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碗牛肉面

安骏

1964年我上小学，刚开学没几天，爸爸就病倒了。他的病给家里生活带来很多困难，从此妈妈脸上失去了笑容。

听外公说，我爸是个危重病人，现在工作停了，在家养病吃劳保。什么是劳保我不明白，但是我发现饭菜没有过去好。往日我挑肥拣瘦，如今闻到邻居家的红烧肉，馋得直流口水。

家里没有肉香，却新增了药味，从早到晚屋里充满中药味。难以想象我爸每天都要喝下三大碗黑乎乎的汤药是什么感觉，我偷偷用手指蘸着碗底尝了一下，那个苦仿佛永远吐不干净，用水漱了几遍，苦味还是留在口中。

我爸躺在床上，面容憔悴，浑身无力，我非常担心他的病情。什么病喝了快半年药也没好转？天长日久，牛皮纸质的中药袋被我妈订成了一个本子，我要做个懂事的孩子，家里没钱买草稿本，药袋废物利用，虽然纸上有中药的味道，但比起爸爸要喝下去，还是有天壤之别，我要坚强些。

最辛苦的是妈妈，一天忙到晚，洗衣做饭，跑医院，跑药房，风里来雨里去。每天晚上我做作业，她在一旁记录一天的开销，有时她记着记着会突然停下，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她的目光很柔和，但我发现了一丝忧愁。

做完作业后，我看着妈妈织毛衣。她随我爸去苏北后就失去了工作，现在要照顾爸爸也无法去求职。可是家里经济太紧张，外公的眉头都打了结，妈妈不得不接点在家的零活儿。织毛衣可以挣“外快”，一件毛衣收入两块钱。

灯光下，妈妈的手指是那样灵巧，娴熟的动作看得我眼花缭乱，最爱看妈妈的小手指绕着线不停地跳动。她织毛衣速度真快，有时我一觉醒来，毛衣已织好一半。望着妈妈的背影，我在想自己是女孩就好了，就能帮妈妈织毛衣了。当然，作为男孩，每天早上倒垃圾的活儿是我承担的，我跑得快，能追上运垃圾的马车，跑慢了，马车就瞬间没了！

星期六放学后，我陪妈妈一块儿去送交毛衣，短短7天就织完5件，我心里充满喜乐，妈妈挣到10块钱，也许明天会有好吃的东西，星期天是我最期待的一天。送完毛衣后，妈妈准备给我买个点心，其中鸡蛋糕最好吃，可是太贵了，要一毛钱，我选择了3分钱的油球。

回家时路经牛肉面馆，我的脚步突然变慢。妈妈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小心思，低下头问道：“小骏，想吃面吗？”牛肉面真香啊，离着很远就能闻到香味儿，我的口水开始活跃起来。

“妈妈我不饿，刚才不是吃了一个油球吗 ？”我咽下口水回答道。“好吧，下次想吃牛肉面时告诉妈妈。”说完她牵着我的手回家。

星期天我爸突然想吃牛肉面，這是个好消息，长期以来他从未有过好胃口，根本没有吃饭的欲望。所以我恨死了汤药，尽管那个怪味我已经习惯了。听说爸爸想吃东西，太好了，说明他的病情有了转机。

妈妈去买面时我跟着，因为我是她的小尾巴。到了面馆妈妈突然问我：“你爸一碗，你一碗好吗？”我被妈妈的话惊呆了。望着妈妈恳切的目光，我断然拒绝：“妈妈就买一碗给爸，如果他吃不完我可以吃啊。”

“嗨，你呀人小鬼大，一碗面就1毛5，昨天妈妈不是挣了钱吗？”妈妈摇摇头道。

一碗面被爸爸全吃了，他狼吞虎咽，吃得很香，不但面吃完了，连汤也喝了。突然他问道：“唉，怎么不给孩子买一碗呢？”

“爸，我一点儿也不饿！”没有等妈妈回答我抢先说道，爸爸责备的眼神有了缓和。

没过几天，我放学后妈妈要我陪她去买点儿菜，我高兴地牵着她的手出了门，路过面馆时妈妈站住，对我说：“我今天想吃面了。”拉着我走进去直接要了两碗。

刚才路上我就问她，买菜不是在汉府街吗？怎么往大行宫的方向走呢？当面端上来时，我突然明白：妈妈还在为星期天的牛肉面内疚呢，所以她今天不再事先预告。

我捧着热腾腾的面，大口地吃起来，不一会儿一碗面就被我“报销”了，我抬起头，咦？妈妈怎么没有吃面？还没来得及问，她把面推到我的面前：“妈不饿，你吃吧！”

我接过面又疯狂吃了半碗，抬头突然发现妈妈的眼泪，她眼眶发红，带着微笑掏出手绢不时地擦。

我哭了，剩下的半碗面，我再也没有心情吃下去，一下子扑到妈妈的怀中。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喃喃自语：“小骏，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父母虽然已经离去，但那半碗牛肉面，我始终没有忘却，面里，是母亲对孩子的一片深情。每当我端起牛肉面，眼前就会浮现母亲的微笑。微笑中她在分享我的欢乐，而她的眼泪更是我人生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