的节日盛装。她就是要让杨正清一眼看见她。
江晓彤盘算着,一行人里只有自己和李香清认识杨正清,倘若将李香清杀了,杨正清就安全了。她觉得自己是可以一掌封喉的,但是这一掌一定得准确无误,周围一定有许多枪口对着自己,没有第二掌的机会。
李香清很警觉,站在江晓彤身后兩步间距,江晓彤进她进,江晓彤退她退,江晓彤始终无法靠近她。
汪节明端坐在出口处的右侧,身边的砖柱挡住了他的身体,这个位置既可隐藏自己,又能将站台的情况尽收眼底。他本可直接上车抓人,但他觉得杨正清是个不好对付的人,免得打草惊蛇,节外生枝。只要杨正清出现,李香清向前接行李,杨正清必然专心听李香清解说前因后果,他要的是活口,这个时候动手万无一失。
头等车厢的门终于打开了,站台上所有目光投射过去。一位男士出现在车门前,他身穿白色西服,系着红色领带,戴着墨镜,头顶假发。他并不急于下车,而是四处张望。那个插着羽翎的太太认出了他,尖叫着冲上前,将手中的鲜花连同宠物狗一块儿塞进男士的胸膛,接着张开双臂送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大约由于身后人的叫嚷,白色西服才挽着太太的胳膊走下扶梯。
第二个走出车门的是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拔顶老者,他吃力地提着一只藤箱,也四处望了望,一个女佣模样的人快步上前,接过藤箱,搀扶着老者下了车。
第三个出现在车门口的人,头戴灯芯草礼帽,身穿短袖香烟纱中服,肩扛一只深褐色皮箱,皮箱里东西太多,撑得鼓鼓的,大约害怕胀开,中间还绑捆着一根黑绳。他走完扶梯,换了个肩头,露出整张脸来,瘦高的个头,大大的眼睛。
高局长?江晓彤看得真切,确实是高局长。为什么商人打扮?为什么从江津来到南京?她确信,高局长也看见了自己,他的眼神像看陌生人一样,一划而过。
高局长从江晓彤身边从容地走过去,径直出了车站。
头等车厢的旅客不多,一个接着一个,不一会儿走了个精光,最后列车员锁上车门也离开了。
“没有来。”李香清失望地对着汪节明摇了摇头。
“杨正清是个孝子,一定会来的。”
“普通车厢?”
“不会,也许早就进了南京城。”汪节明说得很平静,心里很悔恨,又一次低估了对手,他早就提防到这一点,如果杨正清会混杂在普通车厢的人群中下车,一定会寻找接车人,一定会看到穿红着绿的李香清,哪怕仅仅多看几眼,他的部下也会不动声色地包抄过去。
“将江晓彤带回去吗?”李香清问。
“不,放了。”汪节明冷冷地说。
“放了?”李香清不解。
“不放饵,哪有鱼?”汪节明眯起了眼。
李香清连连点头。
江晓彤住进了“周记客栈”木字房,不是她自己住进去的,而是被李香清推搡着送进去的,李香清责令她不得离开铁心桥镇半步。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江晓彤一连吃了几堑,破析问题的方式与深度便有了很大的提升。自己的命不是白给的,是汪节明用来做钓饵的,要钓的大鱼就是杨正清。李香清离开后,江晓彤仔细观察过,“周记客栈”周围没有什么可疑人,她明白这是放大了袋口,等着杨正清往里钻呢。至于高局长为什么冒险来沦陷区?她百思不得其解,可能他有他的使命吧!
“周记客栈”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金字屋被重新糊过墙纸,用于窥视的孔洞也被纸糊了起来。
周掌柜见江晓彤住店,十分开心,比以前勤快了许多,时不时地坐在江晓彤屋里倒苦水,说什么金屋死人以后,生意更加清淡,六间客房,连江晓彤在内,只有三间有客,一天的收入不够上牌桌摸两圈。又说什么日本人当道,若想混个温饱,膏药旗下不得不低头。
第二天傍晚,江晓彤吃过晚餐,刚回到屋里,周掌柜紧跟着就走进来。周掌柜帮助铺好被褥,拿起江晓彤搁在枕边的挎包拍了拍灰,回过身说:“住了住了,来了个跑单帮的,不知子丑寅卯,在金屋住下了,金屋的收入一屋抵三屋的钱。”
“生意兴隆,可喜可贺。”江晓彤附和道。
江晓彤等周掌柜离去,用手指蘸上口水,顺着板壁上的孔洞浸湿墙纸,轻轻一戳,金屋的光亮透了过来,她想观察一下是否来了个“尾巴”。
金字屋里没有人,偌大的房间显得空荡,屋里的陈设与数天以前丝毫没有改变,从门口往里数,方凳、长桌、藤椅、五斗柜、大床……大床底下多了一只皮箱,深褐色,一根黑绳穿过提把,将皮箱捆绑得结实。
这是高局长扛的皮箱!
高局长来了,明明白白是冲着我来的!江晓彤一阵激动。她快速写了一张字条,卷成细窄的长条,塞进板壁上的孔洞。想了想,她又觉得不妥,抽出字条,换上汪节明的名片。
夜深了,镇上的更夫敲了三梆一锣响。
周掌柜没有睡,端坐在柜台后,面前放着一沓厚厚的账簿。他口中叨念着口诀,生疏地拨动算盘珠,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坐在柜台后正儿八经地算账了。
江晓彤也没有睡意,注视着板壁上的孔洞。孔洞里的名片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接着被抽走,过了一会儿,一个纸卷塞了过来。
江晓彤抽下纸卷,轻轻地叩了几下板壁,算是回应了。她找来衣物,将桌肚遮挡严实,猫着腰钻进去。她擦亮了火柴,打开纸卷。这是两张卷在一起的烟盒包装纸。
第一张烟盒纸上的文字简洁明了,内容丰富,写着:一、汪节明早已作古;二、假汪节明是日本人,叫武田弘树,自幼随父来中国,现任特高课特别行动组组长;三、李香清也是日本人,真名武田佐美,是武田弘树的侄女,特别行动组组员。
日本人,居然是两个狗日的日本人!
汪晓彤捻开了第二张烟盒纸,上面只写了三个字:老榆树。
“周记客栈”院中有一棵老榆树,一人抱不过来的老榆树,紧挨墙根,茂密的枝条一大半在院内,一小半伸展至院外。江晓彤到达“周记客栈”的第一天,曾想过,此树是不走大门、另辟路径的好通道。高局长一定指的是这棵老榆树。难道四件珍宝藏在老榆树下?
江晓彤将两张烟盒包装纸并在一起,撕成长条,点燃纸角,窄小的空间充满了烟味,江晓彤忍不住轻声咳了两下。
周掌柜抬起头,对着咳嗽的方向看了看,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江晓彤躺在床上,一条光溜溜的大腿压在掀开的毛巾被褥上,似乎早已进入梦乡。
周掌柜返身刚走两步,停住了,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他嗅了嗅鼻子,确实有一股烟味,那种烧纸引起的烟味。他又往屋里仔细观察了一番,疑疑惑惑地离开了。
江晓彤听见周掌柜的脚步声回到前厅,翻身下床,撑着窗框轻轻一跃,落在了窗外。
老榆树高耸的枝叶像一把巨大的伞,将皎洁的月光阻挡在伞外,树下漆黑一团,树上银色的光斑若隐若现。江晓彤站在树下,对地面细心地观察了一番,无特殊标记,无开挖过的痕迹。她又抬头向树顶望去,离地面不远的第二根树杈上隐约挂着一只黑色的东西。她犹如一只夜行的山狐,三蹿两跃爬上了老榆树。
她看清了,是只黑色的小包袱。她伸手捏了捏,开心地笑了,不是什么宝物,而是勃朗宁手枪和子弹。
南京日军宪兵司令部坐落在江苏路、颐和路、山西路、宁海路、珞珈路,五条路的交界处,犹如一座孤岛矗立在路环之中。这是一座椭圆形的三层楼,黄色外墙,造型别具一格。门楼左右各有一个岗亭,两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精气神十足地指挥着进出的车辆。
武田佐美驾驶着一辆三轮摩托,风驰电掣地闯过门岗,一声急刹停下来。她一改柔弱的丫环习气,身穿戎装,显得格外干练。她跑步上了三楼,推开一间房门,脱口而出:“叔叔,果然让您说中了……”
“慌什么?一名优秀的特工,最忌讳的就是沉不住气。”武田弘树打断了武田佐美的话,语气十分温和。
自从占用了这间屋子,武田弘树就感到身上有巨大的压力,三楼的房间大都是特高课课长、副课长的办公室,唯独他的军衔最低,他这个特别行动组组长是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直接点名任命的,像插班生一样插入了特高课。他的任务就是将流入中国的三件国宝完璧归赵,这是土肥原贤二的死命令,也是他梦寐以求的愿望。武田弘树知晓这事的难度,经商的时候经常与中国商人打交道,他明白中国商人淘到心爱的宝物后,绝不会轻易吐出来,正如吃掉的棋子不会归还对弈者一样,但他相信自己是棋坛老手,无论执白子还是黑子,都胜券在握。
当初,武田弘树还是古玩商人的时候,听闻古代天皇曾进贡大明皇帝四件贡品,其中三件属日本国宝级,流落至民间,他就朝思暮想,整整耗费了四年时间,探访追踪,终于得知四件珍宝几经辗转到了杨正清手中。
武田弘树第一次听到“汪节明”这个名字,因为汪节明与四件珍宝也有关联,是当年首都警察厅负责侦破四件珍宝被盗案的警长,正当他想方设法结识汪节明的时候,汪节明却人间蒸发了。他听闻,汪节明在警界颇有声誉,破案案例被写进了教科书,他相信远在江津的江晓彤也和自己一样,只闻汪节明的大名,却未见其人,所以他伪装汪节明,以此居高临下,取得了江晓彤的信任,布下了第一着棋。
“我没慌,只是急切地想告诉您,有人联络江晓彤了。”武田佐美笑着解释。
“何以见得?”
“周掌柜在她屋里闻到了烧纸的烟味,第二天发现有飘落的纸灰。”
“周掌柜可信?”
“他很需要钱。”
“没有派我们的人?”
“您说过,网口张大,鱼儿才会回游。”
“哦——”武田弘树拉长了声调。他判定杨正清既然有备而来,就绝不会轻易回到铁心桥镇,会通过中间的掮客传递消息。掮客是谁?近水楼台先得月,必然是跟随江晓彤而至的住客。
“查过住店的人吗?”武田弘树问。
“查过了,‘周记客栈住了七位客人,四男两女,一个小孩。除了江晓彤和三位客商,余下一家三口来铁心桥镇吊丧……”
“说疑点。”武田弘树再次打断了武田佐美的话。
“疑点只有一人,住宿在金字屋的古董商,姓高。他携带一对明代冬青釉菊瓣瓶,称其是墓葬之物。”
“來小镇交易?”
“他说,前几年与杨正清做过买卖,只要货真,杨正清出价从来都很慷慨,不料杨宅被毁。他听镇上人说,杨家来人了,想坐等几日,他急需用钱。”
“何疑之有?”
“我觉得在哪儿有一面之缘,仔细想了想,是那天第三个走出特等车厢的人。”
“有长进。”武田弘树赞许地点了点头。
“只要他与江晓彤接头,我们就来个瓮中捉鳖。”武田佐美做了个环抱的姿势,她为得到叔父的赞许而高兴。
“不,也许藏宝地点只有杨正清一人知道。”
“我明白。”武田佐美脚跟一并,敬了个军礼,转身下楼。她与来时一样,跳上三轮摩托,风驰电掣地离开了。她听懂了叔父的话,抓了中间的掮客,杨正清便会闻风而逃,只有跟踪掮客,等待他与杨正清接头的时候,才能瓮中捉鳖。
铁心桥镇往东二里,走一段羊肠小道,有一座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关公庙,据传庙小妖风大,有狐仙出入,光绪年间庙中连续有两个人不明不白地在庙中悬梁自尽,因此香火衰败,渐渐地就荒废了。
关公庙的前殿倒坍,正殿破落不堪,伏魔大帝关云长的泥塑斑驳脱落,大刀也折了一半。小庙四周荆棘丛杂,站在公路上往里眺望,只能看到屋梁顶尖的几片瓦砾,不见人影。
武田佐美跨坐着三轮摩托,看了一下怀表,皱起了眉头。她与周掌柜约好,每天中午十二点在关公庙碰头,为此她还扔给了周掌柜一块旧怀表。
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终于从黄土公路上拐过来,周掌柜哼哧哼哧地蹬踏着,一闪眼来到近前。
“迟了,迟了!不是我迟了,有位房客偏偏在这个时辰退房。”周掌柜一边擦抹着汗水,一边解释。
“看住那个姓高的,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汇报。”武田佐美说,她并没有指责周掌柜的意思。
“你说那个卖瓷瓶的高先生?他结账走人了。”
“搭什么车?”
“步行。”
“往什么方向?”
“城里。”
“混蛋!”武田佐美不知是骂高先生还是骂周掌柜,她重新启动三轮摩托,一阵引擎响,冲出了羊肠小道。
话说了一半,就这么走了?周掌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怔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什么,追赶着叫喊:“姓高的昨天就结账走人了,刚刚退房的是一家三口……”
三轮摩托驶上公路,屁股后卷起一阵尘土,眨眼间踪影全无。
早晨起风了,东南风紧一阵慢一阵,刮得尘土弥漫,迷得路人睁不开眼睛。杨家祖宅门前空前热闹起来,坐在大门左侧的是民间乐人,吹吹打打,四把唢呐齐鸣,高亢而刺耳。西洋乐队站立在大门右侧,大号小号,洋鼓敲得咚咚响。两支送葬的乐队拼命地施展才华,都想把对方的声音压下去。
十来根竹竿一字排开,竹竿上挑着白色丧幡,丧幡后面停着两口棺材。前面一口艳红艳红,上好的楠木刷上了上好的漆,里面躺着杨玉萍,一路颠簸从城里的殡仪馆运来。后面一口棺木黑色,装着左眉的衣冠杂物。
当地风俗,若在家过世,出殡自灵堂起始。若在外死亡,棺木不得入门,出殡起始自然在门外,送葬人可以入内。杨家祖宅已毁,谈不得规矩,送葬人都被安顿在门外。离开铁心桥镇的事宜都是周掌柜操办的,只要给足钱,他什么事都愿做。
铁心桥镇的人办红白喜事,总喜欢请吹吹打打的民间乐人,以示对逝者的敬畏,有钱人至多增添几把唢呐,增添气氛。杨家原是铁心桥镇第一大户,同时请了两个送葬乐队。小镇苏醒了,人们搀老携幼,倾巢而出,送葬的人从杨家大门一直排到镇尾。镇上小酒馆前后院摆满了桌椅,丧事办完之后,准备开流水席,这也是当地的风俗,红白喜事必须办酒。不同的是主家有言在先,只要送棺木上山,吃吃喝喝一律免收份子钱,何乐而不为?
周掌柜在看熱闹的人群中探出脑袋,后来拨开左右,挤在吹小号人的面前。虽说西洋乐队也是他按照江晓彤的示意承办的,但西洋乐队来铁心桥镇是大姑娘出嫁头一遭,何况这小号太神奇了,总共三个按钮,竟能吹出各种不同的声音。不过,他没有忘记自己的重任,眼珠儿不时地盯着江晓彤打转转。武田佐美觉得蛇要出洞了,说不准杨正清脑袋发热也会现身,那就可以直捣黄龙了。她怕周掌柜的眼睛不够用,打算派几个人混在送葬的人群中。周掌柜说,屁大的镇,乡里乡亲,谁不认识谁,混入陌生人反而适得其反。武田佐美觉得周掌柜的话也在理,遂给了他一台照相机,让他以记录丧事为名,拍下与江晓彤接头之人。
抬棺匠一声吆喝,起杠了,丧幡开道,民间乐人紧跟其后,西洋乐压阵,红棺材、黑棺材、送葬人,加上跟着看热闹等着吃流水席的人群,像一条长蛇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行进。
哀乐此起彼伏,响彻天空,没有哭声,没有悲哀,一路上大家喜笑颜开,仿佛去赶庙会。
安葬地在铁心桥镇西面的一座坟山,因为山上有一座明代娘娘坟,以风水好著称,铁心桥镇及周边的村民死后皆安葬于此。
送葬的队伍在半山腰停住了脚步。这儿是杨家祖上买下的山地,大大小小几十座坟茔,坟茔的下方并排挖了两个长方形的大坑。人们围着坑边站成一圈,抬棺匠又是一阵吆喝,将棺木放入坑内,准备覆土。
“且慢!”江晓彤大喝一声,“杨老太太和左眉都是冤死的,我请来云海法师作法,让逝者冤魂早日升天。”
江晓彤用手一指,人圈裂开了一条口子,走出一个打扮得奇奇怪怪的人。他脸戴狰狞面具,颈后插着四面白旗,身穿铠甲,光着大脚,一手拿着破瓷碗,一手握住一束羽毛。
云海法师听到指令,开始作法。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一边用羽毛沾水洒向土坑,一边沿着坑快速奔跑,所到之处,围观的人纷纷退让。
这是什么云海法师?跳神,不是这种装扮;巫师,又不同于这种做相,看起来反倒像戏中的武将。作的什么法,能定魂升天?江晓彤指三道四,没有请法师一说呀,这是何方神圣?周掌柜心里琢磨,不由得想一探究竟。
戴面具的人跑着跑着,一只脚踏上虚土,头朝下栽进了坑里,面具掉了下来。他一骨碌爬起身,搓揉着摔痛了的颈椎。哪儿是什么云海法师,分明是住在镇东头山脚下的乞丐,河南人倪老头儿。
众人开怀大笑。
“怎么会是你?”周掌柜忍不住问。
“人家姑娘给钱,还塞给我一只烧鸡,整整一只,外加一只卤猪蹄呢。”倪老头儿戴起面具,四处寻找不知被扔到何处的破碗。
周掌柜听罢倪老头儿的话,像被泼了一身冰水,冰彻至骨,止不住打起了寒战。他环视四周,哪儿还寻得见江晓彤的影子!
武田佐美在关公庙门前徘徊,开始心烦意乱。江晓彤将葬礼的排场搞得如此大,必定是为了遮人眼目,以便乱中接头。她再三叮嘱周掌柜只要见到接头人,立即赶往关公庙,好安排人跟踪盯梢,即使跟丢了,还有相片为据。她以铁心桥镇为原点,布置了一个大大的包围圈,包围圈是为江晓彤定制的,接头人离开,包围圈立刻收缩,江晓彤插翅难飞。时间这么长了,周掌柜没有出现,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用错了人。
“不好了,跟丢了,不好了,跟丢了……”周掌柜扔下自行车,跌跌撞撞地向武田佐美跑来。
“什么人跟丢了?”武田佐美问。
“江……江晓彤,她溜得比兔子还快……”
“拍照了吗?”
“拍,拍……”
周掌柜一摸胸前,吓得丢了三魂七魄,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不知去向。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周掌柜的话。这记耳光打得沉重,周掌柜一连翻滚了两个跟头,鲜血涌着一颗牙从他嘴里喷出来,不一会儿半边脸发酵似的肿胀起来。
“八嘎,死了死了的有!”武田佐美拔出手枪,敲打着周掌柜的脑袋。
“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我立功抵过,抵过还不行吗?别,别,别开枪。”
武田佐美快步走到庙门前,扳倒了插在门框上的芦苇,发出了立即行动的命令。她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别让江晓彤成漏网之鱼。
南京中华门门西,小街小巷像一张编织错位的渔网,横七竖八,外来人常常走得晕头转向。枊叶街长不足三十米,街中段有一家古色古香的旅店,青砖小瓦马头墙,门楼上挂着“上浮桥旅社”门匾。“上浮桥旅社”因环境幽雅,价格昂贵,住店的人大都是些外来的达官显贵,平日里房多客少,闹中取静。
江晓彤仰头望了望店匾,抬脚走进去。她记不清询问了多少路人才走到此。高局长离开“周记客栈”的时候,路过木屋向她借火,借着点烟轻声说了五个字“上浮桥旅社”。
进门左侧有个半圆形的乳白色柜台,像半截欧式罗马柱,虽然与民俗风格风马牛不相及,但显得洋气惹目。柜台后坐着一位男士,三十余岁,身穿浅灰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他正在聚精会神地摆弄扑克,打通关游戏。
“请帮我找一下苗掌柜。”江晓彤说。
“鄙人便是。您是江小姐吧?”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微微一笑,“一直往后走到底,推开左边侧门,便是后院。您要找的客官在后院等您。”
江晓彤顺着指引推开侧门,后院另有一番天地,迎面一个花瓣型花坛,花坛中央是一棵枝叶茂盛的桂花树,桂花树下种满了花朵艳丽的美人蕉,透过花丛,隐约可见门对着门的东西两屋。
高局长正在院内赏花,见了推门而入的江晓彤,笑吟吟地点头示意道:“杨先生恭候多时。”
杨正清听见话语,从东屋迎出来,拱手说道:“江小姐劳苦功高,回江津之后必有重谢。”他满面泪痕,为母亲的暴死而自责。
杨正清刚刚与高局长争得面红耳赤、痛哭流涕。他执意要拜祭母亲的亡魂,高局长却极力阻拦。
“愧不敢当,连丧两命,失职当罚。”江晓彤拱手道。
“哪里,天有不测风云,世事难以预料。再说,我隐瞒在先,岂有怨怪江小姐之理?”
三人寒暄一番,围着小圆桌坐了下来。桌上刚沏了三杯上好的炒青,茶色清澈,两片嫩叶像张嘴的小鸟,沉浮于汤水之中,茶客誉称为雀舌,煞是惹人喜爱。江晓彤正觉口渴,端起杯大喝了一口,苦涩地皱起眉。
“不爱喝茶?杨先生是茶仙,我是酒仙,酒后也少不得一壶茶。”高局长笑着说。
“没喝过如此苦的茶。”江晓彤解释。她平日里口渴宁可接一杯自来水,很少喝茶。
“说明你不是茶客。”高局长喝了一口,得意地啧了啧嘴,转过话题,“说说吧,让我们有个底。”
江晓彤如此这般说起来,从踏进铁心桥镇说起,一直说到找到“上浮桥旅社”为止。她说得很具体,不疏漏任何一个环节,自己的失算,自己的无能都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两个大男人沉默了。
高局长很想训教几句,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毕竟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身陷如此复杂的环境能做到这样已经不容易了。杨正清更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一路顛簸,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女警无能耐,而是对手太狡猾。
“万事皆有因果,都怪我抱着侥幸心理,隐匿了真相。”杨正清长叹一口气,打开了话匣子,说了一段自己的传奇故事。
杨正清有四件压箱之宝,也许是天意,得来全不费功夫。有一日,他在夫子庙市场淘宝。夫子庙市场分东、西两市,东市摊位大都经营珠宝古玩,西市售卖二手收音机、留声机等电器和家居杂物。他在东市逛了一圈,没淘到一件心仪之物,便转向西市。他对西市的东西不感兴趣,从来不逛的,也许是苍天指点,也许是福星高悬,那一天他竟然莫名其妙地绕到了西市。他在一家红木家具店铺看了几件古董,东西不错,价格也适中,但不在他喜好的范畴之内,犹豫再三作罢了。
出了店铺门有一段空场,几个小商小贩一字排开,地摊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木雕小摆件。摊位后面有一青年,西装革履,歪系着领带,哈欠连天,清涕流淌,一看就是个烟瘾发作的纨绔子弟。他孤独地蜷缩在墙根,一块金黄色的绸缎盖住了准备售卖的物品。
正是那块绸缎勾起了杨正清的好奇,那绸缎色泽艳丽,光彩夺目,像古代皇族使用的布料。
“打开看看。”杨正清说。
纨绔子弟游离的眼神四处张望,指尖颤抖起来,哆哆嗦嗦的,好一会儿才揭开黄绸缎。地面排列着四件东西,一把军刀、一颗夜明珠、一件袈裟,还有一幅水墨画卷。仔细鉴别,军刀尖上翘,刀鞘上镶着大大小小一排宝石,鞘沿刻着一行日文。杨正清见过许多夜明珠,却从来没见过如此大如此晶莹剔透的。袈裟做工精细,横竖交错织满金丝,金光闪烁。打开画卷,一株形状如鹿角的枯木,枯木根部压着一块怪石,外形像一只爬行的蜗牛,怪石后点缀着星点矮竹。杨正清心中一惊,拿出放大镜,细细甄别,果然是苏轼的《枯木怪石图》真迹。他明白,这四件宝贝,无论哪一件都价值连城。
“什么价?”杨正清试探着问,问的是《枯木怪石图》。
“您说。”青年说,他也不明白值价多少。
杨正清举起右手,示意了个“八”字,然后捏了捏耳廓,见青年不理解,直接报出了数字:“八百大洋。”其实他是故意报低价,生意人叫作投石问路,等着卖家喊价,再层层加码。
青年大约被这个价码吓到了,张着大嘴,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说:“您说多少?”
“八百大洋。”
“成交。”
青年迫不及待地将四件珍宝推到杨正清面前,生怕他反悔,然后一把夺过八百大洋银票,像跌跟头捡着大元宝一样,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杨正清事后求证,军刀是古琉球国王的佩刀,夜明珠是古琉球王国后宫之宝。至于金丝袈裟,则是玄奘高僧西域取经讲学,失落在迦湿弥罗国的一件珍宝,后来辗转成为日本天皇宫内的藏品。据传这四件宝物原是日本天皇进贡大明皇帝之物,有俯首称臣之意。因日本使臣语言不善,被大明皇帝轰出大殿,四件宝物却被当值太监王德悄悄收留了下来,占为己有。王德去世后,这四件宝物就不见了踪迹,有人说他留给了义子,有人说他挖洞埋藏起来了。
杨正清狂喜不已,酒桌之上,他向几位朋友展示了四件宝物,不料消息传了出去,求一饱眼福的同行踏破了门槛。
民国二十五年,来了一位姓顾的先生,要购买古画古玩。他看货随意,任凭杨正清一口报价,从不讨三还四,即使杨正清故意拿出一件赝品,他也照付不误。同行朋友认为来了个“门外雏子”,纵容杨正清坐地起价,发个小财。杨正清却不这么看,认为顾先生是投石探路,有备而来。
果然,顾先生第四次登门,什么生意也没谈,包下了镇上唯一的小酒馆。
“杨先生为收藏界精英,顾某几次登门求教,收益匪浅,原本想在南京找一家像样的餐馆,又怕杨先生不愿远行,薄酒一杯,略表谢意。”顾先生举起酒杯说。
“哪里哪里,本应尽地主之谊,却让顾先生破费,汗颜,汗颜。”楊正清也举起杯子。
一杯酒下肚,客套话说完了,杨正清等顾先生说,顾先生却等着杨正清来问,两个人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闷酒。
杨正清因下午要会见一位从北方来的客商,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顾先生此行,仅仅略表谢意?”
“既然杨先生问了,明人不打暗语,耳闻杨先生有四件压箱之宝,能否让顾某一饱眼福?”
“仅一饱眼福?”杨正清淡然一笑。
“夺人之爱,实难启口。不瞒您说,顾某爱物如命,耗时四年才查访到贵府。”顾先生说。
“买卖买卖,有买才有卖,有卖才有赚头。只要顾先生舍得银两,哪有不卖之理?”杨正清原想用高价吓退对方的购买欲望,转念又想万一他不惜金钱,连忙又补充了一句,“《枯木怪石图》除外。”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为人做事心贪不得,顾某能得余下三件足矣。”顾先生喜形于色,往两只杯子里斟满了酒。
正是这句话引起了杨正清的怀疑,大凡中国玩家,都会将《枯木怪石图》视若第一珍宝,难道他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人?杨正清恨透了日本人,“九·一八”事变,日本人大肆侵略中国的疆土,掠夺中国财富,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南京虽然远隔千里,但早已嗅到了战火的气味。再说这三件珍宝,自进贡之日起就入了中国国籍,正如送人食物,吞进肚里,难道还要开膛破肚取出来?
“好,杨先生快人快语,算得生意场上的性情中人。”顾先生举起了酒杯,一口干了,从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支票,用三只指头压着,推至杨正清面前。
杨正清也举起酒杯,一口干了,将支票推了回去,说:“且慢,古玩场有句行话,叫验货付定。顾先生货未看上一眼,孰知真假,岂不破了规章?”
“悔了?”
“算不上悔,是改变了主意。”
顾先生的脸色变了,变得比啃死人骨头还要难看,看得出他强忍着,一把抓起桌上的支票,怏怏不乐地走了。
一年多后南京沦陷,没想到顾先生带来了日本宪兵,先兵后礼,让杨正清见识刀枪的厉害。他威胁杨正清:四天内将珍宝全数交出,算作买卖,限期到,交给宪兵伺候,到时鸡飞蛋打,不仅分文不得,而且人头难保。顾先生很自信,认为杨正清是个生意人,生意人第一贪财,第二怕死……
江晓彤被杨正清的民族气节感动,深深沉浸在这个传奇故事之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若有所思地问:“顾先生就是武田弘树?”
“没错,也是冒名之人,坏了汪节明的名声。”高局长说。他喝了一口茶,轻轻地叩动着杯子,“回过头说,武田弘树再奸诈狡猾,也想不到寻踪之人安逸地藏在他的眼皮底下。”
江晓彤觉得果然如此,不觉顺口赞道:“高局长神通广大,人在千里之外,竟然识得上浮桥旅社如此僻静之地。”
“错,又错了吧。我高某人曾在南京混饭吃,也识得几个朋友,苦难之时少不得朋友帮衬。这个上浮桥旅社,抗战前苗掌柜有通共嫌疑,上司派我督查,嗨,一来二往便与苗掌柜成了信得过的朋友。南京沦陷,我高某人落难到了重庆,也是靠朋友帮衬,屁股插芦花,假充大公鸡,走马上任当上了江津局长。”
江晓彤不全信高局长的话,屁股上插芦花,能上任江津局长?她莞尔一笑,换了个话题问:“属下有一事不明,高局长放着江津治安不管,为何跑来南京,与杨先生掺和在一块?”
“这个问题,杨先生说得比我清楚。”高局长向杨正清努了努嘴。
杨正清也不急着作答,喝了两口茶润嗓,咂了咂嘴,说出缘由:“我与左眉有个约定,凡电文信件,尾部署名只用一个字‘眉。这次收到的加急电文虽同时有三人署名,但‘左眉的署名写了两个字,分明不是左眉之意。家母到底经受了何难?危在旦夕究竟是真是假?一时拿捏不准,于是求教高局长,并将家中发生的一切如实相告。高局长听罢,舍身相帮。他让我提前一天到达南京,住进上浮桥旅社,他自己买了头等车票,说是要一探虚实。”
“哦,原来如此。晓彤还有一事不明,武田弘树既以四天为限,必将监控杨家祖宅,杨先生施展何种魔法,让一家人逃离了南京?又是如何将家中的名贵物品,包括那四件珍宝运送出祖宅的?”
“没有魔法,略施伎俩而已。说来话长。”
杨正清又讲述了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
武田弘树离开后,留下两个宪兵守着杨府大门,凡携带行李包袱的,一律接受盘查。当天晚上,杨正清将家门大开,请来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背着药箱的中医郎中,最后连跳大神招魂的巫师也进了家门,热热闹闹地折腾了整整一夜。守门的宪兵看得明白,杨正清的老母亲受到惊吓,心脏病复发,生命垂危。
第二天,杨正清又要了一辆鼓楼医院的救护车。车子离开祖宅时,日本宪兵用刀尖挑开担架上的被褥,查看了一番,又转过刀尖在老太太眼前晃了晃。老太太十分配合,紧瞪着双眼,一动也不动,直挺挺地躺着。日本宪兵又对着扶着担架的左眉叽里哇啦地叫喊一通,谁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吓得左眉左躲右闪,大气不敢出。
“她,她是个哑巴。”杨正清比画着解释道。
不知日本宪兵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其中一个跑到镇邮电代办所打了个电话,回来后抬手一挥,让担架上了救护车。此后杨家人送衣物的,送病餐的,提水果的,进出家门成了常态,守在门前的宪兵也习以为常了。
第三天晚上,杨家全家人挤在一辆救护车里,接老太太出院。
车子向铁心桥方向开去。
中华门是南京内十三外十八个城门中最大的,一溜排三个城门,两侧通车,中门封闭。救护车从右侧城门驶出,从左侧城门绕了回来,甩掉了跟踪的尾巴,直奔下关码头。
那么,杨家的珍宝又是如何运送出去的呢?杨家祖宅后院的假山石下有一水桶粗细的窨井,通往院外水塘岸堤,无雨时井道干枯。其实第一天前院热热闹闹折腾,引诱日本宪兵注意,后院却在暗渡陈仓。杨正清让下人撬开井盖,将两根粗绳置于窨井,一来一往,运送出家中贵重的藏品,那四件珍宝自然更是随身携带不得的,所以掺杂在其中送了出去。
“大约武田弘树大意失荆州,以为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没料到我这和尚庙也是舍得的。”杨正清说,不免显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杨兄有点儿尊己卑人了,其实武田弘树提防着你这和尚,设置了两重防线,除了宪兵封门之外,还派了武田佐美暗中监视盯梢。那一日,武田佐美在中华门跟丢了救护车,首先想到的是你们乘坐火车逃离,因为这种逃脱方法最快。她追踪到距中华门最近的南门火车站,然后穿城而过,又来到下关火车站。两处皆无你们一行人的行踪,她这才想到了水路。当她赶到码头,往上游的轮船已经起锚,开船离坞。她来不及多想,跳上船去,扮了一回李香清,未曾料到一扮就是两年多。”高局长插话。
“高局长亲眼目睹,还是能掐会算?”江晓彤惊讶地问。
“哈,以时间计算,推理而已。”高局长也露出了得意的笑。
“属下长知识了,以茶代酒,敬佩敬佩。”江晓彤举杯过眉,她所说的敬佩是敬佩两个人。在警言警,在商言商,她原以为高局长名若其人,平庸无能,不料却是推理缜密,刑侦老到。杨正清虽不是警界人,但聪慧过人,冷静果断。一个优秀的刑侦人员不正是火眼金睛,临危不乱,从容不迫吗?
“过奖过奖,只是听说小鬼子欲掳掠中华珍宝,来了精神,欲与其一争高下。我与杨先生商量好了,这次来南京,就是要将四件珍宝一并带回重庆,但武田弘树诡计多端,就读过金陵大学,熟知中国风土人情,得有一番智勇拼杀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高局长也举起了茶杯。
三只茶杯碰了一下,算是心照不宣,同心同德,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晓彤有点儿小激动,腮帮红了,心跳个不停,她觉得像桃园三结义,捍卫祖国珍宝的重担,她肩负了三分之一。稍歇片刻,她又想到小日本在“杨忠襄公剖心处”碑后挖了个坑,或许四件珍宝真的藏在“杨忠襄公剖心处”,只是搞错了方向,万一醒悟过来,在碑前、碑左、碑右三个方向开挖,说不准便会捷足先登。她不无担忧地问道:“那四件宝物藏在剖心处?”
“不如我讲出藏宝地点,三个人知道总比一人知道好……”杨正清说。
“打住,特工擅长一传一。”杨正清的话没有说完,高局长抬手阻止,“多一人知晓就多了一份外泄之危险,小日本的酷刑比白公馆有过之而无不及,绝非常人能抗衡,尤其是女性。”
高局长说罢,下意识地瞄了一眼江晓彤。
江晓彤也不作辩,淡然一笑,高局长门缝里看人,将女人看扁了,革命前辈曾留下豪情: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我江晓彤好歹也被关过几天日本宪兵队禁闭室的,谁能抗衡小日本酷刑,男人还是女人,走着瞧!
高局长也淡然一笑,他很欣赏江晓彤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个性,但与特高课的斗争是残酷的、殊死的,稍不留神便会落入敌人的魔掌,再说他想敲敲警钟,激励她的斗志。
武田佐美站在武田弘树面前,腰板挺得笔直,自走进武田弘树的办公室,她就是这种姿势。她觉得自己犯了大错,特工人员不该犯的错,将最重要的目标跟丢了,意味着江晓彤逃脱了特高课的视线,与杨正清会面去了。风筝线断了,总有落地的时候,但跟丢了一个受过特殊训练的警察,再找回来谈何容易?
“吃一堑长一智,吃三堑长不了一智,饭团别只管往肚里咽,给脑袋也吃点儿。”武田弘树说。这是他对侄女最严厉的斥责,若是换作其他部下,开骂千句嫌少,起码会加两记耳光。
“哈依!”武田佐美脚跟一并,使尽了全力,以示痛改前非。
武田弘树转过身,对着武田佐美看了看,不觉有几分怜惜。武田弘树没有婚娶,没有后代,武田弘树的哥哥子女多,嫂嫂一连生养了四口,全是女儿,他们将最小的女儿武田佐美托付给武田弘树,武田弘树早已将她视如己出。他不想把她培养成小野菊子那样靠色相获得情报的特工,而是想让她靠实力青云直上,像福岛安正荣那样荣获高阶军衔,以此实现自己没有可能实现的梦想。
他换了种口吻,说:“算了。我们还有一着棋。”
“叔父请讲,佐美受教。”
“中国有三个成语,守株待兔、张网以待、请君入瓮,其实说的是一个意思。”
“杨正清会入瓮?”
“我说过,杨正清是个孝子。”
武田佐美揣摩着叔父的话,中国人以孝为先,孝子必然会奠祭身故的母亲,但杨正清会自投罗网,傻到连命都不要?她觉得他们的对手不傻,从踏进南京就先胜一着,接二连三又胜了。她欲言又止,因为她无比信任她的叔父,叔父每一次推理都那么准确,每做一个决定都恰到好处,案情的展开总是沿着他的思路前行。
“想什么呢?忘了告诉你,你父亲来了一封信,问起了你的情况,想让你回日本,他不喜欢战争,说战争会死人。”武田弘树完全平静下来,他摆开他心爱的茶具,沏好中国绿茶,依次倒满六只小茶盅,有滋有味地品了一盅,示意武田佐美也坐下品茶。他爱喝中国绿茶,中国绿茶比日本煎茶好喝多了,日本喝的是茶道,中国喝的是味道。
他從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武田佐美面前。武田佐美看完信,按照原来的折痕折叠好,插入信封,递还给武田弘树。她自幼跟随叔父生活在中国,在叔父的调教下,更执意效忠天皇,以大帝国臣民的意识自我膨胀。她笑着对武田弘树说:“故土当然该回,不过不是现在,当支那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我大日本帝国脚下时,我再荣耀而归。”
“好,有志气。”武田弘树夸赞道。
“叔父,我有点儿不理解,不就是古琉球国的那几件破东西吗?值得如此大动干戈?”武田佐美见武田弘树火气全消,说话也随意起来。
“不,不能这么说,那是以前,现在是国宝,国宝国宝,国家之宝,岂能落入外邦之手?土肥原将军的手令遵循了天皇的旨意。好了,我让你查的人有眉目了吗?”
“叔父问的是‘周记客栈住金屋的那个姓高的?重庆的线人传来消息,他可能是一个警察局长。”
“杨正清带来了警察局长?有点儿意思,莫非想把几件东西带走?”武田弘树半眯起眼睛想了想,接着说,“彻查他的底细!”
“哈依!”武田佐美立起身道。
弯月躲进了云层,零落的星星眨着眼睛,庄稼地里格外黑。起风了,越刮越烈,枝叶前后摇摆,像一条巨蟒在树冠游动。杨正清背着包,高局长挎着绳,两人避开铁心桥镇,兜了一个大圈,来到一处山脚。往上看,陡崖峭壁,树冠参差,荆棘丛生,黑乎乎的一片,没有坡也没有路。
“你确定这是坟山的山后?”高局长问。他听杨正清说,从来没有人从山后登山,后山特别陡峭,稍有不慎,坠落下去便粉身碎骨。
“基本确定。”杨正清回答。他还是孩童时来过坟山山后,加上绕道而行,绕来绕去,绕昏了头,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个山脚。
“不能含糊。”
“那确定。”
“理由?”
“快到山后的路上有一块滚落的大山石,我刚才好像看见了。”
“再去看看。”
杨正清沿着来路返回。高局长将绳索扔在地面,竖耳听了听,除了风没有其他声响,他砍下两根树枝,剔去枝杈,撑在地面试了试,将其中一根稳定性好的留给杨正清。
杨正清执意要为母亲做一次拜祭,原本高局长是不同意冒此风险的,但杨正清觉得母亲的去世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再说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返回南京,若不在母亲墓前烧一炷香,恐怕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高局长拗不过杨正清,提出两个要求:其一,不走寻常道,从山后爬至山顶,再从山顶下山至墓地;其二,拜祭之后,即刻打道回江津,取宝藏的任务交给自己与江晓彤完成。
“没错。”杨正清走到近前说。
二人一前一后开始爬山。
杨正清一只手拄着拐棍,另一只手拉扯枝条,每攀登一步都十分艰难。高局长紧贴在杨正清身后,每当杨正清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他就顶着杨正清的屁股使劲往上托。
杨正清终于爬到了山顶,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接着四仰八叉地躺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衣袖被荆棘撕成了条,手掌与手臂被划了一道道红色的印痕,额头也破了,留下两条细长的血迹。他这一辈子也没有走过如此艰难的路,一辈子也没有吃过如此的苦。
高局长贴着杨正清躺下来,附在他耳边轻声叮嘱道:“这是我俩最后一次说话,祭拜之时,别忘了注视山顶对着天空的灯柱,如果灯柱熄灭了,赶快往山顶跑。记住了,就是这个豁口,顺着绳索滑下去,不要回铁心桥镇,往南,一直往南跑,江晓彤会接应你。”
杨正清坐起身,看了看豁口,也轻声说:“万一,万一我被小日本抓了……”
“乌鸦嘴,我高某人的枪也不是吃素的。”
“昨夜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被小日本千刀万剐,醒来正好三更。三更的梦很准的。我这个人有自知之明,忍受不了小日本的酷刑,若真的成了小日本的砧上之肉,你给我一枪,打准一点儿,别让我痛苦。”
“我心狠手不辣。”
“真心话,别让我中华珍宝落入小日本之手,我便死得其所了。”
高局长没有作答,抬起树棍向山下指了指。
杨正清激情地拥抱了一下高局长,摸索着向山下走去。
等杨正清走远了,高局长将电筒裏缠上红布,拧开了开关,茂密的树丛中亮起一束微弱的红光。
杨正清到了半山腰,眼前开阔起来,树木稀疏,坟茔星罗棋布,昏暗的星光下,一条条被人踏出的小道像纵横交错的网。杨正清每年起码清明来一次,哪儿埋葬着祖辈,哪儿埋葬着父辈,他了如指掌,没费多大事,来到了杨家坟地,不觉脚步利索多了。
一只沉睡的鸟儿受到惊吓,拍打着翅膀,“嗖”地掠头而过。杨正清脚下一滑,一块石头夹杂着浮土骨碌碌地滚下山去。他停下脚步,紧张地环顾四周。他不怕鬼,怕人,害怕坟茔或树丛后倏地冒出黑洞洞的枪口。
杨正清找到了两座新坟,确定较大的一座是母亲杨玉萍的。他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祭品,一盒饼干、四只苹果,还有一小瓶酒,母亲不好酒,但兴奋起来也会小酌两杯。他将一炷香放在供品中间,从内衣里掏出火柴,擦了三根才将香点着。高局长嘱咐过,千万别点火,不要有任何亮光,然而不点上一炷香,不捧着香对母亲说上几句愧疚的话,杨正清的心里不踏实。
他虔诚地捧着香,默默地诉说着,眼眶湿润了,不由自主地落下了眼泪。他打开酒瓶,将酒洒尽,终于忍不住蹲在坟茔前,捂着脸呜呜地哭泣起来。
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蛇在游动,不一会儿四周的草丛都在响。杨正清警惕地四处张望,突然发现山顶上那一束微弱的红光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他暗暗叫声“不好”,刚想站起身往山顶跑,十几条电筒光柱几乎同时亮了,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武田弘树从草丛中闪了出来,他有节奏地击着掌,嘴角掠过傲横的冷笑,说道:“孝子,我没有猜错,果然是孝子!”
武田佐美更是趾高气扬,她从武田弘树身后走到杨正清面前,不屑地打量着当了自己两年多主子的他,说:“沒想到吧,我也没想到。举起手来,跟我们走吧,不会有皮肉之苦。”
杨正清缓缓地举起双手,身体也跟着缓缓地站直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扭过身子,冲着山顶声嘶力竭地叫嚷道:“开枪呀,开枪呀,不开枪是他妈的孬种,不是他妈的中国人!”
山谷传出高亢的回音,接着死一般寂静。
“砰”的一声枪响,杨正清倒下了,他的腿抽搐了几下,松软地放平,血从他的脑门涌出来,在白炽的电筒光下显得格外鲜艳,格外惹目。
“八嘠!谁开的枪?谁开的枪?”武田弘树狂躁地叫喊,拔起武田佐美腰间的枪,指着他的士兵。
“山顶,山顶飞来的子弹。”武田佐美轻声提示。
武田弘树的枪响了,向着山顶射空了弹匣里所有的子弹。所有的枪都响了,从坟茔后,从草丛中,从树干上,密集的火舌射向了第一声枪响的地方……
临近日本宪兵司令部的江苏路,路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像一座无限延长的帐篷,遮掩着火辣辣的阳光,人行道空空荡荡,几乎没有行人,时不时地走过列队巡逻的日本宪兵,这条路显得戒备森严。路两旁的豪宅原来大都是国民党政府高官的私邸,如今豪宅没变,屋主却换了人,成为日本侵略者要员的寄居地。
武田弘树半躺在藤椅上,阳光透过葡萄藤叶的空隙,落下不规则的光斑。阵阵凉风穿葡萄架而过,十分惬意。因为在家,他特别随便,穿着一套条形花纹睡服,不时地摇动着折扇,光溜溜的脚丫搁在藤椅前的小方桌上,小方桌上放着一只茶壶一杯茶。他算不上高官要员,但他有钱,有钱一样可以享受。
武田佐美坐在武田弘树身旁,武田弘树特地为她沏了一杯猴魁。她不像武田弘树那样提得起放得下,叔父虽然没有怪罪她,但她十分懊恼自己又一次犯下大错。她认真地探察过坟地,绕着小山包走了两圈,绝没想到杨正清文弱的身躯会爬那绝壁悬崖的后山。正如叔父说的,一着棋错,全盘皆输。杨正清死了,死人不会说话,藏宝地就成了谜,叔父多年的辛劳瞬间化为泡影。
“倘若遇见江晓彤,我一定生吞活剥了她。”武田佐美咬牙切齿地说。
“不,那一枪不是她打的。江晓彤习惯于使用勃朗宁,那是一颗左轮手枪的子弹。”武田弘树不屑一顾地瞄了武田佐美一眼,打开折扇又摇了起来。
“叔父言下之意,另有其人?”
“中国人爱起国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江津来的那个局长查的进展如何?”
“重庆的眼线查了,他姓高,全名高无能,江津警察局局长,由警察厅直接任命,目前尚未查清其履历。”
“他使用的是左轮手枪。”
“叔父如何得知?”
“这还用问?”
细琢磨也是,他是重庆方面的局长,冒着生命危险来南京,十分蹊跷,乘坐头等车厢蹊跷,住在“周记客栈”蹊跷,退房也退得蹊跷,他的一举一动无不与杨正清、江晓彤有看不见摸不着,又确确实实存在着关联。
“全城搜捕,格杀勿论。”武田佐美提议。
“不不,哪能如此鲁莽!杨正清死了,藏宝的机密一定会像火种一样流传下来,我们需要的是活口,而不是生命。捏起一粒棋子,盘活一盘棋。”
“还有棋子可动?”
“你以为不是?”武田弘树淡然一笑,“回到家里,莫谈公务,来,品茶。”
武田佐美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捧着茶杯斟酌了片刻,似乎理解了叔父言下之意。杨正清声嘶力竭地叫喊,不是冲着自己,也不是冲着叔父,他是对着山顶叫喊,速求一死,既然事先做好了舍命的准备,必定将藏宝的秘密交代给了后来人。后来人是谁?明摆着是开枪的高局长,一粒棋子一定是指江晓彤,高局长便是一盘棋。叔父曾教导过,让大关倒在你脚下,你才有可能成为横纲。她构想了一幅行动图,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步步紧扣。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一次一定要讓叔父刮目相看。
中山北路有一座著名建筑学家杨延宝先生设计的建筑,在四周低矮的平房之中更显豪华挺拔,鹤立鸡群。这儿原是外国驻华使团与民国外交人员为主的社团活动场所,取名为“首都国际联欢社”,日本鬼子入侵以后,改名“东亚俱乐部”。出入俱乐部的人多为日军高级官员与亲日的达官显贵。
倪老头坐在“东亚俱乐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这是每逢周末晚上他“上班”的地点。他盘着腿,面前放着一根破旧的腋下拐、一只破碗,破碗里放着几张零钞,零钞上面压着一枚大洋。他脸上涂抹着的稀泥已经干枯,只要说话就往下掉渣。他衣服上的破洞有点儿大,露出黑而发亮的肩头。昏暗的路灯照着他的碗,照着他瘦骨嶙峋的身体,让人感到格外凄凉。他故意这般打扮,上次就是这样的装扮,从“东亚俱乐部”出来的一位阔太太将两块大洋扔进了他的破碗里。
这个时间点是有钱人消遣的时段,“东亚俱乐部”门头上的霓虹灯五光十色,勾肩搭背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总有人看见街对面路灯下坐着的他。他绝不越过街口,因为在“东亚俱乐部”门前遭过门卫殴打,至今天阴的时候伤口还隐隐作痛呢。
距“东亚俱乐部”不远的王婆巷,武田佐美用枪口紧紧地顶着周掌柜的腰,周掌柜的腰在颤抖,枪也跟着在颤抖。
“两条路,你死还是他死?”武田佐美说。
“我,我想活。”周掌柜战战兢兢地回答。
“只剩一条路,我数三下。一、二……”
周掌柜推开枪口,走出巷口,朝着倪老头走去。他实在迈不开脚步,每向前移动一步,小腿都筛糠似的哆嗦。他想过一跑了之,但没有那个胆,武田佐美的子弹跑得比他快。他杀过鸡、宰过猪,但眼下要他去杀人!他很后悔,为了“碎银几两”,入了这个日本小女人的套,日本小女人把套打了个死结,想脱套也脱不下来。
倪老头看见跌跌撞撞走来的周掌柜,连忙站起身,迎上前搀扶。
他不解地问:“周掌柜,撞见鬼了?”
“撞见你了!”周掌柜掏出口袋里的匕首,猛地向倪老头胸口扎去。他闭起眼睛,使劲地扎,扎了一下又一下,他记不得扎了多少下,倪老头倒向了周掌柜,头顶着他的肩。周掌柜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拼力睁开眼皮,倪老头胸前是血,刀柄上是血,到处都是腥臭的血,还有一股血沿着刀柄涌向自己的手背。他小腿打软,身不由己地向后仰去。倪老头重重地压在周掌柜的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用力推了推,竟然没有推动,手也是软软的,软得像棉花,提不起四两力气。
“杀人哪,杀人哪!”路人纷纷叫嚷。
一队正在马路上巡逻的日本宪兵听见了叫喊,拉动着枪栓向事发地点奔跑。
“呀埋汰!”武田佐美立于马路中央,拦住了日本宪兵,闪了一下证件,转身对着周掌柜嚷道,“还不快跑。”
周掌柜从噩梦中突然惊醒,一骨碌爬起身,逃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第二天,《南京民报》头版头条刊登了爆炸性新闻,粗黑的标题写了十三个大字:光天化日,东亚俱乐部门前血案。标题右侧配有一幅新闻快照,周掌柜举着滴血的匕首,紧闭双眼,五官扭曲。照片下方附了一行小字:铁心桥乞丐倪老头稀里糊涂协助重庆特工,周掌柜路见不平为皇军戮杀奸细。
这则新闻报道昭告天下:一、乞丐倪老头为重庆来的特工而死;二、周掌柜帮日本人除奸。这正是武田佐美的得意之作,是行动图的第一步。第二步是活捉江晓彤。江晓彤血气方刚,见到这则新闻,不可能不找周掌柜复仇。第三步,高局长现身。江晓彤是高局长的部下,部下落难,上司不可能坐视不管。这就是叔父说的,捏起一粒棋子,盘活一盘棋。也称作引蛇出洞,一副诱饵引出一小一大两条蛇。
周掌柜从南京城逃回铁心桥镇,连夜躲进了坟山,与碑石作伴。他熬过了一个夜晚,被苍蝇大小的蚊虫叮咬,像出了荨麻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没有包。第二天,他在破落的关公庙里搭起了蚊帐,蚊子被阻隔了,被窝里钻进了一条粉红色的小蛇,将他吓得蚊帐被褥都不敢要了。他度日如年地过了几天,没有人来抓他,日本宪兵没来,警察局的人也没来。武田佐美说过没事,果然没事。
出了铁心桥镇往东,步行不过百步,有一座荒芜的小山丘,相传风水不好,哪朝哪代有一队士兵在山上宿营,第二天附近的村民不见士兵下山采购,遂前往一探究竟,军帐之中竟然没有一个活口。从此没有人在此开荒种地,没有人上山砍柴,天长日久成了名副其实的荒山,从山顶到山脚,漫山遍野长了一人多高的茅草,当地人也称之茅草山。
倪老头的住屋孤独地盖在茅草山山脚,土垒的墙,茅草做的顶,就地取材,没花一文钱。茅草屋后便是倪老头老伴孤独的坟茔,没有墓碑,没有坟帽,每年清明,倪老头都会为坟茔添土加绿。他喜欢将老伴的坟茔修饰成半圆形,上面覆盖一层翠绿的草皮。
周掌柜不明白,武田佐美为什么要他杀人,而且杀一个可怜兮兮的倪老头。明白不明白都过去了,主要是自己活了下来,而且武田佐美还答应等事情结束之后,给他三条“黄鱼”,让他远走他乡。现在事情才完成了一半,按照武田佐美的指令,另一半是在倪老头老伴的坟茔旁挖一个坑,做一个倪老头的衣冠冢,每天傍晚必须重复这一程序。这个地方,在太阳下山以后,他总能听见茅草丛中有“嗞嗞”的响声,不知是人还是动物发出来的,让他感觉瘆得慌。但为了三条“黄鱼”,为了远走他乡,他觉得担惊受怕也值。再说倪老头的鬼魂缠着他,只要一闭起眼睛,那个鲜血淋漓的场景就会浮现在眼前,他觉得欠这个河南老头儿的,拜祭拜祭他,也可图个心理安慰。
这天傍晚,周掌柜在倪老头老伴儿的坟茔旁挖开坑口,挖了填,填了挖,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他随意往坑里扔了几件倪老头的衣裤鞋袜,拿起铁锹,一锹一锹慢吞吞地覆土,土填了一半,周掌柜停止了动作,将铁锹插在土里,撑着锹柄诉说道:“倪老头,你千万千万不要怪罪于我,田鸡要命蛇要饱,我也是被那个日本小女人逼得没办法才干的。这年头,人活着就是一个累字,我活得累是手气差,上了牌桌十有八九一个输字。你活得比我还累,不如死个痛快,死了正好与老伴团聚,算是我做了一件功德之事。”
“说得好,倪老头转世应该对你磕三个响头。”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倒不必……”周掌柜回过头,见说话的是江晓彤,拔腿便跑。
江晓彤抬脚对着周掌柜的屁股轻轻一点,他当即摔了个狗啃泥。江晓彤矫燕飞身,膝盖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地落在周掌柜的后背上,压迫得他动弹不得。
“你是中国人?”江晓彤问。
“是,是,祖宗八代都是。”周掌柜忙不迭地回答。他后背钻心地疼痛,好像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为什么助纣为虐?”
“钱,钱,三条‘黄鱼哪,你愿给,我也会为你卖命。”
“我不给钱,我给命。”
“别,求你千万别,我杀倪老头就是为了保命。”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江晓彤說着,从坑里扯出一条长裤,抽下裤带,在周掌柜脖子上绕了一圈,拉住绳头一使劲,周掌柜的脸色即刻由红转紫,由紫变黑。他张大了嘴,似乎有很多话想辩解,但一个音也未发出,舌头拖挂了出来。
山腰的茅草丛中一阵骚动,亮出五颗脑袋,五支枪口居高临下地对准了江晓彤。
“好身手,干净利落,不愧为警校高材生。”武田佐美拨开草丛走出来,四个壮汉跟在她身后露了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料到吧,他在这儿挖坑挖了三天,我守候了三天,终于修成正果。那句中国的歇后语怎么说的?狐狸教乌鸦唱歌,没有白忙。”武田佐美得意地哈哈大笑。
江晓彤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
“没关系,掏出你那心爱的勃朗宁,不过得放在地上,你慢了半拍。”武田佐美忽地收敛笑容,手中的枪口对准了江晓彤的脑袋,“双手举过头,你领头,往山下走。”
江晓彤顺从地放下了枪,举起双手。她转过身,沿着羊肠小道往山下走,走到山脚,突然跃身卧倒在茅草屋前。
枪响了,一阵密密麻麻的枪声,五个人被割韮菜般倒在了血泊中,武田佐美还没有搞清是怎么回事,身后射来的子弹就送她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
高局长领头从山顶走下来,身后跟着四个身穿便服的持枪人。他踢了武田佐美几脚,确定她已经死亡,就将左轮手枪插入了后腰。
原来,高局长看穿了武田佐美的伎俩,便将计就计,反以江晓彤作饵,等到武田佐美出现在开阔地带,一举歼灭。
“这几位是我留在南京的把兄弟,说来巧得很,分别姓周吴郑王。”
“幸会幸会,晚辈有礼了。”江晓彤拱手说道。
“芝麻大的小事,何足挂齿,老大一声召唤,我们兄弟跑得比马快。”周老二快人快语,说着拍了拍扛在肩头的枪。自歃血结拜,除老大之外,兄弟之间习惯于如此称呼,不论职位高低,不论年龄大小,按照姓氏排座次。他们对老大敬佩有加,唯命是从。
“是呀是呀,老大的事就是兄弟们的事,赴汤蹈火,掉头也值。”吴老三接过话说。
郑老四傻乎乎地搔脑袋,他长得瘦弱,不善言辞,但冲锋陷阵的事,他从不含糊。
王老五则一言不发。
“撤,小鬼子听见枪声,像鳄鱼闻到腥味,此地不宜久留。”高局长说。
谁知,一行人走了不到300米,前面突然冒出一大堆鬼子和伪军。
“丫头,你先走,我们断后,老地方见。”高局长急喊。
随即,五个人噼里啪啦地就跟鬼子、伪军干上了。
江晓彤见情势危急,也顾不了那么多,朝来敌相反的方向快速奔逃……
從南京殡仪馆吊唁厅侧门出去,穿过一条不长的走廊,一排青砖小瓦的平房出现在眼前。这是殡仪馆的后场,从前往后数第四间是遗体殓妆间。殓妆间门前没有任何标志,对开的木门虚掩着,屋里的三张停尸床,两张空着,最里面的一张上躺着武田佐美。她穿着一套崭新的日军中尉军服,床头搁着一顶女式军帽。子弹是从她的后脑射入,脸颊穿出的,颧骨碎得稀烂,眼珠儿突在眶外,半边脸整个塌陷下去,样子恐怖瘆人。
殓妆师坐在停尸床边,戴着蓝色工作帽,穿着蓝色大褂,唯独手套是白色的。他姓刘名健,四十有余,体健如名,像牛一样健硕。他十八岁入行,是殡葬馆里最有经验的殓妆师。他的身旁放着一辆四轮小车,上面放着为死人美容的各种工具,还有一碗刚刚加了胶水、正在搅拌的石膏粉。
刘健凝视着冰凉的尸体,从未见过面目如此狰狞恐怖的死人,思量着从哪儿入手操作。
“哐当”一声响,殓妆间的门被踢开,武田弘树像一头暴躁的花豹闯了进来,身后紧跟着几个面色凝重的下属。
武田弘树伫立在停尸床头,满脸怒气的脸拉得更长了。
几个下属沿着床头一字排开,大气不敢出。
“怎么回事?”武田弘树气冲冲地指着尸体责问。
“难,太难了,容我想想。”刘健放下手中的碗,坐着没有动身。
武田弘树对着凳腿狠狠地踢去,凳腿断成两截,刘健一连打了两个滚,重重地撞倒在墙壁上。他觉得嘴很痛,抹了一下有血。他觉得屁股也很痛,痛得大腿难以弯曲。他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挪到门口,倚着门框坐下来。
“高无能,还有江晓彤,你们必须统统地陪同佐美去那个世界……”武田弘树用日语咆哮着。他把外衣扣子全部扯开了,像一只被关在牢笼里的困兽,在不足六米长的空间里游走咆哮。
几个下属低垂着头,与挺直的身体成直角。
武田弘树骂完了所有该骂的话,双手叉在腰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下属们不约而同地“哈依”一声,鱼贯向门口走去。
武田弘树站在停尸床前,凝视着武田佐美,眼眶又湿润了。他帮她拉正了衣领,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向门口走去。
“起来,站起来,站直了身体。”武田弘树用指挥刀敲了敲刘健的腿,命令道。
刘健扶着门框站起来,他没有站直,低垂着腰,始终看着武田弘树的皮靴,刚才就是这只硬邦邦的黑皮靴踢了自己一脚。
“好好的,好好的整容,她是我的侄女,一个美丽的姑娘。”武田弘树说完,又敲了敲刘健的腿,转身走了。
刘健拧着脑袋,愤愤不平地说:“人都死了,还这么凶狠跋扈!”
刘健一瘸一拐地走回屋里,扶起方凳,方凳断了一条腿,没法坐了。他站在尸床边,住碗里添加了一些胶水,机械地搅和着。他是个殓妆师,他的职责是给死去的人化妆,无论好人坏人、强盗土匪,他都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他们妆扮得与生前一样,送他们漂漂亮亮地上路,这是他的职业道德,也是他的底线。
刘健拿起补妆刀,试了试黏稠度,一刀一刀地补进武田佐美塌陷的面颊。他立在床头审视一下面颊对称的程度,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来,看着与武田弘树一样灿黄灿黄的日本军服,与武田弘树一样的黑色皮靴。他骨子里恨透了日本人,不仅仅因为刚才那一脚,眼前浮现起街巷里横七竖八的尸体,被血染成了红色的扬子江水,他目睹了日本兵屠城,三十万同胞哪!
“什么他妈的道德操守!”他突然举起碗,反扣在武田佐美残缺不全的脸上。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看着黏稠的白色液体往下流淌,看着蓝边瓷碗与武田佐美的面颊凝固成一个整体。他释然了,觉得特别解气。
“吱”的一声,门被推开一条缝,探进了半边脸。
“师傅,还不快走!”那人说着往屋里扔了一个装满物品的挎包,轻轻地带上了门。
这人是刘健的徒弟,名叫王魁,苏北江都人,父亲去世得早,由母亲一手拉扯成人。家里人给他起名是高中魁元之意,他也曾不负众望,金榜题名迈进大学门槛,母亲卖掉家中的老宅供他读书。后来他加入的激进左派组织有通共嫌疑,他就被学校除名了。他无颜回家乡见江东父老,找工作处处碰壁,终究倒背钱筒——身无半文。这一天,他饿得头昏眼花,想到殡仪馆找点儿供果充饥,哪知殡仪馆是举行告别仪式的场所,没有人放置供品,他体力不支,一个跟头摔倒在礼仪厅前,恰巧刘健路过救了他,并收他为徒。
对,快走,再不走就轮到自己躺停尸床了!刘健深深地吐了口气,背起挎包,大步流星地走了。
江晓彤走到“上浮桥旅社”门前,松开手指,一支口红落在地面。她借弯腰拾口红的机会,扫视周围,闪身跨过门槛。
苗掌柜仍然坐在柜台后面摆弄扑克牌,不过这一次他不是在打通关,而是在不停地洗牌,他把洗好的牌在柜台上敲两下,接着又洗,不断地重复这两项单调的动作。他见江晓彤进门,把洗好的牌随意往柜台上一扔,摊开双手,冲着她苦涩地笑了笑。
江晓彤匆匆地向后院走去。
高局长在藤椅上躺着,双脚伸得笔直,脚跟架在跷脚凳上,一条草绿色的毛毯从颈部盖到脚面,远看像一条冻得僵硬的青虫。他身旁的茶几上放着一只茶壶,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
“前辈,我们总算又见面了,我还以为……”江晓彤眼圈一红,差点儿哭出来。
“坐下来,品一口茶。”高局长并没有坐起身,只是指点了一下茶杯。
江晓彤捧起茶杯,刚想喝,又心有余悸地说:“杨忠襄公的碑石四周也挖了个黄土朝天。我们要不要采取行动,让小鬼子转移目标?”
“挖吧,挖吧,挖成池塘好养鱼。”
“虚晃一枪?珍宝不在杨家祖宅,也不在杨忠襄公剖心处?”
“杨正清何等精明。”
“哦。”江晓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是说,天有不测风云,杨先生故意让杨老太太在记事簿中画了一幅图,将盗贼引入歧途,我竟如此浅见寡识!江晓彤细细回味,忍不住哈哈大笑,顺手将茶水倒进嘴里,烫得连连吐口水。
高局长跟着笑起来,他笑得很勉强,笑着笑着便皱起眉头。他吃力地扭动了一下身体,表情变得严肃而庄重,说道:“丫头,我喊你丫头哪,言归正传,今天让你来,主要就是想告诉你藏宝的秘密,前赴后继的重任落在了你的肩上。杨正清祭母那天,在山顶告诉我……丫头,你附耳过来。”
江晓彤附耳过去,记住了高局长说的每一句话。她觉得今天高局长怪怪的,举止怪怪的,语言怪怪的,像临终的嘱托。难道他受了伤?
江晓彤揭开毛毯,高局长胸前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表面凝结着紫褐色的血痂。
“还有哪儿?”
“腿,小腿。”
江晓彤揭开毛毯下端,果然发现他的左腿上也缠着绷带。
“他们几个呢?”江晓彤焦急地问。
“都死了!不是他们拼命阻击敌人,我也回不来!”
江晓彤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
高局长说:“丫头,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我来是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再不说也没人说了。我本姓汪,当过警长,在南京警界也曾小有名气。”
“姓汪?难道您是汪节明警长?”江晓彤惊讶地反问。眼前浮现出一连串的疑问:为什么他会自言死亡?为什么他会改姓高?为什么他冒着生命危险来南京帮助杨正清?
“说来惭愧,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一次盗案,马失前蹄,铸成大错。”高局长叹了一口气,说出一段最不愿提及的往事。
那是全面抗战的前一年,有位老者踉踉跄跄地闯进首都警察厅,说祖传的四件绝世珍宝失窃,价值连城,说罢口吐白沫,倒地身亡。
老人当时的模样,高局长记忆犹新:一双眼睛瞪出了眶,像儿时玩耍的玻璃球,任凭按抹,无法合上眼皮!
经查,老者姓王,明代得宠太监王德的义子后裔,王老者所说的绝世珍宝,为日本国进贡的四件物品,琉球国王的佩刀、琉球国后宫的夜明珠、玄奘高僧的金丝袈裟、苏轼的水墨画。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总价不可估量。这起盗案轰动了整个南京城,各家报纸都做了大篇幅的报道。
作为警察厅侦缉队长的高局长,亲自接手了这件大案。很快,一个绰号“铜钱侠”的盗贼落入了高局长的视线。“铜钱侠”专盗富豪人家,从不失手,民间有他专门劫富济贫之说。他明人不做暗事,每次得手后,都会在被盗人家大门前扔一枚有“乾隆通宝”字样的铜钱。有时候社会就是这么奇葩,他几经捉拿归案,又几经由被盗的富豪保释出来,大概是用钱买个安稳吧。他也讲信义,从此不再登这家的门。
案发后,王老者的家人在青石门槛上拾得“乾隆通宝”一枚,以此断定是“铜钱侠”作案。高局长于是用诱导法,没费多大事,将“铜钱侠”缉拿归案。然而,“铜钱侠”只招供在小姐闺房里盗了一盒珠宝,而且早就变成了赌场里的筹码,压根儿没见过什么珍宝。
也许是高局长过于自信,也许是他破案心切,认定“铜钱侠”是花言巧语抵赖,便对其动用了酷刑。谁知“铜钱侠”没有抵挡住严刑拷打,竟一命呜呼。
“然后呢?”江晓彤追问。
“然后案子破了,四件珍宝被一个毒瘾发作的大烟鬼盗卖了。”
“杨正清知晓吗?”
“我没说。”
“就是说,杨正清购下的是赃物。根据法律,购买赃物须充公上交,还得视情节治罪。”
“算得,也算不得,因为盗贼不是外人,正是王老者的嫡亲小孙子。”高局长说着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来,依然自责不已,“这是我入行以来办的唯一一起冤案,也正是我跟随杨正清来南京的原因。”
“所以,前辈将自己的姓名毙了,隐退江湖,改名高无能,以此惩戒自己的过失?”江晓彤接过话说,许许多多的不解,瞬间找到了答案。她悄悄抹去涌出的泪花,高局长的形象在她的心目中再次升华。
“说点儿愉悦的吧。”高局长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丫头,你很有潜质,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刑事警察。我曾有个女儿,没有踏入警界,与你一样聪慧伶俐,讨人喜欢,可惜小小年纪成了罪犯的人质,已经不在人间了。丫头,如果你愿意,每年清明在我的墳头烧香一炷,算是代我女儿尽孝,也算是抚慰我这个前辈之心!”
“爸……”江晓彤毫不犹豫地喊了一声,将头伏在高局长肩头,止不住的热泪又一次喷涌而出。
高局长抚摸着江晓彤的头,将她被泪水打湿的一缕头发从眼前拨开,拢到了脑后,像一位即将出远门的慈父,依依不舍地告别。
他轻声地对她说:“不敢当,认个干爸吧。认了我这个干爸,就得听干爸的指令了。这是你最后一次来上浮桥旅社,离开以后,永远永远不要再踏进这个门槛。”
“干爸也要听我一句话,我送您去医院,立即,马上。”
“傻丫头,我们俩绝不可同时现身。苗掌柜帮忙找了一家医院,上好的医院,你走以后,他关门谢客送我去。你得走了,立即,马上。看我这个熊样,劁猪割耳朵——两头受罪。小鬼子的枪法不咋的,若是一枪打死了,倒省心省事。这不,还得车马劳顿地去医院……”一阵呛咳打断了高局长的话。他扯起毛毯的一角,捂住嘴巴,一股黏糊糊的东西涌了出来。
高局长握住毛毯,望着江晓彤欢愉地笑了,像对晚辈讲了个幽默的笑话,为了调节气氛,自己率先笑起来。
江晓彤赔笑了一下,心里酸楚楚的,她看见了高局长嘴角残留的血丝,心里明白高局长的伤势很重,必须去医院治疗,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高局长终于松弛地吐了口气,挪开了始终压在腹部的左手,鲜血顿时像山洪决了堤坝,不一会儿,绷带、裤腰、皮带全都染成了红色。这是一处贯穿性枪伤,他明白黑白无常正向他走来,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便耗费所有精气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他不愿让江晓彤看到他死亡的惨状,做出不理智的举动,影响护卫珍宝的大局。
他支撑着藤椅扶手,缓缓地,缓缓地往下滑,让整个身子平躺在地板上。他觉得这样舒适些,起码血流的速度慢了一些。他逃离枪战的硝烟,坚持着回到“上浮桥旅社”,坚持着让苗掌柜包扎伤口,就是要向江晓彤有个交代,就是要把想说的话说完。
他的眼前漂浮起许许多多童年时代的故事,后来又闪现出“铜钱侠”受刑的身影。那个身影腾云驾雾,渐渐远去,渐渐模糊,再往后什么也不复存在了……
时隔一天,“上浮桥旅社”的年轻店员小张当班,他学着苗掌柜的模样,将扑克平摊在桌上,按照花色大小排列打通关。忽然,一大群穿着黑皮黄皮的中国警察、日本宪兵,将大门里三层外三层堵得严实。
小张忙不迭地迎上前说:“客官住宿?小店客房有限,住不了这么多人的。”
“少废话,见过此人吗?”为首的警察拿出一张高局长的画像问。
“没……没见过。”小张惊悸道。
武田弘树抽出军刀,拿起一张扑克牌试了试刀锋,望着小张奸诈地冷笑。小张吓得脸色苍白,嘴唇哆哆嗦嗦,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拔腿向后院跑去,嘴里叫道:“苗掌柜,客……有客,不是一般的客。”
武田弘树带着人直奔后院。他推开西屋的门,屋里空无一人。他推开东屋的门,被褥收拾得见棱见方,洗漱用品排列整齐,地面一尘不染,是老客离去,新客未到的那种整洁。
武田弘树注意到一个细节,东屋只有一张跷脚凳,比西屋少了一张藤椅,说明东屋原本是有藤椅的,因为匆忙,没有来得及搬走跷脚凳。
苗掌柜夹着登记册走进东屋。他用手指蘸着唾沫捻开登记册,指着上面的名字,不紧不慢地说:“你们找这屋里的人啊,姓许,言午许,前几日不知患了何种疾病,来势凶猛,一觉睡到了天堂。近来秋老虎发威,遗体奇臭难闻,又无法通知远在他乡的家人,我作主,是我作的主,拖往清凉山火葬场给火化了。”
为首的警察转过身对几个部下吩咐道:“花坛、小院直至大门,一路查仔细了,他受了重伤,总会有遗漏的血迹。”
部下们应声出去了。
领头的警察也没闲着,掏出一只放大鏡,对着跷脚凳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来,不一会儿竟然看到跷脚凳的夹缝中有一个红点。他将跷脚凳搬到窗口,迎着阳光细细地辨认。突然,他兴奋地对武田弘树叫嚷起来:“血,太君,您过来看,是血迹,从颜色上看不超过三天。”
武田弘树没有过去,甚至没有看那警察一眼,他像一只军犬,匍匐在地面,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抽出军刀,用翘起的刀尖挑开床单,黑洞洞的床肚深处,隐约有一件箱状物品。
“信不过?你们看,这儿还有火葬场开的火化证明。”苗掌柜将一张折叠的纸展开,急迫地遮挡在武田弘树眼前。
武田弘树推开苗掌柜,钻入床肚,拉出一只皮箱。皮箱深褐色,中间捆绑着一根黑绳。武田弘树过目不忘,这是第三个走下头等车厢的人的皮箱,高局长的皮箱。他用军刀敲了敲皮箱的把手,转过脑袋,两道寒光逼视着苗掌柜,咄咄逼人地问:“他姓许?”
“姓高,他登记时写姓许。”苗掌柜有点儿慌乱。
“人呢?”
“火化了,真的火化了。”
武田弘树往前踱了两步,猛然拔出手枪,“砰砰砰”一连三响,苗掌柜倒在血泊中。
武田弘树下令,全城搜查外来女子。他认为既然高局长死了,那江晓彤就是唯一知道藏宝地的人,敲山震虎,让江晓彤无处遁形。
江晓彤已经回到铁心桥镇了。杨老太太死了,左眉死了,周掌柜死了,倪老头死了,武田佐美死了,铁心桥镇没有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她在“周记客栈”落下脚,白天猫在屋内呼呼大睡,夜晚顺着老榆树越出院墙活动。“周记客栈”已经物是人非,大门上贴着派驻所的封条,门锁落下厚厚的尘埃,谁也不知道里面住着一个以老榆树为门的人。
铁心桥镇还是原来的模样,没有增添一砖一瓦,只是镇中心的路灯杆上新贴了一张通缉令,上面写着:
通 缉 令
嫌犯刘健,山东潍坊人,系南京殡仪馆殓妆师,灭绝人性,侮辱女尸,罪不可赦,现在逃,有提供线索者,赏银元五块。
此佈
首都警察厅
通缉令的左上方印着刘健的照片,下方盖着首都警察厅的大印和签发日期。
近来,日本宪兵的一个临时分队,个个扛着洋锹,围着铁心桥镇寻宝,他们东挖一个坑,西刨一棵树,乘晨曦而来,披晚霞而走,忙得不亦乐乎。武田弘树常常亲临现场指导,他没有想到江晓彤胆大如斗,竟然藏在他的眼皮底下。这也印证了一句俗语,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随着日本宪兵的光顾,铁心桥镇更加冷落了,天色已晚,街头巷尾难见行人。
起风了,越刮越猛烈,卷带起哨音,不多会儿乌云覆盖了星空,天像一口反扣的锅,真个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江晓彤跃上墙根的老榆树,轻巧地落在了院外。她刚刚准备做饭的时候,发现米缸几乎见了底,想起昨日夜晚路过后山山脚,看见一位老爷爷在一垄地里挖红薯,她也想挖几个,掺在谷米中充饥。
红薯地里亮着一束电筒光,在漆黑的世界里格外醒目,一位头发像雪一样白,眉毛也像雪一样白的老爷爷正蹲在田垄中挖红薯。昨天夜晚也是这个老爷爷蹲在这儿挖红薯。
“老爷爷,向您讨几个红薯,或者付钱。”江晓彤走到近前说。
老爷爷埋着头,嘴里叨念道:“一斤山芋二斤屎,回头看看还不止。”他用一根折断的树杈插入垄中,挑起一大块泥土,然后用手伸进洞里,连挖带拔,掏出一只红薯,抠去粘在上面的泥,扔在一旁。他身边已经放了好几只红薯,有的被扎破了皮,有的露出黄灿灿的心。
“您不是田主?”江晓彤说。因为田主不可能使用树杈挖红薯。
“不是田主又咋的?几个山芋,不值钱的。”老爷爷只顾挖红薯,没有抬头,“你是外地人吧?南京人叫山芋,外地人才叫红薯。也许我俩吃法不同,你是煮了吃,我连皮生吞。”
江晓彤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老爷爷动作麻利,轻轻一插,树杈入土半尺,使劲一撬,脸盆大小的土疙瘩滚落到垄下。她便笑着打趣道:“老爷爷年过耄耋,身板骨倒是挺结实的。”
“托你的福,人老了,活一天算两个半天吧。”
江晓彤伸手扯下老爷爷的头套、眉毛,一位中年壮汉现了原形。
中年壮汉拍了拍手掌上的泥,一屁股坐在垄上,垂下头沉默了片刻,抬起手电筒,从江晓彤的鞋一直照到她的脸,忍不住也笑了,说:“我当是谁呢?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何以见得?”
“一个小女子会夜半更深出来讨山芋?”
江晓彤捏住中年壮汉的手腕,压住关节,掌心往外一推,电筒光翻转过来,照亮了他的脸。
“你就是刘健?”江晓彤问。
“哎哟,”中年壮汉痛得嗷嗷叫,“看不出小女子是个练家子,我服了,去领赏吧,五块大洋。”
江晓彤松开手,在刘健对面的土垄上坐下,她也从头至脚打量了刘健一回,温和地问:“我哪有那闲空。大叔没有家室?”
“我天天摸死人的脸,哪个女人愿给我摸?”
“所以侮辱女尸?”
“侮辱女尸?呸!她是日本女军官。我要是有枪,一枪崩了那狗日的。”
“没想过回老家?”
“你觉得我出得了城?”
“大叔,别啃生红薯了,跟我去一个地方,煮着吃。”江晓彤听说他得罪了日本人,来了精神,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拉着刘健要走。
刘健甩开手,将山芋一个一个抹去泥,装入身后的挎包,合上包扣,这才说:“去就去,我一个大男人怕啥,大不了让你增加五块大洋的收入。”
二人一前一后向“周记客栈”走去……
“周记客栈”金屋的窗户被遮挡上了厚厚的棉被,方桌上方吊着一只手电筒,电筒的头部几乎贴到了桌面,扇形光柱下,一条条粗犷的木纹照得格外清晰。江晓彤、魏实康、刘健、王魁各坐一方,黑咕隆咚的屋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
三个人当中,江晓彤最信任魏实康,因为魏实康是她亲自物色的,他本是金陵大学建筑系的学生,因对学校教导处主任(日本人)心怀不满,就暗中策划刺杀他,结果行动失败,遭到特高课的通缉。江晓彤也是看到大街上的通缉令后,想方设法联系到他的。至于刘健,虽然他仇恨日本侵略者,和江晓彤、魏实康的大方向一致,但他是个我行我素,有独立主张的人。王魁则是刘健找来的帮手。刘健“辱尸”逃跑后,日本人就把他的徒弟王魁给抓起来了。王魁刚被日本宪兵司令部放出来,吃了不少苦头。
王魁见到江晓彤,开门见山地告诉她,武田弘树将他从宪兵队放出来,是交给了他一个任务:寻找师傅刘健的踪迹;找到了大大加赏,完成不了,抓回去坐牢。
江晓彤等大家坐定,干咳了两声,三言两语说了一段开场白:“各位都是爱国志士,奔波劳顿,秘密聚会,其目的只有一个,希望大家众志成城,干掉我们共同的敌人——日本宪兵队的武田弘树!”
江晓彤觉得只有打死武田弘树这只拦路虎,珍宝才能顺利转移,才能慰藉杨正清、高局长的在天之灵。当然,这些只能是瞎子吃馄饨——肚里有数,她對谁也没有透露。四个人保家卫国、仇恨日本侵略者的目标一致,这就足够了。
“这是以卵击石!”江晓彤话音刚落,刘健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说罢还用拳头叩击了几下桌面,做了个鸡蛋破裂的动作。
江晓彤想不到自己刚说出主题,就遭到刘健的强烈反对,武田弘树欺侮他追杀他,按理说刘健的仇恨最深,她一时语塞。屋里的空气凝结了,几分钟前相见恨晚的欢愉一下子坠入了冰窖。
魏实康看了看江晓彤,又看了看刘健,他毫无保留地站在江晓彤这一边,说:“小鬼子武田弘树只有一人,俗话说,三个臭皮匠抵一个诸葛亮,我们三个男人加一个女中豪杰,少说也抵一个半诸葛亮。”
“武田弘树只有一人?别说笑了,他身后有一个宪兵队。”刘健说。
“我们身后还有一城的老百姓呢。”魏实康反驳。
刘健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不再争执。
王魁伏在桌上,下巴搁在交叉的双臂上,耷拉着半个脑袋,人人都知道他受过酷刑的折磨,自他入座就是这个姿势。刘健骑着自行车带着他到达铁心桥镇,然后将自行车藏在镇头草丛里,背着他过来的。大约由于疼痛,他几乎没有说话,听完师傅刘健与魏实康的争论,他忍不住说:“既然江小姐说干掉武田弘树,想必早有锦囊妙计,不妨先说出来,行与不行,再作定论也不迟。”
江晓彤道出了酝酿多日的行动计划:
城南雨顺路中段有条小巷叫岳将军巷,是为了纪念著名抗金英雄岳飞而起的名字。巷子不长,从巷头数到巷尾,总共四十多户人家,是条死巷。巷尾有个旧货交易市场,买主与卖主都是最底层的劳苦大众,谁都可以摆摊设点,谁都可以充当买主,刘健同样可以。王魁在指定的时间向武田弘树报告刘健的踪迹,武田弘树必然让王魁领路前往抓捕刘健。岳将军巷巷口呈十字型,街对面有一座废弃的交通岗亭,江晓彤藏匿在交通岗亭里,等武田弘树出现后,就开枪射杀。
“你如何算得武田弘树一定会来?又如何算得他一定会出现在巷口?”刘健思索了片刻问。
“岳将军巷很狭窄,宪兵队的吉普车进不来,唯一的办法是在巷口停车,步行入巷。武田弘树复仇心切,不会把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放在眼里。”江晓彤回答,她将细节已经考虑好了。
“你有把握?”刘健又问。
“不全有。武田弘树左右都是特工高手,枪声一响,反应迅速,我有两次机会:第一次,武田弘树在巷口下车;第二次,武田弘树押着你回巷口上车。我会尽力抓住第一次机会。”
“不行不行,这不是让我拱手出卖了师傅吗?师傅对我恩重如山,我又不是牲口。”王魁插话,连声反对。
江晓彤接着解释道:“岳将军巷巷口有个典当行,枪响以后,刘健可以乘乱闯入当铺,冲出后门,门外是一条街巷交错的后街,能否一鼓作气蹿至后街,就看刘健的造化了。”
“那更不行了,我不同意,不能用师傅的命去换武田弘树的命。”王魁激动地挺直了腰,大概无意间触动了痛点,皱着眉头又伏了下来,“要不这样,师傅别露面,我乘伪行诈。不过江小姐的机会只剩下一次,武田弘树下车进巷口的一次,我能否有命逃出来,取决于江小姐的枪法。”
魏实康沉默了,心知肚明,如此一来,王魁是用命悬一线置换了师傅刘健的命悬一线。出乎意料的是,刘健也沉默了,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唯独江晓彤眼前一亮,觉得可行,王魁是举报人,趁乱开溜的可能性比刘健大,再说通缉令墨迹未干,刘健抛头露面的风险也大。
“也好,就这么定了。刘健为王魁准备一套服装,在后街接应。”
江晓彤站起身,关了电筒,示意第一次聚会结束。她没有宣布具体的行动时间与方案,根据特工的惯例,在行动的前一天,单线通知到每个人。
四个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出了金屋,刘健突然拉了一下江晓彤的衣角,轻声问:“能不能推迟几天行动?”
“为什么?”江晓彤反问
“王魁伤势严重,行动不便。”
“可以,我正有这个打算。”
刘健率先爬上老榆树,江晓彤断后,连推带拉将魏实康送上了树。王魁试了几次有点儿力不从心,刘健一使劲不知撞击到他什么部位,王魁忍不住失控地尖叫了一声,继而大汗淋漓,喘息不止。三个人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将他转移到院外。
与来时一样,刘健背着王魁走了。
“江小姐,你不觉得今天刘健有点儿怪吗?武田弘树恨不能用他祭侄女,他应该拼命才是,他却说是以卵击石,最后又提出推迟行动。他会不会被收买了,成了小鬼子的卧底?”魏实康说。
“应该不会,要说卧底,王魁倒有嫌疑,但他坦诚讲清楚了。魏同学,与你说个正事,你知道杨忠襄公剖心处吗?”
“听说过。”
“行动的那一天,碑石后会藏有一只牛皮纸信封。到时你如果没有接到我的电话,就去杨忠襄公剖心处取出信封,里面有我要對你说的话,拜托拜托。”
江晓彤没有打算安排魏实康参与行动,因为此行生死未卜,假如自己落入武田弘树的魔掌,护卫国之珍宝得后继有人。
魏实康停住了脚步,虽然江晓彤说得平静,但他觉得她像是在交代后事。他不傻,这次行动,最危险的就是江晓彤,一个人对一群人,一把枪对几十把枪。
“你能不能不去?”魏实康忧心忡忡地问。
“不能。我必须去!”江晓彤斩钉截铁地回答。
雨顺路路面不宽,砖片碎石铺摊而成,路的中段有个十字路口,一座交通岗亭占据了人行道一角。岗亭是圆筒形状,由钢板焊接而成,略高于地面,需要爬四级阶梯才能置身其中。阶梯与岗亭已经锈迹斑斑,窗户上的玻璃早已不知去向。雨顺路修建于清朝末年,岗亭是民国初期加盖的,也曾有过车水马龙的繁华,后来修建了一条与之平行的大道,这条路便没落了,这座岗亭也随之被废弃。
其实说十字路口有点儿夸张,因为岗亭对面的岳将军巷,只是铺着大块鹅卵石的小巷,别说进不了汽车,连马车进去都无法掉头。
午饭时间刚过,江晓彤的身影就出现在十字路口。她穿着蓝色工装,脑袋上缠着白色的绷带,上面扣着一顶蓝色工帽。她步履缓慢,像一名受了工伤、包扎完毕、刚从医院出来的女工。
她安排王魁六点钟去宪兵队告密,推算下来,武田弘树六点半应该可以赶到岳将军巷口。距晚上行动还有很长时间,江晓彤放心不下,最后一次勘测现场。她心里明白,稍有疏忽,不仅干不掉武田弘树,而且可能搭上王魁与自己两条命。
从交通岗亭开始,沿着路牙一字排开三辆马车,马嘴上的缰绳拴在前一辆车架上,首尾相连,遮阳棚拉到了顶,车帘也挂得严实。这是她花费重金租下的车,以此挡住街对面岳将军巷口小鬼子的视线,这样,枪响之后,她就可以从第一辆车头奔跑到最后一辆车尾,然后拐入小巷逃跑。
江晓彤抚摸了一下马颈上的鬃毛,抬脚上了中间一辆马车。她拨开车帘,谨慎地观察了一番,不见任何异常,就轻松地跳下车,径直走向岳将军巷巷口的典当行。这是王魁逃脱的唯一通道。
典当行店面不大,门框上贴着一副对联:得钱能救燃眉之急,还款赎回释手之爱。门框上方悬着朱底黄字匾:福昌典当行。大概因为巷里有旧货交易市场,急需钱的穷苦百姓,在旧货市场卖不掉的东西可以拿来典当,典当嫌钱少的物品可以去旧货市场摆个地摊,所以生意十分兴隆。
店面小,柜台里更是狭小,后壁大大的“當”字下立着一座仿古落地时钟。时钟与典当师的踏脚板之间只剩下单人通道。六七个提箱拐包的男女,默默无声地排着队,轮到自己时,便将要典当的东西举上高高的柜台。
“皮的里袄一件,棉的女裤一条,外加镀金锡耳坠一对。写,三百四十元整。”一个戴瓜皮帽的典当师对身边的账房报号,声音清晰洪亮。
当主哀求着,能否将“中储劵”兑换成银元,典当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开下一位当主的包袱。他随意瞅了一眼门口,停住了手中的活计,店里所有的目光都跟随着转向了门口。
江晓彤心想也许是头上的绷带太惹目了,也许两手空空不合进当铺的常理。她愣了一下,从容问道:“师傅,我想打听一下,玉器收不收?那种戴在手腕上的玉器。”
“手镯?”典当师反问。
“对,翡翠镯。”
“不收。”
“谢谢。”江晓彤退出了典当行。她清楚地看见后门被关上了,而且上了插销。江晓彤记得,上次来有两个典当师、两个账房,排着长长的两条队。她估计后门的开关与人流量有关,典当的人多了才会开启后门。她决定将这个变化立即通知王魁,并且告诉他后门的插销不牢固,只需一脚就可以踹开。
江晓彤赶到殡仪馆,前前后后绕了一圈,没有找到王魁。听门卫说,王魁跟着两个戴礼帽的人上了一辆吉普車。
“看清车牌没有?”江晓彤问。
“我哪去看那东西,我只是好奇,来的人什么话也没说,走出大门,做了一个手势,王魁就跟着走了。说认识吧,没说一句话,说不认识吧,又同坐一辆车。”门卫说。
“你看见王魁在车上?”
“那还有假?不是说了好奇吗?我就盯着看,三个人两前一后,一直往前走,走到前面小巷拐弯处,不一会儿开出一辆吉普车,别人不敢说,王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从大门进出,我还会看错不成?”
眼下只有警察局与日本人拥有吉普车,如果警察局抓王魁,一定会把吉普车开进殡仪馆,没有必要做贼心虚,将车停在远处的巷子里。做手势,不说话,一定是日本人。换句话说,是日本宪兵带走了王魁。这也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人告密,武田弘树将王魁抓走了。这个可能性很小,武田弘树放王魁出狱是为了寻找刘健,刚刚有了眉目,抓回去坐牢,不合常理。二是王魁告密,出卖了这次行动,武田弘树担心夜长梦多,提前接走了王魁。江晓彤联想起王魁攀爬老榆树时失控的尖叫,那是难以忍受、条件反射的尖叫。难道重刑之下,王魁屈从于武田弘树了?
江晓彤出了一身冷汗。
福昌典当行落地时钟敲了六下,大约是劳苦大众到了下班的点,店堂里的人多了起来,里屋又走出一位典当师,典当的人群变成了两排,提包的,扛行李的,进的进出的出,将原本不宽的大门堵得水泄不通。靠柜台口的账房见状,打开了后门。
大门外传来“咚”的一声响,一辆军用卡车停在了十字路口正中间。军车覆盖着车篷,后面拉着一架小钢炮,大概是急刹车,小钢炮撞上了连接处后发出了声音。
军车上走下来一名穿便服的司机,他打开车前盖,钻在车头里面捣鼓了一番,又拿出Z形车扳手插进车头小孔,使劲地摇了几圈,仍然没有成效。他气馁地扔下车扳手,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倚着车头,百无聊赖地抽起烟来。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一辆吉普车疾速而来,停在了岳将军巷巷口,这正是武田弘树常坐的那辆车。王魁率先下车,他按照江晓彤的吩咐,一个趔趄,故意摔了一跤,以此拖延在巷口的时间。紧接着吉普车上跳下来两个人,一左一右挟着王魁的胳膊,将他拉扯起身。两个人都戴着黑礼帽,背对着交通岗亭,始终没有转过头。他俩一样的高矮,一样的胖瘦,从身后无法分辨出谁是武田弘树。
王魁转过头,眼巴巴地望着交通岗亭,没有人影,没有枪口。
军用卡车后面的布帘猛然被掀开了,隐藏在里面的日本宪兵争先恐后地跳下车,蛇游般分成了两股,一股流向了岳将军巷,将不大的巷口和典当行里三层外三层封锁得密不透风,另一股流向了交通岗亭,密密麻麻的枪口架在了没有玻璃的窗框上。
交通岗亭内传来一阵惊恐的尖叫,慢慢地升起了一男一女两颗小脑袋,脏兮兮的小脸,难以蔽体的衣衫,男童抓着一只鸡腿,女童满嘴是油。两个小乞丐正坐在岗亭里分食讨来的鸡腿,被黑洞洞的枪口和叽里呱啦的日语吓坏了,不知所措地举起了双手。
围着交通岗亭的日本宪兵一下子散开了,拉成了一条直线,扑向沿街的商铺。
军用卡车副驾驶室的车门打开了,武田弘树走了出来。他快步走到王魁面前,什么话也没说,甩手给了他两记耳光。他一直坐在副驾驶室内,注视着交通岗亭,注视着那三辆排列奇怪的马车,目不转睛地盯了半个小时,根本没有看见江晓彤的影子。
王魁吞咽了一口唾沫,没有解释,也解释不了。他不明白,明明说好的,为什么江晓彤临了却变卦?
当初,王魁被带到宪兵队之后,最难以承受的酷刑他都挺过来了,谁料武田弘树将他的母亲带到了他的面前。母亲卖掉老宅之后,居无定所,靠帮有钱人家洗衣服维持生计。离开校园以后,王魁只在寒冬腊月回过家一次,记忆最深的是母亲的那双手,长长短短十几个裂口,贴满了白色的胶布。他没敢道出实情,母亲一直以为他仍然在大学深造。在殡仪馆工作以后,每逢关饷,第二天他就将薪金的一半汇给母亲,信中总说些不要辛苦的叮嘱,他不敢见母亲,怕编造的谎言露馅,会引起母亲悲伤。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武田弘树利用他的汇款地址找到了他的母亲。
母亲被五花大绑,绳索深深地嵌进了她的胳膊,显露出两道紫褐色的血印。她满脸泪花,茫然而惊恐地望着王魁,不明白儿子犯了日本人哪一条天规,被折磨得衣衫褴褛,满身血迹。
武田弘树将母亲向王魁面前推了推,说:“不合作也没关系,你会亲眼目睹,你享用过的,让你的老妈再享用一遍。稍稍提醒一句,你老妈的身子骨可没有你长得壮实。”
“放过我妈吧,合作,我与你们合作……”王魁的心理防线瞬间土崩瓦解,跪倒在母亲面前,脑袋垂在膝盖上,孩子般失声痛哭起来。
武田弘树对所谓的合作宣布了三种不同的结果:第一,抓到刘健,释放王魁的母亲;第二,抓到江晓彤,把他母子俩都放了;第三,抓到刘健和江晓彤,不仅放人,还有丰厚的赏金。
王魁听得出,在武田弘树眼里,抓住江晓彤比抓住刘健重要百倍。王魁心里有一杆秤,师傅对自己恩重如山,出卖师傅天打五雷轰,江晓彤如同陌生路人,路人的生死与己无关。他不贪赏金,只想自己与母亲能离开魔窟……
眼下可好,江晓彤没有出现,等进了旧货市场,武田弘树见不到刘健,王魁发现自己受骗了,难逃一劫。他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小腿肚一软,真的打了个趔趄,差一点儿摔倒。
武田弘树向岳家军巷撅了撅下巴,两个戴黑色礼帽的人心领神会,一左一右挟持着王魁,向巷里走去。
旧货市场原是一座被废弃的厂房,上有屋脊瓦顶,下有水泥地面,夏天不怕日晒,冬季避风挡雨。卖货的摊主席地而坐,排成六个竖条形,中间四排屁股对着屁股,留下三个人行通道,旧衣破袄,六成新的皮鞋,家什杂物,应有尽有,只要用不上的东西都可以买卖,看货的,议价的,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刘健坐在靠大门不远的中排,左右的摊位都很长,他的摊位挤在中间,显得格外短小。他不时地侧过脸,注视着门外。
王魁一眼看见了刘健,惊诧地怔了几秒钟,发疯一般嘶吼道:“师傅,快……”
“砰”,武田弘树的枪响了,王魁感到整个身体颤动了一下,双手捂住胸口,鲜血淅淅沥沥地从指缝里往下淌,他对着刘健的方向,使尽气力说了个“跑”字,便一头栽倒了。
这一声枪响,犹如在油锅里撒了一把盐,摆摊的、卖货的争先恐后逃之夭夭,片刻工夫,偌大的市场只剩下刘健一人。
刘健盘腿坐着,赤裸着上身,光着脚。他的腿上铺着殡仪馆的工作服,上面放着一套出客用的旧西服,一件沾满汗味的白衬衣,还有一双皮鞋。他的嘴里叼着香烟,半睁半闭着眼睛,像久坐而无客问津,只好抽一根烟解解乏。
武田弘树吹了一下枪口的青烟,转过枪口,顶住了刘健的额头。戴黑色礼帽的两把枪也跟随着转过方向。
“殓妆师,我们又见面了。我只要指头稍稍一动,你就会去中国的阴曹地府报到了。不过,我不会让你快乐地报到,我要慢慢地消磨你的意志,让你求生不得,求死无门。你的明白,也让中国人明白,辱我日本大帝国公民,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
武田弘树说着,将枪插入枪套,露出不可一世的冷笑。自从日本军队攻占了南京城,他觉得自己的身价陡然倍增,在这块土地上可以毫无顾忌,为所欲为,杀死一个中国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刘健捏着抽到根部的香烟,自然地垂挂下来,放在铺摊开的工作服底下,腿叉中间,似乎想在水泥地面上摁灭烟火。他抬起头,望着武田弘树,平淡地回敬道:“我的明白。但我他妈的也明白,中国的阎王爷一定会站在我这一边,送我俩一同去阴曹地府!”
刘健猛地掀开工作服,两排炸药整齐地排列在腿叉中间,引信上的火星“滋溜溜”地向炸药蹿去。他的眼睛瞪得滚圆滚圆,几乎脱出了眶,像引信一样,闪闪泛光。
武田弘树的眼睛也瞪大了,充满了恐惧与无奈,脑海里无限循环地跳跃着四个字:来不及了!
一声巨响,山崩地裂,旧货市场里的所有生灵都不复存在。
江晓彤爬了一段小坡,在树丛中七弯八绕,穿插到“杨忠襄公剖心处”。她扳下一根枝条,将枝条细的一头削成尖形,拨开碑石后虚掩的杂草,开始挖土。她没想到当时埋得如此深,土踩得如此紧,以至挖断了两根枝条,才见到牛皮纸信封的一角。
魏实康紧跟在江晓彤身后。
江晓彤拉扯出牛皮纸信封,掸去上面的浮土,没有撕拆封口,而是掏出打火机点上火,轻轻地抖动着信封,让火苗燃烧得更旺一些。
“不读一读吗?”魏实康忍不住问。
“時过境迁,已经是废纸一张了。”
“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离开南京!”
江晓彤确实有了最新的打算。武田弘树死后,特高课迅速成立了新的特别行动队,任命一个叫东野次郎的人代理队长,日本侵略者对夺取珍宝势在必得。东野次郎的残暴比武田弘树有过之而无不及,上任第一天就“扫荡”了铁心桥镇及周边村庄,酷刑下冤死了五条无辜的生命。江晓彤懂得了一个道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杀了一个武田弘树,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武田弘树,国之珍宝根本无法运出敌占区,只有将侵略者彻底撵出中国,国宝才有重见天日之时。她决定去寻找真正抗日的队伍,做一个名副其实的抗日战士。
“去哪儿?我跟着。”
“天涯海角。”
“我愿意当你的小听差。”
江晓彤捂住脸笑了,她拉起魏实康,站直了身体,用手做成喇叭状,大声呼喊:“南京,我们会回来的,一定一定!”
魏实康学着江晓彤的样子,对着群山呼喊:“南京,我们会回来的,一定一定!”
山谷传来了回音:南京,我们会回来的,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