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起胭脂,不知为什么,不是立刻想起少女的脸,就是会莫名想到女子的泪痕,想起人间悲喜,离人的眼泪。由此看来,胭脂是存在许多故事的,它可以面对人间沧桑,在沧桑中婉转流长,如泣如诉。也可以是一朵圣洁的白莲花,在人间的岁月中演练一场岁月的悲欣与盛世欢颜。
一层一层的花瓣叠罗在一起,那颜色看起来十分鲜艳,如果一片一片摘下来,花的颜色却浅了。胭脂就是这样,它被装在盒子里,看似很浓艳,扑一些到脸上,是微微的一种红色,像一朵刚刚盛开的粉色月季花。那红色与面部颜色又是极为相合的,尤像一张少女的脸,粉粉的,浅浅的,又嫩嫩的,她的行为举止也好看,没有一点造作,未经世事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胭脂,在我心中,代表着我的童年和少年。胭脂扣,入了少女的心扉,再难忘记。
我上二年级的那年腊月,邻居家的二姐出嫁了。天还没亮,就看到父母相继出了门。我猜他们一定是去了二姐家。醒来的我再无睡意,也想去二姐家看看热闹。瞅瞅外面,窗户那里还黑着。我就趴在被窝里等,一直等到窗外发了白,我赶紧穿上棉衣、戴上围巾,跑到隔壁二姐家。到了那里,果然看见父母都在。
二姐家里挤满了人,我被围堵在一群大人中间。后来,在隔壁国强的帮助下,我们终于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到了二姐的房间。
二姐一身红装,正坐在梳妆台前。她拿起一个粉色小盒,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是胭脂。二姐拿着小刷子往脸上刷着。立刻,镜子里出现了一朵刚刚开放的石榴花,还带着轻微的露水,湿润着,又灿灿的,欣喜的模样。
在她还没有定下亲事之前,二姐的母亲来我家里串门子,几乎每次都要提到二姐。在她母亲的叙述中,我只记住了一件事情。二姐的一位同学看上了二姐,但二姐不喜欢那个男同学,已经回了不同意,男同学不死心,每天给二姐写信,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里,写了三百七十六封信,那些信,都在一个纸箱里放着。一直到有一天,男同学被分配到外地工作了。临走,他托人将那一箱子信件交给二姐,同时,也为自己的单相思画上了句号。
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可以让一位男子如此痴情。从那时开始,我对二姐满了好奇。关于她的消息,我都特别留意,甚至有几次,特意踩着凳子,隔着墙头窥视她家,希望可以看到二姐。终于有一次,我看到二姐在院子里洗衣服,一件件洗好的衣服被平整地挂在一根长鐵丝上。院子中央摆了一张矮木桌,木桌上面铺了一层塑料纸,塑料纸上面晒着三双鞋子,两双高跟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双白色球鞋雪白雪白的。那时,我真羡慕她,有那么多好看的衣服,还有高跟鞋。我那时候只有一双鞋子,还是母亲给我手工制作的。因着这些原因,我一直以为二姐是最幸福的人。
可是,有一天早晨,我听见了二姐在院子里跟她母亲吵架的声音。
她们那次吵得很凶,两个人谁也不让谁,不了解的人听起来,根本听不出是母女俩在吵架。后来听别人说,是二姐考上了大学,她的母亲不让二姐上大学,说没有用。可两个姐姐都不上学了,腾出钱随便让弟弟读,他却连个高中也没考上。看到儿子不争气,二姐的母亲又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于是便去学校找老师,打算让二姐继续复读,再考大学。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随她决定,已经退学了,不可能想去就去。就这样,二姐成了一名农民。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高中生就算有文化的。二姐被村子里的小学聘请,当了一名民办教师。二姐当老师的第一年,我就有幸做了她的学生。
小学在我们村子中央的一排旧房子里,课桌是用砖和泥巴垒砌的,桌面是水泥石板,夏天躺在上面睡午觉,比吹空调还舒服,可冬天趴在上面写字,就像趴在一块冰面上。
冬天,取暖的炉子也是用黄泥和砖头垒砌的,中间有一个洞。洞里先用柴草放火引子,再填进去煤炭,等煤炭着了,炉子通红一片,屋里就不结冰了。有时候,放进去了一大摞柴草,就是引不着煤炭,炉子里,冒着黑烟,教室里非常冷。
二姐是我们这群孩子的太阳,每当我们的手脚被冻得麻木的时候,二姐就让我们全部站起来,在课桌中间的过道上跑步。
二姐美得让我们入迷。二姐的脸上总是红扑扑的,透过密密的睫毛,眼里闪着温暖的光芒。
有一次,我去二姐备课的小屋里找她请假,推开门进去,才想起我忘记敲门了。再退出去已来不及,我正为自己的鲁莽后悔,却看到二姐正拿着一盒东西往脸上涂抹着。二姐没有责怪我的鲁莽,而是让我走过去,拿起刚才的红色小盒,对我说:“这是胭脂,好看吗?来,我也给你涂点。”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胭脂。
在那时,能考上大学已属不易,考上了,不去上也很少见。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二姐的母亲始终心怀内疚,所以后来,在二姐找对象这个问题上,并没有过多干涉。
二姐如愿嫁给了自己的高中同学,同学家里穷,却与二姐心意相通。村里人都夸二姐,说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选对象,不看重条件,不像别人家。
二姐出嫁的那天早上,在二姐家的院子中央,当着众多乡亲的面,戴着红花的新郎向二姐深深地鞠躬,我看到二姐满脸笑容,却又泪眼蒙眬,一直到她的丈夫背她上车。当时的我只有七八岁,对此相当不解,便抬头问长辈,长辈们笑着对我说:“等你自己出嫁的时候,你就会懂了。”
出嫁那天,抹了胭脂的二姐貌若天仙。从那时,我心里就莫名喜欢胭脂。
但在很多年里,我都不能拥有一盒胭脂。一直到我十八岁生日,母亲给了我五十块钱,说让我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揣着这五十块钱,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买一盒胭脂。
我约同学去街头的化妆品商店,里面的胭脂五花八门,各种各样。最终,我选了一盒玫瑰红的胭脂。
胭脂买回来就被我放在了枕头下面,隔几天就拿出来看一看,但一直不敢往脸上抹,总感觉自己还不能完全拥有胭脂的厚重。二姐也是长大了,出嫁了才用的胭脂,我也期待着有朝一日,等我出嫁了,我也抹上胭脂,被一位男子抱上婚车。
一直到我长大,我的脸上也从未擦过胭脂。有好多次,我打开了胭脂盒子,用面扑扑上一些红灿灿的粉末,轻轻抹到脸上去,面色立刻变成了桃花。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自己抹上胭脂的样子,那面色居然那样鲜艳,仿佛不是我了。
但对胭脂的喜欢,却深入骨髓。到今天方明白,自己真正喜欢的,可能不是胭脂本身,而是年少时心中那份神秘的、充满了诱惑的感觉。
二姐并没继续当民办教师,男人让二姐辞了教师的工作,跟他一起做生意。二姐跟她男人做过许多营生,最为赚钱的,是他们赶集炸油条。男人炸油条,女人卖油条,这样的营生做了近十年。
他们两人起早贪黑,早出晚归。根本不知道村子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何时,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不在外面打工了,而是回到村里承包地,建温室,种植蔬菜。一走出村子,就见一片白色的大棚此起彼伏,像一片白色海洋。
二姐跟她男人用炸油条积攒的钱,在自己的自留地建起了两个蔬菜大棚。自从种上蔬菜,他们的生活才彻底有了改善。
去年春天,我回父母家,刚巧遇见二姐回家祭拜父母。二姐的丈夫开着一辆黑色小轿车,二姐从车上下来。见到我,二姐一点也不认得我了,毕竟从我七八岁分别至今。
二姐已是一位老妇人,她看起来很老,很老,满脸皱纹,驼背,有一双粗糙的、翻着皮的、黑黑的又泛着菜绿色的手。
望着二姐黑黑的面孔,不由自主地,我突然想起了她躲在备课屋里偷偷往脸上擦胭脂的情景。
想起那个遥远的冬天,二姐一袭红装,长长的头发盘成发髻,插着红簪子,簪子上坠着碧色的穗子,人一走,穗子就晃动起来。
作者简介:董爱玲,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