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会

2023-05-30 10:48张佳敏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1期
关键词:弋阳腔青梅团长

张佳敏

1

罗然前年正式接过老团长的工作,担任玉茗花剧团的新团长,那时他不过三十五岁,很是难得,备受尊敬的老团长独当一面时,也已经快五十岁了。可是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玉茗花剧团是弋阳当地唯一一个戏剧团,专演当地的传统剧种——弋阳腔。这一剧种大有来头,早在南宋末年便已经出现,与宋元南戏、中原乐曲融合后,渐渐定型,成为四大古声腔之一。京剧不过是在清朝乾隆时期才形成的,深受弋阳腔的影响,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风头大盛的是京剧,即便在弋阳当地,弋阳腔也很少人听了。

玉茗花劇团虽说成立几十年了,但规模逐年缩小。原因有几个,一是没有多少人愿意到剧院听戏,财政拨款也逐渐紧缩;二是留不住人,年轻演员来了没几天就被这儿的冷清气象吓跑了,留下的都是一些老人。但是老人最终也会谢幕,就比如老团长,他是宁愿死在剧团的,可县里主管文化的领导一定要他退休,让更有朝气的罗然接任,希望带来一番新气象。老团长无奈,只得接受安排,离任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罗然负责到底,不能当逃兵。

罗然自感责任重大,可剧团的衰落是无法阻挡的趋势。往年农村人过年过节时,还喜欢请他们去热闹热闹,这是剧团一年中最主要的收入了。可近些年,农村人也不兴唱大戏了。如今家里都有电脑电视,上网随时随地能看戏,何必花那个钱?

老团长虽然退休了,可三天两头地也要来剧团看看,见还是这副破败样,心中郁郁,心想,难道老祖宗的遗泽要在自己这一代人手中败落不成?不久就病倒了。

罗然去医院看过他,心中难受,正在家中发愁时,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肖红忽然打来电话:“罗团长,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坐好了,不要从凳子上摔下来。”

罗然和肖红是高中同学,两人私下里说话都很随便。罗然笑道:“我好好坐着,你说就是了。”

肖红在电话里说,一周以后,北京要来一个老领导,专门来视察江西这边的文化工作。这个老领导以前在弋阳待过六七年,对这里很有感情。县委宣传部部长便大着胆子给北京那边打电话,请老领导得空顺便到弋阳看看。

罗然说:“那很好啊,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小子听我把话说完!”

肖红解释,在电话里,县委宣传部部长听老领导发牢骚说,在北京这么多年没听过一场正宗的弋阳腔,便趁机请老领导到时来欣赏我们玉茗花的演出。老领导当场答应了,而且点名说要听《青梅会》,还说当年最喜欢的就是这戏。另外,老领导口头承诺,要是弋阳腔味道还和从前一样没有变,他就帮忙联系北京那边的大剧院,让玉茗花进京演出。

“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人家老领导愿意帮忙,就看我们自己争不争气了。我可跟你说,千万要做好充分准备,老领导在北京多年,是个老戏迷,和许多戏曲界的前辈都是朋友,你们要糊弄他可不行!”

“这是天赐良机呀,没准儿就和当年徽派进京一样,一炮而红了。”罗然眼前一亮。

他挂断电话,没一会儿却便平静下来。别的戏都好办,这《青梅会》可有点……他躺在沙发上抽完一根烟,熄灭烟头,便起身去找良玉,她是剧团里为数不多的“名角儿”。

是不是“角儿”,看身段看唱腔,也看拿手绝活儿。这《青梅会》本就是良玉的招牌戏,那种灵动秀丽只有良玉演得出来,团里其他人不是年纪太大身子不灵活,就是眉眼不够俊俏。良玉吃梨园这行饭,老天爷给予了莫大的恩赐,硬件好,在全国范围内看,她的条件不比一些大剧院里的大家差。可惜她运道不好,选择了弋阳腔。每一时代,都有相应兴盛的剧种,三四百年前是昆曲,一两百年前是京剧,如今虽说百花齐放,但弋阳腔还是没能争得一席之地,只能算是地方剧种,这“地方”,连省一级也没达到。所幸良玉为人低调,除了演好本分戏,就是相夫教子,不图出什么名。

《青梅会》是她的招牌戏,很是卖座,但她说不演就不演,数年间有许多戏迷恳求,都被她一口回绝了,说是年纪大了,再演小姑娘惹人笑话。

罗然登门拜访时,恰好碰到良玉一家人在吃饭。良玉的丈夫,是玉茗花剧团的一名小生,也算一个角儿。两人因戏结缘,但生活中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般恩爱浪漫,二人相敬如宾,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育有一个儿子。罗然和他们一家很熟,一来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聊起家长里短。

饭后,良玉给罗然倒了一杯热茶。

“罗团长,是不是有演出任务了?”

罗然苦笑道:“哪里,我们一年中也就年节那几天忙些,如今平平常常的日子,也没人想到看戏。”

良玉心中有些低落。她的工资虽说是由政府财政下拨的,不受演出影响,但是并不多,每演一场就会有分红,也是很可观的,可以用来补贴家用。良玉的丈夫石林见罗然在一旁含着笑意,便说:“罗团长,有什么好事,就别卖关子了。”

罗然便正襟危坐,将肖红说的事说了。石林拍掌道:“好事!好事!”

良玉却默不作声,停了一会儿才说:“罗团长,那位老领导一定要听《青梅会》吗?”

“是,他点了名的。”

“那好。”

罗然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爽快。

“良玉,你七八年没演过这戏了,现在最多只有一周时间来准备,来得及吗?”

良玉笑道:“罗团长,你放心吧,功底在那儿呢。”

罗然说:“那好,我当然相信你了,角儿嘛。”他又对石林说:“那么就拜托石兄和良玉配一下了。”

石林还未答应,良玉说:“他吗?”

罗然好奇地问:“有什么不妥当的吗?”

良玉和石林结成夫妻之后,两人经常搭档演一些戏,彼此间的默契大家都看在眼里。而且《青梅会》本就是一场感情戏,戏份都在青梅竹马那里,夫妻搭档,情感方面应当会细腻一些。石林也一脸疑惑地望着妻子。

良玉摇摇头,望着二人笑道:“没什么,可能是我太紧张了,毕竟这是件大事。”

2

一周很快过去,老领导也如约而至。

在剧院里,前面几场戏都可以算是玉茗花精华中的精华,上场的也都是经验丰富、扮相身段都好的演员,大家把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引得台下叫好连连。罗然在幕后拉开一条缝看着,很是高兴。但是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那位具有艺术家气质的老领导却不动声色,虽然也鼓掌喝彩,但罗然看得出,他没有被真正打动。一个人再老成持重,只要他是一个戏迷,见着好戏,不会不动容。确实,这些戏在省内尚可,但不能说达到了一流水准,自然不能使老领导满意。

前面的戏结束,最后一部压轴的《青梅会》开始,锣鼓声放缓,大提琴和胡琴拉了起来。拉胡琴的是一位老琴师,早就退休了,这回亲自上阵,看得出来,老人家很想为待了一辈子的剧团再出把力。罗然不禁感慨万分。

良玉一出来,全场轰动,罗然也不禁怦然心动。扮相实在太美了,这回是良玉亲自扮的装,没假手他人,一颦一笑眉眼间皆是柔情。更难得的是,良玉近五十岁了,此刻的扮相就像一个清纯少女,那唱腔、身段,让一些只图看热闹的年轻人也看呆了。罗然去看那老领导的反应,还是稳如泰山,估计是只想看真本事。

随着台上故事的发展,青梅竹马之间的感情有了变化,老领导的表情也有了变化,但是并不明显,罗然依旧摸不透老领导的心思。忽然,罗然看到老领导皱了皱眉头,他心中咯噔一声,不会要糟了吧?但是不久,老领导的眉头又缓缓舒展开,若有所思,仿佛在回忆什么事情。罗然被副团长请去商量别的事,便没再看下去。

《青梅会》结束时,有不少年轻人向台上丢了玫瑰花,这是追星那一套,想不到用在了这里,足见这场演出的非凡了。老领导一边鼓掌,一边和旁边的秘书说着什么,秘书连连点头。随后老领导上台,和所有演出人员一一握手,笑容可掬,最后还合了影。罗然恰好就站在老领导后边,想问问他的看法,但是人声嘈杂,不好说话,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

宣传部部长以家乡人身份为老领导举办了一场欢迎宴会,本来这种场合罗然没资格去,没想到老领导亲自点名,要玉茗花的团长也来,说他为了准备这场戏辛苦了,自己心里过意不去。罗然听说后自然高兴,觉得自己的工作大概得到了老领导的认可。

饭桌上,大家都用家乡方言聊天,聊得火热,罗然人微言轻,插不上嘴。不过他早有准备,特意带来了自己老父亲酿的青梅酒,上桌前交代服务员拿过去热一下。服务员把酒端过来后,罗然先给老领导倒上一满杯,笑着说:“老领导尝尝,这也是弋阳一大特色哩。”

老领导尝了尝说:“不错,肯定是你家老人酿的吧?”他仿佛回忆起什么事,笑了笑。“我在弋阳那会儿,这酒家家都有的,味道都差不多,如今我算是又重温旧味了。”

喝了点酒后,罗然趁机问:“今天的戏怎么樣?”

老领导想了想,笑着说:“小罗,你的青梅酒是正宗的,但是你那戏根本就没有青梅竹马的味道嘛。我看台上那二位演得像一对夫妻!”

桌上一位主管玉茗花工作的文化部门的领导连连点头:“老领导的眼睛真是神了,那二位就是现实中的夫妻啊!”

看得出来,他不是在溜须拍马,而是真的吃惊了。桌上其他不知道内情的人也跟着赞叹起来。

罗然心中不好受,但还是勉强笑道:“他们也是老搭档了。”

老领导呵呵笑道:“小罗,不是我打击你的积极性,你们剧团的实力还是有的,特别是最后一出《青梅会》,真是精彩,让我想到了几十年前的事情。可惜,”他抿了一口酒说,“戏讲究一个味儿,味儿没到,其他再如何富丽堂皇,也不大行。”

饭局散后,罗然失魂落魄地回家去了。

3

第二天一早,罗然便提了一个果篮去医院看老团长。

一进病房,见老团长的夫人也在,老团长身体已经好了许多,正给夫人唱戏呢。

“小罗来了,快坐。”老团长夫人热情地说。

老团长透过老花镜盯着罗然,见他一脸愁相,无精打采,便支开夫人,让她去外面书店买本书。老团长笑道:“昨天那场戏演得好啊。我有几个老朋友去看了,都说好,他们眼光不错,不会骗我的。早上给我诊疗的大夫竟然也知道了这事,说不知道我们这儿还有这么美的传统戏,看来你们火了啊,呵呵。”他见罗然心情还是郁郁不欢,就说,“你也不要太苛责自己了,我看,起码比我那会儿要强……”

岂料,一说到这儿,罗然忽然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起昨天饭桌上的事。

老团长冷静地听完,慢慢说:“这没有什么。就算这事儿砸了又能如何?进不了京,那就不进了,就是玉茗花倒闭了,也没有关系。弋阳腔传了几百年了,我就不信这么容易就灭绝了!”

罗然擦了擦眼泪,说:“那位老领导也太刁难人了。我看良玉和石林他们演得真是很好,下面观众反应那样热烈,就是一个明证。”

老团长摇摇头,说:“要是真演得天衣无缝,怎么会让人猜出他们二位是夫妻?这就说明他们的表演有问题,瞒不过行家的。”

罗然一时无言。

“台上就是台上,一上了台,就是有血海深仇也得忍着,不能把台下的东西带到台上去。”

《青梅会》要传达的是青梅竹马那种青涩朦胧的感情,可这种感情太细腻了,一个演不好就会变成大人之间的情感戏,所以这出戏一直以来都很难演好。这也是良玉一直说年纪大了不适合演这戏的原因。

罗然自责道:“我不该安排良玉和石林配,我先前以为夫妻之间有默契,有情感基础,也许会有利于演出,没想到适得其反!”

老团长说:“唉,这不怪你,其实换了别人来和良玉配,结局恐怕还没有现在好。她心中有一个结。”

罗然心里跳了一下,隐隐感到老团长要说出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关于良玉的。

老团长拿出手机,从相册中找出一个视频,递给罗然看。罗然刚看了几秒,便瞪大眼睛“啊”了一声,嘴巴再没合上。

视频里几人在唱戏,但是看不清人脸,看那背景,竟然就是玉茗花剧院。灯光极暗,不是灯光出了什么问题,罗然太了解剧院的情况了,一定是人为调暗的。拍视频的人大概坐在第五排的位置,镜头下,前面四排竟然空无一人。除了台上唱戏的声音,没有其他人声,看来这场戏不是对外开放的,而且很可能观众就只有这个拍视频的人。但若是票友凑票,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至少会请上自己的亲人朋友才是。视频里,玉茗花剧院的气氛有些神秘。罗然不禁暂停了一下,看向老团长。

老团长说:“看下去吧,主角要出场了。”

果然,几秒过后,台上声音忽然一起消失,响起了欢快的胡琴声。罗然细听,很快认出这就是已经退休了的老琴师的琴声,他的琴弦比别人的要紧许多。帷幕拉开,一个小生打扮的人踱着步出来了,唱了几句。罗然可以肯定自己绝对不认识此人,他怎么会在玉茗花剧院唱戏而自己毫不知情?接着,后面碎步出来一个小旦,虽然看不清人脸,但罗然觉得她的身影有些熟悉。猜了好一会儿,等到那个女子唱出声来,他终于认出,那人竟是良玉!

两人对唱起来,唱词罗然再熟悉不过,就是《青梅会》!良玉竟然偷偷地和别人唱《青梅会》,罗然不禁有些气恼。但是,他听着听着,又发觉有什么不对。昨晚他刚听了良玉和石林唱的《青梅会》,拿来和这一版进行对比,细细品味,忽然明白,视频里的《青梅会》明显要更有“味儿”!他作为玉茗花剧团的团长,虽说从未上台演过戏,但鉴赏力还是有的,这一版的《青梅会》能让人真的产生“青梅竹马”的感觉。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老领导那样不满意,表面看来,良玉和石林每一句唱词、每一动个作、每一个表情都做到位了,但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按部就班,滋味平淡。

台上二人咿咿呀呀地唱着,闭目细听,罗然不由赞叹出声:“唱得真好!”

可是睁眼一看,视频里那种冷清暗淡的场景始终显得怪异无比,和美妙的声音完全不相配。台上二人唱到最后,本是要欢喜收场了,胡琴忽然一转调门,变为哀乐,台上人依然按原来的唱词唱下去,非常不协调,让人听了觉得这两人不是青梅竹马,反而是一对饱经沧桑的离人。

罗然完完整整地看完这个怪异的视频之后,把手机交还给老团长,一言不发,他心里清楚,老团长肯把这个视频给他看,那就是准备要和他说点什么。

老团长把手机放在枕边,重新打开视频,美丽又怪异的唱声传了出来。就在这唱声中,老团长谈起了一件往事。

4

良玉五岁起学戏,十四岁就进了剧团,同她一起进剧團的,还有一个男孩,二人同年。那时,剧团规模还很大,名家辈出,几个小孩子进来后,只有跟着前辈苦磨几年戏,才可能有登台演出的机会。良玉和那个男孩关系好,两个人经常一起磨戏,常练的恰好就是《青梅会》。这戏不同于别的戏,演员不能是久登舞台的老手,那样就演不出那种青涩的感觉,但是演戏毕竟也要讲究唱念做打,因此演这出戏的也不能纯是个雏儿。

剧团同时安排十几对小孩子打磨这出戏,最后只有良玉和那个男孩达标了,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团里前辈的特别指点。唱戏,只要有人带着,肯下苦功,一出戏唱好了,其他戏唱好也是水到渠成的事。过了几年,良玉和那个男孩都成了团里的小台柱,他们的《青梅会》很叫座。

当时,老团长是副团长,有意把他们配成一对搭档。在戏曲界,组成搭档和平常人结成夫妻一样,是件大事,不能随意为之,弄不好会影响一辈子的事业。但是在团里许多人看来,这两个人就是能够一辈子配戏的搭档,再加上他们自己也同意,就此结成了搭档。

梨园界,最避讳的是日久生情。有的人在台上恩恩爱爱、假凤虚凰久了,下了台,对对方产生了感情。这并不是什么浪漫的事,但凡被人知晓,在这一行名声就坏了。若是双方有意,那好办,可以都不吃这一行饭,直接退出,但若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就很麻烦。还有一种更糟糕的情况,双方互相产生了感情,但又都不愿意退出梨园:一边继续在台上做假夫妻,身心皆入戏;一边下了台后,又得强忍情感,很是熬人。为防止这种情况,一个办法就是尽早结婚。

良玉和那个人,两皆有意,但心知此事难以成全,彼此对于这一行当都无比热爱,是打小刚会走路就学上的东西。这里面,或许有叫“艺术追求”和“艺术传承”的东西。二人既无比爱着弋阳腔,眼见它日渐衰落,心中实有用一生来将其弘扬光大的心愿。怀抱着同样的志愿,二人感到了一种超脱于男女情爱的更伟大神圣的情感。既然不能在一起,那就不要再纠缠,不久,双方各自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庭。

在台上,二人依旧是老搭档,依旧是夫妻配、青梅配,恩恩爱爱,有时演得过于沉迷,迷蒙中就将对方当作了自己的爱人,一声声“娘子”“相公”叫得情真意切,分不清真假。及至锣鼓一敲,蓦然惊醒,方才明白是在戏中。有时认真想想,一生中,到底是和枕边人恩爱久一些,还是和台上人恩爱久一些?到底台上是真实,还是台下是真实?如同庄周梦蝶,分不清梦与现实。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那也就没什么遗憾了。然而,随着年月推移,台上的恩爱受到了台下现实的影响。

弋阳腔的衰落是大势所趋,不是人力所能阻止的。即便国家近些年来大力支持传统文化,但有些人就是不喜欢,不愿意花钱花时间来欣赏这个听不懂的艺术,有什么办法?从前,大家都热衷于听戏、唱戏、追戏子;如今,人们喜欢看电影电视剧、唱流行乐、追明星。

如今,坚守这样一个快要灭绝的剧种真的有意义吗?

良玉不知道,当她沉浸在台上人儒雅的唱腔、深情的眼神中时,台上人心中正在为一眼望去稀稀落落的观众而暗自神伤。自己练了几十年戏,每次上台前,总要做好万全准备,以便呈现出最佳状态,但换来的却是这样的冷清。这一切,有意义吗?从前胸中关于“艺术追求”和“艺术传承”的坚守动摇了。

在某一个日子,他离开了,放下角儿的身份,各个地方去跑,去一些剧组,当戏剧演员。有的电影、电视剧要拍唱戏的场景,需要他这样的专业戏曲从业者。再没有人给他化妆、准备衣服,什么事都要自己亲自动手,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想起当角儿的好处来。他精心准备的出场,常常只有几秒钟的镜头,有时候甚至没有画面,只有声音。因为导演要拍的不是他的戏,仅仅是用他的声音、动作、扮相当个背景而已。即便只演这样一个龙套,他也满足了,因为他唱的戏将被成千上万人看到,这样不是能更好地弘扬弋阳腔吗?当然,他也有私心,幻想有朝一日能出名。出名,是每一个表演者的梦想,无论唱戲还是演戏,都是如此。

良玉这边,为他的离去伤心,但很快就平复了。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她继续守着玉茗花,唱她的弋阳腔,只要她还在唱,弋阳腔就没有死。她把搭档换成了丈夫,为了不使人怀疑,和丈夫唱了几年《青梅会》,之后便借口年纪大不再唱这出戏了。

5

十几年间,他没回来过,二人没有过任何联系。直到老团长要退休。老团长看着他们二人成长,让他们磨《青梅会》,把二人凑成搭档,都是老团长力主的。小时候闹别扭,也是老团长居中调停,老团长是他们戏剧事业的带路人,同时也是类似父亲的角色。两人之间的事,老团长是唯一一个有些许察觉的人。

老团长自然为他的离去伤心,为弋阳腔又在时代面前输了一场而难过,更为这对自己亲手凑成的搭档分道扬镳而伤心。于是,在他将要退休时,决定一定要让这二人再搭档一次,唱一回《青梅会》,他相信他们也是愿意的。但是,二人都已经有了家庭,十几年默契而不越轨的搭档关系在剧团内也是极受人尊重的,不能因为这次相会造成更大的遗憾。因此,由老团长亲自安排,选择在剧团其他人全都下乡演出这一天,请了同样与二人相好的老琴师,来重演一出断演了十几年的《青梅会》。这是一出欢喜团圆的戏,但老琴师最后忍不住拉出了悲音。

视频中,良玉正用她一贯清丽婉转的声腔唱着: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罗然浑身触电一般,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哀。

视频播放结束后,老团长出人意料地把视频删掉了。

“这件事,本来不能留下任何痕迹,是我不忍心,想着他们一辈子大概也就只有这一次机会可以再同台合演一部戏了,就录了下来。今天给你看过后,虽然我相信你不会说出去,但这个视频也不能再留下了。”老团长叹道,“他虽然离开我们剧团十几年了,但看得出来,他还是没有放弃弋阳腔,你看他快五十的人了,动作做得还是那么到位。”老团长闭上眼睛,仿佛在仔细品味那个画面。“或许,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唱弋阳腔。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啊。”他睁开眼对罗然说,“今年我七十五了,生了这场病,就算这次能挺过去,下次也难说。从前有一句话,戏子一辈子都是戏子,虽然有些贬义,但是我喜欢这句话。弋阳腔即便如今不能像京剧、昆曲那样大火大盛,但也不该绝了呀!”

罗然走过去握住老人的手说:“我一定守住玉茗花。”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老团长夫人回来了,见两人一副伤感的模样,说:“你们怎么了?刚才我在医院门口碰到了肖红,他说打电话给小罗没打通,听说小罗在医院看老头子,就赶过来了。他托我给小罗带句话,说是那位老领导想请小罗过去谈谈,他现在就在剧院里等着。”

“谈谈?”罗然愣了会儿,“谈什么?他不是对我们的戏有意见吗?”

老团长说:“不管谈什么,赞也好,骂也罢,你去吧。”

罗然忽然明白了老团长的意思,抓起衣服,便冲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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