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
一早上网,偶在百度百科读到一个锦江楼的词条,词条说它具有极高的美学、历史和科学价值,并称它是“土楼建筑艺术的精华”。读完之后,我很讶异在华安、南靖和永定三地之外,竟还遗落着这样的土楼明珠。恰巧同在一起的有耀斌和武宾,他们也很惊讶自己“只缘身在此山中”,竟然“不识庐山真面目”。又刚好三个人都有空,且好奇心切,于是稍作收拾,就启程前往了。
这是一个雨天,一阵中雨刚过,天上还落着零星的雨点,给这初夏带来一片清凉,正是出行的好天气。
我们的出发地离锦江楼不远,车子到示埔,再折向南,就是锦东了。锦江楼就在漳浦锦东村。不过来到锦东了,却仍然看不见锦江楼。问一路人,路人指着村里远处的一个地点,说:“你们到那,就看到了。”平常的话语里透着自豪,就像在介绍自己的家。后来我想,当外地人问路的时候,是不是每一个锦东人,也都像介绍家一样,来介绍锦江楼呢?
来到路人所指的地点,前方仍然没有锦江楼的影子。我们有点疑惑地把车子停下,偶然向右边一望,一座圆形的土楼一下子出现在眼前了。它的形状是如此独特,它的规模是如此宏大,以致我们乍一见到,都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震撼。
锦江楼所处的位置比公路略低(难怪我们在村子外面看不见),它就像一位匍匐在大地上的智者,博大,深沉。
沿着楼旁的小道来到锦江楼前,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楼门前铺着三级砖埕,由近及远逐级降低。砖埕的尽处是戏台。
来到砖埕正中,这时风停了,雨住了,天上的云淡了些,阳光若有若无,灰褐色的土楼显得异常静穆。只见锦江楼共三圈,内圈高三层,门楼四层;中圈高一层,门楼三层;外圈是户屋(单层瓦房)。内、中圈都是完整的圆,户屋则在中圈楼门前留着宽十余米的通道。正如百度百科所云:“全楼外观呈金字塔形,这种独特的建筑形式,在闽西南土楼中是仅有的。”
穿过中圈楼门,来到内圈楼门前。内圈楼门用花岗岩砌成,两边是石凿门柱,门柱上方用七块大小相同的方形石料搭建成拱门,石料打磨得光滑精细,石块与石块之间严丝合缝。楼门上方镶着一块石匾,匾上刻有“锦江楼”三个大字及“乾隆辛亥年端月谷旦建”的注记,字体中规中矩,仿佛一位儒雅之士。
走进内圈楼门,来到内圈中央,这里是一个圆形的天井,直径十余米。天井正中是一口光滑泛黄的水井,井盖石板上鑿着一个圆洞,只可供吊桶出入。井口呈壶口的形状,仿佛是一壶井而不是一口井。看着这口古色古香的水井,联想到石匾上“乾隆辛亥年端月谷旦建”的注记,这口水井应该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二百多年的时光里,这些土楼人家究竟经历过多少悲欢离合,品尝过多少酸甜苦辣?站在井旁,透过井口看着井里浅浅的水,我甚至怀疑,如果取来一把水瓢,是不是立刻就能舀起一瓢故事,或一片笑声?要不然就是几颗泪,就是一颗,怕也能浸湿一段历史,或潮湿一弯月。
天井以水井为圆心,除正对楼门一格外,其它作十一等分,共分为十二个扇面。天井的周围是一圈排列整齐的房屋,包括门楼刚好十二个房间,和十二个扇面对应。房门一律朝向圆心。房门前面是一圈互相连接的圆形通廊。这一层的外墙均用条石砌成,墙厚超过一米。每个房间的外墙均有一个用来瞭望和防卫的射击孔(楼门两侧有两个),射击孔里大外小,呈平放的扇形。十二个房间十三个射击孔组成的火力网,足以覆盖土楼四周无死角。射击孔外面,仿佛仍然响着子弹的呼啸,和战马的嘶鸣。
门楼有木制楼梯通向二楼,我们沿楼梯上了二楼。门楼二楼的外墙建有一个石窗,内墙建有两个木制窗口,都镶着窗棂。石窗下面的墙脚处砌着一个长条形墙洞,我们在墙洞里发现了一个奇特的长方形的水槽。这个水槽是洗菜用的?洗衣服用的?都不像。耀斌以前略有听闻,说:“是用来往楼门上灌水的。”我说:“好好的门,干嘛灌水?”耀斌说:“敌人放火的时候灌水。”联想到一楼的那些射击孔,我们不由得暗暗佩服闽南先人的智慧,就连一方小小的水槽,竟也是土楼人家抵御外敌的武器。
门楼的左右两侧设计有两道小门。通过小门走出门楼,环绕二楼一周的也是一圈排列整齐的房屋,包括门楼也是十二个房间。房屋前面也是一圈互相连接的圆形通廊。房间地板用方砖铺设,通廊地板用长砖铺设,人在楼上行走仍然感觉踏实坚固。这一层的外墙以三合土板筑夯成,每一个房间的外墙都只留一扇小小的石窗,以防外敌爬入。
这时露了一小会儿脸的太阳又遁入云里,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我倚着栏杆,注视着天井里的墙、瓦和护栏,一时如梦似幻。我想象着当午后的斜阳暖暖地照着通廊,土楼人家的女人在通廊上缝补着男人的衣裳,刚学会走路的儿童倚着母亲咿呀学语,那时节固然是土楼最温馨的一景;而当一个个清凉的雨夜,当天井里的雨声缠绵了一个多情的秋天,是不是就有人开始吟咏起“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诗句。
我又来到门楼对面的通廊,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天井全方位的雨景。抬起头来,看着雨滴一滴一滴地从四楼滴落到三楼,又从三楼滴落到二楼……眼前依稀,这当中的数滴雨水,正是二百年前的几滴雨水,它们就像月圆月缺,潮起潮落,也在周而复始,往返不止。又依稀眼前,这其中的一滴雨水,当它开始滴落的时候,时间正是二百年前土楼建成后的某个日子,雨滴上映着笑脸,日子里溶满喜庆,而到它滴落天井,时间已然是今天。于是我听到了来自心灵深处的渺远的声音——“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斯人已去,土楼还是那座土楼,我们,也总有一天不再是我们。
离开二楼,来到三楼。三楼没有隔间,人在楼上行走,可以信马由缰地走上一圈。楼内侧以立墙替代栏杆,用木柱支撑屋顶重量。外墙也用三合土夯成,尽管时间已过二百多年,夯土内壁仍然光滑如新。外墙共砌八个石窗,没镶窗棂——为了便于战时投掷石块御敌。屋顶每隔一段相同的距离就架设一组穿斗式梁架,共架设了十八组。这一层是公共储藏间,用来储藏粮食和柴火,以备外敌围困时作长期坚守。这种设计理念也体现了旧时土楼成员之间的融洽,甚至可以说就是个缩微的大同世界,家族成员之间不分你我,这户人家不用担心那户人家偷了他家的柴米,那户人家也不用担心这户人家盗了他家的油盐。
从三楼再往上,就是门楼四楼。因为四楼只有门楼,所以它更像是建于四楼的一座阁楼。四楼的外墙安装了一个较大的石砌窗口,没设窗棂,用来作战时瞭望用。内墙建有两个木制窗户,也没有窗棂,从窗户探出头来,可以窥视整个天井。当我也这样探出头来窥视的时候,一时恍若梦境。我想像着自己也曾经是这土楼的一位过客,或者是商贾,或者是官宦,要不然就是进京赶考的举子,主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于是在这精巧的土楼之颠,也曾经烛火摇曳,诗词歌赋,宾主把酒言欢,梦幻般的场景仿佛天上人间。
门楼四楼的左右两侧也都设计有一道小门,通过小门可以走到三楼楼顶。楼顶外墙设计成女墙,女墙内侧和楼顶中脊都铺设了大砖,可供人行走,也为了战时作防御用。我们出小门走了几步,感觉既高且险,急忙又走回门楼。
从门楼下来,穿过内圈和中圈,我们又来到中圈楼门前。只见中圈楼门与内圈相同,一样的拱门,一样打磨精细的石料,石块与石块之间一样严丝合缝。楼门上方也镶有石匾,匾上刻着“安澜著庆”四个大字以及“嘉庆癸亥年端月谷旦置”的注记。这时雨声仍然淅淅沥沥,被雨水浸湿的四个大字更显得遒劲酣畅,力可透石。
走进楼门,登上中圈门楼,我们发现二楼的同一位置也建有一个相同的水槽,三楼的左右两侧也设计了两道相同的小门,楼顶女墙内侧也用大砖铺设了一条人行通道。这条人行通道比内圈楼顶的人行通道低了许多,我们来到通道上,仰望着内圈高大的墙体,想像着这圆形的墙体曾经如何隔绝外面世界的纷扰,同时又是如何守护住一片世外桃源的安宁。想像着想像着,便仿佛自己也成了晋太元年间的那个武陵人,忘记了世间的风风雨雨,忘了“今是何世”。
从门楼下来,我们往内圈与中圈之间的小巷走去,想看一看中圈的全貌。我们发现中圈共有数十间房屋,所有房屋的座向均是朝向小巷。这些房屋以每三个房间为一组再分组,每组两房一厅,就是两户人家。由此遥想锦江楼人丁兴旺的时候肯定人声鼎沸,俨然就是一个圆形村落。
这时雨又停了,我们来到中圈一户人家门前,才发现有一位老阿婆正在屋檐下缝衣服。这土楼竟还居住着人家!老屋,老人……我们都看得呆了。武宾略带遗憾地说:“可惜来得匆忙,没带相机,否则拍一幅《土楼与老人》该多好!”声音很小,老阿婆居然马上说:“不能拍照,不能拍照,我们不让人家拍照的。”我笑了起来:“不拍照,不拍照,您看我们没带相机。”我想老阿婆的拒絕是有道理的,这条小巷是如此宁静,宁静到就连镁光灯也好像是喧闹的了。
这说话的工夫,一位黑瘦的老人从门里走了出来,是老阿婆的丈夫,叫林振德。一见到我们,老人就热情地和我们交谈起来。
“老人家,您在这里居住多久了?”我问。
“我是打小在土楼生在土楼长的,都六十多年了。我经历过好多事……”老人翻着他的人生,像翻一部书。
我又问:“现在楼里的人不是都已经搬到外面去居住了吗?外面是新建的房子,条件好。”
老人说:“以前我们也曾经搬出去居住过,后来发现还是土楼好,就又搬回来了。你们不知道,这土楼冬暖夏凉,冬天不用烤火炉,夏天不用电风扇。像现在都初夏了,我还盖被子。”说到这里,忽然一阵凉风吹了过来。这阵风的风向很奇特,仿佛是顺着小巷绕过来的。这时我们才知道,风到这里会改变风向,有时甚至会沿着巷子转起来。我想:这是否也是土楼的一个鲜为人知的功能呢?
离开小巷,回到门楼,我们想起振德老人曾经告诉我们,说这锦江楼曾经有五道楼门,就沿门楼的中轴线寻找起那传说中的五道门来,却怎么也只找到三道(内圈和中圈两副门柱内侧两道,内圈天井旁一道)。正站在中圈困惑,这时从楼门外走来了另外一位老人,满头白发,看起来比振德老人还要年长,我们就向老人请教另外两道楼门在哪。老人指着我按着门柱外侧的左手说:“你手按的不是还有一道吗?”我们仔细一看,原来在中圈门柱外侧,还“隐藏”着一道门(内圈也有一道,只不过现在都已经没有了门板)。我哑然失笑,像这样站在门洞里找门,可谓人生的一大囧了,而一副门柱镶两道门,原来也不是现代人的新发明。这时左侧门柱中间的一个方形的卯又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又问这个卯是作什么用的。老人回答:“用来放上门堵呀。”我一看右侧门柱的同一位置也有一个方形的卯,如果放上一根门堵确实牢固无比。不过闽南一般只有闩在门板上的门闩,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镶在门柱上的门堵。
老人很健谈,接着说起以前日本鬼子攻打楼门,一颗子弹差点把中圈楼门的门环打断。
这时风雨又来了,看着斜织的雨帘,我问:“后来呢?”
“后来子弹从射击孔里打出来,日本鬼子看无法攻破楼门,就撤走了。”
然后老人又说起以前土匪攻打中圈,当时曾架起长梯想爬上女墙。
雨帘越来越疏,我又问:“结果呢?”
“结果是滚木擂石从楼上扔下来,土匪狼狈离去。”他的话印证了女墙内侧人行通道的作用。
接着又说过去盗贼曾经光顾户屋,时值寒冬,到撬开屋顶,天已经亮了。
雨帘散了,我又问:“然后呢?”
“然后中圈的人发现了,从楼顶往户屋上泼水,把盗贼冻跑了。”
老人接着又向我们介绍了土楼的建造者楼祖公林升泽和楼祖妈李灿。李灿为林升泽的夫人。老人还介绍了以锦江楼为取景地的电影《风雨桐江》。向我们讲述了外国番仔(闽南语,外国人的意思)不相信闽南有这样防卫复杂的民居,数十年来已有专家前来考察了十多次。还向我们讲述了新近县财政拨款150万,正准备重修锦江楼……
说到这里他容光焕发,仿佛要重修锦江楼,竟连他也年轻了许多。
最后我们请教了老人的姓名,得知老人叫林德芳,虚岁81岁,属马。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老骥伏枥,甚或是奋马扬鞭。
我忽又发现,这土楼老人和土楼又是多么相似。他们依土楼而生,依土楼而长,土楼经历的风雨就是他们经历的风雨,土楼见到的彩虹就是他们见到的彩虹。他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土楼也像他们,有自己的埋藏在岁月深处的甜蜜的太阳和忧伤的风雨。
今后,也许还会有美丽的彩霞。
我们谢过老人,要离开了。上了公路,我们回过头去,锦江楼仍然笼罩在细雨中。天上的雨点纷纷扬扬,仿佛锦江楼正向我们娓娓道来的话语……