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灯火

2023-05-30 14:35林睛
闽南风 2023年1期
关键词:土灶煤油灯红霞

林睛

据说,我生来就很怕黑,当黑夜降临,不见灯火,就会哭闹。

关于这事的最初记忆,约莫是三四岁。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的农村是常常断电的。某天夜里,本来灯火通明,忽然刷地一声全部暗了下来,不见一点光亮,我的心头一紧,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已经哭出了声。不多时,里屋里生起了一点火光,从起初的一个豆子般蓝色的小点,慢慢地跃动成了一朵淡黄色的泪滴,阿嬷手持着一盏煤油灯从里屋走来,这如水般黑漆的暗,在灯火所过之处都退散开来。当空中划过一道纤细而艳丽的尾鳍后,黑暗又快速地填满和吞噬着里屋的一切。煤油灯被放到了客厅的餐桌上,斑驳而厚重的桌板托着小巧的青碧色玻璃瓶,细腰大肚,肚里盘曲而上一条细绳样的小芯,顶上是一个已经锈迹斑斑的皇冠,焰火就在这上面立着。焰尖儿一两道细细的黑烟向上飘扭着,像是池塘里黑色小蝌蚪扭动的尾巴,熏得玻璃罩灰蒙蒙的。

这小小的焰火,荡漾着层层暖黄的光晕,吓退了黑暗的逼迫。只有在它的笼罩里,我才能看得见屋里的东西,暗红掉漆的的背椅、沾着缕缕黑色尘埃的三叶吊扇、土灶烟囱以及蓄着水的大缸,一切都在灯影下模模糊糊、安安静静的存在着,我的心便也踏实了下来。

阿嬷为了对治我怕黑的症结,常常让我躲进门后黑暗而逼仄的空间里,啃咬着炊巾上残留的米粿,说吃过后就不再怕黑了。这闽南的旧俗,似乎有着那么一点用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胆子慢慢变大,停电时也不再哭闹了。

但走夜路时依旧提心吊胆。

农历的二月是土地公的诞辰。在农村,大到天上的风雨,小到田间的虫蛇都归土地公管。中国传统的神袛中绝没有像他这般热心肠而又紧贴百姓生活的。因此,每逢吉日村民便会筹奉几百钱,请来外地人放几场露天电影作为贺寿。电影幕布就搭在庙前的水泥地广场上。这一年一度的盛大光景,总会随着电影的音响,辐射开来,勾牵着每个孩子的心。

夜间,我家到土地公庙要走过一段长长的小路。傍身的只有一条小板凳和一把金属制的手电筒,里面塞着两个大大的电池,但却没什么用,只能将黑夜烧灼出一个碗口大的浅黄色疤痕,到了幽深的竹林小道,风一吹来,林叶沙沙作响,心里头的鼓点密集了起来,紧紧地敲击着,于这暗的黑夜里慌乱颤着。拳头紧纂,脸颊发麻,脑后凉飕,只有脚底生出勇气,不停地加快向前走着,追逐这唯一的光的期望。唯有穿过竹林,才松下一口气,手心握了一滩的冷汗。

村里的土地庙依傍着一棵大榕树,庙只半人高,宽约一米,供着土地公和土地婆。庙前的广场已坐满了观影的人。各式的小摊齐整地堆扎在人群外,人群纷至沓来,光影零乱,炸爆米花的、卖灯笼焰火、玩具摔炮的,一下子都闯进了我的眼睛,却又好像什么都瞧得不真切。只幽暗的石墙边,一家零食摊子看得最清楚。摊子被香蕉树宽大叶子的遮蔽着,围满孩子。

摊主人叫红霞,是个六十多岁的妇人,头发皆已明晃晃的白了,用发箍拢起来,梳成整洁的发髻,就像她家的姜酥糖,纹理丝丝入扣。她身型微胖,穿花布衫,脸上已有很多的皱纹,笑起來眯着眼,像是个圆圆的肉包子。红霞摆的是零食摊,摊子旁立一根竹竿,从旁近人家牵拉电线,挂着一盏明灯,白色灯罩下梨形的灯泡里钨丝炽明,发出琥珀色的明亮的光来,比煤油灯亮堂多了,几只小飞虫绕着灯光盘旋,不时撞击着灯壁。

灯下的小食何其可人,有在口腔里奔跑的魔鬼糖、一不注意就被风吹走的地瓜饼、酥脆香甜的米棍、如蛛丝般缠绕的棉花糖……摊子被围了起来,那盏明灯硬是从人缝里挤出几缕光来,勾引得我这小虫儿徘徊不已。我簇拥在外围,翻遍了口袋后,不免得局促起来,因为摊上的零食两毛起卖。

很快到我了,红霞笑容满面。我却埋这头,手里捏着一张纸币,怯怯的说:

“有一毛钱的炒瓜子吗?”

“有。”红霞先迟疑了一下,然后肯定地答道。

只见她接过钱,麻利地拿起茶杯大小的杯子舀了起来,一杯,两杯,三杯,都是满满的!可我明明记得两毛钱是五杯的量啊!见我一愣,她张口一笑,嘴角边露出银白色的镶嵌的牙齿。又摸摸我的头,说道:“去吧。”

我把炒瓜子兜在肚子前,和伙伴们看着电影,直磕到电影结束。那一个夜晚,电影的光忽明忽闪,庙前的红烛摇曳,红霞零食摊前的一盏明灯把暗夜的天空照得格外明亮和温暖,也照得回去的小路亮堂了起来。

待得上学了,我常常摸黑起床晨读,没有第一缕阳光和风的搅动,窗外的暗还凝固在那儿,没有半点声响,空气里还透露着寒凉的气息。刚起身,灶台边阿嬷已经在忙碌着。

家里的土灶,用红壤和着砖块垒砌起来,上面竖立着一条笔直的烟囱。清晨煮粥,生火烧柴,不知已历经了多少平静岁月。灶口和内壁在烟熏火烤中格外的黝黑与坚实。这蓬勃的橘红色火焰映在斑驳的灰泥墙上,像播放一帧帧旧胶片似的轻微地颤抖着,犹如思绪的跳跃。远古时候,人类着居洞穴,起火做饭,熊熊燃烧的猩红焰火的光热,直勾勾地诱惑着人的思绪,明艳的火焰跃动着生命的神秘并给予人类无限热切的想望、灵感与窥探,谁都无法拒绝这生命的光热。我坐在旧木墩上,背靠柴木枝,迎着灶口跳动的光,一字一句地读着书,焰火似乎也随着跳动,偶尔添柴和翻动,伴随着木枝的炸响,几粒轻盈的星火窜动飞扬。不多时,锅里咕咚咕咚地沸了起来,揭开锅盖,一股米香随着蒸腾的水汽弥漫开来,阿嬷赶忙舀起这初熟的米粒,敲一颗蛋藏在米粒的余热里。

粥熟了,不再添加木柴,灶口的焰火渐渐停歇,此时外面的天才刚要泛起灰蒙的白,远处人家里公鸡铿锵绵长的啼唱,应该也是挺直了脖子,抖擞着羽翅,卯足了力气罢。此时,在那碗热乎的米粥里淋一勺自酿的酱油,米粒弹牙越嚼越香。土灶堆内,暗红的炭安静地躺在余烬里,渐渐暗沉。

人们在这平常的仪式里开启了忙碌充实的一天。

日复一日,我依偎着灶口的光晨读,渐渐长大。记忆里,不知何年何月,晨读的火慢慢变成了白炽灯的光。

如今,煤油灯已不复常见,仅能于收藏家的陈设里窥得一二,摆在透明的橱窗里,没有光燃起,只剩下寂寞的壳。露天电影已然成了一个时代的绝迹,幕布里随风飘动的电影画面变成心里不可复制的记忆。而土灶也同一堆杂物陈在老宅里,灰蒙蒙的,多年来无人问津。

长大后,我怕黑的症结已全然消失了。但我忽然怀念起那暗黑屋子里泪点的煤油灯火,那竹林夜路间的一点手电光亮,那光影交错的夜空的电影荧光,被火焰映红的书页……原来,童年的每处黑暗都有灯火的陪伴。

灯火,倒像是与暗相伴而生,不为对抗,只为护持着孩童长夜里暖色的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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