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怜
扇完学生耳光后,她站在讲台中央,以语重心长的教师姿态说,“或许你们今天会恨我,但总有一天你们绝对会感激我的严厉”。
这是我整个初中听过的最讽刺的一句话。给霸凌包上“我为你好”的外衣,大概是身为霸凌者的老师最好的保护伞。
关于她的记忆除了扇耳光,大概就是她那套 长 到 脚 的 黑 色 羽 绒服。那是她的标志性外套。她好像总是穿着那身黑,变着花样扇学生耳光。每当她带着“和善”的笑容走近教室,就带来一团黑色的恐惧。整个班级的所有学生都将被包裹其中。
她姓张。张老师教我们英语,是“业绩”最好的那个。大学刚毕业的年纪,活泼健谈,有野心,同时易怒。成绩与名次就像放在她面前的诱饵,开发着她的粗暴与野蛮。一次失误都不应存在,每个小考都务必争先。这种不知名的欲 望 被 投 射 在 学 生 身上 。 做 得 好 时 和 颜 悦色,一旦不合心意,就立马甩出耳光。
我之所以对扇耳光如此芥蒂,当然不只是因为疼痛,虽然张老师的力气大到能留下红手印。更大的印痕在于尊严与人格受到侵犯。十二三岁的年纪,青春期刚刚开始。随着“自我”的放大,被羞辱感会加倍。尤其是在“打人不打脸”的俗语中长大,被扇耳光意味着尊严被碾压在他人脚下。但张老师不会考虑这些,对她来说,扇耳光只是家常便 饭 般 稀 松 平 常 的 惩戒。
她打人从来都是随心所欲。可能是背错一个 单 词 ,可 能 三 五 个 。可能倒数第一,也可能全班第一(没有拿到年级第一)。每次上英语课,学生就被她置于这种未知的恐惧中。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她有时把“犯错”的人叫到讲台前打,有时径直走到正在“接受考验”的学生身旁,等着失误的发生。就像一只秃鹫,走过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死亡气息。
张老师从来不管上课下课。上课时没打完的,课间休息时间接着打。成绩出来后遇到自习课,就把(她认为)考得差的同学叫到教室外面打。安静的夜晚,就这样被此起彼伏的巴掌声戳破。然后就看到,有 人 捂 着 脸 哭 着 回 教室,有人逞强地保持嘴角上扬。但接下来的氛围会更加死寂,尤其是当你身旁坐了一个刚被羞辱的同学时。
学生的尊严,就这样被她击碎。而这,只是 她 变 态 体 罚 的 第 一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人也会累,张老师开始变本加厉,让学生互扇耳光。面对平时要好的 同 学 ,如 何 下 得 去手?但我早已忘记大家是如何屈服的,可能压根就从未想过反抗。沉默,助长了她的暴戾。直到有一天,她发动了针 对 一 个 人 的 全 班 霸凌。
忘了是因为什么,理由早已不重要。她让男同学F站在教室中央,命令另外的同学围着他绕成一个圈。然后要求全班同学每人打 F 一个耳光。我当时震惊到不敢 相 信 ,全 身 都 在 抗拒。轮到我的时候,死活下不去手。但她一直在喊我的名字,怒声让我赶紧打。我只好伸出手摸了F一下。
“你摸猫呢?回去重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句话带来的沉重压力。如果我打了F,那我就是打人者、帮凶。但她让我打,我怎么敢不打。很多年后,我已成人,绞尽脑汁都想不明 白 当 时 为 何 不 敢 反抗,明知是错的事情为何要去做?也曾无数次在脑中模拟穿越,假装自己回到过去,以坚定的眼神和语气,痛快地说出那句:“我不!”
但当时的我就是没有勇气,准确地说,是没有 真 正 去 反 抗 她 的 意识。我能做的就是打轻一点儿,再打轻一点儿……
结果就是我再次被叫住,再次被要求“重打”。愤怒、羞愧、抗拒齐上心头,我的心软居然弄巧成拙,反而让F多挨了两个耳光!
在 整 个 霸 凌 环 境中,张老师无疑处于食物链的顶端。只要有她在,整个链条上的其他所 有 人 都 陷 入 失 声 状态 。 哪 怕 是 最 坏 的 学生,也未能幸免。
我们班有个“小混混”,叫孙龙。孙龙身强体 壮 ,专 以 欺 负 人 为乐。他有个小弟,跟在他屁股后面,乐呵呵地任凭差遣。在同学中间,孙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扇男同学耳光、掐女同学脖子,无“恶”不作。但当张老师打他耳光时,他却一声不吭,从未反抗。他的小弟同样如此,前一秒刚被孙龙打完,后一秒就对他眼中的弱者歪嘴瞪眼。在霸凌这条食物链上,没有真正的强者,只有懦弱和更懦弱的霸凌者。
而老师,因其相对于学生的职业特殊性,得以暂时凌驾学生之上。但这种凌驾,很大程度上不过是因为当地教育环境的闭塞和少年反抗意识的薄弱。尤其在我们那个小镇,很多家长对老师的嘱托都是“尽管打”。再辅以“打你是为你好”的洗脑,原本错得离谱的事,竟也有了其存在合理性。后来再想起她发起的霸凌,她反复强调的“为你好”与“你会感激我”就愈加讽刺。难以相信,她这样的人,居然曾控制过一个班级。
张老师刚开始动手的时候,还是单身。当时我们有个非常温柔的数学老师,全身散发着母性光辉,最“恨铁不成钢”的时候也不过是用手轻轻拍一下学生后背。数学老师已婚,有个小儿子。少年的心思毕竟是善良的,经过对比后我们猜测,张老师下手这么狠,可能是因为没有孩子缺少同理心吧。等她有了小孩,大概就知道心疼别人家的孩子了。
事实证明,少年还是单纯。从初一到初四(五四制)这段漫长的被她支配的日子里,我们眼看着她恋爱、结婚、怀孕,却始终没等来巴掌的消失。第四年冬天,她挺着近十个月的肚子,一边上课,一边坐着扇耳光。代课老师来了没几天,她就临产了。当时我们甚至有些遗憾,现在她有自己的孩子了,以后的学生肯定就不会再挨耳光了吧。
但张老师从来没有“退出江湖”。成为高中生后,我开始频繁听到学弟学妹的吐槽。依然是熟悉的那个名字,熟悉的狠辣辣的巴掌,熟悉的埋怨甚至是愤恨……然而另一方面,从是她亲戚的同学那里我听到的是,她很疼爱自己的孩子,甚至是溺爱。
除非有强制性的力量和惩罚机制介入,否则霸凌者是不会改变和结束的。我们甚至不知道,她是从何时开始的。
初一开学第一节英语课,她穿着一身白色衣服走进教室。微胖,但自信,一笑两个酒窝。那时候,我们被她的微笑和风趣的授课方式感染,以为会有一段学习英语的快乐时光。那时候谁也没想到,她会把恐惧与怨恨带给每一个人。她是何时成为整个霸凌机器的一部分的?好像已经不重要了。我只知道,那本该灿烂无忧的少年时光,因为她的存在,多了一块阴影。且永远无法复原。
(摘自 2022 年第 19期《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