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光
总感觉有人在喊“救命”,向明坐立不安。声音时有时无,扰得他心烦意乱。喊声分明在近处,听起来又感觉很遥远,迟迟缓缓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劳累,有气无力。
向明再仔细听,声音仿佛飘远了,消失了。他摇了摇头,刚打开书,那声音又从远方传来。这次,蹲下身去,细细聆听,才确认声音好像是从楼上传出来的。呼救人似乎在积攒了最后的气力发出的呼救。
向明循着呼救声在楼梯上走,来回走了好几趟,才在四楼找到声音的来源——是从西单元房间里发出来的。向明对里面喊:“听到了,怎么啦?”
“我被反锁在卫生间里,门锁坏了,出不去了。请救我。”老太太的声音有气无力,且凄苦悲凉。
“哎呀!您稍等,我去找开锁的。”向明喊着,匆匆下楼找物业,心里嘀咕,这老太太……
这是桑梓路上聚集文人雅士的小区,是科研所的家属楼。只是楼旧了,没有电梯,墙壁有些透音。大家陆续搬到了新区,住户越来越少。向明感觉这里安静便宜,是学习的好地方,才在这里租住。幸亏墙壁透音,他才在这个中午,救出了被困在卫生间里的老太太。
老太太像个受伤的小姑娘,率直纯真,门一开,就毫无顾忌地扑进了向明的怀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惊恐得说不出话。
老太太姓胡,向明称她胡老师。她说,她被反锁在卫生间里,呼救了三个多小时,已经累得说不出话……胡老师薄而暗淡的嘴唇像扁扁的小船,倒扣在肉少骨寡的枣子形脸上,这时候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向明就这样和胡老师认识了,胡老师把这帅气的小伙当成了忘年交。周六,胡老师一早就去了市场,买菜回来,特意到楼梯口等晨练的向明。向明回来时,急忙上前去帮助胡老师提菜。胡老师很自然地把牛肉递到了他手里,诚恳地说:“我请你吃饭,请你千万不要推辞,中午到家里来吧,尝尝我做的俄式烧牛肉。”
胡老师说要亲自做饭,向明感觉更不好意思,叫一个老人忙活,心里过意不去,就说:“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就行了,不要那么客气呀。”可胡老师很坚决,说:“我可不轻易下厨哇,你一定要来呀。”胡老师有东北口音的普通话很有韵味,比岛城方言好听。
向明只好从命,临近中午,带上一些水果赴约。刚走到四楼,就听到胡老师喊:“我听到你的脚步了,门开着。”向明轻轻地推开门,心里微微一颤,轻音乐在室内回旋,轻快清凉,所有的灯光绽放,显出这个岁数的老人家中少见的情调和韵致。
这种文雅和宁静,是向明绝对没有想到的。
胡老师在厨房里忙碌着,她对向明喊:“你先坐,我烧上牛肉。”向明就在沙发上坐下来。一会儿,胡老师从厨房里走出来,她有点儿手忙脚乱,但是向明惊讶地发现,胡老师认真地化了妆,敷了粉底,涂了口红,齐眉齐耳的短发吹得蓬松,是正式庄重的待客之意。
胡老师泡好了茶,聊了一会儿天,就说:“你等一下,饭马上就好。”那脸上的表情非常特别,好像对下厨做饭并不是很自信。
胡老师做的饭不怎么好吃,虽中西结合,但罗宋汤里的番茄没熬烂,连她自己标榜的俄式烧牛肉也不成功,土豆和牛肉炖得不到火候。吃了几口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这辈子厨房里的事都是老伴包办的,如今只能她自己忙活了,今天是鼓起勇气做的。
胡老师的先生已去世几年了。四十多年前,两人一起从东北来到岛城,他们没有孩子。如今她唯一的事情就是上老年大学,所有的班都已经上过一轮,现在正挑拣着专业上第二遍。说到老年大学的报名,胡老师表现得无奈而愤怒,说为了争取一个学习名额,以前都要半夜三更拎着小马扎去排队。而现在学校搞起了手机报名。能够闯过报名关的,拼的是子女爱心。
“能抢到一个名额,感觉简直就是劫后余生。”而胡老师却很得意,“不过也好,我不麻烦别人。”她摇摇手机,那神色很自豪,天真得像个孩子,看来她已经娴熟地掌握如何用手机抢学习名额了。
这时,胡老师的手机微信发出了优美的声音,有人申请加她好友。她歪着脑袋,老花镜架在鼻梁上,眼皮有些颤动,顺着手指指到的字往下念:“瑞清,你好棒,我看到的不仅仅是美,更是你永远保有的对生活的诗心。”
彭圣齐?胡老师反复念了好几遍,还是有疑惑。
胡老师对向明说,早饭后,她在同学群里发了几张个人照片,用制图功能卡通化了。胡老师把手机递到向明眼前往下翻,说你看看,都是男同学点赞,满屏都是闪着光芒的大拇指,女同学几乎没有回应。胡老师挠挠头,“啧啧”了两声说:“女人就是这样,老了也不行,心眼还没针尖儿大。”
胡老师看了向明一眼,两人莫名其妙地笑了。
这样一个小插曲让向明多待了一个多小时。老太太俨然逮住了倾听对象。她从卧室取来一张镶在镜框里的合影。照片上,胡老师中年模样,黑亮黑亮的烫花头,细鼻梁长眉眼都还紧致,尖下巴颏儿微翘,薄唇拉出抿着嘴形的微笑,神色矜持而自得。她先生侧身护着她,稍有发福迹象,仍是浓眉密发,看得出年轻时五官轮廓的分明深邃。向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说:“一看您就是被先生宠了一辈子的。”
胡老师微微晃动脑袋:“一辈子?年轻时想着太漫长,老了再回头,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话音里传递出岁月的苦涩与温情。
向明和胡老师加了微信。她的头像是俄罗斯套娃,名叫阿霞。这个再普通不过的网名一晃而过,就像她胡瑞清的名字一样,没什么含义。胡老师看出了他对“阿霞”的不屑一顾,就说:“你想知道她的由来吗?”
向明便又惊奇地将她打量了一番。
胡老师说,老年大学的女同学都喊她阿——霞——,嘴巴张得老大,岛城土话海腥味儿重重的,好像是有意让人看到牙后槽。他们哪知道“阿霞”是多么美的一个名字,接着她读出了一個俄语的音节,说:“这是我的俄文小名。阿燕、阿春、阿娥、阿香、阿这个、阿那个……被海腥味的口音这么一‘阿,我也成了拖着买菜小拉车、穿着肥腿裤走路嗦嗦响的岛城大妈了。”
“俄文?”向明好奇。
“是的。”胡老师脸上泛起光彩,说她已经七十八岁了,出生在东北,新中国成立初期,父亲是高校领导,母亲是俄语教师。她家住的是大尖顶宽回廊木旋梯的俄式楼房,上的是俄国人的幼儿园,那时学校开设俄语课,因此同学们都有一个俄文名字,女孩常见的有安娜、帕佳、埃维林娜、喀秋莎,男孩名字通常是安德烈、尼涅尔、伊利亚。
向明想到了那部叫《阿霞》的小说,作者是屠格涅夫,他不知道“阿霞”在俄文中如何发音,而现在胡老师念起这俄文名字,真是好听,收梢向下,尾音弱化、轻柔,像含着一颗糖,包着一口蜜。特别是她反复念着“阿霞、阿霞”的時候,好像哄一朵小花入睡。
阿霞,竟然那么美,在淡淡的尾音中萦绕着久久不去的醇香。这是胡老师留给向明最美最鲜明的印象。
向明学习任务比较紧,每天早出晚归,虽和胡老师熟悉了,但来往不多,偶尔会在小区的院子里相遇。胡老师除了去老年大学学习,很少出来走动,她的膝盖不太好,骨头的各个关节之间常常对撞,本来走得好好的,突然就会被卡一下动弹不了。
一天早上,胡老师打电话请向明帮忙,把旅行箱从楼上拎下来。她说要和老年大学的同学曲阿姨去南方旅游。向明问她去哪里?她没说,只是说让曲阿姨陪她出去走一走。
“两个老人?南方有朋友?”向明突然问道。
胡老师睁大了眼睛,像是被向明看穿了心思,但她很快就掩饰过去:“就是出去……玩玩。”
胡老师对文字极有天赋,三言两语就把人物刻画得形象生动。她曾经说教书法的于老师胖得满脖子都是肉,笑起来果冻一样颤,年轻时纹过的眉毛退化成蓝色的了,背后都叫她“蓝眉毛”。班上有外号叫“玻璃花”的陈先生,她说玻璃花发福了,后脖颈上有一颗黑色肉痣,秧苗似的一撮毛发倒栽其上:“真要命,只能看脸。”还有一位从部队退休的领导,叫他张爆竹,为人真诚,但脾气暴躁。胡老师说曲阿姨有林黛玉的风范,心较比干,醋如黛玉,胡老师却成了她的保护伞。能与胡老师聊到一起,在老年大学的朋友中,最知心的数曲阿姨。
只是,胡老师从来没有告诉她老年大学的朋友们,她先生已经走了好几年。她不想被别人视为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寡老太太,甚至连曲阿姨也不知道。
就这样,两个老太太出去旅游,着实也让人不放心。向明又说:“这样没有目的,是不安全的。”
“谁说我们没有目的,有目的。”胡老师说。
“那您就是去看朋友。”向明说。
胡老师面色一红,没有再说什么。
胡老师在曲阿姨的陪伴下去了南方,没有说去哪里,向明觉着这将是一次漫长的旅行,南方大着呢,向明甚至觉着她们会从南方转回到东北故地重游。不知是什么原因,向明潜意识中感觉胡老师该有什么事,或者去完成一个夙愿。
然而,胡老师很快就回来了,仅仅就出去了几天。回来后脸上没有丝毫兴奋,在院子里来去匆匆,生怕别人看到问起什么似的。向明没有去打扰她,给她足够的面子和尊重。
临近元旦,胡老师找到向明,邀请他参加她组织的文娱歌唱活动。
“我说的彭圣齐,就是加我微信的那个老同学,来岛城了,要到家里来看看我。”胡老师显得并不兴奋,还有些紧张。她说还邀请了那几位老年大学要好的同学,“你是年轻人,气氛会更好。”
向明暗想,跟一群老头老太太有什么好玩的?正沉默时,胡老师自言自语道:“不见吧,不好。见吧,也不知道聊些啥。”她不停地重复着,“聊啥?你说聊啥?”
那神情是在诉说内心的疑惑和无奈,脸上有一道阴影,似乎被一个想法纠缠着。
向明心微微一颤,改变了主意,答应一起去。胡老师一愣,有些出乎意料。双手合十连声道谢,脸上迸出很夸张却又脆弱的笑容,身体一软,收敛着的小肚子,突然松松垮垮地拥在腰间。
第二天,向明如约而来,胡老师一开门,他就看见一位高个子老太太坐在客厅联邦椅上,正对着墙上的合影出神。老太太前额饱满,下颏圆润,顶着一头微鬈的银短发,明艳大气。胡老师在她跟前,则显得娇小瘦弱许多。不用说,这就是胡老师说的彭圣齐。
老太太向向明点头致意,胡老师先彼此做了介绍,招呼向明坐下,老太太也坐下来,胡老师却把搭在彭圣齐座椅后面的薄毯搂进怀里,转身坐在与座椅平行相邻的一张两头可以抬起的医用电动床上,她拍拍床沿说:“那时他睡这床上,我在旁边搭张小床。他脾气全变了,请的护工都被他撵跑了。送他去医院我又放心不下。”
胡老师抖开薄毯,一半搭在自己腿上,另一半顺势盖住彭圣齐的膝盖,摸着毯子上淡黄色的小花说:“这是他以前用过的。白天我拿来披一披盖一盖,晚上叠好放在枕头旁边。”
胡老师突然感到不妥,要往回扯薄毯。薄毯不大。彭圣齐拽住薄毯一个边角,说道:“你多盖点儿,我不用那么多。”她身子朝胡老师那个方向扭,把腿高过座椅的扶手探过去,薄毯下她俩的膝盖轻轻撞在一起。
彭圣齐说:“你比我辛苦。我先生最后一年都在医院里。”
胡老师一声慨叹:“他们把我们熬干了,两腿一蹬走了。”
“你俩没有个孩子?太遗憾了。”彭圣齐说。
“遗不遗憾也到今天了,想这些是自寻烦恼。”胡老师撩了一下刘海。
“瑞清……听说,你一辈子没下过厨房,十指不沾阳春水?”
“你还记得吧,我一挨凉水手就又肿又痛,是末梢神经炎,当时不知道,你们还笑我娇气。到岛城时,觉着气候好,就没事了,可一试还是不行,他就说这辈子沾凉水的活,他承包了。以为是玩笑,哪想到他真的做到了。”
胡老师接着说,“刚到岛城,虽然适应快一些,但有些事也真是抓瞎。开始啥也不习惯,岛城土话也有听不懂的,常常弄出一些错事和笑话。”她哧哧笑出声来。
胡老师伸出双手,掌心掌背来回翻给彭圣齐看。向明见过她手上好几处或点或线的深浅疤痕。“他生病之后我就必须要下厨房了,这都是刀砍的油烫的火燎的。这算不算我还他的?他人不能动弹了,脑子还是清醒的。看到我手上新伤叠旧伤,就使劲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你—真—好,真好。”胡老师眼圈红了,带上了鼻音。
“你们……没有吵过一次架、生过一次气吗?”彭圣齐问。
胡老师看了彭圣齐一眼,双手揣进毯子里,幽幽地说:“有过吧,但我现在一想起他呀,都是他的好。有时候我学着他的语气自言自语,仿佛他就在我身边说——你—真—好,真好。”
彭圣齐跟着她微微点头。她俩不约而同一起去看那张合影,目光上仰。向明正好坐在客厅一角,客厅的拱门如同取景器,截取了这个温暖的画面,定格在镜头里,如同一幅珍贵的写真油画。
下楼时,向明和胡老师走在后面,借机问:“为什么彭阿姨叫您瑞清而不叫阿霞?”胡老师握着楼梯扶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缓缓地侧身而下。到二楼时,她才想到了答案,怯怯地说:“彭圣齐跟我不是一起长大的。”
向明又问:“彭阿姨有俄文名字吗?”她摇摇头说不知道。向明接着问,“您先生呢,他有俄文名字吗?”她脱口而出:“聂赫烈卡。”
KTV下午时段却是老年人爆满。一堆堆灰白或全白的脑袋聚在大小包厢里,邓丽君金曲、革命歌曲、广场舞歌曲声此起彼伏。等向明把带的水果零食摆好,门推开,玻璃花和蓝眉毛到了。
玻璃花掌心温热,握手力度正好合适,手刚握好就侧转身,认真地对胡老师说:“彭同学和你一样,气质都那么好。”
胡老师抿嘴笑着:“圣齐见过世面。不到二十岁就跑了半个中国,三十岁出头又去南方,后来还跑到披着白袍子的中东做中医。哪像我,一辈子窝在这里。”
彭圣齐忙说:“最大的世面还是在国内。我是生活所迫,我还羡慕瑞清安安定定的。”
蓝眉毛凑过来,一口浓重的海腥味儿白话:“谁叫瑞清啊?噢,阿霞阿霞的叫惯了,不知道你真名啦。”
胡老师胳膊肘轻轻捣了捣彭圣齐,意思是快看快看。向明注意了这个细节,跟着看过去,那眉毛真像胡老师的比喻,颜色都变了——像趴了两只细豆虫。彭圣齐背过身:“你起外号,都是又准又狠。”
胡老师翻了个白眼:“我也没少招人讨厌。”
胡老师问玻璃花想唱什么,玻璃花还没回答,她的微信“叮咚”一响,她看完眉頭一紧,走出去打电话,回来心不在焉坐下。这时,《小城故事》音乐响起,彭圣齐拿起话筒款款走到台前,随着旋律摇摆。玻璃花跟着节奏微微拍手,未有曲调先有情。
彭圣齐开口,跑调了,竟然每一句每个字都在跑。
胡老师回过神,假假地咳嗽两声,带出一点点儿瞧不上眼的神气,张望着寻找另一支话筒。彭圣齐唱着唱着突然扭头回看,像明星看粉丝那样,歪着头轻轻挥手,手腕上的玫瑰金手镯跟着一闪一闪。
胡老师没回应她,努力把跑歪了的调儿往回拽。
彭圣齐依然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中气挺足,完全听不到胡老师的声音。
玻璃花双手举得跟眉毛一样高,边鼓掌边说:“好,好哇。”
唱完,彭圣齐倒了杯茶,放在唇边小口饮:“邓丽君的歌很不好唱的,特别是情绪,要收着含着慢慢释放。”
胡老师歪头带笑,对彭圣齐说:“你这唱歌跑调的毛病,怎么一点儿没改?”
彭圣齐不说话,继续喝茶。
玻璃花说:“唱歌嘛,唱的是感情,是对歌曲的理解。”他把左手摊开说,“技巧是为感情服务的,”接着摊开右手说,“若是没有感情,纯粹凭技巧也不感人。”最后他合上双掌用力地摇晃一下,“你们两位女士评判一下,有没有道理?”
胡老师扫了玻璃花一眼,嘴角极细微地向下一撇,再加上胡老师个子小,坐在沙发上脚够不到地,看上去有一种滑稽的幼稚的傻气。
蓝眉毛开始唱《月亮之上》。她嗓子先天条件不错,像老一代民歌手,扁尖平直高亢。可蓝眉毛唱到一半,音响时不时发出尖锐的啸叫。
胡老师按下服务铃,进来一个瘦瘦小小的服务生,转转这个钮按按那个键,对着话筒喊音,不时跷着左手的小拇指,把挡在眼睛前的油腻长发刮到旁边。指甲很长,甲端发黄,像个陈年的大号挖耳勺。折腾了半天也没搞好,胡老师让他去换个新话筒。
同时,胡老师招呼大家休息。
“带了这么多好东西,咱们得努力吃。”彭圣齐拣了冬枣递给玻璃花。
胡老师说:“他有糖尿病。”
玻璃花摆摆手说:“是呀,这类东西我不吃的。”
彭圣齐说:“吃一两颗是没关系的。我常对病人说,人哪不能因噎废食,过得像苦行僧一样。”说完,把冬枣托在掌心,笑眯眯地凑在玻璃花面前。她那么洋派,还有几分坦荡的天真。
玻璃花欣然接受。胡老师在一旁夸张地擤鼻涕。彭圣齐又拣了两颗枣,递给蓝眉毛的同时夸赞道:“你唱得真好,空灵得像雪山上的仙女。”
胡老师却别过头去,失望地说:“曲阿姨说不来了。”
其实,向明知道,自从旅游回来,胡老师就没和曲阿姨来往过。
“噢,谁家都难免有事。”玻璃花有点儿不太自然地回应。
“可是——”胡老师拿起手机打开微信,估计是点中曲阿姨头像,那头像下是一条细细的黑色和一大片空白,她气呼呼地说,“曲阿姨把我拉黑了。”
沙发边条翘起短短一截,胡老师无意识地用手指去揪扯,随后愣头愣脑地说:“旅游的事我只对你说过,你该不会笑话她了吧?”
玻璃花哈哈笑了两声,端起杯子喝茶,被呛得不住地咳嗽,茶水喷到裤子上,连连摇头。
向明差点儿笑出声来,这是欲盖弥彰的表现。他坐在转角沙发短的那头,正好利于不动声色地观察各位的神色。
胡老师扭过头,盯着对面墙上的时钟大声嘟哝:“怎么张爆竹还没到?什么年代了,还踩着掉链条的破自行车。”
一段耳熟的旋律响起。玻璃花说:“胡同学,你的歌,《喀秋莎》。”
向明想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去胡老师家时房间里回荡的轻音乐。胡老师调整情绪,挺直胸膛,对玻璃花微微点头。玻璃花不断地用一只手掌去拍打另外的那只手的掌心,悄悄地竖起大拇指,好像他们之间藏着什么小秘密。
在聊天的彭圣齐和蓝眉毛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特别是彭圣齐,非常动情地对玻璃花说:“这歌曲是伴着我们长大的呀。”她从花瓶里抽出一枝塑料花,仿佛真有香气似的,用鼻子嗅着,动作优雅。
随着欢快跳跃的前奏,胡老师闭上眼睛,仿佛化身美丽的苏联少女站在峻峭的岸上。“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怎么回事儿?没有唱出声音来。松开手掌,开关那里亮着灯,又试了一句,“河上飘着……”还是没有声音。胡老师拍拍话筒,也没有“嘭嘭嘭”的回音。
难怪彭圣齐跑调时,她怎么也拽不回来,原来这支话筒根本就是坏的。
再次把那个留长指甲的服务生叫进来。胡老师神情严肃地说:“换个话筒,你睡着了吗?这都是什么设备,一个没声音,一个刺啦啦响。”
服务生又一次用小拇指把挡在眼睛前面的头发刮到旁边,说:“不好意思,我没有找到好话筒。”
那个脏兮兮的大号挖耳勺似的长指甲盖所携带的不在意、不当回事儿的态度,把胡老师激怒了。
胡老师上前一步,服务生后退一步。后面是玻璃钢舞池,他脚后跟儿一磕,一个趔趄,整个人往后仰跌下去。好在年轻反应快,腰背发力一个翻转,手脚并用窜到两步开外。但是裤兜里的手机、钥匙串、打火机、开瓶器稀里哗啦掉出来,砸在玻璃钢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动静。
彭圣齐从后面挤上来,喊道:“开大灯。”
蓝眉毛立刻去开灯。彭圣齐弯下腰,低头查看地面,然后拍着心口说:“瑞清,别冲动,咱们解决问题,别为难服务生。”
胡老师气恼地辩解道:“这叫为难吗?设备差还不能说?”
彭圣齐伸开双臂环抱着胡老师,不让她继续发难。
胡老师继续嚷嚷:“他跌跟头是没站稳,难道是我推的?我一个老太太,会去推他?”
彭圣齐轻轻拍打着胡老师的后背:“有话好好说,别耍大小姐脾气。这把岁数了,什么事情都讲道理,慢慢来。”
胡老师刷地抬起双臂,挣开彭圣齐的胳膊。她涨红了脸,憋着一口气。
玻璃花急忙上来救场,对服务生喊:“你解决不了,我们就找能解决的人。”
服务生布满小疙瘩的瘦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鄙薄。这回他没有伸出长指甲,而是把斜挡在眼前的长刘海使劲儿一甩,昂首挺胸地说:“这个包厢是免包厢费的,如果你们换到收费包厢,音响就会好。”
气氛一时很尴尬。“免费”让大家变得不那么理直气壮,谁也不好抢先说话。向明记得清楚,胡老师那天分明说了她结账。怎么正确理解“结账”?此时变得有点儿滑稽。
一幕場景在向明眼前出现——彭圣齐飞快地寻找着玻璃花的视线,次第传达出好几种意思……接着,彭圣齐说:“好的好的,我来结账——”
接着,胡老师把声音拎得好高:“换!马上换你们最好的收费包厢。”
果然不同。音响效果好,灯光效果也多了好几种,沙发、茶几也非常整洁。
彭圣齐走到中间地带,把头顶上的旋转灯当成太阳,做出几个深情的动作。她很会活跃气氛,现场一时没有那么尴尬了。
大家启动新一轮点歌,征求玻璃花意见,他说唱什么都行,无所谓。
玻璃花刚一说完,彭圣齐拉长声调说:“您的生日是不是在九月二十三日到十月二十三日之间?如果错了,我的姓倒过来写。”
玻璃花表情错愕天真:“你看过我的身份证?”
“我是根据星座判断的。我断定您是天秤座。一是瑞清说您当过领导,摩羯座、天秤座、处女座、天蝎座、双子座都适合当领导;二是您的性格特点,追求和平和谐,照顾众人情绪,想想看‘秤的形象;第三呀,您不信也得信,‘无所谓是天秤座的口头禅。”
玻璃花挠头,“我偏说我不是天……天秤座。”
“那也没关系,你心里承认就行,嘻嘻。”彭圣齐甜蜜蜜地笑起来。
胡老师硬生生地打断彭圣齐:“星座管用吗?”
没有人注意到胡老师的不悦。
“哈……圣齐呀圣齐,你真是……有意思。”玻璃花趁着兴致鼓动似的说,“圣齐呀,胡同学是什么星座?”
这玻璃花此刻已然厚此薄彼到如此夸张的地步,连彭圣齐的姓都简略了,那边却对胡老师以礼相称。胡老师非常明显不痛快了,黑云层叠,唇如覆舟。
“彭圣齐——”胡老师连名带姓地说,“唱歌就唱歌嘛,你这么一搞,别人还怎么唱?”
“唱唱唱,不唱对不起一小时八十元包厢费。来,瑞清你唱得好,我们听你唱。”彭圣齐笑着,把话筒递给胡老师,但胡老师根本不伸手接。
“这是钱的问题吗?该干的不干,不该干的穷折腾。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样,总分不清重点。”胡老师的语气陡然凌厉。
彭圣齐也不恼,笑嘻嘻的,把每一个人看上一眼,慢条斯理地说:“瑞清是典型的天蝎座,可爱任性的小蝎子。”
胡老师胸脯一起一伏,突然扭头看着玻璃花说:“她要是当年不留级,也能考上大学。一留级,正赶上取消高考,只能‘上山下乡去农村。”
彭圣齐脸上未有意外之色,倒把玻璃花搞得有几分不自然。
“我们用石子铺学校操场,大家都穿绿胶鞋。就她,穿平绒拉带黑布鞋,还配了双白袜子,但凡她把这些心思用在学习上,就不会留级,后来就不会在农村待上八年。”胡老师又急又气,眉毛跟着竖起来。
彭圣齐恍了一下神,左手在眼前一扬,表达出随风而逝、既往不咎的意思:“谁能预知未来?那个时代待在哪里不一样?什么都被荒废,到处是悲剧。”说着,扭头看向玻璃花,“你又不是没经历过。”
胡老师说:“你明明可以更好一些的。你就嘴硬吧。你的命运就此被改写,值得吗?”
彭圣齐半晌无声,就在大家以为她不会回应的时候,她却开口慢慢说道:“我的更好一些是什么样?如果我的命运改写,会不会我们的命运都被改写?你真的会为我惋惜?”
胡老师激动起来,“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你为什么要来看我。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聊的?”
向明感觉到她们之间的骚动情绪水波一样开始扩散,忍不住往前凑,却忘记已经换了包厢,还以为脑袋顶上的射灯仍然是坏的。结果他这么一挪动,刚巧被彭圣齐看见。她面对向明,像眼里有他,又像眼里没有他。大块头的她,忽然有一种特别单薄的感觉。
彭圣齐声音有些闷,没头没脑地说:“我们班上有个女生,毽子踢得像开花一样,既飞得又高又直,又可以旋转花样。她还能用脚的外侧面去接。”
“她妈妈突然去世了。她回来上课后,在很多同学都围着她欣赏她踢毽子的时候,人群里有个女生说,你们看,她妈妈死了,她一点儿都不伤心,还有心思踢毽子,她是属猴的,没心没肺。”
這方向不明的谴责,在等待着回应。事情在此刻发生了转折,开始显露底色。向明的心脏像秋千一样悠荡起来,却又忍不住地期待快点儿看到底牌。
胡老师扶着膝盖站起来,慢吞吞地走向点歌台。她选中歌曲后按下暂停,目不斜视,盯着荧屏上莽莽林海的画面,举起话筒娓娓诉说:“你们知道大兴安岭的秋天有多美吗?白桦林由绿变成透亮的金黄,额尔古纳河流光溢彩,泛着油润的光泽。”
胡老师的声音在包厢里震动,像松树在风中嗡鸣,无数松针颤抖。“聂赫烈卡……聂赫烈卡用白桦的叶脉,把小鸟脱落的羽毛捆结成羽毛扇。我们躺在厚如毡毯的落叶上,用羽毛扇盖着脸。”
胡老师紧绷干哑的声音渐渐柔和起来,喉咙里宛如淌过一道山泉。向明似乎闻到暖洋洋的烂苹果味道。
“太阳把我们晒化了,身体轻得像羽毛一样飞起来,飞到不远处的湖面上……大灰雁带着幼鸟在觅食,发出‘咯咯咯的呼唤……聂赫烈卡轻轻地喊我的名字,我也轻轻地喊他——
“阿霞……阿霞……
“聂赫烈卡……聂赫烈卡……”
随着舌尖打卷、放松,滑向慵懒温暖的摩擦音,阿霞和聂赫烈卡从胡老师的唇齿间轻轻弹出,如同闪耀着银色翅膀的精灵。
《喀秋莎》音乐再次缓缓响起。
越来越多的银色精灵舞动。向明感觉,灯光都亮了许多。他看见玻璃花悄悄地如释重负般地呼出一口气,蓝眉毛蝗虫一样的蓝色眉毛渐渐松弛。彭圣齐鼻翼翕张,嘴唇似在嚅动。向明紧紧盯着彭圣齐的口形。噢,天哪,她好像跟着胡老师的节奏,默念:聂赫烈卡。
主歌即将开始……
“哐!”门从外面被猛然推开。有人土匪似的闯了进来。正是脾气暴躁的张爆竹,他双目圆睁,怒气冲天地大喊:“换了包厢也不告诉我,我一个包厢一个包厢趴在窗口上看。人家当我是神经病。电话也不接,你请我来,到底有没有诚意?”他挥舞着胳膊,几乎要捅到胡老师脸上。
胡老师吓得后退,可膝盖关节此时却突然卡住了,身体往后倒,脚步跟不上,双臂猛抓,眼看要直直地仰面摔倒。向明起身要冲过去,彭圣齐速度更快,一个箭步从正面拽住她,力气太大,后仰的胡老师猛地前俯,脑袋撞在彭圣齐肩头。
胡老师捂着额头,爆出尖叫:“你跟你那个破单车一样,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张爆竹控诉道:“你忘恩负义。半夜三更,我帮你排队占位置,就等天亮了你来报名注册。你就都忘啦!你真会装可怜差使人。你咋不让你家老头去排队?”
事情忽然变了味儿。胡老师在无比漫长的几十秒内动弹不得,像是被闷在了凝胶里,她看得见外面的人们。玻璃花和蓝眉毛头对头咬耳朵,张爆竹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彭圣齐眼里冒着光。他们藏在旋转光的光影里,一会儿浮出,一会儿隐没。多种颜色交替出现,某个旋律兀自循环,形成一团黏黏糊糊的液体,给人一种压抑痛苦却又无法声张的感觉。
“你混账!”一个声音匕首一样划破凝胶。
彭圣齐堵在张爆竹面前,气势一点儿也不输胡老师。彭圣齐恰好处在一束顶光之下,下眼窝、两腮和鼻子下面相对处于阴影之中,鼻梁上一道长长的亮斑,传递出威慑信号。
张爆竹不由自主地后退:“你是哪根葱?”
“你张口就满嘴臭气,还是男人吗?说话做事就要有点儿担当要点儿脸。但凡是人,说不出你这番话。”
“你站远点儿。受了伤,我不负责。”
“你别逞能,一个老丝瓜瓤子,要是脑梗心梗在这撂挑子,能救你的只有我。”
玻璃花及时补话:“她是医生,给外国人看过病。”
“别吓人。”张爆竹降了调门。
“你忙可以不帮,她也没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既然你是自愿的,就不要叽叽歪歪。”
“她把家里老头当老爷供着,凭什么要我帮忙?”张爆竹两撇花白的眉毛一耸一耸的。
“她先生……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年……”
胡老师尖叫:“别说,不要说!”
彭圣齐紧紧架着胡老师。“擦身,排便,按摩,一日三餐喂流食,全都靠你一个人……你从小是多少人宠着的娇小姐。你亲力亲为做的这些事情,我不是没做过,可我只坚持了半年,就崩溃了。你比我坚强,比我善良,比我更爱……爱人……”
胡老师软下来,脸色苍白。
“她吐露过半个字吗?卖惨博过同情吗?谁用这种态度对待他人,这世道必将回敬你同样的噩梦。”彭圣齐昂着头,从张爆竹开始扫视,像在警告每一个人,玻璃花和蓝眉毛一脸肃然,站得笔直。
“圣齐……圣齐!”胡老师泪水涌了出来,“噢不,帕捷丽娜……帕捷丽娜……对不起,对不起,你母亲去世了我却那么说话,太不懂事太任性。这事情压在我心底多少年,一直没有机会开口向你道歉……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彭圣齐眼圈也红了,克制着回应胡老师,“阿霞……”
向明感到一种云开雾散的清爽涌上心头。是怎样囚禁在她们内心深处的疼痛与折磨,情感紧绷却又互相牵绊,终于化解在冲破牙齿封锁的美妙发音之中。
胡老师低声啜泣,“如果我们一起上了大学,和聂赫烈卡在一起的,就可能是你。你比我勇敢,比我开朗,比我大度……你错过了。”
“你在南方的那几年……我最难熬的就是那几年。我一直、一直、一直熬,我想,你当初在农村一定也是那样一直、一直、一直熬,想到你的处境比我……我们更难,我就咬牙忍着。或许,这就是世道回敬我的噩梦。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受害者?我甚至让自己努力承认,后来发生的事情,是老天爷对你的补偿。”
“他也很难……在那段难熬的日子里,他也没有违背他的承诺。他每次去南方……出差,都会提前为我准备好几天的饭菜。他甚至托关系买到一台明斯克牌电冰箱,我记得特别清楚,七百三十九元。这笔钱相当于我们当时四个月的工资。”
向明清清楚楚听到了每一个字,可是,众多的熟悉词语组成的陈述,却令他感觉正在通过黑暗的长路。他下意识地朝彭圣齐看过去。彭圣齐脸上掠过一片寒意,神情看上去尴尬而不甘,“他不能下定决心和我一起出国,他就只能去做一辈子饭吧。”
胡老师可怜地问:“你吃过他做的饭吗?”
彭圣齐微微摇头,胡老师眼里涌起细小的笑意。
“谢谢你,说了实话。他做饭做得太难吃了,连他自己都承认,没有谁比他做饭更难吃。他说这辈子能容忍他厨艺的,只有我。”胡老师笑起来,笑得满眼是泪,却如释重负。
蓝眉毛冒出一句:“不好吃,还能吃一辈子?”
胡老师去看蓝眉毛,眼里充满带着伤痛的暖意,好像面对的正是做饭的聂赫烈卡,“他就爱看我吃饭的样子。他说我能把苦瓜吃出甜瓜的滋味。”她热泪滚滚,“多少艰苦的日子,就是苦中作乐、开开心心熬过来的。”
向明鼻子发酸,余光里蓝眉毛脸上也淌着眼泪。
胡老师推开彭圣齐,倔强地迈开步子,再一次在点歌屏幕上划动手指,低头自言自语,“为什么没有俄文版的《喀秋莎》?”胡老师喊起来,“为什么?为什么?!”
胡老师拖着沉重的膝盖,猛地跑出包厢的门,然后闯进一间又一间包厢,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执拗打断唱歌的人们,要他们查找俄语版《喀秋莎》。她说《喀秋莎》如果不用俄语唱,算什么?
胡老师像一场大脑短路事故的受害人,又像一个无理取闹的碰瓷者。被打扰的人们从包厢走上过道,跟随胡老师拥到门厅候场区。在众人的鼓动和搀扶下,胡老师颤颤巍巍站上茶几,突然一个趔趄,老人们发出一阵惊呼,许多双手向她伸出。此时,她多么像那位穿越了炮火穿越了时空带着胜利归来的喀秋莎,灰白的童花头发丝纷飞,疲惫又坚强。她沉着地低声起調,双手做着铿锵的指挥动作,舌头打卷,弹出一连串坚定跳跃饱满富有弹性的俄语单词。
胡老师唱一句,人们就学一句,有年轻人也加入其中。歌声嘹亮,情绪饱满。但他们毕竟不熟悉俄语,除了开头几句能对上口型,后面干脆唱起中文,声音七高八低。
“唱俄语,唱俄语。”胡老师激情浩荡火烧火燎的模样,好像炮弹飞了过来。她满眼都是那些衰老的面孔。她觉得眼前这些人简直无可救药——你们失去了繁花盛开的夏天,失去冲破冰封的河水漫过的花园,失去令人心碎的牵挂眷恋,失去秘密的爱情和隐匿的背叛,失去挂在桦树上空和月光对抗的哀伤,失去在痛苦中在欢乐中的世界……
向明看见彭圣齐靠在大厅的柱子上,在喧哗的人声中,她开口唱了起来。她唱的也是俄语,发音不如胡老师流畅清晰,但是,她的声音逐渐变大变强,如同一个掉队的战士,拿出所有的气力追赶部队。她依然跑调,忽高忽低……
胡老师循着声音朝彭圣齐张望过去。她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是交锋,又是会合,旁若无人的,仿佛置生死于度外。当她俩的声音逐渐合二为一,这歌声更加浑厚更为坚定,散乱的掌声已然转为有节奏的整齐击掌。
向明心里“怦”的一下,似乎海底隧道被凿空,又好像大坝突然开闸。奔涌而来的酸楚强烈地袭击了他,眼前灯光漫漶朦胧。时间在此刻永驻下来,秒秒钟里都有千言万语。
寒假前,向明去桑梓路对面超市选购海产品,准备带回家。他听见有人在问店员鱼怎么做,那声音像是胡老师。扭头看,果然是她。店员跟胡老师熟,说她走路不那么硬邦邦的了。她说是呀,一个很老很老的朋友告诉她,去医院打了玻璃酸钠得到了缓解,舒服多了,膝关节能打弯了。
店员说:“很老很老?多老?一百岁?”
胡老师笑出声来:“属猴的,比我老,又高又胖,大笨猴,没我好看。”
向明很想恶作剧地喊一声“阿霞”,但是忍住了,不准备打扰胡老师。春节将至,超市做足了氛围,红红火火,喜气洋洋。年货专区里,装饰性的麦秸秆上插满冰糖葫芦,一群小孩子围在跟前,看得眼花缭乱。
胡老师仰着头,踮着脚,伸手去够高处最大串的红果子。她得意地晃着脑袋,染黑了的童花头映出一圈幽幽的可爱的光环。不正面看,真以为这是一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孩子。
在冬日明亮的早晨,一片令人心醉的白雪覆盖的街道。少年聂赫烈卡攥着三根冰糖葫芦,在马路对面向手拉手的阿霞和帕捷丽娜使劲儿招手。她俩犹豫片刻,同时跳了起来,在雪地上踢踏出纷纷扬扬的雪花。两串脚印在某处突然合成一串。阿霞跳到帕捷丽娜的背上,搂住她的脖子。她俩咯咯咯地笑着,向着聂赫烈卡快乐地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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