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奇
放下电话,老支书急匆匆跑向村口,远远地瞧见一个背影,消瘦又明晰。
原来这二十多年,她就住在这儿。”此时坐在村牌石上的阿正叼着香烟,望着远山近水喃喃自语。没人招应,他还掏出指甲剪上的锉刀,一个接一个挑破脚底的水泡。每挑一个水泡,就龇牙咧嘴一下。
老支书轻咳一声,阿正如受惊的兔子,跳下石头,给脚丫子套上袜子,忙不迭掏出烟盒,熟练地把卷烟弹出半截,嬉笑着递了过去。举手投足间,全然没有读过书的沉稳。
你来找谁?”老支书一脸警惕,顺手推开了烟。
您好!请问,村里是不是有一位姓赵的大姨?五十二岁,应该是……瓜子脸,眼睛大大的。”习惯看人脸色的阿正,对老支书的排斥并不在意。
我们村上百口人,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再说,你找那人做什么?”老支书背着手挺直腰,虎口处的铜烟杆上下摆动,像钟馗盯着小鬼儿。
那位大姨對我们家有恩……我爹……不,我叔嘱托我来探望一下。”阿正支支吾吾道,目光躲闪。
哼!我看不像报恩的,倒像来寻仇的。你们这种小混混我见多了。我们村不欢迎!赶紧走,要不然,我就报警了!”老支书拔高声调,转身准备离开。
阿正试图拦住老支书,奈何脚底生疼,绊了一跤摔倒在地。可他还是抓住了老支书的裤腿,略带哭腔道:“我找她真的有事,我求求您了,爷爷,亲爷爷,我知道她就住在村里,您就告诉我她在哪儿吧。”
老支书怒目圆睁,将铜烟杆高高举起:“撒手!”这一声怒吼吓得阿正一阵哆嗦,下意识松开了手。
为什么非得找到她?”老支书暂缓语气问道。
阿正叹了一口气,没吱声,静静脱下上衣。本就消瘦的身子竟爬满各色疤痕,有鞭抽的、烟烫的,还有刀划的伤……
我生在偏远的小山村。娘是外地人,我三岁时,她没了踪影。爹说,娘嫌弃山里穷,跟别的男人跑了。爹成了全村人的笑柄。于是,我成了他撒气的对象,没书读,也没饭吃。我不恨我娘,只恨那个把娘带走的男人。如今,我长大了,流浪两年,翻山越岭走了不少地方,就为了找到她。”阿正如同讲别人家的故事一般,淡淡地说着。“不求什么,只是……想给她磕一个头。”
老支书嘴角微微颤动,略沉思后告诉阿正:“她就住在村东侧,米白色墙的那个院子。”向村外走出几步,回头又说:“我早就猜到是你,原本不希望你去见她……可毕竟她快死了。”娘快死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没顾得上道谢,阿正拔腿向村子内跑去。不一会儿,就找到老支书所说的院子。刚准备敲门,门自己开了,走出一位温文儒雅的白发先生,差点儿与阿正撞上。
白发先生瞧了瞧阿正,布满哀愁的脸庞硬生生挤出一丝微笑:“你也是来看赵老师的吧?幸好来得及时,去看看她吧,我正准备出门置办棺……买一点儿药。”阿正愕然了!眼前就是那个“骗”走亲娘的男人。可白发先生一身文雅宽和的气质,与爸爸口中的阿正一直猜想的男人形象相差甚远。
白发先生将阿正领进院子,院内花园中竖着一把遮阳伞,伞下一道红色的人影静卧躺椅上,气若游丝。阿正一步一步靠近,重重地跪在母亲跟前,万般情绪涌上心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白发先生见阿正发呆,率先开口道:“我妻子年轻的时候,立志下乡支教,结果遭人贩子卖到山区,被强迫生了一个孩子,每天都在那人的拘禁和欺凌中度过。幸好老天有眼,我跋山涉水,终于找到她,偷偷把她救回村里,一起当了老师……”说到这儿,白发先生顿了顿,最后用尽全身力气般推出一句话,“可惜,早年过苦过劳的日子伤了她的底子……刚五十岁出头,身子骨就垮了。”说完,白发先生便扭头走出院子,蹲在墙角,暗自哭泣。
阿正的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爹骗了我!
娘的过去那么痛苦。
我该告诉她,我是她的儿子吗?
让她想起那段悲惨的过去?
或者,和其他人一样,喊她一声“老师”?
可娘还记得我吗?
怪不得村支书不希望我见她。
胸口涌溢复杂情绪,阿正悲痛难言。就在此时,红色的身影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勉强睁开眼睛。
母子四目相视,一瞬间愧疚、思念、欣喜等诸多情绪如潮水般涌来,二人潸然泪下。
女人嘴角张了张,最终没有说出话来,嘴角上扬一下,定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