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淑玲
门前小街上,多了一家豆腐摊儿。一辆电动三轮车,装得满满当当,豆腐,豆浆,豆片,豆皮,好像豆子开会,热热闹闹。小街一景似的,每到日落,很多人特意陆续来等。
卖豆腐的是个女人。五十刚出头的样子,外地口音,衣着朴素干净,手脚很麻利。人们因急着回家,或怕买不到,都有点迫不及待,纷纷先付了账。倒是女人始终微笑着,轻声应着:“好,好……”并不抬头看,只淡定娴熟地切,称,拿,递。豆花香幽幽地飘出来,深深浅浅,萦绕不绝。
“呀!”好久没有闻到如此地道清醇的豆花香了,儿时的故事好像倏忽间被唤醒了,似一粒胖豆子,正从记忆的土壤里拱出来。
秋日的田埂上,祖母总会带我去收豆子。看着被阳光喂得饱饱的豆荚,稍不留意,就要“噼噼啪啪”爆开来,祖母会笑得合不拢嘴,一面念叨着“好哦,好哦”,一面轻手轻脚地收割,仿佛那是她养育的孩子,生怕碰伤抑或遗落一粒。
祖父过世早,祖母一人拉扯三个孩子长大,维持生计的唯一出路是做豆腐。看祖母做豆腐,仿佛看一场大戏,夜的帷幔刚一拉开,祖母就要登台了。经过一天的浸泡,豆子像沐浴过的美人,体态丰腴莹润。此时,祖母却并不急着做,而是有仪式感地虔诚静默地凝视着。她喃喃自语:“你们啊,得熬过了多少晴天和雨天,不易,到了家了,我会好好伺候你们的。”
磨豆子最累,祖母却从不交予别人,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推着磨盘,就像她竭尽全力推动着生活压给她的那些苦难,不急不恼,不怨不艾。一圈又一圈,白色的琼浆汩汩淌下来,那是豆子平凡生命的奉献。压轴大戏是祖母用卤水“点花”,那是做豆腐的秘诀。每每此时,祖母表情显得很凝重,既从容淡定,又严谨认真。多一点,豆腐就老了,又黄又涩。少一点,豆腐又嫩了,易碎,失了弹性。
祖母做的豆腐细腻醇香,十里八村都等着买。我问过祖母“点花”秘诀,什么样的比例,才能把豆腐点得恰到好处。慈爱的祖母爽朗地笑起来:“傻孩子,哪儿有啥秘诀啊,奶奶不认字儿,可奶奶懂一个理儿,‘点花’就是把握好分寸,就像咱做人,遇到事,莫慌神儿,拿得起,稳得住,像这豆腐,清清白白。”
后来,读《苏东坡传》,当读到因官职被贬,薪俸不高,每次待客,便親自下厨,在豆腐上大做文章。他写“箸上凝脂滑,盘中软玉香”,我掩书而笑,豆腐的身影不仅在民间,也在隽永的诗意里。
祖母走后,我就很少买豆腐了,用石膏点就的豆腐像一个丢了生命的壳子,空有一副皮囊,早已无味。
一阵晚风掠过,浓郁密匝的豆花香飘散出来,弥漫了我的味蕾。我喜欢上女人的豆腐。
有几次买豆腐,总见一男人坐在马扎上,虚胖,苍老,稍显病态,牙齿尽已脱落,只偶尔帮女人收个零钱。听人说,那是他男人,是做豆腐好手,一场大病如大厦将倾,她硬是靠卖豆腐撑了起来。她说一盘子好豆腐,怎么压都不碎,人的肩上被生活压了点苦难,也不该怕。好的豆腐,撑得起的不单单是压在身上的石头,还有人心。不管啥时候,人心都得像豆腐一样,不能散了个儿。
晚风中,豆花香幽幽地飘荡着,萦萦绕绕,绵绵不绝,香溢在整个人世间。
(编辑 高倩/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