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与《金刚经》

2023-05-30 10:48任传印
书屋 2023年1期
关键词:弘法金刚经佛法

任传印

在现代中国佛教史上,弘一以重振律学、精严持戒而高树法幢、启悟群萌,被尊为律宗第十一代祖师。亦幻在《弘一大师在白湖》中说,大师的佛学体系是以华严为境,四分律为行,导归净土为果,可谓圆融中肯之论。同时要看到,弘一对地藏、药师等法门亦有兼修。值得注意的是,他与《金刚经》亦有较为明显的联系,这部经在中国佛教史上影响很大,据《坛经》记载,禅宗六祖慧能即由此经开悟,弘一留下的文字中对该经多有提及,值得整理辨析,现归为四方面。

第一是学习《金刚经》。李叔同的童年处于浓厚的佛教氛围中,父亲李世珍为同治年间进士,先为吏部主事,后辞官经商,家境殷富,信奉佛教,乐善好施,去世前请僧人入室诵《金刚经》,李叔同掀帏探问,可以说在童年经验的意义上受到此经的熏习。意识现象学认为,人的意识会循时序积淀为心理的层次结构,越早的意识越有深度,成为人的习性。李叔同童年有关《金刚经》的记忆不应被忽视。1935年5月,弘一到泉州惠安净峰寺弘法,在本斋堂讲经,据陈笃彬等人考证,当时的参与者记得弘一曾解释自己为何出家,说他某次暑假到虎跑寺读《金刚经》,精诚入神,不觉病苦,遂萌剃度之念。回忆录意义上的孤证未必确凿,但从李叔同出家前后多次书写该经来看,有其可能。因此,《金刚经》对弘一的悟佛可能有重要影响,若将此与童年记忆联系,有利于理解其出家的内驱力。另外,弘一在净峰寺校点南山律典,重点参阅的书籍也有《金刚经》,可能属于案头经典。

第二是讲解《金刚经》。该经对李叔同入佛有促发之力,尽管没有确切的史料说明弘一对之做了怎样的整理与研究,但考虑到其做事认真、持律精严的性格,以及讲解《金刚经》的计划和事实,可知其当有功行。1931年,弘一作《清故渊泉居士墓碣》,提到《金刚经》为最上乘之圆顿极谈,实相正印,能开胜解,深表推重。1938年春,弘一在泉州梅石书院讲《佛教的源流及宗派》,说禅宗适合上智,中、下根的人常学不好;同年11月,他在晋江讲《佛法宗派大概》,说禅宗直明实相,不立文字,但有时以文字为方便,《金刚经》为其所依用。1938年12月,弘一法师致信医生王拯邦,谈及《金刚经》最适合新青年,军官阅之亦可获益匪浅。可见他认为《金刚经》适合利根。当年夏季,泉州永春县的知识分子王梦惺居士来函请问佛法,弘一时在漳州过化民间,复信说秋凉后往永春桃城镇桃源殿说法三日,题为《金刚经大意》,该讲题可能是针对听众的根机而来,后因闭关未果。同年12月下旬,应泉州法院院长曾璧奎之请,弘一在泉州承天寺为僧俗讲《金刚经大意》,认为该经很适合引导有知识的青年学习佛法。遗憾的是,演讲内容已不可见。1938年3月,弘一讲《心经》妙义,圆融透彻,《金刚经》与《心经》同属般若系,故推断其皆能通晓。作为听众,法院工作人员有较高的文化水平,记录不是难题,为何演讲未见付梓?弘一亦曾讲《药师经》,见整理稿不佳,遂废之,故《金刚经》的讲稿可能也有这种情况,又或不慎遗失。

第三是书写《金刚经》。弘一出家前于书艺学有专精,修佛以后,虑及弘法利生的事业,因为不善演讲,故听从范古农的意见,以文艺为弘法之方便,于佛法中将书艺重新融冶,自成一体,所谓字即佛法。他二十余年勤做翰墨,分赠有缘,皆大欢喜,所写多涉佛经,除了著名的《华严集联三百》、佛菩萨名号,也有《金刚经》的偈句与全文。1933年,广洽法师请弘一写经,在此之前,弘一曾梦见此经灿然,此后又梦见有人请写此经。1934年,弘一的高徒金咨甫英年早逝,留遗嘱请他写经。金氏很有艺术天赋,在浙一师能补李叔同出家后的教职之缺,师徒情深。诸缘和合,1936年4月12日,弘一始书五千言《金刚经》,4月28日写毕,以此回向逝者,创作了毕生写经之善本。弘一说,无论写字、刻印,皆足以表示作者之性格,他的字表示的是平淡、恬静、冲逸之致。《金刚经》写本亦然。平淡须破执才有味道,恬静乃持戒之清净,冲逸是运笔之自在,这些出于悲智之心的线条,是清净之意念、审美之流动,是直观的佛法,是艺术中的庄严与干净,穿越执着,只把意念恰当地放在人间和纸上。除此次抄写,法师还多次写经句。1917年,断食以后的李叔同开始学佛,尚未出家,由《金刚经》作集联:“善护念诸菩萨,是离欲阿罗汉。”1937年,弘一为好友夏丏尊写了《金刚经》的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是经中较有诗性的句子。另外,因为向日本寄赠珍本佛书,经夏丏尊介绍,弘一与内山完造相识,鲁迅曾在内山书店见到大师的书法,亦有上述四句偈。1939年,值其母谢世三十四周年,弘一亦写上述四句偈为纪念。如果说前四例的写经可能虑及受者的接受心理,为亡母的书写则可能与大师幼年的佛教记忆有关,其父熟悉《金刚经》,其母可能对此亦有了解,又或出自弘一自心的好尚。另外,弘一传世的书法作品中亦有《金刚经》的偈句:“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

第四是印赠《金刚经》。诸多佛经都强调流通经本的重要意义,因为其承载了文字般若。在佛法的逻辑中,人的智慧与文的流动成正比,两者互为促发,因为空性不会凝滞,封闭排他的心理与佛法相违,因此也可以说,解脱与轮回皆在各自的层面有其环流。弘一虔修菩提,勉力弘法利生,写字结缘虽然可以将书艺与佛法结合而两全其美,但其传播范围和效力都很有限,因此必然要借助印刷出版技术。1923年12月,郭奇远向弘一请问佛法,此人是法师在南洋公学时的同学,后从事文化教育、新闻等工作,法师为之推荐唐大圆,同时赠予《金刚经解义》。1937年6月,弘一致信广洽法师,请再挂号寄此前手书的《金刚经》之珂罗版二册,收件人为好友曾孝谷,“再”说明此前已有寄赠,“二册”说明求书者众,可知其印赠较多。同年10月,弘一寄给夏丏尊《金刚经》一册,建议时常读诵,无诸苦恼,应该也是复制本。1938年2月,弘一在泉州承天寺赠阅《金刚经》多册。同年12月,在泉州谋生且从事地下革命工作的黄福海在承天寺听弘一讲《金刚经》,亦获赠此经之珂罗版。1939年2月,弘一为漳州青年刘绵松寄赠佛书,其中包括《金刚经》。1939年,弘一六十岁,海内外僧俗倡议募资刊印其手书的《金刚经》,分赠有缘,亦可见其对该经的推重。

应该说,在弘一严谨而丰富的修行中,以上可能只是关于《金刚经》的部分史迹,然可见其自度度人的一个侧面,如将之置于法师的修行体系中,则有两点感悟。首先,相对于般若之理,弘一更重事相层面的践履,其用功甚多的律宗、净土宗皆然,《华严经》境界深广,说重重缘起,事理圆融,亦重人物与事相,这或是法师由儒入佛使然,或有对治习气的苦心,同时也极为对应佛法的实践品格。佛說以戒为师,非仅是强调戒律之止与作,更是指向笃实,必须获得包括身、语、意三业的生命存在才是本地风光。不过弘一没有宗派之隔,对《金刚经》亦能深入三昧,论见透辟,可见学有得力之处,且视野开阔,学思周圆,方成广大。其次,弘一以方便般若广度有缘,《金刚经》的受赠者多为文化艺术界人士,这体现了他对该经的理解与定位,对佛法与众生的互为缘起有深刻的觉解,没有基于个人经验或教条的偏执,可谓契机契理、随顺众生的普贤行,是佛法的通透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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