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港
黄腹鹀,黄胸脯,黄肚囊儿,土名“黄豆瓣儿”,个头儿比苏雀大点儿,长相比麻雀俊点儿,叫声比老鸦中听。就这么个鸟,嫩江边上牧马人称之为神鸟、思乡鸟。
黄豆瓣儿迁徙经过草原,正是马产驹子的时节。刚落地的小马驹儿,听到的头一声是母马的响鼻,第二声就是黄豆瓣儿的鸣叫。那黄豆瓣儿只是公公母母随随便便地闲唱,可是马驹子却将这叫声记了一辈子,永远不忘。既然是马就得远行,远行的马再听到黄豆瓣儿的叫声,可就受不得了,就想起母亲,就想起出生的草地,就踢腾嘶鸣,脱缰甩镫,翻山越涧,千里万里也要跑回出生的地方。所以,每当黄豆瓣儿经过这天,就得停止用马,把马绊好拴牢,要不,要多糟有多糟。因为这个,黄豆瓣儿才叫思乡鸟。
皇帝一张纸,战士万里征。乾隆征调五百嫩江达斡尔人西戍新疆伊犁,这可是一万里的路程,戈壁大漠,全靠马。
雁一声草一黄,车轱辘菜一行行,断断连连弯弯肠。梦回乡,风打帐,娘,娘,娘,娘,娘,娘。思乡是种怪病,家越穷越是想,家越远越往心尖上撞。思乡,从第一步就开始了,步步沉重,步步乡情,愈远愈苦。思乡是脚印,迈一步,多一个。
五百嫩江达斡尔人向西走了两千里,到了肯特山。牧马的蒙古人对着西征大队啧啧有声。
也就是这一天,带队的老佐领看山看云,下了命令:“停止前进,就地休息!所有的马都系上绊脚,缰绳拴勒车大轱辘上,全系死死的。”咋的?黄豆瓣儿飞来了!要是谁的马跑了,剩下的八千里路程就用脚丫子量,磨没了脚指头怨不得别人。
正逢马产驹的季节,莫尔根那驮行李的红鬃骒马生产了,一匹湿漉漉的小红马掉到草地上。也就在这时,求偶的黄豆瓣儿“笛——笛——提——提——”逗上了情歌。一阵风儿,小红马站起来;一阵风儿,小红马找到奶头;一阵风儿,小红马跟母马小跑起来。红鬃骒马在小驹儿额上蹭上自己的味道,就冲天空飞翔的黄豆瓣儿长嘶狂踢。
莫尔根这小子,扯几个梦里喊娘喊爹要热被窝的后生,到离佐领较远的大轱辘车后边,给他们看样东西。后生们全吓炸毛了:莫尔根攥着自己的大辫子——他剪了辫子。莫尔根对后生们小声说:“咱们这么的这么的。”
蒙古牧人看到,一匹红鬃骒马、一匹小红马,不管不顾地向东方奔驰。牧人么,一看就明白,这是西征达斡尔的马,这是听了黄豆瓣儿的叫声,往老家回跑了。有的抡套绳,有的操套马杆,追赶那大马小马:这样往回跑的马多数会累死;谁家的马都是银子,得套了送还主人。可是近了一看,牧人们提缰勒马,目瞪口呆——大骒马的红鬃上系着条条大黑辫子,那是人的辫子呀!任谁都想不明白其中的蹊跷,牧人们认定这是匹神马。既然是神马,那就任其自由吧。
嫩江边的达斡尔人发现,一匹红鬃大骒马,喝了嫩江水,炸肺而死;一匹小红马叫得凄惨。怪了耶,大骒马红鬃上系着条条大黑辫子。
脑后无手,儿的辫子娘来梳,郎的辫儿妻来编。有人认出自家人的头发,又有人认出自家人的头发。一条一条黑辫子给解了下来。女人家哭上了:“这是有了阵亡?”老人说:“阵亡人怎能结辫子,这是报平安呀!”女人们不哭了。老人家掐指算计,这个时候,西征人应该走到肯特山了,黄豆瓣儿也应当是飞到了那里。
最后余下一条辫子,让孤老太太敖雷颤颤巍巍地解下来,她认出了这是孤儿莫尔根的。她说:“莫尔根的头发七八十根黑的夹一根白的。”
莫尔根肩扛行李,用脚丫子走,走走走,走长了头发,走完了剩下的八千里。
又是一年春草绿,西征的达斡尔人到达了伊犁河谷,结了营盘,垦了土地。
莫尔根拄着锄把,望天望云,想着家乡,他想不出爹娘的样子,就想孤老太太敖雷笑出来的一脸褶皱。莫尔根正傻着呆着,有马奔驰而来,骑手自称肯特山的蒙古人。他的坐骑后跟一匹红马。
大家跑上去看,那红马鬃上,辫子条条。其中一条花白的辫子,莫尔根认出了,是孤老太太敖雷的,敖雷奶奶的头发七八十根白的夾一根黑的。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