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人(短篇小说)

2023-05-30 10:48李富胜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1期
关键词:纸箱箱子妻子

李富胜

东方天际渐渐露出了鱼肚白,天亮了。微弱晨光中依稀飘洒着零星雪花,凛冽的西北风飕飕地刮着,像开水壶的哨子般发出刺耳的尖叫。冬天就是这样冷酷无情,寒气逼人。

一大早起来,他简单地泡了碗方便面,三下五除二扒拉进肚,喝了口温开水,戴上那顶伴随他十多年的破旧军帽,披上绿色军大衣,戴上手套,背上蛇皮袋子,拿起铁夹子,直奔属于自己“势力范围”的小区。三十几个垃圾箱他要挨个儿扒拉一遍,把被人们丢弃的矿泉水瓶、破纸箱子、钢筋头等,收入自己的蛇皮袋里。

拾荒也是有规矩的,拾荒的区域都有划分,谁负责哪片、哪几个垃圾箱,相互之间不得越位,这是约定俗成的。拾荒人都自觉守规矩,不能乱来,翻过的垃圾桶周围也要收拾利索,保持整洁。他用了近两个小时,把自己拾荒区域里的三十多个垃圾箱翻了一遍,收获颇丰,纸盒、包装箱、废弃塑料泡沫、啤酒瓶等拾掇了一大堆。看着收获的“战利品”,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在拾荒者的队伍里,他也算是个有名气的,待人忠厚,乐意帮人,是个热心肠。汶川大地震时,他四处打听如何捐款,从为上大学的儿子积攒的学费中拿出1000块钱交到了慈善总会。他每次扒拉完垃圾桶,总是把垃圾桶整理得熨熨帖帖,并用抹布擦干净,因此,大家给他起了绰号——“爱干净的破烂人”。

此时,他脸上已沁出了细汗,脊背都被汗水浸湿了。他找到一处楼梯口,在台阶上放了一块纸壳子,坐下来,掏出一包烟。

他抽着烟,时不时地搓一下两只僵硬的手,让血液循环起来,以此抵御寒冷。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直愣愣地望着天空,尽管晨曦已现,但依然可以看到天上稀稀拉拉的星星。“星星。”他不禁自言自语。“星星”是他儿子的名字,他想起了在大学读书的儿子,前些日子接到电话,儿子考上了研究生,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这么多年来,为了完成妻子临终前的遗愿,为让儿子上大学,他受了多少苦!那些人、那些事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反复闪现,他有着太多的感慨!

他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孩子,从部队退伍后又回到了农村,正赶上好时候,他承包了果园,干得风风火火,腰包很快鼓起来,从“穷光蛋”变成了“万元户”,然后盖房娶妻生子,也算一帆风顺。可天有不测风云,没过几年好日子,妻子便得了重病,从此卧床不起。为了给妻子治病,他东奔西跑到处求医问药,县城医院去过,大城市医院看过,折腾了两年多,几乎耗尽了家里积蓄也没能治好,眼睁睁看着妻子走了,人财两空。穷途末路的时候,他一度消沉,几乎崩溃,然而他忘不了妻子临终前的殷殷恳求:“答应我,一定要把儿子带大,讓儿子上大学。”他流着泪点头。他必须坚强地活下去,完成对妻子的承诺!

他想再拼上三两年,把果园经营好,挣点钱还清债务,再攒点积蓄,留作儿子上大学用。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由于用了假农药,到了开花期,一夜之间树上的花全部枯萎脱落,果树也大片枯死。残酷的现实彻底把他摧毁了,他躺在炕上,呆呆地瞅着屋顶,两天米水未进。最后一刻,他突然想起妻子临终前期盼的目光和恳求的话语,想起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绝不能一撅不振,他要从头再来!他重新振作起来,重拾生活的信心。他决定离开家乡,到城里闯一闯,于是来到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他在建筑工地上干过,老板却不能按时发工钱,白白干了两个月;后来在一个富豪庄园里干花木修剪工,因打碎一个花盆被罚了半个月的工钱,他不服,去找老板,却被痛骂一顿赶走了;他到一家大公司当保安,因坚持原则不允许董事长的朋友乱停车,与对方发生口角,又被开除了。他有些迷茫,这些人怎么这样不讲理呢?

但他还得活下去,还得完成对妻子的承诺,还要负责儿子的未来,他不能离开。在城市里游荡多日,他慢慢认识了几个拾荒人,于是也干上了这一行,成了一个拾荒者。刚开始,他遮遮掩掩不好意思,出门总是戴着口罩,生怕遇上熟人,可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哪里有什么熟人。他为了儿子,却瞒着儿子,若有人问起他是干什么的,他很不自在却故作镇定地说:“环卫工人。”在世人眼里,“拾破烂的”低人一等,但他自打干上这个营生,再不用低三下四看人脸色,一切全靠自己劳动所得,渐渐便不以为意了。他整日东奔西颠,夏天一身臭汗,冬天一身寒霜,再苦再累,从不怨天尤人,一干就是六七年。一元一角,点点滴滴地积攒着,一年下来,收入倒也还可以。就这样,他从垃圾中捞出了一笔不菲的收入,用自己辛苦换来的钱,供儿子完成大学学业,颇有成就感。他为自己编了一个顺口溜:“东奔西跑,四处淘宝,虽然辛苦,收入不少,自由自在,从无烦恼,君子拾荒,风景独好。”年近六旬的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倒也无忧无虑,整天乐呵呵的,挺好!

回想往事,他忍不住笑了,不管怎样,自己靠捡破烂挣来的钱供儿子上完大学,总算完成了对妻子的承诺,了却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如今儿子又考上了研究生,他高兴啊,那天晚上他面对妻子的遗像,倒了两杯酒,端起一杯说:“孩子他妈,儿子争气啊,不但大学毕业了,还考上了研究生,咱俩喝一杯,祝贺一下吧。”说着,与妻子遗像前那杯酒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随后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这是他送走妻子后第一次痛哭,是为儿子考上研究生而骄傲,还是因怀念妻子而悲伤,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了攒钱供儿子上学,他年复一年奔波忙碌,如今儿子考上了研究生,还需要钱啊,他还要再拼一把,把儿子读研的花费攒够。

他知道钱有多难挣,天上不会掉馅饼,即使掉下来,也没咱们什么事。东捡西扒拉,一年年辛苦煎熬,日积月累,一点一滴,挣的钱供儿子读完大学还略有积蓄,他十分满足。

不对,这天上还真是掉下过馅饼,他突然想起,自己也曾经被“馅饼”砸过。那天,他在垃圾桶里捡了个易拉罐,无意间发现扣鼻上有“特等奖”三个字,他捧着那个易拉罐琢磨了半天,将信将疑,最后跑到附近的小商店求证。店主确认过后,也替他高兴:“你可真是发财了,两万元啊!”他眼睛都直了,一时呆在那儿没回过神来,万万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竟发了一笔横财,他欣喜若狂。谁知,第二天他便得知一个不幸的消息,发小出了车祸,正为治疗费犯愁。怎么办?他手里掂量着两万元钱问自己。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最终一咬牙做了决定,救命要紧,第二天他就托人把钱捎回去,给发小交了医疗费。钱送走后,他松了一口气,心里舒坦多了,自己做了一件行善积德的好事,他心里满是愉悦。

他再次望着天空,东方的鱼肚白慢慢地变为橙黄色,天亮了,整个社区在晨曦中露出轮廓来。环卫工马上要来收垃圾了,得拾掇拾掇给人家腾个地儿。他站起身来,习惯性地用目光四处搜寻了一番,看看周围还有什么可以拾的,垃圾桶也摆布好了。突然,他发现前面不远处的空地上似乎有一个小纸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便快步走过去。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个纸箱,边走边心里嘀咕,那是个什么东西,难道是个什么宝贝,天上真的掉馅饼了?想到这里,他自己先笑起来,真是痴人说梦,不过一个旧纸箱而已。到跟前一看,那是一个废旧苹果箱,上面“红富士”三个字已经模糊不清了,却用尼龙绳缠捆了好几道。他围着纸箱转了一圈,环视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是谁放在这儿的?还是谁粗心大意落在这里的?里面到底装的啥?一连串问号在他脑子里打转转。不管是啥我先拿著,在这儿等等,看有没有人来找。想到这里,他提上纸箱又回到楼梯口,坐在石阶上等着。天上又下起零星的小雪,雪花飞舞着,渐渐的,整个小区都被皑皑白雪淹没了,一派银光素裹的样子。他无心去看这冰雪世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他感觉有点冷,猛地打了一个寒战,搓了搓双手,坐在那里茫然四顾,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总得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如果有人来领,咱可得心里有数啊。”他猛然想到了这个现实问题。掂量着也就八九斤,不可能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他心里嘀咕着,但还是得打开看看,于是他解开绳扣,一道道松开绑绳,里面一层很厚的旧报纸;扒拉开旧报纸,他的手指触摸到一捆捆东西,他掏出两捆一看,登时目瞪口呆,差点吓丢了魂,那是两捆百元大钞!他赶紧塞回去,缩回手,他慌张极了,又四周看了看,没人。好长时间他才缓过神来,情绪也稳定了一点。

他这辈子从来没摸过整捆的百元大钞,这次一下掏出两捆,天上真的掉馅饼了?这钱到底是咋回事?掂量掂量纸箱,里面肯定不止这两捆,还会有更多。五捆?十捆?十五捆?究竟多少,他猜不透,也不敢再想了。这箱子咋办啊,是谁丢在这里的,真是急死个人!

细想想,自己也真需要钱,儿子考上研究生可不需要很多钱嘛,尽管儿子说他要自己打工挣钱,再努力争取奖学金,不需要他再辛苦了,但自己是当爹的,哪儿能什么都不管,他千方百计也要保证儿子的学费,于是他铆足了劲,早起快跑,就是想多挣点钱。他下意识地把目光再次落在那个纸箱上:这一箱子钱,也够我三五年扒拉的,儿子可是真能用得上啊。但他紧接着推翻了自己刚才的想法:不义之财不可贪,再说,人家丢了这么多钱,岂不是天塌了?也许这是他们的辛苦钱或是救命钱,咱不能干那昧良心的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雪还在下,西北风还在呼啸着,越来越冷了,他开始有点发抖,时不时地抽出插在衣袖里的手对着搓两下,再用微热的手捂一捂脸。天已经亮了,晨练的人们开始起来活动,各种各样的车辆陆续驶出社区。可是没有人理会他的存在,更没有人找丢失的纸箱子。他茫然地注视前方,怎么办啊?

他低着头不停地思索,可思来想去仍然束手无策。他慢慢抬起头,几近绝望地向远方望去。“服务创造价值,服务改变生活”,不远处楼体上的两行字引起他的注意。他猛地一拍大腿,那不是社区居委会吗,把钱箱子送到居委会不就行了!他瞬间精神起来,拎起沉重的箱子向居委会走去。

他敲开居委会的门,提着箱子走进屋里。办公室桌前坐着一位年轻的姑娘,见有人进来,她急忙站起来,轻声问:“大叔,大清早的到这儿来,有事需要帮忙吗?”姑娘面带微笑,态度可亲,让人感觉很温暖,他刚进门时惊恐胆怯的心顿时放下了。他用手指着那个箱子说:“我在社区的小广场上捡到了一个纸箱子,也不知道是谁丢的,想麻烦居委会领导帮忙找到失主还给人家。”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恳求。

姑娘笑眯眯地说:“大叔,谢谢您啊。”说着她走过来,围着箱子转了一圈,仔细打量着,随口问了句,“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呀?”

“钱,里面装着钱哪!”他急促地喊了起来。

“钱?”姑娘一脸惊讶,转过身来目光审视着他,“你怎么知道是钱呢?”

“我打开看了呀。”

他看着她,她盯着他,俩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

片刻,姑娘把目光收回到箱子上,伸手提起箱子掂量着,感觉箱子的重量不轻,便问道:“难道是一箱子钱吗?”

“我也不知道,我只掏出两捆看了看,又放回去捆起来了,再也没动过。”他连忙解释。

姑娘沉默片刻,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下,又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柔声细语地说:“大叔,您先喝口水暖暖身子,我得向领导汇报一下,这可不是个小事啊。”

安顿好他,姑娘拿起电话,像是在向领导汇报这里的情况。汇报完,她又打了第二个电话:“是派出所吗?李所长在吗?”她又把这里的情况说了一遍。放下电话,姑娘提起箱子放在桌子上,在办公桌前坐下来。

十多分钟后,来了一位中年妇女,姑娘称她“主任”。一会儿又来了两个穿警服的人,她称那个年龄大的“李所长”,叫那个年轻小伙子“小王”。

几个人聚在一起,围着那个箱子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似乎把捡到箱子的他忘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双手捧着水杯,听着他们的议论。最后李所长说:“大家都在,符合取证规定,可以打开箱子看看里面究竟有多少钱,是否还有其他东西。”

箱子终于打开了。“啊!”几人同时瞪大了眼睛,发出惊呼,“这么多钱!”

“点点吧。”所长说。“一捆,两捆……总共是十三捆,十三万元啊!”小王喊了起来。

四个人围着那一捆捆百元大票,愣在那儿。一时间屋里安静极了,似乎一根针掉在地下都能听到声音。

“这钱是谁丢的还是谁扔的,大家分析一下。”所长的话打破了屋里的安静。

几个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倒像是在分析一个重大问题似的。此时,他们全然忘记了捡到箱子的人,注意力完全放在那十三万元钱上了。

他在众人身后默默坐着,听着他们的议论,看着他们急得团团转,心想,这里有居委会的领导,有公安局派出所的所长,箱子交给他们就放心了,没我什么事了,我得赶紧到废品收购站把早上捡的废品卖了去。他瞅了一眼几个人的背影,悄悄开门溜出去,走了。

几天后,他从电视上看到一则消息:“市文明办寻找最美市民。”据电视报道,那十三万元已经找到了失主,是外地三个打工者攒了一年的钱,要带回家过年,临走的时候慌里慌张把盛钱的箱子落在了社区小广场上,居委会和公安局的同志通过监控找到他们,把钱箱完璧归赵。他们十分感激,还送来了锦旗。但所有人都不知道拾金不昧的到底是谁,于是在全市寻找最美市民,一定要找到这位有良心的文明市民,据说市文明办还要给他颁文明市民奖。

他看着电视笑了,自语道:“物归原主我就放心了,打工的多不容易啊!要是找不到钱,这年可怎么过,那可真是天都塌了。”他实在为找到失主感到欣慰。

“希望广大观众朋友提供有效线索,我们一起共同寻找。如果这位拾金不昧的大哥看到这条新闻,请主动和居委会联系,市文明办将把您列为全市十佳文明市民候选人。”

他看着新闻,自言自语地说:“就这么一件事,就成文明市民了?物归原主,是老辈子传下来的,天经地义的事,我可不当文明市民,我就是一个拾破烂的。”

几天后一个清晨,有人从居委会门缝里塞进去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感谢你们帮助打工的兄弟找到救命钱,我只是一个拾荒人,当不了也不够文明市民的标准,谢谢你们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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